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金喜滋滋地搓著雙手,眨著溢滿期待的眼睛,看著段子七端著一大鍋黑米粥走進廚房,很不客氣地重重甩在了她面前,還算好心地給了她一把勺子,趾高氣揚地說了句:「吃吧。」
她總覺得他後面應該還有話,比如說「多吃點過年好賣個好價錢」之類的,因為不管怎麼看,他的動作都像是在豬圈外頭餵豬。但是這不重要了,只要有吃什麼好都好,做頭豬也是一種求之不得的福份啊!
想著,九金捲起袖子,準備開動。
卻忽然有雙手狠狠地拍開了她的爪子,好痛喏,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能不能等我吃完再折磨我。」
「去洗手!」段子七眯了眯眸子,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九金很迷惘地看了眼自己那雙還算白皙的手,不滿地咕噥道:「我早上洗過了啊。」
「那別吃了。」說著,他作勢要拿走那鍋粥。
讓九金立刻很沒志氣地妥協了,「洗就洗嘛,你別動我的粥哦。」
見她乖乖地跑去一旁用瓢打水洗手,子七在凳子上做了下來,支著頭,揪著眉心打量著她。傻是傻了點,可她不吵不鬧的時候是有那麼幾分姿色,很容易誘人伸出狼爪。一想到剛才她跟那個師公手牽手出現的場景,他就耐不住地又提醒了句:「洗乾淨點,多洗兩遍。」
「哦……」管他要求多無理,反正應承下來就好了。
「還有,你好歹是個待嫁的姑娘了,以後手不準給陌生人隨便牽,也不要一看見人就衝上去抱。更不準那麼沒有脾氣,如果有人再欺負你,你就反抗,要是打不過人家回段府找人,知道了嗎?」子七難得耐著性子,打算努力地讓這個妹妹知道什麼叫「潔身自好」、什麼叫真正的「端莊」!
「抱你也不可以了嗎?」不要這樣吧,她就剛才一時激動抱了他一下,又沒太多感情色彩,他幹嗎那麼當真啊。
「抱我當然可以,我是你哥!」
原來所謂的「兄妹」,不過就是個可以堂而皇進行肢體接觸的身份哦。九金總算恍悟了,「那牽你的手也可以?」
「……可以。」子七一再告訴自己,哥哥牽妹妹的手是很正常的,比如路過市集的時候,來往馬車很多,為了她的安全,做為哥哥他當然要牽著她的手。
「那你欺負我的時候,我也可以反抗?」對於九金來說,前面都是鋪墊,這句話才是關鍵。
「不可以!別人欺負你那才叫欺負;我如果欺負你,那是望妹成鳳。」差一點就被她饒暈了,好在段子七醒悟得夠及時。
「哎喲,說那麼好聽幹嗎。我就是只山雞,還成什麼鳳,裝都裝不像。就算浴了火,也就是只烤山雞,你不用對我寄予太多厚望,更不用對我要求太苛刻的,我就這麼著定型了。我們還是做對胸無大志的兄妹比較好,咱倆就不是楊國忠和楊玉環的命,認了吧。」弄了半天,他那麼折磨她,非要她學什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原來就是想兄憑妹貴啊。早說嘛,這念頭要不得啊要不得。
「看起來你好像不太餓,居然還有力氣說那麼多話。」
眼看段子七修長的手指就快要觸碰到那鍋粥了,九金趕緊丟下水瓢,衝上前,「餓!我好餓!我閉嘴,再也不說了,成鳳就成鳳,等我吃飽了,我就去馬上用火燒自己。」
這半天一夜挨餓的苦日子,總算讓九金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喜好暴露出來,容易被人捏住把柄啊!看她現在這諂媚的嘴臉,幸好是沒鏡子,不然連她都會瞧不起自己。
「你也不是傻得很厲害嘛,怎麼魚玄機以前會常打你?還是說你以前突然犯傻的次數要比現在頻繁得多?」見她吃得正投入,子七狀似無意地開口問了句。
九金想也沒多想,就含糊不清地回了,「也不是只有玄機姑姑會打我,除了紅扁,咸宜觀每個人都會打我。她們哪天要是集體犯了錯,還會約好了一起來打我。就連那隻看門的狗,每次見我也都想咬我。」
「嘖嘖,挺可愛的一個姑娘,怎麼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呢?」子七順手幫她把額前的發弄到了耳後,動作下意識地很輕柔,雖然說話口吻聽起來還是很輕鬆,可他還是有些為她心疼。就算是傻,也並非她願意,這樣被人欺負了三年,也難怪她抗生能力那麼強。
「我也不知道。」九金繼續埋頭喝著粥,看起來很平靜,可是段子七那個不經意地小動作,卻讓她不自覺地紅了臉頰,為了掩飾,只好把頭埋得更低了:「不過打我最多的還是玄機姑姑,她跟你一樣,也說是希望我能成才。」
「所以你每次一犯傻,她就忍不住會打你。」這樣的話,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看自己徒兒那麼不成器,總會有些衝動。但子七沒辦法理解,她為什麼可以下手那麼重,直至把她打死,又或者……九金真的不是被打死的?
「也不是每次都因為我發作,有時候是因為來道觀里找姑姑的公子多看了我幾眼,或者是跟我說了幾句話,尤其是陳韙……」九金說到一半忽然就停了,連粥都忘了喝,瞪大眼看向子七。
「怎麼了?」這莫明其妙地轉變讓子七嚇了跳,反射性地離她遠了些,情況有點不太妙,後續發展很讓人擔憂啊。
「我……」她猶豫了下,欲言又止,「紅扁在哪?」
「應該在你們以前住的屋子裡吧,她剛才說是要去整理些東西。」
子七話剛說完,就瞧見九金忽然起身,跑了出去,甚至都沒有跟他知會聲。他瞪著那個身影,越想越覺得一定要好好教育下這個死丫頭,讓她知道什麼叫做規矩,吃飽了,至少也要對他說聲謝謝吧。
對別人這樣不打緊,但是她就是不可以這樣忽視他,他……他好歹是她哥哥……
途徑庭院的時候,九金瞧見她家師公正在和老道姑敘舊,為了不讓他發現,她故意饒了好大一圈,悄無聲息地鑽進了以前的屋子。見龍套和紅扁正在角落竊竊私語,活像偷情的小兩口,她很不厚道地咳了聲,打斷了那兩人。
「咦?小姐,少爺不是說帶你去吃東西嗎?」龍套若無其事地笑問,按照九金的飯量來說,她應該要吃很久才對啊。
「七哥哥找你,讓你快點去,說是有急事。」九金瞪大眼眸,眨都不眨一下,撒謊要的就是這種超脫境界。
「這樣啊……」龍套依依不捨地看了眼紅扁,「那我先去看看,一會再來幫你哦。」
「走開走開,誰稀罕你幫了。」紅扁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人好討厭,幹嗎說得好像他們是兩情相悅的一樣,她明明是躲他都來不及。
直到龍套暗自咕噥著悻然離開,九金才收起笑臉,環顧了眼這屋子。還是瀰漫著那股熟悉的霉味,以前這裡還嘗會縈繞著血腥味,因為她每次被打都會見血。斑駁的牆上有用黑墨畫出的一條條豎線,那是師公離開的第一天起九金開始畫的,每天一條,不知不覺已經滿牆都是了。
明明是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九金卻一點都不覺得留戀,她收回目光,沉了沉氣,輕聲問道:「紅扁,那天陳韙是不是來找過玄機姑姑?」
「你……」紅扁怔愣了下,臉色的血色頓失,「你想起那天的事了?」
「嗯。」九金躊躇了些會,點了下頭。其實,除了陳韙,她壓根什麼都沒想起來。
只是覺得紅扁一定瞞了她一些事,以往每次陳公子來找玄機姑姑,多半都會留宿的。可是裴大人那天問起的時候,道觀所有人都未曾提起過陳韙。
九金沒有預料到的是,隨便點一下頭,就會讓紅扁手足無措。
愣了許久后,紅扁忽然開始不停地在屋子裡徘徊,像在盤算著什麼,隔了很久,才緊張地追問:「阿九,你沒把那晚的事跟師公說過吧?」
「為什麼不能說?」她眨著眼,看起來很無辜。
「當然不能說。玄機姑姑交待了,不管如何,千萬不能把陳公子給供出來,會毀了他一生的。」紅扁緊握住九金的手,顯得很激動。
「他的一生會比姑姑的命還重要嗎?」
「阿九,你不懂。」紅扁咬著唇,略顯獃滯地在硬床板上坐了下來,目光很空洞,「也許對我們來說姑姑的命更重要,可是姑姑不這麼看。她傾盡了所有積蓄買通了道觀的所有人,就是為了不讓陳公子惹上麻煩。何況,如果姑姑不被治罪,你永遠都離不開咸宜觀,有一天甚至可能步上她的後塵。」
「傾盡所有積蓄保護陳韙?一個需要女人來保護的男人,還算人嗎,分明是只龜。」九金也激動了,她一直覺得自己識人的眼光已經很差勁了,沒想到一個身為她師父的女人居然更遜。
「別這麼說陳公子……」紅扁脫口而出,跟著又掃了九金一眼,見她沒多大反映,便立刻轉過了話鋒:「姑姑說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陳公子就是她的『有心郎』,值不值得不是我們說了算的。」
這句話,九金倒是挺同意的,那個陳韙看起來的確像個「有心狼」。
還是只惡狠狠地狼,吃了人不吐骨頭,不僅吃了姑姑,在九金看來,紅扁多半也被吃了,「紅扁,你是不是喜歡陳韙?」
紅扁雙頰緋紅地垂下頭,有些扭捏。
惹得九金直翻白眼,都什麼時候了,她居然還有空害羞。
「喜歡又怎麼樣,人家哪會看上我啊。」紅扁有點失落,為那段早夭的單戀。
「所以你配合陳公子弄死了我?」在無法小心求證的情況下,九金決定大膽假設,反正假設錯了也不會沒飯吃。
頂多也就是像紅扁這樣猛地跳起來,大聲反駁:「我沒有!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弄死你,我不知道那葯會讓你變成那樣,陳公子說那只是療傷的葯,喝下去傷口會好的快一點,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的,我……」
「什麼葯?」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子七的聲音也跟著傳來進來。
紅扁滿臉驚恐地瞪著他,跟他一起進屋的還有師公。她突然有種無所遁形地感覺,很不好受,只好一個勁地往九金身後躲。
「葯呢?」這次輪到項郝開始咄咄逼人了。
「在……在這裡。」紅扁顫顫巍巍地從懷裡掏出個小陶瓶,她說是要整理東西,就是為了來找這個陶瓶,那天混亂間不見了,紅扁本還以為玄機姑姑已經定罪,就不會再來道觀查了,也沒放在心上,直到聽裴大人說九金那個項郝師公回來了。
「這什麼葯?」項郝接過,拿捏在手中反覆打量了會,這是個很精緻的陶瓶,很少見。
「我也不知道,陳公子說……說這只是療傷的葯,那天姑姑出門去辦事了,陳公子剛好來找她,然後……」話說到一半,紅扁有所顧忌地飄了眼九金,抿著唇,猶豫了好一會,又繼續說了下去:「然後見姑姑不在,他就想染指阿九,幸好姑姑及時回來了,可是阿九也被打得好慘……」
「好好師公……」九金漸漸蜷縮到了角落裡,忽然開口打斷了紅扁,很無助地喚了聲,眼眸里透著恐懼,身子也跟著不住地顫抖:「我怕……」
好楚楚可憐的一張臉,好水靈一雙眼睛,子七卻很沒人情味地瞪了她眼,輕斥:「不準怕!」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雖然子七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什麼,但是既然怕了,為什麼要捨近求遠,他就站她身邊她竟然不要,偏偏只記得那個很不像師公的師公。
「讓開點!」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師公很有氣勢地推開子七,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九金拉進懷裡,不斷地安撫著。
惹得子七瞠目結舌,這兩人……太沒天理了!他是師公啊,竟然可以如此無視倫常,就這樣堂而皇之當著他的面如此親昵地待他妹妹!這算什麼,現在到底算什麼情況?!這個男人到底是來幫魚玄機翻案,還是來勾搭自家徒孫的?
「要我先帶你出去嗎?」項郝摟著她,柔聲問著。九金的表情讓他有種恍如當年的感覺,不需要問,他也能猜到,這丫頭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如果當時沒有他,也許她不止是傻了而已。
別說項郝了,就連紅扁都猜到了,她噤了聲,一直沒敢再往下說。
九金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唇,輕搖了幾下頭,又往項郝懷裡鑽了幾分。難得有這個機會的,要好好把握!
這一幕太淪喪了,子七看不下去了,乾脆搶過項郝手中的陶瓶研究了起來。
「你是仵作,應該能看出這是什麼葯吧?」項郝仰起頭,先前的柔情不見了,換上了一臉嚴肅。
「噗噗噗噗……」
沒等子七回答,湊上前想好奇一下的龍套噴笑出聲了。
「龍套,下次放屁的時候不要用嘴。」子七斜瞪了他眼,沒好氣地說。
「明白了。」龍套頻頻點頭,然後興奮地沖著項郝說開了:「這葯問我們少爺就算是問對人了,他也差點深受其害啊。據說這是西域的一種媚葯,咱們這的人不懂,就會亂用,上回有個姑娘就在我們少爺的茶里下過這葯。其實這是外敷的,不能內服,要是誤食了,份量少還不打緊,多的話會讓人痴傻的。不過也有說人死後十天之內服了這葯,會起死回生,估計是訛傳。」
「你看九金那副活蹦亂跳的模樣,像訛傳么?」真是個多嘴的笨蛋,子七負手,眯著眼瞪向龍套,見他乖乖閉嘴后,才繼續追問紅扁,「那天陳韙就是讓你把這葯給九金吃的?」
「嗯。」紅扁點頭,生怕最後事情鬧到自己身上,便一五一十全說了:「阿九吃了這葯后,就開始不對勁了,一個勁地發瘋,她以前雖然也常犯傻,可是那次特別厲害。我怕出事,就去把姑姑找來了,後來姑姑聽說了這事,就跟陳公子吵起來,陳公子一怒之下打了姑姑離開了,後來……後來姑姑就拿阿九撒氣,直到阿九倒在地上不動了。我們都以為她死了,姑姑就把屍體埋在了花園……警告我不準說出去,說是如果報官的話,我也會被牽連的,所以我……」
「那個男人住哪?!」
這句話咬牙切齒的話,同時從子七和項郝口中迸出,連口吻都如出一轍。
紅扁嚇了跳,縮了縮脖子,囁嚅道:「就住在城西石林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