第三章
一次,德-蒙特里沃先生向尼羅河源頭作徒步旅行,途中與他的一個嚮導發生了可見之於旅行年鑒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場爭論。他要穿過一處沙漠。要抵達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嚮導能帶他去。直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一個旅行家得以進入該地區的這一部分。這位勇敢無畏的軍官推測,到那裡去可能為若干科學上的問題找到答案。他不顧當地老人們和他的嚮導的勸阻,決心進行這次令人膽戰心驚的旅行。聽說要克服聞所未聞的困難,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氣。
他渾身是膽,清晨就出發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黃沙上,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此乃地面鬆動所引起,彷彿每走一步,土地都從腳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須黎明時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嚮導已經向池許下諾言,說中午前後將他帶到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這一諾言給他增添了勇氣,使他又有了勁頭。他不顧身體不適,繼續趕路,有時不免咒罵幾句科學。但他羞於在嚮導面前抱怨呻吟,於是將痛苦勞累隱瞞起來,不吭一聲。他們已經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這時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雙腳鮮血淋漓,就問是否快到了。「過一個鐘頭就到,」嚮導回答他道。阿爾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堅持一小時的力量,繼續前進。
時間一點點逝去,他甚至在遠處地平線上,與大海水平線一樣廣闊的沙漠地平線上,也望不見棕櫚樹和山巒。高山的峰巒應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標誌。他停下腳步,威脅嚮導,拒絕繼續向前,斥責他謀害性命,欺騙了他。後來,氣憤和疲勞的淚水從他火紅的雙頰上流下。一走起來,腳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來。沙漠的乾渴似乎將他的喉嚨粘在一起了。
嚮導一動不動,帶著譏諷的表情聽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東方人那種麥面看去極為淡漠的神情,觀察著沙原難以覺察的起伏。這沙幾乎是烏黑的,彷彿變暗的金子。「我搞錯了,」他冷冷地說道,「我還是很久很久以前走過這條路,現在已經辨認不出綜跡了。方向倒不錯,不過還得走兩小時。」「這個人言之有理,」德-蒙特里沃先生想道。於是他重又上路,勉強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條線似乎將他與非洲人連結在一起,彷彿一個判了死刑的犯人無形中與劊子手連結在一起一般。
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法國人花去了他最後的幾滴精力,天際仍然明凈如洗,既看不見棕桐樹,也看不見山巒。他再也沒有力氣喊叫和呻吟,於是躺在沙漠上準備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見了也要心驚膽戰,他似乎宣告著:他不想一個人單獨死去。他的嚮導,象一個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報以平靜而充滿強大力量的一瞥,任憑他躺在荒沙上,細心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以使自己能及時躲開受害者的絕望行動。
最後,德-蒙特里沃先生又有了點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嚮導走到他的身邊,定睛望著他,令他住口,對他說道:「不是你自己,不聽我們勸告,非要到我帶你去的地方去嗎?你怪我騙了你:我要是不騙你,你根本就到不了這裡。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這就告訴你:我們還要走五個小時,而且我們再也無法原路折回。你心裡琢磨琢磨,如果勇氣不足,我的匕首就在這裡。」他對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這使德-蒙特里沃先生大為驚異。他不願意甘居於一個野蠻人之下。他從歐洲人的驕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氣,重新站起身來,跟隨他的嚮導前進。
五個小時過去了,德-蒙特里沃先生還是一無所見。他垂死的目光轉向嚮導。這時,努比亞人將他舉在自己肩上,讓他高出平地數尺。他看見百步開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綠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絢麗的彩之中。他們距離一個彷彿巨大無比的花崗岩層的地方已經不遠,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層下面,如同深埋著一般。阿爾芒覺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嚮導,這位智慧和勇氣的巨人,將他背起,走過花崗岩上蹤跡難辨、灼熱平
滑的小徑,完成了他這一樁忠誠效勞的大業。德-蒙特里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獄,另一面,則是沙漠中最美麗的綠洲這一地上天堂。
這一富有詩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給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當她聽說這個人就是她夢中與之相見的德-蒙特里沃侯爵時,更加震驚。在夢中,她和他一起置身於荒漠之中滾燙的黃沙上,他是她噩夢的伴侶。對具有此類天性的女子來說,這難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悶的先兆么?
沒有一個男子比阿爾芒更具有他那種性格的面部特徵,也沒有一個男子能象他那樣恰好使別人眼光困惑不解。他頭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徵是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將面龐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憶起克雷伯爾將軍。他剛勁有力的額頭,面部的輪廓,勇敢而鎮定的目光,突出的線條所表現出的蓬勃朝氣,都使他與克雷伯爾將軍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寬闊,肌肉發達,而如雄獅。走起路來,他的姿態,他的步履,每一個最細小的動作,既表現出難以名狀的使人敬畏的一種有力量的關全感,也表現出某種專橫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麼都不能違背他的意志。不過,他也象一切強有力的人一樣,談話和顏悅色,禮儀簡單,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人變得鐵面無情,決心堅不可摧,行動起來兇猛可怕時,上述一切優點大概都該消逝了。細心的觀察家可以見到,他嘴角雙唇相連的地方常常翹起,這表明他愛好嘲諷譏刺。
德-朗熱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這個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臨時代價。就在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紹給她的那一小會工夫,她已經決定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一個情夫,並且要將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愛戀自己,並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風騷。這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純屬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維加或者卡爾德隆,就是用這種材料寫成了《花匠的狗》(劇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極為高傲,雖內心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卻拒絕了他。秘書追求別人的,她又十分氣憤)。希望這個男人不屬於任何女人,卻並沒有設想自己要屬於他。
德-朗熱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賣弄風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質,她所受的教育又使這些素質更加盡善盡美。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戀她,都有道理。能激發起愛情、能證明這愛情出於自然,能使愛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樣也不缺少。她那種美貌,她的舉止,她的言談,她的姿態,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整體,賦予她一種天然的風韻。在女人身上,這種天然的風韻似乎就是意識到自己的魔力。
她體態勻稱,過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動作,這是唯一可以責備她的矯揉造作之處。從最細小的一個手勢,到她語句的特殊結構,到她遞送秋波時那種虛假的勁頭,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諧。她面部的主要特徵是秀麗端莊,她那完全法國式的豐富表情也破壞不了這秀麗端莊。這種變幻不定的態度對男子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脫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頭時,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婦。確實,在她富於豪情的大膽目光中,在她嬌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談的風度中,都萌發著愛情的全部歡樂。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際花的一切品質。她的宗教信仰無論怎樣否認這一點,都無濟於事。有誰在一次晚會上坐在她身邊,定會感到她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憂鬱,那快樂和憂鬱卻一點不象是裝出來的。
她會隨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輕蔑冷淡、放肆無禮或過分自信的樣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實也的確如此。處在她的地位上,沒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輕自賤去心懷惡意。有時,她交替地表現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溫柔動人,後來又冷酷無情,令人心碎。不過,為了很好地將她描繪出來,難道不需要將女性的全部優缺點都集中起來么?總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樣,就能怎樣;她希望日已顯得怎樣,就能顯得怎樣。她稍嫌過長的面孔頗有優美動人之處,纖巧細膩,使人想起中世紀的女性面容。她的膚色蒼白中略帶粉紅。可以說,她身上的一切都有過分嬌嫩的缺點。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讓人將他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熱公爵夫人按照這種人的習慣接待他,既沒有向他提出一人串問題,也沒有向他說一大堆恭維話,而是表現出頗含敬意的風雅。這種態度往往使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感到高興,因為在男子身上,出類拔萃就意味著有些直覺,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東西。她表現出某種好奇,是通過眼神;她進行恭維,是通過她的舉止;她施展出那種以溫言款語取悅於人的本領,這一套她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過她的全部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還有一個「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們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在這過程中,只有語氣和微笑賦予字眼以一定意義。
談了半小時以後,德-蒙特里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辭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個意義明顯的手勢,表示挽留。
「先生,」她對他說道,「能與您稍談片刻,我十分高興。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於邀請您光臨寒舍。我擔心這樣侵佔您的時間,是否過於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樂於這樣做,每天晚上十點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講這幾句話時,語氣是那樣嬌媚,德-蒙特里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請。當他又投身於與女客保持一定距離的男客群中的時候,好幾位朋友都為德-朗熱公爵夫人對他表示如此非同尋常的歡迎,而半開玩笑、半正經地向他祝賀。這一艱難而著名於世的征服,肯定已經完成,而光榮是屬於近衛軍炮兵的。巴黎的沙龍中,人們特別喜歡消遣取樂,冷嘲熱諷從來不能持久,所以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華。這一題材,一旦被採用,在巴黎的某沙龍中,會激起多少善意或惡意的戲言,那是不難想象的。
這些無聊透頂的事,使將軍無意中十分得意。從他所在的位置上,許許多多朦朦朧朧的念頭將他的視線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認,在以其美貌誘惑過他視覺的所有女子當中,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她;法國最豐富的想象力之期望於一個情婦的美德、缺陷和優美和諧,在哪一個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現得如此完美。一個男子,不論命運將他置於何種地位,當他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會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統一,從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願以償的時候,有誰不曾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呢?即使這不是愛情的根由,這種幻想的完美,毫無疑問也是情感的偉大原動力之一。上一世紀的一位精深的倫理學家曾說過,沒有虛榮,愛情便是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這是尚福爾的名言,原文是這樣的:從愛情中將自尊心拿掉,實在剩不下什麼東西;一旦去掉虛榮心,那就是一個身體軟弱、步履艱難的正在康復的病人)。
當然,無論對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愛的人高超出眾的地方,便是我們快樂的源泉。確信我們的自尊心永遠不會為所愛的人兒感到痛苦;他(或她)心靈高尚,永遠不會被輕蔑的一瞥留下傷痕;相當富有,其富麗堂皇的程度,甚至可與曇花一現的財閥相匹敵;才思敏捷,從來不會被狡猾的戲言所羞辱;風流俊美,可與全體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說這就是一切,難道這不也是極其重要的么?這些考慮,一個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個女子,在將這一切優點啟示給他的同時,又在初戀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變幻無窮的嬌媚情趣,天真無邪的靈魂所具有的質樸純潔,賣弄風情女子衣著的千百褶痕,情愛的各種風險,這難道不會使最冷漠的男子動心么?
下面我們說說此刻德-蒙特里沃先生在女人問題上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他的生活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又使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處。他年紀輕輕便捲入法國戰爭的狂飆,一直轉戰沙場。他對女人的了解,與從一家旅館奔到另一家旅館的來去匆匆的遊客對一個國家的了解相差無幾。說不定要他談談自己的生活,他說出來的東西,與年已八十的伏爾泰對自己生活之所見會完全相同,而且還沒有三十七樁蠢事需要自責呢!可是他年齡這麼大了,在愛情方面卻完全是一個新手,相當於一個剛剛偷偷讀了《福勃拉》的青年。對女人,他無所不曉;但是對於愛情,他毫無所知。情感上的童貞狀態,自然使他產生全新的嚮往之情。
正象蒙特里沃先生完全捲入戰爭的進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於生活貧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於熱愛藝術或科學,不得不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完全為工作所佔據。他們也體驗過這種不同尋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開承認。在巴黎,大概每個男子都戀愛過。哪個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要。由於害怕讓人當成傻瓜,在法國便產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愛說大話、謊話連篇的現象。在這個國度里,人家如果將你當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國人。
此刻,一股強烈的嚮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熱之中更加滋長的嚮往——和內心衝動,完全控制了德-象特里沃。這種內心衝動激越沸騰的滋味,他迄今尚未體驗過。這位身體健壯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終於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面魂飛體外,發誓要佔有這個女子。只有通過這個意念,他才能進入愛情。他的嚮往變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經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過,對他們來說,一個誓言就是他們與自己命運之間訂立的一種契約。他們把為之奉獻這一誓言的事業成功與否,看得比自己的命運還重,甚至把死亡也只當作是為事業成功而增加的一種手段。
一個年輕小夥子可能內心會這樣想:「我多麼想讓德-朗熱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婦!」另一個年輕人可能會這樣想:「哪個傢伙讓德-朗熱公爵夫人愛上了,可夠走運的!」而將軍心裡卻在想:「我一定要讓德-朗熱夫人作我的情婦!」當一個從未將感情給過人的男子,將愛情視若宗教,產生了類似的想法的時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進了什麼樣的地獄啊!
德-蒙特里沃先生突然從沙龍中溜走,回到家中,情愛初來的狂熱,首次激烈發作,吞噬著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還保持著孩童時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熱情,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出手去將他希望得到的東西抓在手中。後來,當他猜度到自己與那個東西之間的距離幾乎是無法逾越的時候,他也會象孩童那樣,突然感到驚異或焦躁不安。這種情緒使他意識到所企望的東西的價值,他會全身發抖或痛哭流涕。阿爾芒-德-蒙特里沃經過震撼心靈的最動蕩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處於肉慾的桎梏之下。真正的愛情集中在肉慾上壓迫著他。前一日他對待這位女子還如此具有騎士風度,第二天,她卻變成了最神聖、最可畏的權勢。
從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憶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輕微的激動,他以往感受過的最大的歡樂、最劇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會觸犯物質利益;而激情則會使人的情感來個天翻地覆。所以,對於在生活中將情感看得重於利害的人,對於靈魂與鮮血多於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愛情會使他的生活發生完全徹底的變化。阿爾芒-德-蒙特里沃一念之差,便將他整個過去的生活一筆勾銷了。他象兒童一般,內心自問了二十次:「我去呢?還是不去?」
後來,他穿戴整齊,晚上八點左右來到德-朗熱公館,並被帶到女主人身邊、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見的偶像,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輕紗、綴滿花邊的少女,艷如桃李,潔白無瑕。他興沖沖地來到這裡,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情,彷彿在戰場上要打響第一炮一般。可憐的小學生!他看見,那飄飄欲仙的女精靈身裹一件棕色開司米浴衣,衣上的皺褶及飾帶都極為精巧,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小客廳內光線昏暗。德-朗熱夫人見他來到,甚至沒有站起身來。她只有頭部露在外面,頭髮雖然攏在紗巾里,卻亂蓬蓬的。她作了一個手勢,請蒙特里沃坐下。客廳中只燃著一支蠟燭,放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顫動的微弱燭光使客廳顯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里沃眼裡,作手勢的那隻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與光線同樣柔和的聲音說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講客氣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興趣的無關緊要的人,我真要謝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爾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過,」她接著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於預感到您即將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裡還想,我大概沒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了。這一類的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我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璣,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彷彿凝聚著令其發出聲響的快樂感情。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地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聽人講述耶穌基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著,怎麼敢啟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將自己的感情擊中如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處和心靈的需求。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討、等待么?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道不應當加以表明么?
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髮硬,不聽使喚。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的羞澀,都將他的舌頭凍僵。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閃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睛,眼瞼很少低垂下來。這專註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此刻,我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纖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幣)呢!」
「遊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他凈說假話,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將,不遺餘力,彷彿當年查理大公被拿破崙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裡逼出的大量假話中,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她踏著碎步將他引進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於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於使他忘記時間。
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偏偏阿爾芒又不會。當她坐起身來,將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癒,這應該歸功於他,並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個工具。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著來的是最嫵媚的動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轉過身來,答覆剛從他那裡挖出來的心裡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
她說道:「您極力要我認為您從來沒有戀愛過,這真是想拿我開心。這確是男人們對我們的奢望。我們相信他們的話,純粹是出於禮貌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難道我們不是通過自己的經歷,學會了應該相信什麼嗎?哪兒有什麼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陷入情網的男人?你們喜歡欺騙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傻瓜,也就聽憑你們這樣做。因為你們的欺騙仍不失為對我們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們的情感可是純潔無瑕的。」
道出這最後一句時,語氣里充滿了高傲和自豪,頓時使這位情場新手成了彈入深淵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則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際飛去。
「見鬼!」阿爾芒-德-蒙特里沃內心高叫道,「要向這個桀驁不馴的女人說我愛她,得怎樣下手呢?」
其實他已經說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確地說,公爵夫人從他的目光中已經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來,這個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娛樂,可向她毫無樂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樂趣。於是她已經準備在自己周圍極其巧妙地築起一定數量的堡壘,一定要他將這些堡壘一一拿下,才能允許他進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躍著跨過一個接一個的障礙,一面又要保持穩定,正如遭受頑童折磨的小蟲,從這個指頭跳到那個指頭上,以為是在前進,實際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過讓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這個性格剛強的人並沒有說假話,這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阿爾芒確實從未戀愛過。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對她更不滿意,於是要告辭。見他那賭氣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那神情煙消雲散。
「您明天晚上來么?」她對他說道,「我要去參加舞會,我等您等到十點。」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時間都坐在書房的窗旁,抽掉了計其數的雪茄,以消磨時光,這樣總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熱公館去的時間。了解這位男子偉大價值的人,見他變得如此渺小,如此戰戰兢兢,得知這位思想活動範圍可以囊括幾個世界的人,現在的思想卻縮小到一個嬌小情婦小客廳的比例上,一定覺得他怪可憐的。他本人也已經感到,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嚴,所以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絕不會將自己的愛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傾訴的。當一個人墮入情網,佔據他的羞恥之心中,難道不總是有些羞愧么?難道不正是他低聲下氣,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氣揚么?總之,難道不正是一系列諸如此類的原因,女人們不能理解,使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是首先將他們之間愛情的秘密透露出去么?大概她們對愛情的神秘已經厭倦了。
「先生,」隨身男僕說道,「公爵夫人暫不見客。她正在更衣,請您在此稍等片刻。」
阿爾芒在客廳中踱來踱去,仔細揣摩著客廳中每一細部所表現出來的雅趣。他一面欣賞著來自於她、透露出她的生活習慣的物品,一面對德-朗熱夫人讚賞備至,雖然現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約過了一小時,公爵夫人悄然無聲地從她房中走出。蒙特里沃回過頭來,見她步履輕盈如影子一般走過來,不覺渾身震顫。她走到他身邊,卻沒有俗氣地對他說:「您看我怎麼樣?」她對自己信心十足,專註的目光彷彿在說:「我如此盛裝,是為了討您喜歡。」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視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將這樣一縷輕紗圍在這個俏麗的人兒脖子上。她錦緞般的皮膚髮出光澤,更將紗巾的每一褶縐襯托得色調更加鮮艷。公爵夫人簡直丰采照人。淡藍色的長裙,髮際的鮮花與裙上的點綴交相輝映,彷彿通過豐富的色彩,賦予她窈窕而又變得飄飄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狀。當她飛快地向阿爾芒滑過來的時候,垂在身旁的紗巾,兩端都飄舞起來。誠實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將她比作在水上、花間飛舞並且彷彿與之合為一體的美麗的藍色小蝶。
「讓您久等了,」她說道,那聲調是女人要討男人喜歡時都會用的。
「如果我知道會見到象您這麼美麗的女神,我會耐心等上一輩子的;不過,提及您的美貌,確實不是恭維之詞。恐怕只有對您無限崇拜才能使您動心了。讓我親吻您的紗巾吧!」
「啊,去!」她說道,作了一個高傲的手勢,「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給您。」
於是她把還有些濕潤的手伸過來,讓他親吻。剛剛熏香沐浴完畢的女人的手,還保持著難以名狀的清新,絲絨般的柔軟,使你產生一種快感,從嘴唇一直滲入心田。所以,一個鍾情的男子,感官的慾念如果與他心中的愛情一樣強烈,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純潔的一吻,可能會激起可怕的風雨。
「您會永遠這樣把手伸給我么?」將軍畢恭畢敬地吻著這隻危險的手,謙卑地問道。
「是的。不過我們的關係也就到此為止了,」她嫣然一笑說道。
她坐下來,想戴上皮手套,卻又顯得那樣笨拙,皮手套一開始過緊,怎麼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著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輪流欣賞著公爵夫人和她那反覆動作的優雅姿態。
「啊,很好,」她說道,「您很準時。我喜歡準時。陛下說他就是國王禮貌的化身。不過,咱們私下裡說說,我認為他最喜歡阿諛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說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發現他幸福得說不出話來,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興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對作女人這一行,是再在行不過的了。隨著一位男子變得越來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樣提高你的尊嚴;隨著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來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無聊之中,她深知怎樣用空洞無物的奉承話來報答他。
「您千萬不要忘記九點鐘來。」
「好。不過,您每天晚上都去參加舞台么?」
「那我怎麼知道?」她聳聳肩膀答道。那孩子氣的動作,似乎承認她是非常任性的,一個情人就應該這樣接受她。「再說,」她接著說下去,「這對您有什麼要緊呢?反正點帶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說道,「不大好辦,我的裝束不合適。」
「我似乎覺得,」她自負地望著他,答道,「如果有人會為您的裝束感到難堪,那就是我。不過,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夠挽著我的胳膊的人,總是超乎時髦之上的。沒有一個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來,您還不了解上流社會,這樣我就更喜歡您了。」
就這樣,她在將時髦女子的虛榮傳授給他的同時,已經將他投入上流社會的狹隘觀念之中。
「如果她想為了我干件蠢事,」阿爾芒心中暗想,「我卻極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來她愛上我了。當然,她對上流社會的蔑視,絕不會超過我。好,就這樣去參加舞會!」
公爵夫人大概以為,當人們看到將軍穿著高統靴、系著黑領帶跟她去參加舞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已經狂熱地愛上了她。看到上流社會的王后願意為他降低身分,將軍十分高興。他相當聰敏,覺得頗有希望。他確信自己已經討得公爵夫人的歡心,便盡情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礙他吐露衷腸的拘束,此刻已一掃而光。這次內容充實而熱烈的談話,充滿了說起來甜蜜蜜、聽起來甜絲絲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動了德-朗熱夫人呢,還是早就在這動人的賣弄風情女子意料之中?掛鐘敲響午夜十二點時,她狡黠地瞧了掛鐘一眼。
「哎呀!您把我參加舞會都耽誤了!」她說道,表示對自己談得忘了時間又驚又惱。然後,她微微一笑,表示應該改變一下享樂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爾芒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早就答應了鮑賽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們都等著我呢!」
「那麼,去吧!」
「不,您接著講下去吧,」她說,「我不去了。您的東方歷險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給我講講。一位勇敢無畏的男子經受的苦難,我很喜歡分擔,因為我也經受得住,真的!」她擺弄著紗巾,用不耐煩的動作一會兒將紗巾扭在一起,一會兒又將它撕開,彷彿表露出內心的不悅和深沉的思考。
「我們這些女人哪,一錢不值,」她接著說道,「唉!我們是些卑微、自私、浮淺的人,只會消遣娛樂,窮極無聊。沒有一個女子能夠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著什麼作用。從前,在法蘭西,女性閃耀著樂善好施的光芒,她們活著,是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輕鬆,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勵,使藝術家得到賞賜,用崇高的思想來豐富藝術家的生活。上流社會之所以變得如此狹小,過錯還在我們自己。您使我憎恨這個社會,憎恨舞會。對,我並沒有為您犧牲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她終於將紗巾扯碎,就象一個孩子玩一朵花,最後將一個個花瓣全都拔掉一樣。她把紗巾捲成一團,扔到遠處,於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鵝般的脖頸。她拉了鈴。「我不出去了,」她對隨身男僕說道。然後她那碧藍、修長的眼睛,又嬌羞地注視著阿爾芒,顯出恐懼的樣子,其實是要他將剛才的吩咐當作吐露愛情,當作首次偉大的垂青。
「您真是歷盡艱辛,」她無聲勝有聲地靜默了一會,然後不勝感動地說道。這種感動通常只在女人的聲音里,並不在她們的心上。
「那倒不,」阿爾芒答道,「因為直到今天為止,我並不知道什麼是幸福。」
「這麼說,您現在知道了,』她用虛偽、狡猾的神情偷眼瞧著他,說道。
「從今以後,對我來說,幸福難道不就是見到您,聽到您的聲音么……迄今為止,我只是遭過罪而已。現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說道,「走吧,已經半夜十二點了,咱們還得尊重老規矩。因為您在,我沒有去參加舞會。可千萬不要讓人家說閑話。再見!我還不知道怎麼對人家說,不過偏頭痛是老實人(意即偏頭痛里最好的借口),從來不需要我們去澄清事實的。」
「明天有舞會么?」他問道。
「我想您會慢慢習慣的。對,明天我們還去參加舞會。」
阿爾芒離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後,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熱夫人家中,去的時間似乎已有默契,總是為他保留著。
這些私談的詩情畫意不斷向前發展。談話的進程是前進還是停滯不前,完全取決於女子的意願。感情發展太快時,她就要在某個詞句上爭吵不休;她詞不達意時,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這個進程,將這故事一步步講下去,大概也太枯燥無味了。而且對許許多多具有這種美好回憶的年輕人,也是多此一舉。因此,為了表示這一珀涅羅珀式的活計的進展(比喻進展緩慢),看來非得緊緊抓住情感的具體表現不可。
就這樣,公爵夫人與阿爾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幾天後,百殷殷勤的將軍所爭得的全部權益,就是親吻他情婦那永不滿足的手。凡是德-朗熱夫人所到之處,都必然可以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於是有人戲稱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爾芒的地位已經給他招來了羨慕者、嫉妒者和敵手。德-朗熱夫人目的已經達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時,她又公開地讓他有壓倒別人之勢,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睞的人。
「肯定地,」德-賽里齊夫人常說,「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麼意思,有誰不知道呢?這種事是完全合乎規矩的。對將軍,人們喜歡講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懼的人物。聰明的年輕人於是默默地放棄了對公爵夫人的追求。他們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裡,無非為了從他們在這個圈子裡的聲望中撈點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盡量與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關係。能奪走德-即熱夫人的一個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公爵夫人目光相當敏銳,發現了這些開小差的行為及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當受騙。正如非常鍾情於她的德-塔萊朗親王說的那樣,她善於用兩面傷人的話來進行報復。是她用這種辦法猛烈抨擊王室與平民之間成婚。她那蔑視一切的嘲諷相當有成效,不僅使人懼她幾分,而且認為她頭腦聰慧過人。就這樣,她拿別人的隱私作為交談,卻絲毫不讓別人窺見自己的隱私,從而鞏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聲譽。
不過,將軍追求她兩個月以後,她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對聖日耳曼區賣弄風情的奧妙一竅不通,而將巴黎女人的媚態看得很認真,她在靈魂深處不免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懼。年邁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對她說過:「我親愛的公爵夫人,這個人和鷹是表兄弟,你絕對馴化不了他。你如果不當心,他會把你掠到他的巢里去。」精明的老傢伙對她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德-朗熱夫人真怕那是一種預言。
第二天,她極力要人討厭她,對待阿爾芒粗暴無禮,百般挑剔,神經過敏,令人厭惡。但是阿爾芒用天使股的溫柔解除了她的武裝。這個女人太不了解偉大性格的寬廣胸懷了。她大發牢騷時,阿爾芒首先用極有風度的戲言來迎接,深深地打動了她。她本來想吵架,得到的卻是溫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堅持下去。
「到底什麼地方,」阿爾芒對她說,「一個把你當偶像崇拜的人會令你討厭呢?」
「你並不使我討厭,」她回答道,突然變得溫柔而馴服。「可是你為什麼要損害我的聲譽呢?對我,你只應該是一個朋友。你難道不知道這一點嗎?我希望從你那裡看到真正友情的純真表示和體貼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對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邊感受到的快樂。」
「只作你的朋友?」德-蒙特里沃先生失聲叫道,這個可怕的字眼,如電擊一般打在他的頭上、「對你給予我的甜蜜時刻,我確信不疑;我無論是入睡,還是醒著,心中都想著你。可是今天,你忽然無緣無故地要毀滅使我賴以生存的隱隱的希望。你曾經要我許下諾言,對你堅貞不渝;對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你曾經表示那麼厭惡。難道現在你要讓我明白,你與巴黎所有的女人一般上下,也是只有狂熱,而絲毫沒有愛情么?那你為什麼要索取我的性命,為什麼要接受我的生命呢?」
「我錯了,我的朋友。是的,當一個女子不能也不應該回報這種感情時,她任憑自己墮入情網是不對的。」
「我懂了,你只不過是稍稍賣弄風騷,而……」
「賣弄風騷?我憎惡賣弄風騷,阿爾芒,這是將自已許給數位男子,卻不委身於他們。委身於所有的人,那是放蕩。對我們的風俗,我認為應該這麼理解。可是,和性情陰鬱古怪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憂鬱一些;與無憂無慮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快活快活;與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時,自己也圓滑、玲瓏一些;對那些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人,故作欣賞地傾聽一番;和軍人一起,談談戰事;與憤世嫉俗的人一起熱衷於國家的利益;給予每個人小小分量的恭維,這與我們頭上插花、戴鑽石首飾、戴手套、穿衣服相比,我覺得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言談是衣著的精神部分,用上它、撇開它,就和戴上或摘下裝飾著羽毛的女帽一樣。你把這稱作是賣弄風騷么?可是我從來沒有象對待別人那樣對待你。跟你在一起,我的朋友,我是真誠的。我並不總是同意你的見解。可是經過辯論,你將我說服的時候,你沒看見我非常高興嗎?
「總而言之,我愛你,但是,只在允許一個虔信宗教的純潔女子所能愛的範圍之內。我考慮過了。阿爾芒,我是有夫之婦。儘管我與德-朗熱先生生活的情形使我可以支配我的心,法律和習俗卻剝奪了我支配自己人身的權利。一個女子,無論社會地位多高,一旦聲名狼藉,就要眼睜睜地被逐出上流社會。可是,能夠理解我們的犧牲會使我們走到何步田地的男子,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先例。據說德-阿瞿達先生要與德-羅什菲德小姐成婚了,於是每個人都預見到德-鮑賽昂夫人與德-阿瞿達先生就要關係破裂。這就更加向我證明,同樣這種犧牲也幾乎總是成為你們遺棄的原由。
「如果你真誠地愛著我,就請你在一段時間內停止來看我吧!為你,我決心拋棄一切虛榮。難道這還不夠意思么?對於沒有一個男人眷戀的女子,人家什麼話說不出來呀?啊!她冷酷無情,愚昧無知,無情無義,尤其是沒有魅力。唉!那些賣弄風騷的女人絕對饒不了我,她們會抹煞我的長處,她們看見我具有這些長處感到自尊心受傷。只要我的聲譽保住了,看到敵手對我的長處提出異議,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呢?肯定她們是繼承不了這個的。來,我的朋友,向為你作出如此重大犧牲的人,施捨一些吧!請你少來一些,我絕不會因此而不如從前那樣愛你。」
「啊!」阿爾芒傷心極了,他諷刺挖苦地答道,「據舞文弄墨之徒說,愛情無非是沉靦於空想而已!看來這真是大實話!我現在看明白了,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不過,請你聽著,正如有些傷口是醫治不了的一樣,有些想法也是拋棄不了的:你曾是我最後的信仰之一,此刻我意識到了,原來在這世界上,一切都是虛假的。」
她驀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里沃接著說,嗓音大變,「你信仰天主教,你還想讓我皈依天主教。你的宗教信仰是人們自造的一種假象;希望是靠未來支撐的一種假象;傲慢是我們之間的一種假象;憐憫、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騙人的伎倆。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種假象,我必須自己騙自己,同意總是用一個金路易換一個埃居。你之所以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不再見我,既不承認我是朋友,也不承認我是情人,無非是你不愛我!可是我這個可憐的瘋子,我心裡這麼想過,我明明知道,卻還要鍾情。」
「天哪,我可憐的阿爾芒,你火氣太大了。」
「我火氣大?」
「對,我不過對你說說要小心謹慎,結果你就以為一切都成問題了。」
見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內心深處不勝歡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對他進行判斷,注視著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細微變化。正如某些天真純樸心靈的遭遇一樣,如果將軍不幸一直表現得寬宏大量、從不計較,他可能就會永遠被判處流放,犯有、並被證實犯有不懂得愛情的罪行。大多數女人願意感到自己道德觀念受到侵犯。只有用暴力,她們才讓步,這難道不是她們的一項自我安慰么?可是阿爾芒所受教育不夠,未能窺見公爵夫人巧妙設下的陷阱。性格堅強的人墮入情網,他們的靈魂是多麼幼稚!
「如果你只想顧全面子,」他天真地說道,「那我可以……」
「只顧全面子?」她打斷他的話,高聲叫道,「你這對我是什麼看法?難道我給過你一星一點的權利,使你認為我可以屬於你么?」
「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蒙特里沃問道。
「先生,你真嚇壞我了。不,對不起,謝謝,」她口氣冷淡地接著說道,「謝謝你,阿爾芒;你及時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無心的不慎,請你相信這一點,我的朋友。你不是說,你善於受苦么?我也一樣,我能夠受苦。我們停止見面吧!等我們兩人都設法平靜一些以後,我們再考慮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夠接受。阿爾芒,我很年輕,一個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會讓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子做出許多蠢事和輕率的行為。不過,你嘛,你以後還是我的朋友,答應我吧!」
「二十四歲的女人,」他回答道,「卻很有心計。」他坐在小客廳的長沙發上,雙手托著頭,一動不動。「你愛我嗎,夫人?」他抬起頭來,露出充滿決心的面龐,問道。「大膽地說吧:愛還是不愛?」
公爵夫人聽到這個問題,真比聽到以死相威脅還更加恐懼。十九世紀的婦女,再也看不到身帶佩劍的男子,對於以死相威脅的笨拙伎倆,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眉毛一動,目光收縮,嘴唇顫抖,不是都能將生動有力地表達出來的恐怖傳送出來么?
「噢!」她說,「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礙我們的,只是你的丈夫么?」將軍正在小客廳中大步踱來踱去,這時快樂地高聲喊道。「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手中擁有的權力,比整個俄羅斯的沙皇政權還要專橫。我與厄運交好;按社會上的說法,我可以象調整鐘錶一樣,任意將它提前或推遲。指引厄運,在我國政治機器中,無非就是了解這部機器的每一齒輪么?不久以後,你就會自由,到那時請你不要忘記你的諾言。」
「阿爾芒,」她失聲大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啊!難道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通過犯罪而獲得的勝利品么?你想要我死掉么?你就一點不信宗教么?我可是懼怕天主的。儘管德-朗熱先生使我有權憎恨他,我卻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里沃先生且戰且退,機械地用手指敲擊著壁爐的大理石。他只是鎮定地注視著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