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親愛的阿爾豐斯,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但是,說句實話,我雖然懷疑那般濫稱知己的云云眾生,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故而拜託你料理我的未了事宜,指望你把我的全部財物賣個好價。想必你現在已經得知我的處境。如今我一無所有,想去印度。我已致函一切我認為欠其款項的人,茲附上僅就記憶所及悉數開列的名單一份,乞查收。我的藏書、傢具、車輛、馬匹等等,相信足抵我的欠賬。我只想保留一些雖不值錢、卻可作為我做小買賣的開門貨的小玩意兒。親愛的阿爾豐斯,不日我將奉寄正式委託書,以便你在為我出售財物之時免遭異議。我的槍械請全部寄給我。至於布里東,你可留作自用。如此駿馬無人願意出足價錢,我寧肯奉送於你,就像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遺囑執行人一樣。法里——布雷曼車行為我定做了一輛十分舒適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請設法讓他們留下車輛,不要我償付賠款;如果他們不允,務請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信譽為要。我還欠那個島民六路易的賭賬,切記如數還給他……
「親愛的堂弟,」歐葉妮輕嘆一聲,放下信,拿了一支蠟燭,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間。她打開橡木櫃的抽屜時,感到激動而高興。那是一隻舊柜子,文藝復興時最美的傑作之一,上面著名的蠑螈王徽還依稀可辨。她從抽屜中拿出一隻用帶墜子的金絲帶收口的紅絲絨錢袋,上面金銀色絲線綉制的圖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澤,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遺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錢袋,又興緻勃勃地點了點她已忘記總數的積蓄。她先把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從裡面撿出來放在一邊,那是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時鑄造的,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無,或者用她父親的話來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可是市場價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種金幣很少見,而且光亮精美,像一個個小太陽那樣耀眼。接著,她又撿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熱那亞金幣,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兌換八十七法郎,錢幣收藏家肯出價一百法郎,這是她母親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傳給她的遺物。又一個品種:三枚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時鑄造的西班牙金幣,是讓蒂葉夫人送的,每給一枚,她總說同樣的話:「這小玩意兒,黃澄澄的,值九十八法郎呢?收好,我的小乖乖,將來是你小金庫里的頭號寶貝。」又一個品種:這是她父親最看重的荷蘭金幣,一七五六年鑄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開有餘,每枚值十三法郎。再一個品種是了不起的古玩!……守財奴都珍愛這種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圖案,五枚有聖母像,全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製品,是莫卧兒皇帝鑄造的華麗的金盧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愛擺弄黃金的行家至少出價五十法郎。最後一個品種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崙金幣,她是前天才拿到,隨便扔進紅錢袋的。這錢袋裡裝的寶物,有的是全新的、沒有用過的金幣,有的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品,格朗台老爹不時要過問,要她拿出來看看,詳細地跟她說說它們的內在品質,臂如說,圖案裡面的飄帶如何美,平面如何光潔,字體又怎樣華麗豐滿,有稜有角,而且沒有一點磨損的划痕。但是她現在既沒有去想這都是稀有的寶貝,也沒有顧及她父親的癖好,更沒有考慮把她父親這樣鍾愛的小金庫脫手出去之後她將面臨什麼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弟,經過一番免不了出些差錯的計算之後,她終於弄清原來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財產,按市價計算可以賣到萬把法郎。看到自己有這麼多的錢,她像高興到極點的孩子必須用身體的動作來發泄一樣,拍起手來。所以說,父女倆那天晚上分別盤點了各自的財產,父親是為了出售黃金,歐葉妮是為了把黃金扔到情海中去。她重新把金幣收進錢袋,毫不遲疑地提了上樓。堂弟隱忍的窘困使她忘記黑夜,忘記體統;更何況她的良心、她的仗義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為她壯膽。正當她一手舉蠟燭、一手提錢袋出現在夏爾的房門口時,夏爾醒了;見到堂姐,他愣住了。歐葉妮走上前去,把蠟燭放到桌上,聲音激動地說:「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您的事,要請您原諒;倘若您不計較,上帝也會原諒我的。」
「什麼事?」夏爾揉揉眼睛。
「我看了這兩封信。」
夏爾臉紅了。
「怎麼會的呢?」她往下說,「我為什麼上樓來呢?說實話,我現在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讀了那兩封信也並不很後悔,因為讀了之後我才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還有……」
「還有什麼?」夏爾問。
「還有您的計劃,您需要一筆款子……」
「我的好堂姐……」
「噓,噓,堂弟,小點兒聲,不要把別人吵醒。瞧,」她打開錢袋,「這就是一個可憐姑娘的積蓄,她根本用不著這些錢。夏爾,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還不知道錢有什麼用。您教我懂得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弟跟親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錢,您總可以借用吧?」
歐葉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還是天真的孩子。她沒有料到會遭拒絕。堂弟卻一聲不吭。
「哎,您不至於不要吧?」歐葉妮問。她的心在寂靜中跳得砰砰有聲。
堂弟的遲疑使她下不了台;但是他急需錢用的情狀在她的心目中顯得更迫切、更明顯,於是她跪下來。
「您不拿這些金子,我就不起來,」她說,「堂弟,求求您,說句話呀……告訴我您肯不肯賞臉,您有沒有度量,是不是……」
夏爾聽到高尚的心靈發出這樣絕望的呼聲,不禁流下眼淚,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讓她跪下來。歐葉妮受到這幾滴熱淚之後,忙撲向錢袋,把金幣倒在桌上。
「哎,您答應了,是不是?」她高興得哭了。「別擔心,堂弟,您會發財的。這些金子會給您帶來好運;將來您會還給我的;況且,咱們可以合夥做生意,總而言之,您提什麼條件我都同意。只是您不必把這筆禮看得太重。」
夏爾終於能夠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是的,歐葉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沒有見識了。
不過,無情還無義,信任報信任。」
「什麼意思?」她擔心地問。
「我的好堂姐,您聽我說。我那兒有……」他指了指多屜柜上一隻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說,「您知道,那裡面有一件東西我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樣寶貴。這隻盒子是我母親的一件禮物。今天早晨我就想,要是她從墳墓里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上面的金子賣掉。她為了愛我,花費了多少黃金做成這隻盒子。但是倘若由我去賣,我會覺得這是褻瀆。」歐葉妮聽到後面這句話,一把握住堂弟的手。兩人淚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爾又接著說:「不,我不想毀了這盒子,也不願帶著它到處闖蕩。親愛的歐葉妮,您代我保管。從來沒有哪個朋友把這樣神聖的東西託付給他的朋友。您看看就知道。」他過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開盒蓋,傷心地把一隻隨身用品盒遞給歐葉妮看;做工之精使黃金的價值超過它重量的價值,歐葉妮看得出神了。「您正在賞識的這件東西本身不算什麼,」夏爾一面說,一面拋了一下彈簧,一層夾底馬上出現。「您看,這才是我的無價寶呢。」說著,他從中拿出兩幅肖像,都是米蓓爾夫人①的傑作,四周鑲滿珍珠——
①米蓓爾夫人(一七九六-一八四九):著名的微型肖像畫家。
「哦!她多美,您是給這位太太寫……」
「不,」他微微一笑,說。「她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父親,也就是您的嬸嬸、叔叔。歐葉妮,我要跪著求您替我保管這隻寶盒。如果我帶著您的私房錢喪了命,這金子算是給您的補償。這兩幀肖像我只能交給您,只有您才有資格保存;寧可毀了它們,也不能讓它們落到別人手中……」歐葉妮默不作聲。「哎,您答應了,是不是?」他又討俏地補問一句。
聽到堂弟重複了她剛才說過的話,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鍾情女子的第一眼,嫵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爾握住歐葉妮的手吻了一吻。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是不是?……錢永遠算不上什麼。讓錢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今後感情就是一切。」
「您長得像您的母親。她的聲音也像您一樣柔和嗎?」
「哦!柔和多了……」
「您當然這麼說了,」她垂下眼皮,說。「好了,夏爾,睡覺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見。」
她輕輕地把手從拿著蠟燭送她到房門口的堂弟的手裡抽出來。兩人站在門檻上,他說:「唉!為什麼我會傾家蕩產呢?」
「沒關係!我相信我的父親有錢,」她說。
「可憐的孩子,」夏爾一腳跨進房裡,身子靠在牆上,又說道:「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就不會讓你們過這樣清苦的日子,總之,就會過另一種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豐呀。」
「弗洛瓦豐值多少錢?」
「不知道。他還有諾瓦葉。」
「破破爛爛的田莊!」
「他有葡萄園,草場……」
「窮地方,」夏爾神情鄙夷地說道,「要是您父親一年哪怕只有八萬法郎的收入,你們就不會住在這樣陰冷而寒酸房間里。」說罷,他的左腳又往前移了移。「我的財寶要放進那裡面嗎?」說著,他指指一隻舊柜子,藉以掩飾自己的真思想。
「去睡吧,」她不讓夏爾走進她的凌亂的卧室。
夏爾退了出去,他們相視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在同樣的夢境中入睡,從此夏爾給喪父之痛的心頭平添幾朵玫瑰。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見到女兒在飯前陪著夏爾散步。年輕人仍然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人不幸跌進哀傷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預感到未來的全部份量那樣。
「父親要到晚飯時才回來,」歐葉妮見到母親一臉擔心的神色,說道。
不難看出,在歐葉妮的舉止、面部表情和特別親切的話音中,都透出她與堂弟之間有一種思想上的默契。他們的心靈或許早在他們體會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經熱烈地結合在一起了。夏爾耽在客廳里,暗自憂傷,誰都不去打擾他。三位婦女各忙各的。格朗台忘了交待該做的事,家裡來了許多人。修屋頂的,裝水管的,泥水匠,花壇工,木匠,葡萄園的種植工和種莊稼的佃戶。有人來談修房子的價錢,有人來交租,有人來拿錢。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不得不來來去去,跟嘮嘮叨叨的工人答話,給嚕嚕囌蘇的鄉下人迴音。娜農把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總是要等主人發令,才知道哪些該留下自用,哪些該送市場出售。老頭兒的習慣跟許多鄉下的紳士一樣,自己喝劣質酒,吃爛水果。傍晚五點鐘光景,格朗台從安茹回來,金子換來一萬四千法郎,皮夾里裝滿王國證券,在他用證券去購買公債之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瓦葉留在安茹照看那幾匹累得半死的馬,要他等馬歇過來之後再慢慢趕回來。
「我是從安茹回來的,太太,」他說,「我餓了。」
娜農在廚房裡喊道:「您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吧?」
「一點兒沒吃,」老頭兒答道。
娜農端來菜湯。正當全家在吃晚飯,德-格拉珊前來聽取主顧的囑咐了。格朗台老爹甚至沒有看到侄兒。
「您安心吃飯,格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兒再說。您知道安茹的金價嗎?有人從南特趕去收買。我要送些去那兒拋售。」
「不必了,」老頭兒回答說,「市面上已經有不少了。咱們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
「可是那裡的金價漲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過這個價錢。」
「見鬼,難道變了?」
「昨天夜裡,我上安茹去了,」格朗台壓低聲音回答說。
銀行家驚訝得哆嗦一下。接著兩人咬了一陣耳朵,還不時地瞅瞅夏爾。準是老箍桶匠要銀行家代他買進十萬法郎的公債,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個表示驚訝的動作。
「格朗台先生,」他對夏爾說,「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麼事托我去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您,」夏爾回答。
「謝得客氣一些,侄兒。先生是去料理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後事。」
「難道還有救?」夏爾問。
「這話說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勁兒裝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你不也姓格朗台嗎?」
夏爾站起來,抓住格朗台老爹,親了親,然後面色發白,走出客廳。歐葉妮望著父親,欽佩不已。
「行,再見;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託,好好對付那些人!」兩位外交專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他閂上大門,回到客廳,往交椅里一坐,對娜農說:「給我果子酒。」但他過於興奮,實在坐不住,於是站起來,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像,一面踏著娜農所謂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蘭西禁衛軍里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園主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感到害怕。晚會倒馬上就結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裡誰都得睡覺,正等於奧古斯特國王一喝酒,波蘭就得爛醉一樣。其次,娜農、夏爾和歐葉妮,疲倦的程度不亞於一家之長。格朗台太太呢,睡覺吃喝本來就隨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飯後消化的那兩小時當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的箍桶匠,說了許多特別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顯示出他的機靈。他喝完果子酒之後,望著杯子,說: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樣。不能現在過去同時有。錢不能花了還留在錢袋裡。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寬宏大量。娜農拿了紡車準備績麻。他說: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得了,我會悶得慌的,」老媽子回答說。
「可憐的娜農!喝點果子酒嗎?」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對;太太做的比藥劑師做的好喝。
他們賣的不是酒,是藥水。」
「他們糖放得太多,就沒有酒味了。」老頭兒說。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點鐘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親密的第一幕。突然其來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歐葉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繫,連娜農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於老葡萄園主,斂財的慾望得到了滿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出去自謀生路,他只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不用他多花錢,所以眼前雖還住在他的家裡,他也幾乎不掛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他是這麼稱呼夏爾和歐葉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對太太是完全信得過的。與公路挨著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豐有冬天的作業要做,他忙得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那時起,對歐葉妮來說,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起,她的心也隨著那些寶貝一起給了堂弟。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表現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於日常生活之外。血親關係不是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利么?所以歐葉妮樂於讓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領略到愛意漸生的兒童般的快樂之中。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不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催嬰兒入睡嗎?不是用美妙的童話來給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嗎?他不是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他不是貪得無厭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在歐葉妮與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著一切孩子氣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著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麼多的快慰。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扎出生的,倒跟這破敗的房屋裡的樸實的內地情調很合拍。在靜寂的院子里的井台邊同堂姐交談;在小花園長著青苔的板凳上,兩人並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地說些廢話,或者在老城牆和房屋之間的寧靜中相對無言,彷彿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懂得了愛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只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脫離了撒嬌賣痴、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慾,體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慣也不那麼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格朗台下樓分口糧之前,同歐葉妮多說上一會兒話。當老頭兒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趕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葉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裡,娜農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快樂。等到用過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產,夏爾就廝守著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談,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適。這種近似僧院生活的樸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他深為感動。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可能會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除非在德國,而且只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里,才想入非非地會有這樣的生活描繪。不久,他覺得歐葉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總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談吐,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愛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將來臨的離別之苦不是已經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蒙上凄涼的陰雲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別在即。德-格拉珊動身去巴黎之後的第三天,格朗台領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內地人辦這類手續鄭重至極。可怕呀!拒絕繼承,簡直是離宗背祖。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裡辦了兩份委託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產的朋友。然後,他還得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最後,夏爾向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用不著的衣裳都賣給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闆。這件事特別讓格朗台老爹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干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見侄兒穿上粗呢黑禮服時,說道。「好,很好!」
「我請您放心,伯父,」夏爾回答說,「我知道現在的處境我該怎麼做。」
「那是什麼?」老頭兒看到夏爾手裡捧著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兒都收在一塊兒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格朗台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求您給我介紹個規矩人…………」
「給我吧,侄兒,我上去給你估估價,然後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出一生丁。這是首飾,」他察看一條長長的金鏈,說,「十八開到十九開。」
老頭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爾說,「請允許我送您這兩顆紐扣,您可以繫上絲帶,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這樣的手鐲。」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堂弟,」說著,她會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這是我母親的針箍,我把它當寶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妝盒裡,」夏爾把一隻漂亮的金頂針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這麼一隻針箍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侄兒,」老太太的眼睛都濕了。
「我要在早晚兩次祈禱時竭誠地為你祝福,祝出門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歐葉妮會為你保存這件首飾的。」
「侄兒,你這些東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門進來說,為了免得你操心賣給人家,我給你現款……利弗爾足算。」
在盧瓦河沿岸「利弗爾足算」這種說法是指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①根據一八○年頒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沒敢開口要您買下,」夏爾說,「可是,在您居住的城裡變賣我的首飾也真讓我感到難堪。用拿破崙的話來說,臟衣服得在家裡洗。所以我感謝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撓撓耳朵,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親愛的伯父,」夏爾擔心地望著格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賞臉收下了我的一點小意思留作紀念;現在請您笑納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著了,它們能讓您想起遠在海外的可憐的男孩時刻在惦記著親人,從今往後,也只剩下你們是我的親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東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麼,太太?」他猴急地轉身問格朗台太太。「啊!金頂針!你呢,小丫頭,嚯!鑽石紐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爾的手。「但是,答應我,讓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費。是的,你的旅費由我來。特別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價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價錢,也許加上做工還能多算點錢呢,所以,就這麼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爾足算,我問克呂旭去借,因為家裡連銅板也沒有了,除非彼羅泰把欠租交來。這樣吧,這樣吧,我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嗎?」歐葉妮望了一眼夏爾,問;那目光既含憂傷,又透出欽佩。
「必須走啊,」他低頭回答。
幾天來,夏爾的態度、舉止、談吐變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責任重大,從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成了大人。歐葉妮看到他穿著同他的蒼白臉色和陰鬱的態度十分相稱的粗呢喪服下樓,才比過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倆也穿著喪服,同夏爾一起參加教區教堂為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開中午飯的時候,夏爾收到幾封巴黎來信,他都拆閱了。
「哎,堂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葉妮壓低聲音問道。
「千萬別提這樣的問題,孩子,」格朗台說,「我就從來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你,你為什麼要過問你堂弟的事呢?別去打擾這小夥子。」
「哦!我沒有什麼秘密,」夏爾說。
「得,得,得,我的侄兒,你早晚會知道,做生意必須守口如瓶。」
等情侶倆單獨走進花園之後,夏爾把歐葉妮拉到核桃樹下坐定,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爾豐斯看錯,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處理得既謹慎又仗義。我在巴黎的債全還清了,我的傢具都賣了好價錢,他還說,他請教過一位遠洋貨船的船長之後,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買了一批歐洲產的小擺設,到印度可以賺一大筆錢。他已把我的行李發送到南特去了,那裡正好有一艘貨船開往爪哇。五天之後,歐葉妮,咱們要分手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是長期不見面。我的那批貨和兩個朋友送給我的一萬法郎算是小小的開頭。我不能指望這幾年之中能回來。親愛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個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異鄉,您也許會遇到有錢人來提親……」
「您愛我嗎?」她問。
「哦,是的,很愛,」他回答的聲調相當懇切,顯得感情也有同樣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爾。上帝啊!父親在窗口,」她推開想過來擁抱她的堂弟。
她逃進門洞,夏爾也追過來;見他追來,她忙打開過道的門,退到樓梯下面;後來她茫無目的地走到了娜農的小房間附近,過道最暗的地方。夏爾一直跟到那裡,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懷裡,摟緊了她的腰,讓她靠在他的身上。歐葉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給予了最純潔、最甜蜜、最傾心相與的一吻。
「親愛的歐葉妮,堂弟勝過親兄弟,他可以娶你,」夏爾說。
「但願如此!」娜農從她的黑屋子裡打開房門,叫道。
情侶倆嚇了一跳,逃進客廳。歐葉妮趕緊拿起活計,夏爾捧著格朗台太太的祈禱書,念起《聖母經》來。
「嘖!」娜農說,「都在祈禱哪!」
自從夏爾宣布過行期之後,格朗台就忙著張羅,以表示對侄兒的關心;凡是不用花錢的事他都顯得很大方,他張羅著去給侄兒找裝箱的木工,回來說那人要價太高,還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於是他找來些舊木板,天一亮就起床,親自刨木頭、拼接、對齊、打釘子,居然做成幾隻很漂亮的箱子,把夏爾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他還負責讓人把箱子裝上船,保了險,使行李準時運到南特。
自從過道一吻之後,歐葉妮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嚇人。有時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遠走天涯。凡領略過最難捨難分的愛情的人,因年歲、時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擊,使愛情壽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歐葉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裡一面散步一面流淚,如今她覺得這花園、這院子、這房屋、這小城都太狹小:她已經投身到大海之上,飄洋過海了。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台和娜農都不在,夏爾和歐葉妮把裝有兩幀肖像的寶盒莊嚴地放進箱櫃的唯一帶鎖的抽屜里,跟現在已經倒空的錢袋放在一起。這件寶物安放時兩人免不了吻了又吻,灑下不少眼淚。當歐葉妮把鑰匙藏進胸口的時候,她已沒有勇氣不讓夏爾吻那個地方。
「它不會離開那裡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樣,永遠留在那裡。」
「啊!夏爾,這樣不好,」她的口氣並沒有責備之意。
「咱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說,「我已經有了你的許諾,現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遠屬於你!」這句話雙方都連說兩遍。
天下沒有別的誓言比這更純潔:歐葉妮的天真頓時使夏爾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農雖然收下了夏爾送給她的金銹綢睡袍和掛在胸前的十字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湧進了眼窩。
「這可憐嬌嫩的少爺要飄洋過海了。願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點半鐘,全家出門把夏爾送上去南特的驛車。娜農放狗護院,關好大門,幫夏爾提隨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們都站在店鍵門口,看他們走過;到了廣場,公證人克呂旭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耽會兒不要哭,歐葉妮,」她母親說。
「侄兒,」格朗台在客棧門前,抱住夏爾,親了親他兩面的腮幫,說,「你走的時候窮,發了財再回來,你父親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害的,我格朗台向你擔保,因為,到那時,就指望你來……」
「啊!伯伯,您減輕了我的離別之苦。難道這不就是您能給我的最美的禮物嗎?」
夏爾打斷了他根本沒有聽懂的老箍桶匠的話,一個勁兒地在伯父黝黑的臉上灑下感激的眼淚,這時歐葉妮使出混身的力氣握緊了堂弟的手和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一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佩服格朗台的機靈,因為只有他聽出了老頭兒的弦外之音。四個索繆人擠在好幾個人的中間等驛車出發;當驛車駛過橋面之後,就只有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了。「一路順風!」葡萄園主說。幸虧只有克呂旭公證人聽到這句祝願。歐葉妮和她母親已經走到站台角上還能看到驛車的地方,揮動著她們的白手絹,夏爾也揚出他的手絹,作為回答。
「母親,我恨不能現在有上帝的法力,」歐葉妮在看不清夏爾的手絹時說道。
為了以後把格朗台家發生的事情一口氣講完,現在有必要先交待老頭兒委託德-格拉珊在巴黎辦的金融生意。銀行家動身後一個月,格朗台就到手一張十萬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八十法郎一股買來的。他死後為他做財產清單的人只提供有這一筆公債的情況,至於生性多疑的格朗台當初是用什麼辦法把十萬法郎撥到巴黎,把登記證換成公債的,誰都不知情。克呂旭公證人認為是娜農不自覺地做了運送巨款的忠實工具。因為在那段日子裡,老媽子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在弗洛瓦豐收拾什麼東西,彷彿老頭兒能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裡似的。至於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種種預計全都實現了。
大家都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繆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格朗台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作靠山的金融大戶們一樣,他們倆也享有可靠的信譽。索繆來的銀行家,要為信譽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債務,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按規定清點遺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他們一致推舉索繆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算員,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譽和同時挽救債權所必需的一切許可權,都委託給他們二位。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索繆的格朗台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順利達成;債權人當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沒有人想到把債權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誰都對自己說:「索繆的格朗台會償還的!」半年之後,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後,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第一次碰頭會之後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每一個債權人分發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餞是出售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的證券,動產和不動產,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做得一絲不苟,賬算得很精細。整個清理工作公正而絕無私弊;債權人都樂於確認格朗台家的信譽令人欽佩和毋庸置疑。當這些讚美之詞被眾人適當地傳說一遍之後,債權人要求償付債款的餘數。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給格朗台。
「不就是這些嗎?」老箍桶匠把信扔進壁爐;「耐心等著吧,朋友們。」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覆,索繆的格朗台要求把所有現存借據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並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賬目,正確做出遺產現狀的總賬。交存借據的要求引來重重的刁難。一般而言,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今天準備達成協議,明天就想不顧一切地全都推翻;再過幾天,他們又會特別好商量。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氣好,小兒子長了牙,家裡萬事順遂,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們出不了門,心裡憋悶,只要能了卻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到後天,他們提出要擔保,月底,他們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種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讓孩子想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隻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看成這隻呆鳥,結果他什麼都抓不到。格朗台早把債主的氣候變化摸透,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據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乾脆拒絕。「好!好得很,」格朗台讀著德-格拉珊有關此事的來信,搓著手叫好。另有幾位同意交存債據,但必須確證他們的全部權利,而且任何權利都不放棄,甚至保留宣告債戶破產的權利。經過幾次通信磋商,索繆的格朗台同意債主們要求保留一切權利。由於這一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法讓強硬的債主們通融讓步。儘管有人不滿,債據畢竟都交出來了。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呢。」紀堯姆-格朗台死後兩年差一個月,許多債主忙於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團團轉,早已把格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置諸腦後,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只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對時間的能量作過計算,用他的話說,時間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格朗台,聲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償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悉數交還給他。格朗台複信說,因破產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紀人倒還活在世上,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該對他們提出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結算下來定為十二萬法郎。接著清算員和債權人之間,格朗台與清算員之間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長話短說,索繆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當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算員,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已表示更親自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權替他還債,他要等侄子的具體答覆。到第五年年中,債權人們仍被「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著,神氣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說罷「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罵一句。這批債權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當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仍處于格朗台給他們安置的那個地位。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台老爹拋出他的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他把這些本利收入統統倒進儲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為什麼?因為第一,他當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卻厭倦索繆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坤角兒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復活。不用說,他的行為在索繆人的眼中極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繆銀號的頭腦,後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營業,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財產損失。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狼狽不堪,以至於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娶歐葉妮當兒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據說他後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克呂旭叔侄得勝了。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料得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後都不讓他去的。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替他;他當初那樣爭著要去,咱們到現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目的了。」
這樣,格朗台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並從未來中得到安慰。夏爾就是這樣。但是女人呆在家裡,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開啟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願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歐葉妮就是這樣。她開始認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內容。歐葉妮整個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敘埃①崇高的說法,像外牆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夏爾動身後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眾人看來已恢復常態,只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瞞著父親,她要讓夏爾的卧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格朗台太太和娜農樂意充當她的同謀——
①博敘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國作家,名僧,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善作演講,尤擅誄詞。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啊!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髮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農。
「聖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對於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聖處女;堂弟走了之後,她就像當了聖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後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後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願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於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裡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牆上的一角青天,然後又向那面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夏爾卧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只提夏爾。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麼回事兒。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看上了我的錢,正等於那些來巴結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麼單調的日常生活由於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係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裡。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徵時,被母親撞見。格朗台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給他了,」嚇壞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麼跟他交待?」
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裡糊塗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後,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三天之後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於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後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到時候咱們怎麼過這一關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後果。由於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後,偏偏又著了寒。
「我想過了,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咱們哪有那麼多錢去弄金幣呀?」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為什麼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於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以後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格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裡有響動,便說道:「格朗台,叫娜農給我的房裡生點火吧;我在被窩裡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葉妮一會兒也到我房裡來穿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裡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麼能說會道呀。沒準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麵包了吧?」
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兒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願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麼三長兩短,儘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總而言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對他們家的後代我總是寬容的。」說罷,他咳了幾聲。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肅她說。
「我總是挺開心的,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卧室。「不錯,好傢夥,倒真是乾冷乾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准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崙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說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歐葉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側身睡的好覺;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過關的。」
「老爺怎麼啦?」娜農走進女主人卧室準備生火。「他先是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裡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好。怎麼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
格朗台快樂的秘密,在於他的投機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後,托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餘下的三萬法郎帶給了格朗台,同時還報告說公債繼續上漲。當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台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經把賬軋清,從今以後他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不必付稅,也沒有什麼補償性的花費。內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終於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覺自己五年之內可以不必太費心機,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萬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幾處地產的價值,勢必構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六法郎,也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酬金。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兒去?」忙看開店門的商人們心裡嘀咕道。後來,他們又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裡流,老頭兒剛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從弗洛瓦豐、從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都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擔。」
「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
「響噹噹的錢,」腳夫低聲說道。
「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
「啊!老狐狸,我還以為他耳朵聾,」腳夫想道,「看來趕上冷天他耳朵倒靈了。」
「給你二十個銅板的酒錢,你就閉上嘴滾吧!」格朗台對他說,「娜農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娜農,娘兒倆望彌撒去了嗎?」
「是的,老爺。」
「來,抬抬你的爪子,來幹活,」他喊著,把大包小包往她那邊送。不一會兒,錢都運進了他那間密室,他把自己關在裡面。「開飯的時候,你就敲敲牆叫我。現在你把獨輪車送回驛站去。」
一家人到十點鐘才吃飯。
「你父親不會要你拿出錢到這裡來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彌撒在回來的路上對女兒說。「還有,你要裝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們就有時間把你的錢袋湊滿了……」
格朗台下樓時想著怎麼才能把剛收到的錢迅速地變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債上面投機倒把得如此得法,他決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為止。這盤算對歐葉妮太不利。他一進客廳,母女倆便祝他新年快樂;女兒撲到他的懷裡,裝痴撒嬌,格朗台太太一板正經,莊重得體。
「啊!啊!孩子,」他親了女兒的兩腮,「我操勞都是為了你呀,你看到了嗎?……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錢。沒有錢,全都落空。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崙,是讓人從巴黎捎來的。好傢夥,家裡一點兒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還藏著金子。拿出來給我瞧瞧,寶貝兒。」
「嗨!天太冷,咱們吃飯吧,」歐葉妮回答說。
「哎,那好,吃完飯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個胖子居然弄來這樣的美味兒,」他又說,「那咱們就先吃,孩子們,咱們沒有花錢。他不錯,對德-格拉珊,我很滿意。這老滑頭幫了夏爾的忙,而且是盡義務。他把可憐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辦得很好。
嗚……」他塞滿一嘴,歇了片刻,說:「好吃!吃呀,太太。這起碼夠得上兩天的營養呢。」
「我不餓。我虛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儘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撐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後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確實又黃又瘦,可是我就受黃顏色。」
等著當眾處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飯後大禍臨頭的母女倆更驚恐欲絕。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得起勁,母女倆就越加心裡發緊。做女兒的倒還有一個依靠,她可以從愛情中汲取力量。
「為了他,為了他,」她心裡默念道,「我千刀萬剮也甘心。」
想到這裡,她望了幾眼母親,眼光里閃爍著勇敢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