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南蘇州試蕭山莊。
試蕭山莊位於蘇州城正中,烏衣巷內。
烏衣巷、朱雀橋,與秦淮河一帶連成一片,是蘇州最繁華的地帶,住戶大多是名門望族,或官家世族。
整個試蕭山莊佔地數千頃,內有一敗塗地湖,綠水迴環、垂柳迎風、水山花石、曲徑通幽,典型的江南園林,建築精美雅緻,渾然天成,巧奪天工。
已是深夜,洛凡的客房,燈火通明。
燭火照耀著躺在床上的陸惟,明明滅滅,自高燒致命的危險中掙脫出來的他,即便在昏迷中,仍緊皺著雙眉,芥子般憂鬱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深深地痛苦,眼角還掛著一道未乾的淚痕。
他在為誰苦痛,為誰流淚?洛凡靜靜地看著他,無法移開自己的眼光。
雨水充滿的江南畢竟不同於乾燥的中原,連窗外吹過的風,也顯得格外溫柔。
他難以想象,如果不是自己湊巧於返回山莊的路上救了他,那麼,眼前這個俊秀的男子,是否會像風一樣,永遠地消失在這個塵世?
尤其令他震驚的是,幫他療傷時,他身上密布的傷痕,有一道是最近的鞭傷,但還不算重,最重要的是左肩處的劍傷,根本未得到好的調理與治療,傷勢已經惡化擴散,這也是引起他高燒不斷並差點送命的主要原因。
他到底經歷了些什麼?為什麼一直形影不離的東方逍會放任他怎樣?
突然,陸惟動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微顫著,緩緩地睜開眼,開始無神地打量四周,一看到他,微怔了一下,仍是不發一言,表情嚴肅而疏離。
洛凡朝他微微一笑,道:「這裡是試蕭山莊。你已經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現在一定很餓了吧,等會兒下人會馬上送吃的過來。
陸惟仍是一臉蕭瑟,意興闌珊。
洛凡站起身,走到門前,略一停頓,道:」你就在這裡安心養傷,我不會過問任何關於你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說話,沒有任何人會勉強你,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當作朋友。「說罷他輕輕走了出去,並掩上了門。
夜涼如水,風柔如夢,願這世上的苦難,從今以後能少一點罷!
陸惟無神地呆視房頂半晌,時夢時醒、時醒時驚。
真正等他完全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布置清雅大方的客房內,除了隨侍一旁的婢女外,並無他人。
洛凡恪守諾言,雖然來探望過他幾次,但都知識吩咐一邊伺候的婢女小心照顧他,除此之外,他並沒有過問半點關於他的事情。
長久壓抑與自我折磨,使這場大病來勢洶洶。加上他自暴自棄地不用任何內功調息療傷,雖有精心調養,陸惟仍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旬日,傷勢才略有起色。
今日,自卧床后跨出房門的第一天,許久未見陽光的眼睛花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室外強烈的光線。
四周繁花似錦,環種滿優美名貴的瀟湘竹,嬌翠欲滴,沿著細碎石徑緩緩地向前,一面綠湖便展現在眼前,水波鄰鄰,楊柳迎風,湖邊種有一大片荷葉,現在還不到季節,滿池漢有翠綠的荷葉,卻無芬芳的花朵。
試簫山莊武藝固然不俗,試簫清音名震武林,但更為出各的是其理財能力,幾乎掌控著江南一半的經濟命脈,山莊下屬的錢莊已遍地開花,甚至蔓延到中原及關外。
莊主洛君同共有五個子女,最長的是人稱江南第一美女的洛池瓊,洛凡排行老二,也是洛君同最器重的兒子與助手,通常雜務纏身,白天都不在庄內,但只要晚上有時間,他都會到陸惟那裡陪他。
他從不問他的過去,只是漫不經心地跟他談詩論詞,或品棋論文,當然都是他在自言自語,而他只是沉默傾聽,有時他僅是靜靜坐著畫面,或練字,留下一室的墨香,伴他渡過無盡的黑暗。
江南江北,路途遙遠,如今他來到江南,此生再見他,已是不可能了!不知他是否已與鐵箭山莊的莫大小姐完婚?在如此明媚的天氣下,是否與他新婚的妻子相偕相對?他多渴望能聽到關於他的隻字片語,又有多害怕聽到關於他的隻字片言?
摘過一片瀟湘竹葉,放在唇邊,他輕輕吹起來,不成聲調的嗚啞刺破一池的寧靜,幾圈漣漪微微輕晃,是荷葉底下的魚群輕啄池面。
洛凡回到庄內,走入自己的院落,一眼便看到這幅情景,心中不禁微微一動。
他就這樣站在池辨別上次見他時消瘦了整整一圈,沉默、憔悴而憂鬱,彷彿風一吹就會消失。
他的眼眸,雖然灰暗的無神的令人擔憂,但蘊涵在內的一份純、一份無畏,仍清晰可見。彷彿十月的雪花,潔凈清洌得令人不敢逼視,為什麼,他身上竟有如此令人心動的特質,而不僅僅在於他容貌的俊美?
洛凡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竟可以同時柔美和堅強這兩種特質,防腐似一顆雪地中的夜明珠,美麗憂鬱的光澤中蘊藏著令人心動的清洌。輕而易舉地,便能鑷取別人傾慕的眼光。
當他的目光與他相觸之際,他的心都不禁因這份純凈、清洌而瑟縮起來!生怕這純凈的目光映照出他內心的黑暗與疼痛!
輕輕地走近他,他笑道:「你今天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陸惟靜靜看著他,正當洛凡以為又像以前一樣,得不到任何迴音時,他突然一點頭。
洛凡心中暗喜,不過是試探性的一問,沒想到他居然會同意。
「現在去秦淮河泛舟一游是最適合的季節。」他轉身欲走。
「為什麼?」陸惟突然開口,這是他放逐自己兩個月來的第一次看口說話,那清洌的聲音連自己都感覺格外的陌生。
「你在跟我說話嗎?你終於肯說話了嗎?」洛凡回過頭,掩飾不住一臉的驚喜。
「為什麼救我?」他與他非親非故,為什麼,他要出手相救?
洛凡靜靜地看著他,心底有個聲音在反覆問自己,是呵,為什麼救他?為什麼,要讓眼前這個年輕人重新攪起已經沉寂的回憶,那幾乎已經被自己深深埋入地底的黑暗過去?
沉默半晌,他答道:「因為……你跟我以前很像。」
「你以前……是怎樣的?」
一絲苦笑掠過洛凡唇邊。「我不問你的過去,你也別問我的過去,好嗎?」
每個人都有過去,那是無法暴露在陽光下難以啟齒的過去,那拚命想要遺忘的一切。
「你救了我,要我怎樣報答你?」他救他,要他當他的護衛,她救他,要他當她的店小二,那麼,他呢?
洛凡深深看入他純凈而憂鬱的眼中,「我們是朋友,陸惟。只要你振作起來,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
「你以為救我是件好事嗎?」陸惟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湖水,心中亦是一片死寂。本來可以馬上解脫的生命,如今卻要無限期地煎熬下去。
「螻蟻尚且偷生,陸惟,一切都會過去的。」
往事如何能那麼容易就過去?陸惟緩緩閉了一下眼睛,不再開口。
江南畢竟不同於中原,時值初夏,漫步秦淮河畔,只見梨花似雪草如煙,一派溫柔靡麗的風情。秦淮河分內河和外河,內河在南京城中,是十里秦淮最繁華之地,人文薈萃、商賈雲集。河中花舫空梭,舫中人高聲笑語,另有花舫歌妓相伴,吳儂軟語,隨風人耳,令人未飲先醉。
陸惟默默跟著洛風,登上了一艘裝飾豪華而精緻的花舫,除他們兩個之外,另有兩個美貌的婢女相侍,態度熟絡而恭敬,桌上早已擺好酒菜,式樣精緻小七典型的江南美食,彷彿這艘船專為侍候洛風而來。
彷彿看出了他的疑惑,洛風笑道:「這秦淮河中的船隻,十有八九是我庄名下。」
陸惟點點頭,坐下。環顧四周靡靡之音,不習慣地緊擰眉心。
幾艘畫舫開過,船內幾位少年公子似乎都認得洛凡,紛紛向他打招呼,並好奇地打量著陸惟。
「不太習慣吧。」洛凡注意到陸惟不自然的神情,微笑道:「秦淮河是江南名景,此地花舫歌妓,尤為出名,今日特地帶你來見識一下,也不枉到過江南。」
若東方逍也來這裡,想必一定會喜歡這樣的風情,畢竟如此美艷溫柔的歌妓,是他心頭所好。猶記得那一次當東方逍把一個全身裸裎的美女塞到他房中卻被他當作刺客一劍刺傷之際,他那哭笑不得的神情。
陸惟,每個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的,尤其是溫柔美麗的女人,你不需要她們,那一定是不正常!
從那以後,他就視他為不正常的怪物!
陸惟抿下一口茶,淡淡的苦笑從心底溢到唇邊。
前面一艘花舫緩緩駛近,清晰可見船上坐著三位年輕男子,各有一美艷歌妓相位左右,另一歌妓坐在船梢撫琴低唱,船中笑語不絕。
「東方名,今天小弟拼得一醉,定要把你灌倒!」
一個聲音朗笑道:「好啊,王兄儘管放馬過來,倒要看你有沒有這能耐!」爽朗的笑聲中有他無法錯認的熟悉。
陸惟右手一顫,茶杯頓時掉在桌上,茶水四濺,他猛地一下站起來,奔到了船頭,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
一切不真實得如同夢境一般!他困難地一口、一口呼吸著,獃獃看著對面那艘花舫,挾著微風,分開河水,越駛越近、越看越清晰。那背對著他而坐的在花舫中央的背影,是他此生不會錯認的背影!
不會錯,是他沒有錯!
「洛兄,真是幸會。」其中一人看見掀開船簾,亦站在船稍的洛風,不禁笑看打招呼道,隨即讓船家暫停,兩艘花舫在河心靠在一起。
洛凡微微笑道:「原來是王兄與杜兄,幸會幸會,另一位是……」
坐著那人站起身來,英俊的臉上氣勢狂傲而洒脫,一襲白衣如玉樹臨風出塵,不是東方逍是誰?
江南江北,千里迢迢的距離,竟在如夢似幻間消泯於無形。那重逢的一刻,是悲、是喜、是痛、是傷?
陸惟獃獃看著東方逍俊朗的面容,心潮起伏,胸口彷彿被一支利箭刺穿,那種貫穿全身的震驚與內心的酸痛,無法民言語來形容。
他怎麼會來到江南?原以為從此將不可能與他再相見,卻沒有想到,重逢,竟然來得這麼突然!大病初癒的身體承受不了如此強烈的刺激,不禁一陣輕晃。
洛凡伸掌握住他冰涼的右手,一股深厚內力傳來,陸惟恐心神一振,挺直胸膛,感激地回看了他一眼,後者回報他以溫和的輕笑。
陸惟!東方逍強抑著自己不脫口而出他的名字,一臉燦爛的笑容在瞬間冰凍!
他臉色鐵青地盯著洛凡緊握陸惟的手,想到他可能已經是別人的人,眼前不禁一陣發黑,強烈的嫉妒幾乎令他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握緊拳頭,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兩個月來夜夜夢魂相見的人,已經不是他所能再擁抱的了!
「原來是逍遙山莊的東方兄,真是幸會,不知東方兄到江南所欲為何?」洛凡微笑著打招呼道,觀察著東方逍的神態,看來自我折磨的不止陸惟一個人。
東方逍強迫自己將眼光從陸惟臉上開,對洛凡道:「江南分庄最近發生一些事情,所以我特地過來處理。」
「那今天還真是碰巧了,東方兄何不過來一敘?相信這裡也有東方兄想見的故人。」洛凡笑道。
東方逍點頭道,轉身向其他兩人低語幾句,然後足尖一點,輕飄飄地落在陸惟面前。
秦淮河上花舫穿梭、笑語喧嘩、絲竹聲聲、儷影雙雙,一派開化的江南特有風情。
如里是從前,他會站在他身旁,沉默、嚴肅得像個影子,卻始終以痴迷的眼光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今,他站在他面前,卻已不再是他的影子!他的手,始終眼另一男子的手緊握在一起!
東方逍深深凝視那純凈清洌的雙眸、略顯憂鬱的清秀面容,內心五味摻雜,亦苦亦甜亦酸亦痛。天地萬物在此刻凝固靜止,唯剩兩人的目光痴痴相對,良久不語,直至東方逍開口打破沉默。
「陸惟,好久不見,你可還好?」他看起來不太好,蒼白、消瘦而憔悴。
「我很好。」陸惟看著他燦若朗星的眼睛,喃喃回答道。千言萬語哽在喉口,翻騰起伏,多少相思、多少煎熬,最終卻只能吐出這麼一名平淡的話。
他現在不再自稱屬下,他再也不是他的屬下、不是他的護衛,思及此,他的唇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你怎麼跟隨洛兄在一起?」
「是洛大哥收留了我。」
他稱洛凡為洛大哥,可見兩人關係的非比尋常。一直以來,他也只稱也為少莊主。
「那就好,本來我還很擔心你,不過看到你投入洛兄門下,我就放心了。」
「我很好,少莊主,你不用擔心我。」
東方逍深吸一口氣,道!「好好跟隨著洛兄,看得出,他對你很好。」
「我會的。」他心中翻騰著千言萬語呵,卻無法對他說出口!
「好好保重。」他又道。
「你也是。」
多麼禮貌!多麼客氣!多麼疏遠!
曾經多麼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客氣得如同初相識的朋友!陸惟的心在刺痛,一直痛到骨髓里!
該走了,既然無法擁有他、既然他身邊已有避風港灣,多留何益?他深深再看他一眼,長嘆一聲,輕吟道。「年少青衫,兩兩相惺,秦淮河畔,魂夢相依!「話音聲中,他已拔高躍起,如飛鳥般輕旋迴原先的花舫上,船身一動,緩緩駛開。
陸惟痴痴看著東方逍挺立的背影,細細品味他吟的兩句詩,眼眶一陣濕淚。花舫緩緩開過,又一次,與他青扇布衣,錯肩而過!
不要走!
他心裡狂呼,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張開口,祈求他留下來,但終於,還是沒猛呼喚出口!看著船隻越走越遠,他的背影越來越淡,心臟有種被撕裂的感覺,痛得不禁向前踏出一步。
「小心!」洛凡連忙拉住他,再往前就要掉如河裡。
走遠了!陸惟頹然垂下雙肩,熱淚如斷線的珍珠,無聲無息地往下掉。
洛凡看著他,深深地嘆息道:「你愛他?」
乍聞此言,陸惟猛地回頭,看著他,眼神流露出深身的哀傷,眼角猶自掛著一顆淚滴,有種動人心弦的脆弱無助和美麗。
他愛他,又能如何?這份愛,是孽緣。
洛凡心中一痛,可惜他的淚,不是為他所流!
「為什麼古告訴他你受過的苦?」
「說了又能如何?」說了,又能如何?
洛凡搖搖頭,「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陸惟沉默地盯著秦淮河水,良久,道:「洛大哥,我傷勢已好了大半,明天我就想走。」
「走?你能去哪裡呢?」
「天下之大,總有我的容身之處。」
「然後又自我折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洛凡一臉肅色地看著他,沉聲道:「我好不容易救活你,你以為我會這麼容易就讓你自尋死路?」
陸惟發出一聲嘆息,如泣似訴:「洛大哥,我是一個罪人,會給你帶來災難的。」
我只是不想連累你,給你帶來災難。
秦淮河水輕輕激蕩,歌樂聲聲中,一句塵封許久的話語突然在洛凡腦海中閃現,凄冽地、猖狂地、突破他多年來封鎖的心牆,突破他以一臉溫和笑容精心粉飾的假相,輕而易舉地,將他多年的偽裝暴於無形。
陽光明媚的春日,滿眼,都是那一臉凄苦而溫柔的面容,一抹溢自嘴邊的腥紅鮮血,和深如一泓潭水的黑眸!
往事,那可恥、可怕、可恨又帶著碎心歡樂的往事,如影隨形,刻骨銘心!即使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面,一不小心,仍暴露出所有的、醜陋傷疤!
強抑心中的刺痛,洛凡突然縱聲狂笑起來,道:「什麼是罪、什麼是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陸惟,你知道嗎?你能下斷論嗎?人生苦短,媲如朝露,如果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仍在一起,這一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陸惟。」他深深盯著他的眼睛,深沉的雙眸之中光芒乍現,混雜著深深的痛苦,一字一字道:「愛一個人沒有罪的!不論他是男,還是女!」
洛凡從來都是沉穩而溫和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陸惟微微發愣地看著他張狂的笑容,那笑容,竟有說不出的苦澀與沉痛!
他的心潮因他的話而洶湧澎湃。
人生苦短,媲如朝露,如果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仍在一起,這一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愛一個人沒有罪的!不論他是男,還是女!
「洛大哥……」他喃喃道。
「好好留在試蕭山莊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睡吧。」看著陸惟迷惑的神情,瞬間,洛凡又回復了沉穩的神態,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微微一笑,向船家打了個手勢。
花舫自秦淮河中緩緩劃過,淺淺地留下幾圈漣漪。
午夜的試劍蕭山莊,月光給整個山莊撒上一層銀潔的白紗,亦淡淡映在沉睡著的陸惟身上,他蒼白的臉上眉頭深鎖,睫毛不安地顫動,似乎正經歷一場噩夢。
又夢到,他向前迎著陽光飛奔,翩翩衣袖飛舞中,身姿瀟洒出塵,他則在後面拚命跟隨,盼望能跟得上他的腳步,然而再拚命、再用力,終是與他的身影越拉越遠,沉重的腳步越來越慢,最終,他只能絕望地看著他幾乎快要消失的背影。
少莊主!少莊主!從心底深處傳來的破碎的呼喊一下子將他驚醒,他驀地從床上坐起。
「少莊主?」下意識地,他環顧四周,輕喊出聲。
床的右前方,淡月疏影的窗格下,一個高大的身影淡淡倚桌而立,明亮的雙眸在黑暗中灼灼而閃,一如夜空的寒星,深深凝視著他。
陸惟一下子怔住了,心臟狂跳起來,是錯覺?是幻覺?
四周一片漆黑,僅有月色皎皎的光輝,襯著東方逍的身影,他不發一言,氣憤緊窒而詭異。
緩緩地,他走向呆坐在床上的陸惟,他孩子氣般的表情深深揪痛他的心。他輕輕在床邊坐下,正對向他,深深地審視他的臉龐。
他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他究竟擁有什麼魅力,竟讓他魂牽夢繞,欲罷不能?明知是萬萬不能觸碰的斷腸毒藥,卻偏偏食之如飴。自白天在秦淮河一見后,瘋狂的思念便以燎原之勢,引發他全身心的饑渴。
他想他,瘋狂的想著他,想到今夜再也無法入睡,發瘋似的在半夜三更,闖入試蕭山莊,就是為了見他一面。
不敢承認,他已經為他瘋狂!他離開的二個月來,他幾乎攬盡山莊內的所有事務,就連這次江南之行,也是極力向東方峰承請而來的。他一心想以忙碌的奔波,沖淡對他的過度思念與擔憂,然而沒有想到,江南一行,恰巧見到了他。
想到白天他與洛凡緊緊相握的手,那令他痛心疾首的一幕,想到他白玉般的身軀曾為別人綻放、想他也曾在別人身下輾轉低吟,他的心頭就有說不出的刺痛,偏偏這殘酷的事實就擺在面前!
「少莊主。」陸惟看著東方逍陰沉的臉色,不安的叫道。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東方逍喃喃道,一下子府身吻住了他淡淡的紅唇。突如其來的衝力將陸惟壓倒在床上......
激情過後,兩人仍緊緊地赤裸相擁,在各自的懷中調整呼吸,讓狂亂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
東方逍看著他清秀俊美的臉龐和一臉仍未腿去的紅暈,眉頭深鎖。
不必再懷疑,他對陸惟的感覺,已經深沉得令自己都感到害怕,只有他,能讓他魂牽夢移,只有他,能讓他如此失控,只有他,能令他完全喪失理智。
「陸惟……,你肩上的傷……」東方逍擁緊他,心疼地輕撫他左肩處一道劍傷。
「已經沒事了。」他又露出那種甜甜地開心的笑容,深深的憂鬱一掃而空。
「你怪我嗎?」
「不,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也是不得已,少莊主。」
東方逍輕嘆一口氣,道:「陸惟,我該拿你怎麼辦?」離開,他心痛,相擁,他亦心痛。
陸惟眷戀地將頭輕枕在他的寬闊胸膛緊貼他赤裸溫熱,汗水密布的肌膚,輕輕聽著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太過幸福的內心深處有著深深的恐懼,怕是極歡之後,便是極痛。
「少莊主,你快要和莫大小姐成親了嗎?」他喃喃輕聲問道,輕柔的聲音中有著深深的痛苦。那個莫馨言,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美女,若配他,該是怎樣令人羨慕的神仙伴侶!
「嗯」。東方逍淡淡地回應,心亂如麻。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低沉性感的聲音中有一絲痛楚。
「什麼?」他抬起頭看他,滿眼的不舍與驚恐。相聚苦短,人生苦短!
東方逍俯身輕吻他的胸口,喘息道:「我們只有一夜,陸惟,只有一夜!」他無法再待下去,江南之行已經逗留得夠久,逍遙山莊已發三封飛鴿傳書催他回去,何況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發狂!
老天,他向來瀟酒如風,悠遊花叢,無往不利,為什麼,愛上的偏偏是一個不能去愛的人!
他的肩上背負著多少責任,多少期望,多少庄內的弟兄都在看著他!他無法不在意世俗的道德約縛、世人的眼光,尤其是年邁的父母的殷切期待!他們兩個,怎麼可能在一起?
眼神中糾結著深深的痛楚,他緊緊抱住陸惟,再次將他壓倒在床上,狂熱地親吻起他全身上下的肌膚,在他即將離去的時刻,他要嘗遍他所有的甜蜜與美好,他是屬於他的!也是無法再屬於他的!
洶湧的慾望如潮水,一浪一浪的襲向他。陸惟只覺自己身處無邊無際的漩渦中心,被吸著不停地上下起伏,無休無止的暈眩的快感,一次次地向他襲來,他只能無力地攀著他的身體,隨著瘋狂地節奏與他一起跌宕起伏。
一次又一次,東方逍貪婪而不知疲倦地要著他的身體,似乎要在這最後狁的一晚榨乾他所有的精力,直至他疲憊地幾乎再也動彈不了而昏睡過去。
在沉沉睡去的前一刻,昏昏然間聽見東方逍親吻他的耳垂,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語。「我愛你。」
他含笑沉沉跌入夢鄉,那笑容,無比地燦爛、溫柔、甜蜜,還有一絲深深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