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怪人,居然讓她遇上了個怪人!他竟然抱著她跑過了大半個城,目的就只為讓她將豆豉加進滷雞里﹖如果她心急為的是不讓雞簽廢了,那他又是為哪樁?難不成和她一樣?!
不到半刻鐘,於陽已平安回到耆長家的灶房裡,只是她手邊雖對著鍋里的滷雞試著味道,腦子卻忍不住一直想著這事,心頭更還撲撲跳著。
「嗯……像這樣子鹵,還需要多少時間﹖」
「啊?」身後傳來極近的人聲,於陽心頭一嚇,猛然回過頭,而唇瓣也就這麼擦過身後人的唇。驀地,她摀住嘴,且往後縮了去。「你……你可不可以站遠一點?」
她瞪住那從抱她進屋后,就像只貼壁鬼一樣黏在她兩側的男子,而他則保持著雙手背於身後、頸子伸長的姿勢。像這樣,她還真怕下一刻他會將臉直接探進鍋子里了。
「喔。」意識到自己的怪狀,男子這才抬起始終壓低的臉,且退去一步,在一旁的椅上準備落座,只是在他坐定之前,他下意識地舔了下唇。嗯……有蘇葉的清香,也有豆豉的甘。
看他舔唇,於陽忍不住瞪眼,且下意識以手背擦上了唇。跟著,她轉身將鍋蓋一蓋,並開始把先前做好的菜一一擺上桌。而當菜全上了桌之後,她更立即拿了個竹罩「啪」地將菜罩上,那速度可謂迅雷不及掩耳。
「那個……」坐在桌邊,男子卻連看都來不及看。
「我的菜不給賊吃。」他的唇亮亮地,在她轉身之後,他究竟又舔了幾次﹖
「賊?現在還是嗎?」
「廢話!別以為你踹了幾個笨蛋,把我帶回來,就可以吃得光明正大。」
「我……沒要吃。」如果指頭安分的話。他悄悄收回擱在桌緣的指頭。
「是嗎?」她嗤聲。他這話說給鬼聽去!長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對桌上的菜根本不懷好意。
然而半晌,看他真的乖乖正坐,於是她便姑且安了一半心,開始未完的工作。
霎時之間,整個灶房裡除了鍋子發出的「滋滋」蒸氣聲,便只剩於陽剁肉切菜的雜音,男子不動、不出聲,她就也沒再搭理,就好似整個屋子就只有她一人一樣,直至……
「姑娘,妳姓楊?」男子視線始終不離於陽的背影。
「誰跟你說我姓楊?」頭連回都沒回,手中的動作依舊,她正在為一塊豆腐片去粗皮。
「我聽少年喊妳楊姐姐,如果妳不姓楊,那名字里應該有個楊字,是木易楊,還是水羊洋,還是……」
耐不住,她轉過身。「喂!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老娘我現在不趕你,不代表你就沒事,我只是沒時間,你再繼續嘮叨下去,小心我砍了你!」
「喔,呵。」
瞧他無辜地擺擺手,她這才又背過身去。而安靜了稍許,也才聽到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來。「我姓於,單名一個陽字,太陽的陽,別一個勁兒地亂喊!」
「於陽?好名。我叫做翟天虹,羽隹翟,天上的天,彩虹的虹,唔……」鹹度、軟硬度適中,蒜味又不會太過,真好吃!回話的同時,他的指頭已從竹罩里拈出一根摻著些許辣味的豆條,而後放到嘴裡慢慢嚼。那滋味,有初夏的清新,雖然只有一根,可嚼著嚼著,他竟已飽足。
「雨追……」聽了,也想著,只是從未習過字的於陽自然不曉得字怎寫。
思索中,一刻鐘過了,而她也將滷雞的鍋移出灶爐,把雞與滷汁分開后,便開始將雞隻的骨與肉拆解。她純熟地將雞肉撕成條,而翟天虹也靜靜地看著她,好久之後,才問了句:
「於陽,妳幾歲了?」
「我為啥要告訴你?」
「因為我好奇,依妳的年紀,居然能做出一手遵循古法的老菜。」
「古法?哈,你也才多大年紀就也知道『古法』?想誆我。」她瞧他不出二五,如果不是他身上風塵僕僕的衣袍,他看起來該更年輕。
「我二十五。妳有二十了吧?嫁人了嗎?一般女子這個年齡都該兒女成群。」
「啥?老娘我才十七﹗嫁你個頭!」兩眉一攏,她順勢拿手中的雞骨架往他一扔。
接住雞骨架,擺上桌,而後忍不住拈著上頭留有的殘肉,嘗著。「我還以為妳只有十五六,妳當廚娘多久了?」剛剛,他是在套她,因為她個頭雖不算小,但眉宇間還留有些許稚氣,嗯,或許說是樸拙之氣會更恰當,就像她做的菜一樣。
真是狡猾,竟套她話?「我從懂事就開始了,你該不會也從懂事就當賊吧?」哈!
「妳覺得呢?不過,我覺得妳上輩子也該是個廚娘。」吮完帶著雞油香的手指,他撐住下巴,仔仔細細地看她。由她的手,到窄窄的肩,再到被雜亂劉海遮去一半的蛋兒臉。那蛋兒臉上頭有一對朗朗星目,而眼裡的星芒,則好像全為她眼前、手上正處理著的一切而綻放。這種神采,非一般人能有,而他,亦不住神往。灶房裡的她,和在屋頂上的她,實在相去太多。
「上輩子?我才沒那麼苦命!」將雞肉絲排於盤上,再度將其中過多的滷汁瀝去,這道雞簽已完成。她轉過身去收拾灶上雜物。
「苦命?」手巧如她,居然會覺得滿足他人食慾是一件「苦命」的事?
再回到桌邊,於陽手上多了幾隻油紙袋,她掀開竹罩,且拿來筷子將每道菜都夾一點到袋子里。只是當她的筷來到那道蒜兒豆時,視線立即抬至翟天虹的臉上。「喂,你剛剛是不是動了我的蒜兒豆﹖」
「蒜兒豆?沒……」他仍思索著那令他玩味的問題,且目不轉睛看她。
「沒有嗎?可是這盤豆子怎麼少了?偷吃就偷吃,吃了還不承認,那這道沒你份了……」她嘀咕著。而將每樣菜都分了一些進紙袋后,她再度蓋上竹罩子。「喂,你該滾了。」
「滾?」
「你不滾等死嗎?等一下府里的人就會過來拿這些菜,你可不想被逮吧?笨賊。」
「我不是賊。」屋外似乎真的有人來。
「我管你是賊不是,總之快點走,別怪我沒警告你。」說完,她耳邊也聽到了許多人交談的聲音。這簡陋的小灶房,是獨立出來的,位於耆長府底的角落,其它的廚娘工作多是在府邸另一端的大灶房工作,到了用膳時刻,她們都會由另一端到這端來將她做的菜端走。
說來也頂好笑,在這府上兩年多,那天天贊著菜好吃的耆長大人,竟然還不曉得那菜有一半是出自於她的手呢。
聽著外頭,翟天虹這才站了起來,他看著於陽;若有所思,一會兒,人也才走向門邊。
「喂,等等﹗」於陽忽喊。
「嗯?」
「那個……」低下臉看著手上的幾隻油紙袋,似乎彆扭著什麼,停頓了稍許,她這才對著他走去。「這些你帶走吧。」她將油紙袋全數遞到他面前。
「帶走?」濃郁的香味由油紙袋竄進他鼻翼間,害他又心頭搔癢。
「給你吃的,不要嗎?」不會吧?他絕對是個好吃的人,不用看就曉得。
他凝注著她,半晌才露出笑容,並接過袋子。「不客氣。」
「不客氣?」他該說的是謝字吧?
「我救了妳,妳不好意思說謝謝,我知道,所以,就不客氣吧。」
聽了,她兩手叉腰。「誰跟你說我要說謝謝的,我只是……」
「妳不需要說出來,我曉得就好。人來了,我走了。」手一擺,他的人已去了牆邊,一眨眼,他兩腳更上了牆,那利落的動作,是看得於陽大楞。
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她這才想起一句一直想問的話。忙不迭,她使勁大喊:
「喂--翟天虹!你會武功,我跟你打個商量好嗎?」
於陽嘹亮的聲音,旋盪在春風中,可卻僅僅換來一陣闌靜。他沒聽到嗎?捏著十隻指頭,看著牆端,她竟荒謬地開始期待一名陌生男子的再度出現。
他……會再來吧?
哈哈哈,沒想到她的大嗓門還真是百利而無一害,那一天使勁地一喊,原本還以為他沒聽見的。
「我教妳習武,妳做菜讓我品嘗,妳當真?」看著於陽,翟天虹發現她的表情有些飄飄然。半個月後,他的再度出現,讓於陽興奮到無可言喻。
跨著抖擻的大步,側過臉,於陽朝他大大咧笑。「當然是真的!我這不就帶你到空曠的地方了?喏,到了。」定住腳、叉著腰,她對著頭頂的綠意深吸了一口薄涼的空氣。
「這裡?」從耆長府邸到這裡也要一小段路。
「你可別瞧這裡不起,相傳古時越國的士兵都是在這裡操練的。」
經她一說,他也才感覺到,雖然眼前這塊石板不整的空地趨於狹小,但仔細觀察,那鋪石的邊緣竟是沒進黃士直入四下的樹林,這裡古時的確可以是一塊相當寬廣的操練場。
「而且這裡也是我的秘密。嗯……其實說秘密也不是,只是這附近的人不敢靠近這裡,因為這裡有些陰森,所以大人小娃兒都怕來這裡。」
「大人小孩怕,妳不怕?」揶揄她。
聞言,她哈哈兩聲。「笑話,我該怕嗎﹗而且遇上鬼又不會死,這個世界只有人會害人啦。」
到目前為止,他是只見過人害人。她的想法,有趣。「也對,一般姑娘是該怕,但是妳的話……」
「什麼意思?」臉馬上一垮,五指拳起。
「沒。」選了一塊狀似石椅的石塊悠哉落座。「這樣吧,要習武,妳先打一套讓我看看。」
「打一套,為啥?」
「讓我看看妳程度到哪兒。」
「程度我是一定夠,不過既然你不信,那我就意思意思打一套拳讓你參觀參觀好了。」將袖子挽至手肘,露出兩截蜜色肌膚。「喝--哈!」她有模有樣吆喝了一聲后,手腳頓成虛式,三尖對照之後,左步又一個仆腿,眨眼雙掌更已按在身之兩側。
「這招是『白蛇伏草』。」翟天虹定眼看著她,似乎有些意外。
「你知道?」收了式,這回換成於陽瞪大眼瞧他,她驚喜。這白蛇伏草,光就比劃,可足足花了她五個早上的時間偷窺,和半個月的練習。「那你再看看我下面這幾招,看清楚啦!嘶……」她深吸一口氣,跟著手腳齊動,且不時發出「呼呼呼,啊咽!喝喝喝,啊咽!」的喊叫。而當她將以前所學到的套路全都展示了一遍之後,人已氣喘如牛。
「打完了﹖」看著那彎腰喘大氣的人。
「是打完了,如何?這些我可學了整整兩年,那家武館的精華全在裡頭了!」她頗自豪。
「嗯哼。」
只是這一番折騰,卻只得到翟天虹的一聲嗯哼。「嗯哼?你哼啥哼?難道除了白蛇伏草之外,我後來打的你全不懂?」
「是不懂。」站了起來。「我問妳,將甜、咸、酸、辣、苦的食物全攪在一起是什麼味道?」
甜咸酸苦辣全攪在一起?「你在說笑吧?這種東西吃了可會懷肚子的。」
「這樣嗎?那麼妳的『功夫』,倒跟那種會讓人壞肚子的東西很像。」
她的功夫和吃了壞肚子的東西……很像﹖她素來直腦子,一些話不想還不打緊,但一想她的脾氣也就這麼來了。「你這是在笑我?」嘴角抽搐。
「不是笑,而是提醒妳,像這樣掌不像掌、踢腿不像踢腿的『功夫』,不但無法應付敵手,說不定還會傷了自己。我該說妳沒學武的天分呢,還是妳根本基於好奇亂學一氣?」他自適地往眼裡放一片翠綠,是以沒注意到一邊的人的動靜。
他居然說她亂學一氣?可這卻是她兩年來自口學的成果耶!肝火突發的於陽不知何時已將一旁的石塊搬了起來,她氣極地瞪住翟天虹。「你……你可以說我掌不像掌、腿不像腿,但是瞧不起我,我就……」石塊雖然相當沉重,但氣極的她卻感覺不到絲毫重量,她兩臂隨意一夾,就也夾了起來,並將目標放在那還仰首觀景的人身上。
這一擲是該擲他的腿,還是頭呢?就頭吧!倏忽,她往翟天虹的方向跨出步伐。「喝--」
「慢!」豈知,當她將石塊抬至頭項準備擲出之際,那翟天虹竟突然回頭,並伸出右手兩指指住她的額心。「我得再提醒妳,妳的力氣雖然比一般女子大,但是像這樣蠻幹,可是會傷到手臂的。如果真傷了手臂,我想將會有很多人傷心,當然也包括我,所以以後別再這麼做了。」
「嗄?」石塊舉在頭上,於陽就像被他隔空點了穴般,兩眼發直,一動不動。他……他說啥呀?他居然說會心疼她?打小,除了於月和爺爺,就再沒其它人對她一說過諸如此類的話。可他……
不覺,她給想起那一次他替她包紮手傷及將她從那色豬手上救回的事。
話說完后,過了片刻,翟天虹又問:「於陽,妳要不要先把石塊放下了?萬一真傷了手臂,做菜的時候可能會很麻煩。」
啥?原來他不過是心疼她的「手」,怕她做不出菜來?莫名地,她一陣失望。
「我……是很想放下,但是你是不是應該先解了我的穴道﹖」剛剛他那凌厲的一眼加上利落的一指,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點穴吧!所以她現在才會連動都不能動。
「我又沒點妳穴,何須解穴?」聞言,莞爾。
「你沒點我穴?」詫異。
「沒有,不信妳動動。」
動?好吧。「哇--」哪知她一動,手臂就像斷了似的全然撐不住石塊的重量,她人不但往後跌坐,那墜下的石塊也眼看要砸向她的腹肚。
咻!幸虧翟天虹來個橫空掃腿,才將石塊踢向一旁,轟然一響,碎了石板地。
「瞧。」嘆了一句,他伸手向跌倒在地的於陽,但她卻發著楞。「如果妳練武能有做菜,甚至是發獃那麼專心,也許還真能學會什麼也說不定。時候不早,我走了。」收回手。
「你要走了﹖不會吧,你剛剛也才露了一腿耶。」回過神,於陽從地上一躍而起,而同時,她竟發覺手臂有些許疼痛。剛剛該不會真傷到手了吧?
觀察著她聳動肩膀的不適動作,他說:「其實妳的提議很好,但是我到蘇州也只是一時,停留時間並不多,如此一菜換一招,我飽了肚子,而妳才懂了點皮毛,很吃虧的。」
「可是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呀!這樣我……」她一成不變的日子可是好不容易出現了一點變化的呀。
「妳該不會是真的想習武?」
「廢話!要不然我跟你扯那麼一堆做……做啥?」心虛,暗暗吞了下口水。
「可是我怎覺得妳是因為不喜歡其它事,所以才想藉由習武來逃避。」
「我……我哪有?」不自覺放大聲量。
「沒有就好,學武不專,很容易走火入魔,我話說在前頭了。」看著她絞成一氣的十根手指,認定她是個不擅說謊的人。
「呼!」這男人怎精得跟貓兒一樣,她的心事居然被他給讀了出來。是啊,當初她的確是因為不想乖乖順著別人給她的路來走,所以才想藉由做其它事情來逃避。爺爺愈是要她一輩子當廚娘,一輩子研究別人做不出來的菜,她就偏偏愈不想這麼做;雖然做菜並不是真的如此討人厭,而且她也還能籍由這一點技能來圖溫飽。但是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這麼猜?
「喂,你剛剛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我那一招一式都是很認真才學來的嗎?如果沒心,我做啥浪費時間?」那些招式,好歹也有模有樣呀。
「我為什麼這麼說?」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也許是那一天在灶房的那個問題一直讓他思考到現在。他壓根不認為能烹調出如斯出眾菜色的於陽,會覺得滿足他人食慾是「苦命」的,因為無心怎得有心菜呀?
「不過是一個問題,也要想這麼久!」於陽發躁。
微揚起唇,不答,反問:「時候不早,妳不是還得替人準備午膳?等不到妳菜的人,可是會渾身難過的。」
「哇,日頭真的到頭頂了耶,那你呢?」做午膳是很急,但是留住他也是很重要的。
「我還會在城裡的客棧留一段時間。」
「哪個客棧,我一有空就過去找你!」
「找我?」直勾勾看著她,直到她低下臉,鼓起腮幫,窘紅了臉。
「我……我急……是因為想找你學武功,如果我菜做好了,你人卻不在,那豈不是浪費了我的菜!」這是歪理,她曉得,如果說她賴著他,那還有個幾分像。
「這樣嗎?不過我想還是別說的好,總之時候到了我自然會送上門,妳不必特地來找我了。」吃她一口菜,就猶如中了她養的蠱,只要他人還在蘇州一天,想抗拒那菜的誘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怪就怪他天生好吃吧。「告訴我,妳一天之中什麼時候比較空閑吧。」
「我早中晚都要替大人備餐,只有清晨和晚膳後有閑。」說話時,她又聳聳微痛的肩。
「手借我一下。」
「嗯?」
不待她反應,他一閃身就到了她身後,兩掌覆上她的背與肩,跟著一推一板,等她痛呼一聲,他早已完成動作。「妳的骨頭脫了,現在不痛,回去就曉得。我幫妳推好了,回去記得多休息、多冷敷。還有,在我離開蘇州之前,每日的清晨都約在這裡吧。」
「每日?」那以後武館她就不需要去嘍?於陽低頭開懷地盤算著,等她再抬起頭,前一刻那還在跟她說話的人竟忽然不見人影。「人呢?」緊張地東張西望。
「於陽,準備好妳的拿手菜,明晨見……」
翟天虹的話聲在樹林里響起,而眨眼光景,便伴著樹梢葉片摩挲的沙沙聲漸行漸遠,他儼然就像一陣風,來無影、去也無蹤,讓古老的操練場只留下一個擅長發獃的人兒。
啥,真像個鬼,不過……明晨見﹖呵呵,好吧,就明晨見嘍!
眺住遠處迎風搖曳的樹影,於陽的精神一振,她動動好像真沒事的肩膀,又想著他體貼的叮嚀,臉上跟著出現一抹欣喜的笑意。那笑不由自主地擴大再擴大,直至咧嘴程度。
隔天凌晨,翟天虹果真依約出現在古校場,而於陽也替他帶來了一小碟山麂片和小酒。那山麂肉片被占上蛋漿和著筍芽快炒,保有獸類的鮮嫩野味,可卻無膻無腥晚,咬上一口伴隨小酌,真是快活了翟天虹的胃。是以當天,他開心地教了於陽一套靜心的口訣,以報答她如斯巧手。而再隔日,兩人則是默契地同步到達教練場,於陽將食籃一掀,那糟鵝掌的香糟味幾乎要勾引出翟天虹嘴邊的唾沫。他是使出了極大的忍耐,才勉強不將那一盤質柔卻耐咀嚼的美食一口吞進肚裡。
就這麼,十天半個月下來,翟天虹不但大開了眼界,當然也餵飽、養刁了那貪食的腹中蠱,眼前,他怕是沒有於陽便無以度日了,雖然再過幾日他就得離開蘇州。
「怪了,都日過三竿,人呢?」日光照得石板地發燙,翟天虹一如往常地盤坐在樹蔭下的石椅上。
算算,今天已是他和於陽約定的第二十日,天未亮,他也就被胃裡的蠱蟲叫醒。而等在這裡大概也一個時辰有餘,卻始終不見那從不遲到的於陽。
怎麼了嗎?忍不住,他往壞處想,而也身隨心動,立即起身離開古校場往耆長府邸方向去。只是等他人到了耆長府邸的灶房外,灶房內傳出的說話聲,卻讓他緩下腳步,且不由自主地站在外頭聆聽起來。
「為什麼每回都這樣,我不過是想學武,而且學武和烹飪壓根是兩碼子事,為什麼一定得放棄其中一樣?」摻雜在柴火燃燒聲中傳出的,是於陽不情願的低吼。
翟天虹背抵著牆邊沒往屋內看,所以不清楚她正在和誰對話,只聽得出她極度不平,且氣氛是無比地僵滯。而過了片刻,他未聽到有人響應,竟是於陽接說:
「又來了!侮蔑灶君、侮蔑灶君,每次都是這句話,侮蔑兩個字我寫都不會寫,您說我會這麼做嗎?」隱約傳來她腳踩地的聲音。
會不會寫,是一回事;會不會做,則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說法聽來有點矛盾,雖然他不認為她是個會侮蔑灶君的人。門外,翟天虹則這麼想。而裡頭靜了好半晌,再出聲的猶是於陽--
「我……不幹了!」她悶聲說了一句。
不幹了?這指的是?翟天虹擬欲進屋。
「我不聽!我是我、她是她,她已經沒有了,不在了,為什麼老把我當成她?我是於陽!是於陽!」於陽暴喊出來,那驚人的反應著實令門外的人意外,原本想進門勸架的人,又將背抵回牆面,恢復原先的姿勢。
她究竟是在跟誰說話,是府邸的人﹖還是她的親人?只是親人,應該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從未聽她談論過誰。
忽地,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他側臉一看,原來是於陽正從灶房裡奔了出來,而打開後門,她重重甩上后便離去。
她……在哭嗎﹖瞧她拿袖子扶臉的動作。翟天虹凝思了一會兒,便直身往灶房門口一站,只是他所料未及地,那灶房內竟是空無一人。
沒人﹖怎麼可能?懷著疑惑,他進入屋內,只是將每個角落全探了一次后,還是不見有人。不由自主,他的視線落向那被奉於益上的灶君牌位。
「莫非,她是在對你發脾氣?」感到不可思議,末了,他甚至搖頭嘆笑。只是當他笑完,嘴將合上的同時,也瞥進了灶君牌位后,那露出的一小角紙片。
紙?是上回書僮所說的「妖書」嗎?思及此,他目光陡地一亮,人更立即超前,對著牌位探出手。
碰!若非屋外忽然響起一聲巨響,此刻,他有可能已將那牌位拿下一探究竟了。
「啊?你怎麼在這?」不捨得鍋上食物干焦的於陽,匆匆從外頭折回,而人才到灶房門口,就也看到翟天虹站在神益下頭,還高舉著一隻手。
「我是來看看,那個爽約的人究竟在做什麼?」遲疑一會兒,縮回手,翟天虹離開神益下方,並走到於陽跟前。在她身前站定,他傾臉至她頰畔,嗅了嗅。
「做……做啥?」於陽下巴往後一縮。
「我好像聞到了眼淚的味道。」揚唇,手指往她頰上摸,且順利彈走一顆殘餘的水珠。倔性的女子掉淚,似乎別有一番韻味,他生憐。
「眼淚?有……有嗎?」莫非她沒抹乾凈?橫臂一擦,抽上已不見水漬,於是彆扭地將他往一旁推。「我要幹活了,你哪邊涼快滾哪邊去!」掠過他,她徑自開始將灶上的所有烹調進入完結。
為不妨礙於陽,翟天虹早在一邊坐下,且不曾出聲打擾她。而其間,他的視線仍會移至壁上牌位,雖他注意著於陽的時間猶是較多。半個時辰過去,他見於陽開始做其它事,那看起來像是在準備某類丸子。
「於陽。」
「喂,你……」與翟天虹同時開口,於陽停頓了下,且微略回過頭瞅了身後人一眼,等別過頭,她先行接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失約。」
「我知道。」
「如果你覺得有損失,那麼桌上的東西你可以拿一些去。」
「沒關係,不急。妳……現在手上摸的是什麼?」
「是跳丸炙,小六子喜歡吃的,你要喜歡,我也可以多捏幾顆給你。」小六子即是書僮,而這彈性十足的湯肉丸子則是他的最愛,今天她是特地替他做,明天……就也沒機會了。
「跳丸炙?可是那豬羊各半,縷切,和上生薑、橘皮、藏瓜及蔥白合搗而成的湯肉丸子?這跳丸炙可是……嗯……嘖!」
「喂,你……你到蘇州,到底是做啥的?」身後人只顧嘀咕,不見接話,於陽忍不住問。而這也是這些天來,她首次主動問起他的來歷。
「為什麼問?」幽幽從美食中轉醒,他反問。
「我……」話來到嘴邊,似乎有疑慮,可也才一下,便脫口說了:「其實我是想問你,你什麼時候離開蘇州,我想跟你走!」反過身看著翟天虹,兩手則沾著肉漿。
「妳要跟我走?為什麼突然這麼想?妳不是在這裡待了兩年了﹖」坐直身,心底居然有著隱隱雀躍。
垂下頭,似乎思考著什麼,而後悶道:「雖然我在這裡待了兩年,對這裡的人也熟,但是……它畢竟不是我的家,我本來就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到哪裡都無所謂了﹗」
其實,不是到哪裡都無所謂,而是她想逃,她想逃開一個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覺。從以前到現在,從她還是個掛著鼻涕的娃兒到現在已經一十七,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牽著走,人要她專註烹飪,人要她努力鑽研廚藝,人要不懂丁點字的她看圖學做菜,人還要她……
啥,不管了,管那個人要她以後如何如何,今天開始,她要踏出自己的腳步!因為,腳是長在她身上,而非那個人身上,縱使她到哪裡都會被他跟上!
「於陽。」
「啊?」適才她想到出神﹗
「妳真的要跟我走﹖不後悔?」她該不會是為了賭氣,才這麼說的﹖
「總之你到哪裡,我到哪裡;你闖江湖,我跟著闖,絕不後悔!」
「慢,我沒跟妳說過我是江湖中人。」
「我說你是就是,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跟到底了。還有,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不做損人利己的事,只要你讓我跟,往後你就可以繼續吃到我做的菜。」拋下一串,她轉過身繼續捏丸子。
唉,這女子雖是無心機,但話一出,卻正好抓到他的弱點。翟天虹掙扎著。
「怎麼樣?」有點擔心他說「不」。
良久,收起沉思,翟天虹站起。「好,就這樣說定,但是只要妳還跟著我,規矩就要由我來定,不按我的規矩來,一切後果由妳自己負責。」
轉過身,嘴兒頓時成了元寶狀。「負責就負責,只要能離開這裡,那有啥問題?不過,你有規矩,那我也要有規矩才公平。」
「說。」
「菜色由我來決定,不是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是因為在外頭材料不是那麼好拿到。」
「公平,就這樣說定。妳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就動身,要告別的就去告別。」
「告別?」前一刻還開懷著,但這一刻卻遲疑了。告別,他要她跟誰告別?除了宅子里認識的人,還有它嗎?下意識地,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遲遲未接話。
「後悔了﹖」瞧她似有猶疑。
「喔……沒,三天就三天。來,擊掌。」轉過頭,半恍惚地伸出手。
「好,擊掌為約。」兩掌一擊,兩相同意,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可拍著后,他卻不覺順勢握住於陽伸來的手,將那帶點粗糙的觸感捏在手中。
欸,好怪,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結伴,便從未與不相干的人同行,而今,他卻破例答應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讓她跟著自己?
眼前,他雖是抓著於陽的手,看著於陽被劉海遮去一大半的臉龐,但他的腦子裡卻還是不斷浮現那誘人垂涎的美食,直到於陽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發熱的手。
「喂!你……你要抓到啥時啊?」
她這一嚷,翟天虹也才將手一放。而於陽縮回手,竟也開始發愁。她想,三天後離開這裡,應該是要開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只是這一段旅程會不會還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經歷一樣,從一戶人家換過一戶人家,除了灶房還是灶房呢?
看來,未來的事,真是她這顆腦袋無法想通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