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婚禮
「這是我姐姐。」
「哦,大姐!」
最近,當林志忱特彆強調地這樣把文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她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窘迫而又愴惑。
那一聲「我姐姐」就像一把無形的鉗子,猛不防在她軟弱的心靈上暗暗地鋏一下。她禁不住胸口一陣痙攣,卻仍得勉強堆疊起笑容,接受那一聲尊稱。
「姐姐」叫得多麼親熱而又帶一點恭順的味兒!別人都會覺得這個弟弟頂不錯,姐弟倆人住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在一起,沒有什麼比這份與生俱來的手足之情更自然,更真誠的了。
在那人口簡單戶口名薄上也這樣清清楚楚地填著:戶長,林志忱,次男,民國十九年生。姐,林文淑,長女,民國十一年生。
他們是姐弟,一點都不錯。
他們是姐弟,所以,文淑在人面前咬著嘴唇,臉上連粉都漸漸填不平的皺紋里堆起苦笑,像吞下一枚酸澀的青梅般,受下那聲「姐姐!」
「哦,姐姐,你真的願意做我的姐姐么?」
「上天可憐見我沒有一個親人,特意派一位天使--你作我的姐姐。」
「姐姐,我的好姐姐!」
那一聲聲糅合著愛慕、感激和依賴之情的低喚輕呼,十四年前傳入穿了白衣裙在病榻畔周旋的林文淑耳中,又是另一種感覺,一點兒沁甜,一點兒暖和,彷彿咽下一口清冽的芳醇,還有點兒酩酊,每根神經都好像被燙過了似的舒服。
那時候,她是廣州市立醫院的護士。一天醫院裡送來一個病人,發著高燒,已陷入半昏迷的狀態。醫生診斷是急性肺炎及肋膜炎,需用高貴的特效針葯。但是病人除了進院時有人替他辦好入院手續和繳了一筆住院費,便再沒有人理會。
醫院感到有點棘手,不能見死不救,然這筆醫藥費又如何出賬?
病人奄奄一息地昏睡著,彷彿一捆棉絮,任由人翻側察看。輪著文淑當值,她一手搭著他的脈息,一面仔細端詳,那是一張年輕而輪廓勻稱的臉,蒼白的兩頰泛著高燒引起的紅暈,緊閉的雙眼留下一排憂鬱的陰影,灼熱乾枯的薄唇,半開半張。一綹散發粘搭在額上,更顯出一份稚氣,一種凄涼無助的軟弱。文淑心中為這一股憐憫的感情激動,輕輕地放下那隻脈息短促的手腕,拿起病歷表。表上簡單地填著林志忱,陝西人,二十一歲,職業軍人。
也是姓林,林文淑心裡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動。天南地北,同是一姓!而他在表上未曾填上一個親屬。敢情年輕輕地一個人便潦倒異鄉,無人顧憐?就在心念那麼一動之間,她決定了要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幫助他脫離病魔的掌握。
她為他向院方請求醫治,爭取針葯,不惜自己墊錢花精力。他成了她的特別病號。每天,她做完了分內的工作,便守護在病床旁邊,替他拭汗抹身,扶枕掖被,按時喂他吃藥,吃開水。三天危險期終於過去了,那天文淑正對著光在驗看體溫表,一個軟弱的、彷彿自遙遠地方的聲音,在她背後怯怯探詢。
「請問,小姐,這是什麼地方?」
「市立醫院。」文淑第一次看到那對閃遮在濃眉毛下的黑眼珠,稚憨而帶著幾分羞澀,望著人時彷彿把心裡想的全從坦率的眼光中訴說出來。
「那我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你已經住院五天了。」
「五天?糟糕!部隊一定早就開拔了!」就像被猛地掀動了身體內的彈簧般,他惶恐地竄跳起來,卻被文淑按住雙肩。
「你在廣州沒有別的親友嗎?」
「一個都沒有。原是跟學校出來的,接著響應知識青年從軍,要去台灣,不想我又掉了隊。」聲音里有著不合於那麼個年輕人的悲愴。
「先別急,你知道你的病很嚴重嗎?昏迷了四天,現在剛脫危險期,千萬不能激動,部隊的事可以打聽打聽,說不定還聯絡得上。再說,只要有健康的身體,年輕人又何處不能報效國家!」文淑的話加上那溫柔而充滿同情的聲音,顯然比一錠鎮靜劑還神效,病人順從地在枕上點著下頦。
「謝謝你!我知道我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還沒有請教你貴姓?」
「我知道你姓林,叫林志忱。」
「嗯。」林志忱點點頭,答應很乖。
「百家姓上有沒有兩個同樣的字?」
「這樣說來你也姓林!噢,太好了,你待我那麼好,不知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以……」林志忱結結巴巴地,滿臉脹得通紅,眼睛里閃爍著一份熱切的願望,不敢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文淑看著他的窘相,忍住笑,輕描淡寫地接過去說:
「叨在痴長你幾歲,你就喚我聲姐姐好了。」
「哦,姐姐,好姐姐!我從小沒有姐妹,讓我多喚你幾聲:
姐姐、我的好姐姐!」林志忱眼中噙著感激的淚珠,聲音顫抖地,一疊聲曼呼著。文淑也就笑著答應。究竟是病後虛弱,興奮過後,他握住文淑的手貼在頰畔,就像孩子在母親懷中朦朧睡去。文淑輕輕地抽出手來,替他蓋好被子,搖搖頭憐惜地嘆息:
「真還是個感情豐富的大孩子!」
文淑託人打聽的結果,林志忱所屬的部隊果然已經開拔了。
醫院裡肯治療林志忱已經是特別情面,而病癒后再留院調養,事實上根本不可能。眼看他身體虛化的,連一個投靠處都沒有,文淑只有把他接回家去。半年前,她瘋癱了五年多的父親去世,這三間小屋是唯一留給她的遺產,而許多年來,小屋一直像地窖般陰冷,古墳般沉寂。自林志忱住進去后,立刻有了生氣,侍候久病的老人跟侍候正在康復中的年輕人不同,一個奄奄一息,長日淹留在病榻上,對漸將告別人生充滿怨恨、憤憊;一個一天比一天健康,活力充沛,對未來的人生有著無限的理想和希望。在六七年的護士生涯中,文淑第一次感到看護病人竟是一種樂趣,有時候她小心的照扶他、鼓勵他,溫柔地安慰幾句,又善意地呵責兩聲,儼然是一個大姐姐,有時候卻被他天真的說話,稚氣未脫的舉止,率直而魯莽的行動所感染,彷彿自己也年輕了好幾歲,回到過去的少女時代。日子在輕鬆愉快中過去、倆人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撤除了男女間拘束防嫌,藩籬,姐姐處處體貼,弟弟百般依順,竟比親姐弟還親熱,朝夕共處,耳鬢廝磨,肌膚相親,從不知避諱。然而,那份原始的激情和慾念,像易燃的瓦斯、石油,隱伏在年輕人的心底,潛流在年輕人的血管中,有那麼一天,終於被女性的柔情點引了。一旦燃燒,其猛烈和兇殘,使那點企圖阻遏它的薄弱的理智,在它面前像一層三夾板,火舌數燎,便摧毀了。眼看林志忱在激情焚燒中,就像一個發著寒熱而神經紊亂的病人,文淑的心軟了,一半是被他的熱情融化,一半是被他的哀求感動。她竟把自己禁錮了二十八年的愛情和生命的秘密,毫不吝嗇地給了那個比自己年輕七八歲的大男孩!
那時,那一個隻身奮鬥,而又貧病潦倒的大男孩,乍然獲得了家的溫暖、母姐般的照顧、戀人的愛情,就像獲得了整個世界,他曾滿懷感激地向文淑保證:
「好姐姐我有幸福全是你賜給我的,我這才開始享受人生、了解人生。」
「你是我生命的生命,心靈的主宰,我把自己整個交在你手裡。」
「從此,我們的身心連繫在一起,心臟跳躍在一起,血液交流在一起,永不分離。」
「讓我們馬上就結婚--」
「結婚!」意識像一個音符般,一直浸沉在那支從狂熱急遽而逐漸輕緩、舒徐的生命大合奏里,志忱的低訴輕喚的語聲似一支低柔的小提琴E弦,悄然在一旁撥弄,陶醉著、迷惚著,突然,那兩個字像不協調的、堅銳而生硬的變調,超出了這情調和氣氛。「結婚?」文淑睜開眼睛來,遲疑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彷彿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跌回現實中,惶惑而又無所適從。
「當然要結婚。難道你不嫁給我,不做我的妻子?」志忱詫異地撐起身子望入她眼中,她感到他熱烈的眼光有似陽光般灼著她,令她暈眩,她舉起手來撫著那一綹搭在他額上的頭髮。多麼光潔的額頭和雙頰,還有那稚氣的唇角。早些年,她也曾對未來的終身伴侶有一個朦朧的理想,但家庭的變故和工作的繁重把這理想凍結了起來,卻怎麼也想不到如今要選一個比自己小了七八歲的大孩子作丈夫。
「你有沒有考慮到我們的年齡問題嗎?」她冷靜地問他。
「我從來也沒有去想過,它與我們的愛情又有什麼相干!」
「你不怕別人笑你娶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太太?」
「結婚是我們兩人的事,誰管別人怎樣想法。」志忱微蹙起那兩道濃眉,不屑地皺了皺鼻子。
「可是,我比你大七歲哩,而女人又比男人容易老,若干年後,你正壯年,我已遲暮,那時再嫌我老丑就晚了。」文淑想得很遠,愛情並未令她近視。
「不管你多麼老,在我心目中總是唯一可愛的女人;不管時間怎樣變換,我對你的愛情永遠不變。我可以憑人格、憑生命發誓……」文淑一手捺住了志忱未出口的誓言。他便抓住那手,熱吻像郵戳般疊連蓋上去,蓋到脅窩裡,又似個撒嬌的孩子般,把頭埋在她胸前,呢喃地說:
「我就是需要你,要你像個妻子那樣愛我,也像個姐姐那樣照顧我……」從他嘴裡噴出呼吸的熱氣似一注熱流融入她心裡,一陣屬於母性的溫情在她心中洋溢了起來。她緊緊摟著他,忘記了那個激動而有點笨拙魯莽的男人,只感到他是一個大孩子,一心要人愛憐和照顧的大男孩。
那時,他奔放熱烈的愛情像座剛爆發的火山,不停地噴射出熾熠灼熱的熔岩,似乎欲將整個世界熔解,燒化。他焚炙著自己,也燃燒另外的一個。
那時,她剛從禁錮中脫穎而出的愛情,彷彿一支噴涌自山谷的澗水,纏綿地,潺-地,迴繞著山麓柔情脈脈地流轉。
山若不崩陷,流轉永不停歇。
人在熱戀中,兩情繾綣,小室滿溢春意。形式上的事反顯得不重要了。開頭幾次還提到結婚的事情,也許是覺得多一次繁冗庸俗的儀式,也不見得再會在他們絢麗的愛情生活中增添什麼,也許文淑還有點顧忌,怕別人嘲笑他們這年齡不相稱的婚姻,彼此都不太熱心和堅持。事實是事實,名分不名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漸漸地,結婚這句話就像偶或冒升的一朵浪花,旋即又沉落在那洶湧激蕩的情潮中。
正當倆人沉湎於自己歡樂的小天地中。外面的世界卻日趨緊張、混亂、恐慌和不安。
志忱身體已完全復元,文淑一上班他便常常獨自去外面大街小巷的巡遊,說是去尋找機會。他的目的,也不過是想找一份小小的工作,免得只靠文淑一個人賺錢,自己卻閑散得像一隻整日蹲在窗台上專等主人回來愛撫的懶貓。文淑不在意他沒有工作,但了解那屬於一個大男孩子的自尊心,並不反對他每日出巡。在外面徜徉的時間一多,志忱也感染了那種亂世的困擾,好幾次向文淑提到一起去台灣。文淑深深地眷戀著這塊自己生長在上面的土地,眷戀著土地上那幢小屋,以及醫院裡的工作。她從來沒有設想過一旦會離開。聽志忱不止一次這般提議,她不表示贊同,也不好說反對,總是半真半諧和他的調說:
「好吧,只要你願去的地方,而且能去,我總是追隨你。」
而且能去,是的。台灣,那個陌生而奇異的小島,遠隔浩瀚大海,波浪萬頃,又豈是憑嚮往可以飛越的?
那天她下班回來,照例彎到茶館店,買了二塊志忱百吃不厭的馬拉糕,一手抱著皮包,一手拎個小紙袋,只剩下用腳來踢開那扇竹籬門。猛不防腳尖還沒有挨上,門嘩啦一聲打開。志忱像一股旋風般竄上來便緊緊摟著她直跳直轉,嘴裡嚷著:
「告訴你,我們要去台灣了,真的要去台灣了!」
「哎!糕……你的糕。」文淑給他摟得喘不出氣來,急著叫。「什麼時候你長了翅膀?放開手慢慢告訴我嘛。」
「你說錯了,不是我長了翅膀,是我們倆。」志忱興高采烈地說出事情真相,原來他無意中找到了他所屬的那支部隊遣送眷屬的最後的一批人員,正等船去台灣。
「船是招商局的,快的話這個星期內就可以啟程,三天到達。想想看,一個星期以後我們就在台灣了,多美!」
他的嚮往竟然成為事實,而時間那麼匆促!文淑驟然間幾乎無法接受,她的反應不是高興而是錯愕和遲疑,心裡充滿矛盾:家園,愛人,兩難取捨。志忱卻敲釘轉腳,咬定了她親口說過的只要他願去的地方,她一定追隨--他的勸說和懇求,加上感情的賄賂,逐漸加重了她心秤的一端。終於經過一夜的磋商,重的一端佔了優勢,她同意把房子托親戚照顧,辭掉職務,同他去台灣。事情談妥,文淑才想起問:
「遣送眷屬,你是怎麼登記的?」
「我還是登記了姐弟。」志忱嚅嚅地解說,「因為部隊里結婚必須先要報備核准,而且規定了年齡,我以前填的未婚,現在不好貿然填上配偶,我想,這點到了台灣就可以改正的。」
文淑雖然一直不急於結婚,但本能地覺得去一個陌生的新地方,為長遠打算,最好倆人能以一種新的關係出現,這樣子在行動方面多少要有點顧忌。但登記已經這樣登記了,也只能笑笑說:
「以後你可得注意,少在人前跟我親熱!」
半個月後,他們來了台灣。
三個月後志忱那個部隊整編了一次,他被遣散下來。文淑極力主張他索性溫溫功課,再去念書。她帶來的一點積蓄,省吃儉用還可以維持一些時日,她自己一方面去找工作,相信當一個護士應該不會太困難。
要使荒廢了許久的課業、鬆懈慣了的志忱再專心在書本里攻讀,文淑確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和耐心,她儘可能地替他安排一個適於閱讀的環境,想盡方法引起他的興趣。他溫課時她多半總在一旁陪伴著。每到一個時候,總找些事情讓他心神輕鬆,不致枯燥,更常常弄些他愛吃的菜和點心,留心他的營養,注意他的起居作息,安排他的生活,督促他的課業。那時她身兼的職位等於是賢妻、姐姐,和一個輔導小學生作業的家庭教師!
志忱倒是被她安排得上了軌道,潛心攻讀。但人地生疏,她的工作卻一直沒有著落。靠她歷年來做事省下的一點積蓄,要管吃、住,還有志忱必須購置的一些書籍,才維持了半年多一點,便感到拮据了。她替人家上門去注射,打一針五毛一元的,有時當幾天臨時的特別護士,侍候那些拖延殘息的孤老病人。她也幫人家抄文件、編毛衣,做過種種能賺點津貼的工作,當天氣冷時,志忱脫下棉軍裝便沒有禦寒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絨線衫拆掉兩件,染一染,改織成他的。當缺錢買菜時,她常常買二毛錢醬菜酸菜什麼的,先吞下一碗飯,卻總弄些比較有營養的菜給志忱吃。她盡量不讓他曉得真正短絀的情況,以免他徒自煩愁分心……那一段艱辛而煞費周章的日子,僅一年多的時間所給予文淑外形上的轉變,卻彷彿已經歷了不少苦難歲月的折磨。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女人,因她擁有愛情、希望和信念。
好不容易撐過了那一段隨處都有暗礁和浮沙的淺灘,那葉小舟總算駛入了正流--文淑在公立醫院覓得了本位工作,志忱也通過了考試,進入公立大學。為了節省開支,退掉房子,倆人都住在宿舍里。四年中,文淑難得添一件衣服,難得買一雙鞋子,難得看一場電影,更不曾給自己買過一樣化妝品。全部微薄的薪津,都用來換取志忱那頂比金冠還重的方帽子。
噢,那頂方帽子金光四射,象徵他們今後的生活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一份朝夕祈求的,安定、寧靜、兩情歡洽的幸福生活。他們要重新建立一個家,不像在廣州那樣原來的舊房子、舊傢具,一切都是現成的老家,也不像一來台灣時跟軍隊借住的臨時學校教室,和後來租的那一間簡陋的克難房子,而是由他們合作安排的,充滿了溫馨的氣氛、恬美的情調的愛巢。
志忱畢業不久,便在一個機關里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他們租賃了兩間清靜的房子,文淑便用她縝密的愛心開始布置起來。平常日子她老早便留心好了,哪裡有盞雅緻的檯燈,最適宜擺在床頭邊,哪裡有些美觀而素凈的窗帘布,可以掛在小客廳里。哪裡有套輕巧的藤椅,哪裡有耐用的電爐……全是經過比較而不太奢侈的日用品和傢具,卻給小小的家增添不少情調。每天除了上午班,她把全付心力用在家裡,煮烹志忱愛吃的菜肴,照料他的衣著,投合他的興趣,使他一回到家裡,就像煨在火爐邊的貓,舒服得一動都不想動了。
做了四年的牛郎織女,重又相聚在一起,倆情繾綣歡洽,恩愛更逾往日。愛情給世界沐漆了一層光彩,愛情把人生裝點得美麗無比,那樣的日子,他們生活得像一對浸在蜜糖里的蜂兒。
愛情美化了現實,但並不能改變現實,翻開戶口名簿,他們的關係卻仍是姐弟--原來身份證是部隊中拿了名冊去辦理的,那時,竟誰也沒想到去單獨更正過來。
人在幸福中,時間彷彿都縮短了,距離模糊了,一個月有似一天,一年也不過幾天,而每天都嫌太短促,還不夠細細體會沉湎。
當文淑感到時間不再嫌短促,反而慢慢地覺得黃昏有點悠悠忽忽,黑夜似乎漫漫無盡,她同時也覺察志忱開始變了。
他變得比較深沉、緘默,不再一聲聲「淑姐,好姐姐!」親熱地掛在嘴上,不再有那種熱情洋溢、稚氣而真摯的魯莽的舉動,和那份全心全意皈依她、信賴她以為生存中心的表示。他說話有分寸,舉止有規範,感情收斂而不外露,和在她家養病時那熱情奔放、稚氣未脫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他不但長大了,而且完全成熟了。」文淑常在一旁默默地端詳著他,心裡更這般想,「社會和世故終於改掉了他的稚氣和羞澀,變得沉著、冷靜和含蓄,這樣卻更有男子氣概和紳士風度--他的風度的確不錯,真像一塊璞玉,越琢磨越顯出它的光彩。」她用充滿憐愛的眼光輕輕擁著他,以他自傲。
但是,儘管她這樣自我寬慰,當一室相對時他所表現的漠視和沉默,當和她說話時他的冷淡和敷衍,就在兩情繾綣時,也會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那種心不在焉,都使她感到一種若有所失的悵惘和落寞,使她情不自禁深深懷念以前那個坦率、熱情、帶點稚氣的大孩子!
越是當文淑緬懷過去,深深地懷念以前那個熱情、坦率、處處信賴她的、稚氣未脫的大孩子、小情人,志忱卻變得越來越深沉、陰鬱,他日復一日地用沉默在倆人間砌成一座牆,以冷漠給自己塑成一層防禦性的堅殼。文淑常常被擋在面前的牆憋很發慌,憋得窒悶。她向他伸探過去的熱情的觸角,又總是碰在那冰冷的、缺少反應的堅殼上,使得她由失望、羞憤、恐懼而畏縮。許多年來,她已習慣以他為生活的重心、精神的寄託、感情的歸依,一旦發覺這生命的支柱竟搖晃不穩,她幾乎感到整個世界也將在她面前顛覆,整個地球也將在她腳下崩陷。在她尚未深陷入寂寞空靈的深淵之前,她迫切地需要抓住點什麼系住生命。那不是別的,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一個新的生命,是他倆愛情的結晶,糅合了倆人的骨肉、血液、熱情,把愛情從玄幻的感覺變成真實的存在。
一個孩子,是作為母親的最大的慰藉、最高的寄託、最尊貴的希望!
一個孩子,往往是一道橋樑,融貫了雙親間感情上的鴻溝。
那迫切的需要,遮奪了一切母愛,使文淑沒有顧忌。一個晚上,她終於惴惴地繞著圈子提到這件事:
「哎,什麼?」志忱照例懶懶地偎倚在沙發里,躲在報紙的幕後,似聽非聽的隨口應付著。
「我是說家裡只有兩個大人似乎太寂寞了一點,我的意思覺得應該有個孩子……」
忽然嘩啦一響,紙幕猛地扯落,露出一張怒眉豎目、漲紅了的臉。
「你發瘋了!我們怎麼能要孩子?」
「可以想辦法去更正戶口登記。」文淑已準備好了勇氣。
「更正戶口登記,嚇!就算是更正了戶口名簿,人家誰不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姐弟亂倫,你是想製造社會新聞!」
「把事實真相說明好了。」她臉上熱熱的,卻依舊耐住性子。
「這等於攪糞缸,越攪越臭!」
「你說話怎麼那麼臟!」
志忱哼了一聲,激動地翻覆著手裡的報紙,文淑抑住怒氣,依舊用商量的口吻說:
「那麼,我們去抱一個人家的孩子好么?」
「好啊!一個沒有結婚的媽媽,一個沒有結婚的爸爸,還是叫我舅舅呢,還是叫你姑姑?」
文淑咬著嘴唇,瞪著那張英俊而冷峻的臉,濃黑的眉峰挑著忿懣,斜翹的嘴角掛著嘲弄。她忽然感到十分陌生。十幾年生活在一起的印象一剎那消失了,坐在她面前的竟是一個漠不相識的陌生人,多可怕!
她不再作聲,他也不響,沉默像滯重的烏雲罩在倆人頭上和心上。
原來,他們為避別人耳目起見,雖然備有兩間相連的卧室,但平常總是同住在大的那間房裡。自那次爭論,隔了沒幾天,志忱彷彿為防範疏忽計,索性借口晚上失眠,單獨搬進那間小房間里去。
是他在築牆,牆越築越厚,是他在挖溝,鴻溝越挖越寬,顯然靠文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能撤除鴻溝了。
「淑姐,明天晚上我想請幾個同事在家吃飯。」一天在飯桌上志忱用難得的溫婉口氣跟文淑商量。他第一次約朋友來家裡聚會,文淑略感意外,卻馬上熱誠地問他:「是外面叫菜還是自己做?」
「自己做好了,幾個全是光棍漢,隨便弄點魚呀肉的,讓他們嘗嘗家常味道。」
「有幾個人?」
「三個。」
「好,我會準備。」文淑一口應承下來,志忱笑著謝了她,顯得特別親切殷勤,幾乎使文淑忘記了牆和鴻溝。
那天文淑忙了大半天,張羅好一桌頗為豐盛的餚菜。她盡量以姐姐的身份招待志忱的同事,吃得他們一個個讚不絕口。她記不清楚志忱替她介紹時說的誰姓呂,姓馮、姓俞?只記得三個客人年紀都比志忱大,對她非常客氣和恭敬。這頓晚飯吃得非常愉快,使她覺得自己做主婦是很成功的。
第二天志忱下班回來,便一直喜孜孜地向文淑重述著客人對她的讚美。
「他們對你的烹飪技術簡直讚不絕口!」
「他們對你的親切熱誠一直念念不忘!」
「他們對你的風度談吐非常傾倒羨慕!」
「他們還責備我;說我為什麼有那樣一位漂亮能幹的姐姐,卻從來不讓他們認識認識!」
文淑一直含笑傾聽著,心裡渾淘淘地,像喝了兩杯醇酒。
她不時望著志忱說話的神態,那些誇獎果然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但他難得有的興高采烈,更使她從心底泛上愉快,而感到他們之間又恢復了融融曳曳,全無一點隔閡。
「說真話,你覺得他們三人怎樣?」志忱看她笑得開心,彷彿不在意地把話題輕輕一帶。
「都不是壞人。」文淑順著他的口氣贊了一句。
「哪一個給你的印象最佳?」
「只吃了一頓飯,我又里裡外外不停地跑著,實在沒有多深的印象。」文淑搖搖頭,一眼瞥見志忱認真望著她的神氣,又改口說,「不過,我覺得那個矮矮的比較沉默,那個瘦瘦的高個子非常客氣,還有那個絡腮鬍子、眼光炯炯的,似乎不太老實。」
「那是馮澤群,人頂風趣的。你曉得他今天一上班就拖著我說什麼?」
「說什麼?」
「他拜託我替你們介紹介紹。」
「這人真滑稽,咋晚上已經介紹認識了?」
「你知道,他指的介紹,不是普通的介紹認識。」
文淑不由得在鼻子里嗤笑了一聲:
「簡直莫名其妙!」
她那麼輕輕一聲嗤笑,彷彿一股風吹熄了正燃著的燭火,把志忱輕鬆的笑語聲吹散了,屋子裡那份歡洽的空氣正在冷卻。沉默了片刻,志忱咳嗽著清了清喉嚨,有如開始一篇嚴靜的演講,緩緩地,卻不望著她。
「淑姐,你聽我說:馮澤群這個人的確不錯,他是暨南大學畢業的,做事負責,做人隨和,除了跟朋友打幾圈小麻將,沒有別的不良嗜好。做了這許多年的事情,手邊也很有些積蓄。雖然他在大陸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安排的,他可以說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享受過真正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有朋友替他介紹過,可是總沒有合意的……」
「奇怪!」文淑訝異地攔截了他一本正經背誦履歷,「你盡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志忱咬著嘴唇,眼皮在蹙攏的濃眉下不住閃眨著,他依然不看她一眼,從房間這端踱到那端,然後在窗前停下來,面向著窗外的黑夜,似乎經過一番掙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迸出聲音來。
「我的意思是提供你參考。」
「參考什麼?」
「作為選擇對象的資料。」
「你說這話是當真還是開玩笑?」
「當真。」
「你,你瘋了!」文淑像驟然觸了電般從椅子里跳起來,衝到志忱背後,「你發了什麼神經,講這種無聊話!」
「我一點都沒有瘋,相反的,現在是我最冷靜、最有理智的時候。」志忱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在那冷然的眼光中,閃爍的意志遮奪了黯澹的歉疚,顯示他在內心的一番掙扎中,決心已戰敗了剩餘的感情。「我為你考慮了許久,你應該有個歸宿,有個名正言順的丈夫。」
「住嘴!你為我考慮,嚇,當初你向我求愛時有沒有為我考慮過?現在倒嫌棄我了!真沒想到你是這樣沒有良心的人,怪不得這一陣變得那樣冷漠,原來就是在打主意撇開我,你,你……」文淑的聲音氣岔了,哽塞著說不下去,像是猛被一桶冷水淋過,冷徹心腑,寒透肌膚,一身只是顫慄著。她一把抓住旁邊的桌子來支持那即將軟癱下去的身子。
「文淑,你先不要感情用事,既然話已經說開了,讓我們徹底來談一談。」志忱緩緩轉過身子,面對著文淑,一字一句地說。過分矯飾的聲音鎮靜得成了冷峻,顯然早已打好了腹稿。「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太痛苦了嗎?躲躲閃閃,永遠不能公開。你說鼓起勇氣來剖白真相,人家決不會相信,社會也不會諒解。你說始終這樣苟安下去,一個未嫁的老姐姐,一個未娶的老弟弟,卻從不談婚嫁,總是兩人廝守著同住在一個屋頂下。久而久之,別人不會猜疑有什麼不能告人的曖昧?這實在太使人難堪了!我自問我的學識、能力、品格,哪方面都不輸於別人,但是,為了這個,卻總叫我像做過什麼苟且之事,從心裡抬不起頭來。我恨透了,恨透了這樣的生活!」他重重一拳打在窗台上,彷彿要擊毀這整個陷他於痛苦的生活。文淑抓緊桌子角,挺直了身子,也一字一句從牙縫裡迸出話來:
「聽你的口氣,好像當初是我陷你於這種痛苦的生活,造成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使你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問題,而是商量該如何善後。」志忱不耐煩地岔開去,換了口氣說。「雖然已經錯誤了十幾年,但我們如果要活下去,未來的歲月還不止十幾年。我需要一個正式的家,一個可以向朋友公開炫耀的妻子,一群合法的孩子。同樣的,你也需要一個正式的家,一個名正言順的丈夫。
我並不自私,在獲得我所需要的以前,我會先幫助你安排好一切--文淑,讓我們面對現實,結束這荒謬的過去,再重新開始生活好嗎?」說這番話,他盡量使語氣婉轉,態度溫和,還露出一種為別人著想的神情,想說服對方。
但顯然並未收到他預期的效果,反激起了文淑更強烈的怨忿。
「結束這一切,重新安排?你講得倒輕鬆,可是這一切都已在我生命中烙下了最深的烙印。我把女人最寶貴的貞操、青春、感情和希望全部付給了你,這一切是好是壞,已經成為我這一生的命運,我無法結束,也不需要你替我重作安排。」
志忱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堅持,一副殉道者以身殉情的恣態,而他卻迫切地需要擺脫這一切,準備好的腹稿混亂了。
「我想你總不會有那種十八世紀的封建思想,把男女之間發生的關係看得那麼嚴重?多少結了婚的,要離婚還不是離了。何況我們?那時只是由於年輕無知,一時的衝動……如果沒有了愛情,僅僅為了曾經有過這種關係而硬把倆人束縛在一起,硬把自己當做個殉情的人,是很可笑的。這時代並沒有人管建立貞節牌坊……」
「你卑鄙!下流!無恥!」文淑衝到志忱面前猛不防摑了他兩下臉頰,再也忍不住雙手掩著臉,踉蹌地跌進房裡,伏在床上悲痛地啜泣著。
「林文淑!儘管你不願意結束這一切,但你這兩巴掌已親自結束了這一切!」林志忱憤狠地在客廳里咆哮著,接著一陣腳步聲向外走去,大門重重地一響,整幢屋子旋即落入火山靜止后的沉寂中。
火山爆發后只剩下一座廢墟,一些冷卻的熔岩,一片片灰燼。
激情幻滅后只剩下一片空虛,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一個青春活力消磨殆盡的身軀。
艱辛的歲月,困苦的生活,都從未使文淑沮喪,而這一個打擊,卻整個把她打垮了。許多年來,他已成為她生活的重心,她的希望、理想、感情、關懷全寄托在他身上,傾注在他身上,自己反事事放在其次。她付出了生命中最真誠、最可貴的一切,到頭來只換取這樣的屈辱,這樣的無情!然而,付出的已經收不回來,她除了悲哀、傷心,還有些什麼?能有些什麼?
傷害得最兇殘的人,往往不是敵人,而是最親愛的人。一點都不錯,她寧可讓敵人一刀砍在她頭上,一顆子彈射進她胸膛,卻難以忍受這朝夕共處的親人,在她心靈上一刀一刀的凌割。在她有生之年,這創傷將永不會平復,直到最後一滴血流盡。
林文淑那些日子自己也不知道過的什麼生活,在醫院時,精神恍惚,思想迷離,她真怕會給病人打錯了針或是送錯了葯,可是,回到家裡卻更使她害怕。家,像座寒冷徹骨的冰窖,像陰森的古墳,她一腳跨進去,便完全失去了控制,心神一渙散,痛苦有如地底的暗流,立即從四面八方湧出來淹沒了她。而她,就連伸手攀緣,張嘴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便那麼半死半活地浮沉在苦水裡。
為了自尊,她應該馬上跟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決絕,她搬到醫院宿捨去,從此一刀兩斷,永不見面。
為了所受的屈辱,絕望,她應該親手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不但離開那個忘恩負義的人,也永遠離開這不值得留戀的世界。
兩個方式,文淑都想過,但她不夠忍心,也不夠勇氣。一天一天,依然生存在原來的屋頂下,深夜,思前想後,悲怨不已,輾轉不能入睡。一直到耳聽著鑰匙投入鎖孔,門開,門關,沉重的腳步一直響進隔壁房裡。
自從那天以後,倆人雖然仍住在同一屋頂下,卻很少見面的機會。林志忱常常很晚回來,一回來又總是關在他自己的小房間里,有時悶聲不響,納頭便睡,有時卻是醉醺醺的,哼哼唧唧半天,惡濁的酒臭味隔著半截板壁直飄到文淑床前。
她嫌惡地屏住了呼吸,耳朵卻仍舊關注著那邊的動靜。從聲響上她可以獲知他的一舉一動,直到鼾聲起落了好一會,她才由於腦筋睏乏得完全失去了思索力而迷糊地睡去。
一個失眠,一個夜返,倒成為這幢屋子裡住的倆人唯一的殊途同歸之處。文淑身子躺在床上,腦子裡卻像不停轉動著的萬花筒,一段段往事似多角的彩色膠片,不住地拼湊、分散、輻射,又合攏……儘管一腦子塞滿了零零碎碎,卻不時下意識地瞥一眼床頭柜上的小鍾,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又不時豎起耳朵聆聽著小巷的腳步聲,有沒有停下來,投鑰匙在鎖孔的,瞥著聽著,萬花筒愈來愈凌亂了,「該死的,還不回來!」她不由地埋怨他一句,但馬上又不屑地啐了一口:
「無聊!誰管他回來沒有?」
然而,不曾聽見腳步聲,門響,她無法入睡。
有一晚一點都過了,萬花筒里不再是彩色的膠片,盡變成鐵屑鉛塊,剌剌叉叉戳得她的頭脹痛欲裂。她索性披上衣服,起來客廳坐著。
終於,聽到了停在門口的腳步聲,鑰匙投在鎖孔里,當林志忱推門進來時,文淑正背著他在倒茶,彷彿因為口渴才出來的。
「嗨!」志忱帶著幾分醉意嗨了一聲,這還是他們冷戰以來第一次正式招呼。
文淑回頭望望他醉意醺醺,衣衫不整的模樣,先皺了皺眉頭。耐著性子問了一句:
「每天你都這麼晚回來,都到哪兒去了?」
「到哪兒去了?哈哈,你說到哪兒去了!」他過來拿起茶壺,便就著嘴倒開水,溢出的水從嘴角流到頸脖子里。
文淑看到他那副故作不在乎的痞相,一肚子氣惱再也忍不住湧上胸隔。
「我知道你去了什麼鬼地方!」
「告訴你,我去的是男人去的地方,做的也是男人做的事。
一個身心健康、正常的光棍男人,總不能老守在家裡陪姐姐,是不是?」
「你,你下流!」文淑氣得把杯里剩下的一點開水向他潑去,轉身就奔進房裡。
「下流!哈哈,男人本來就是下流的嘛,你今天才知道。」
志忱還得意地在隔壁嘟嚷著,接著皮鞋一隻一隻重重地落在地上。文淑死勁把臉埋在枕頭裡。堵住了耳鼻,恨不得自己就那樣堵得一口氣憋不過來,不再感到那些羞辱、那些痛苦、那些悲哀。
文淑發誓不再理會志忱的事後第四天,那個周末的晚上,她上一晚值大夜班,逢上個危急的病人,累了大半夜。這晚居然沒有聽到開門聲便睡著了,朦朧中卻又被一連串響聲驚醒。先是砰砰碰碰好像椅子碰翻了,接著訇然一聲彷彿巨物墜地,又是瓷器碰碎的聲音,歇了一刻,嘔吐呻吟鬧成一片。
她實在不能不管。披衣下床,捻亮客廳的電燈一看:那片狼藉的樣子簡直不堪入目。大門還敞開著,兩張椅子翻倒在地上,志忱便呻吟著嵌擠在椅子中間,領帶正好拖在一堆他嘔吐的穢物中,茶壺碎片和開水濺得滿地,一陣陣惡濁的臭氣瀰漫在空中。文淑痛心地嘆了口氣,屏住呼吸,懷著說不出的嫌惡,過去推志忱。
「起來!」她大聲喊著推著,「起來到房裡去睡。」
「唔,唔,再干一杯!」志忱像只泥豬般哼著動也不動。文淑只得使出一二十年來服恃病人的全付勁道,半扶半推地把志忱弄進房裡,好不容易替他脫掉皮鞋,解開印著唇膏、扣子上纏著兩根長頭髮的外衣,讓他躺在床上,自己卻累得只剩喘氣的份兒了。
但醉漢的磨勁還大著哩。
「渴,唔,渴死了!」
文淑馬上去泡了一杯濃茶,又滲涼了,端給志忱喝。
「頭痛,哎,痛得要裂開了!」
文淑用萬金油搽在他頭上,輕輕地按摩著。
「我冷,唔,冷死了!」
文淑把自己的被子拿來,一起蓋在志忱的身上,隔了兩條棉被,還看得出被子底下的那個身體在顫抖。
「噢,冷死了!冷,淑姐,我冷,冷呀!你偎緊我,把你身上的熱傳給我。唔,淑姐……」志忱閉著眼睛低低喚著,頭部像個索乳的嬰兒般在枕上兩邊轉側。文淑驟然感到心裡酸酸的,一道敵意的堤防溶解了,那親密的喚聲,喚回了過去的日子,喚回了久已深藏的柔情。他仍然是那個羞怯、熱情的大孩子,溫順地接受她的照顧和關切,一聲聲親熱地喚著:
「姐姐,淑姐,我的好姐姐!我的生命是你再造的,我有幸福是你賜給的……我從小沒有姐妹,讓我多喚你幾聲,淑姐,好姐姐……」
她坐在床沿上,重新端詳那張在枕上不安地轉動著的臉,他是變得多麼厲害呀!自然,如今經歷了更多風霜,已不再年輕稚氣。但臉色蒼白,兩頰瘦削,鼻子畔垂著深深的紋印,嘴四圈繞著青毿毿的鬍子茬,顯得憔悴而落魄,比起這以前的英俊健壯,簡直判若兩人。一股憐惜之情,猶如經過寒冬的青草,又從枯葉中萌發了新芽。
她想起從十四年前,極力把那個奄奄一息、無依無助的大孩子從死亡的邊緣挽救過來,到幫助他求學、就業,而在社會上站穩立場。自己為他付出那許多的苦心、精力、感情,歷盡了辛酸困難,只為的讓他可做個堂堂正正對社會有貢獻的人。而如今,這個人卻自甘墮落,自趨毀滅,為什麼?那是為什麼?當然,他對自己那樣的無情的確是可惡可恨,但自己當時懇求醫生醫治他,盡心照顧他,卻純粹出自人類最崇高的同情,全無半點私心,後來那樣的發展,又何嘗是當初所能預料的?就當同情演變成那樣的畸戀時,她也曾想到過兩人年齡的相差,也曾考慮過未來的問題。因此,今天志忱的變心,也應該算是早在她意料之中。恨他,也許還更應該恨自己那時不能自持。
現在,她自知已屆遲暮,何況又不是美人。而志忱正值少壯,英氣蓬勃,在外形上先有著顯著不相配。這永遠不能公開的關係,又令人氣沮。事實上,她又何嘗喜歡這種不正常的生活!處處顧忌、處處小心、處處受牽制,明明是光明磊落的人,卻要做縮頭藏尾的行徑,只要一點疏忽大意,就會造成極其尷尬窘迫的局面,叫人難堪,但一切委屈,只是為了愛。她能夠為了這份深永的感情極力壓制、極力忍受。他卻正為了不能擺脫她、不能結束這段感情而怨恨得想自趨毀滅!
「冷,淑姐!我冷呀!」志忱翻了個身,昏睡中獨自喃喃地囈語著。文淑在為他掖緊被子,身體便偎壓在被外,像個母親溫存地摟著她夢魘的孩子。真的,她對他的愛情,與其說是妻子,還不如說是屬於母性的成分更多。十幾年來,她就是那麼照料他,關心他,處處為他著想,事事替他安排,尤其是最近兩年,她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慾愈來愈淡漠,不再貪戀那種如痴如狂的熱情,那種奔放激蕩的相愛,她愛志忱,更近於母性的本能。她只願望他承受她的關切、她的照料、她的愛心,而待她像一個親人。在這遠隔家園的異鄉,也就只有他們倆人相依為命。
志忱辛苦而睏乏地睡去,不再在被窩裡轉側。文淑支起手肘凝望著他。濃濃黑的眉毛舒坦地分開兩邊,底下是緊闔著的雙眼。鼻翼微微翕動,嘴半張著,呼出從胃裡竄上來的濁氣。那熟悉的臉,那十幾年來相依為命的男人,胸中卻包藏著一顆看不透的、易變的心!
好吧!用不著自甘墮落,當初既然存心救他,現在決不致毀他。那不正常的關係結束了也罷,自然,生命中有過一次戀愛,有過一個男人,她是決不再要第二次了。他儘管去尋找一個公開炫耀的妻子,生一群合法的兒女,有一個正式的家,她只要求和他們住在一起,仍舊是他的姐姐,一個未出嫁的老大姐,仍舊可以照管她的弟弟,一個幾乎是由她帶大、受她寵愛的小弟弟。
她作這樣的決定,在她是怎麼樣的一種犧牲!怎麼樣的一種感情!她記得一本書上說過:愛一個人,應該平平地為他鋪路,不能做他路上的絆腳石!她已經為他鋪了這許多的路,自然願意一直鋪下去,讓他勇往直前,暢行無阻!
她要揀一個他不喝醉、不晚歸的日子,鄭重地把她的決定告訴他,解除他感情上的約束。
當她忍受著無限酸楚,懷著沉痛的心情作了這最後決定時,心靈上的重壓卻忽然減輕了,看看志忱已睡得很安穩,回到自己房裡,胡亂卷一張毛氈睡下,睏倦立刻悄悄地擁著她進入夢鄉。
這一晚,文淑睡得無比的香甜,起床已經很晚了,志忱還在沉睡,而等她下班回家,他早又人去床空。第三天仍未碰面,接著一星期是她代替一個請假的同事值大夜班--又隔了好幾天,她總算等到了他。聽他迅速的腳步走向隔壁房裡,她不由得由於那重大的決定而激動起來。她要預備好一番莊嚴而動人的話告訴他,開頭應該這樣說……哎,心裡怎麼那樣紊亂?老早想好的話忽然攪成一堆亂絲,愈抽愈無頭緒……
「淑姐!」
志忱悄然來到她門口,神情似乎有點激動,喚她的聲音是沉重的。
文淑被他這兀然的出現怔住了,一肚子正在整理的說話,像剛集攏一堆的樹葉,又驟然被一陣風吹散。
「公司派我出差到南部去審查帳目,事情比較多,究竟要耽擱多少日子還不一定,不過,短時期要留在那裡。」
「那是調差了?」文淑又是一驚。
「是,噢,不!現在還不一定。」志忱含糊地說,眼望著自己的腳尖,彷彿皮鞋上有什麼吸住他的視線。
「什麼時候去?」
「馬上就動身。」他望了望手上的表,「我要趕二十一點卅分的夜快車。」說著,匆遽地轉身,文淑也跟著站起來。
「噢,這麼快!」她走在他後面,事出倉促,她的反應也是直接的,未能經過腦與心的吸收、融貫。一向就是文淑替他檢點隨身攜帶衣物用品,已成習慣。
「已經檢好了--我以為你不在家,自己檢的。」沒等他說完,文淑已看見了放在客廳里的兩件行李--一隻他平常出門用的旅行包,還有一隻大皮箱。她想不到他行動會那麼迅速敏捷。
「這次因為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候,我多帶了一些衣服。」
當文淑注意到皮箱時,他連忙加以解釋,「還有一些書,我怕臨時要參考。」
沒有她,他也能自己料理了。文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想對他說幾句話,腦子裡一片混沌,又無從說起。
「我走了。」志忱朝屋子裡環視了一周,視線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然後,垂下眼帘,一手提起一隻箱子。
「你,你就這麼提上街去?」
「我已經叫好車子在門外等著。」
文淑呆在屋當中,眼望著志忱傾斜著肩膀,一步一頓,緩緩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遲疑著,忽然停住轉過身來。
「淑姐……」
文淑全身一陣震顫,胸口猛跳,彷彿一道電流通過。那充滿感情和歉意的一聲低喚,喚得她熱血沸溢,脈息加快。恍惚時間倒流,又退回到當年熱戀時期。她睜大眼睛,有所期待地凝視著他。
「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志忱欲言又止,倏地轉身,便快步沖了出去。文淑定一定神,趕到門口,只聽得車門嘭的一響,兩道燈光似兩片剪刀,從小巷的黑暗中一路剪了出去。
關上門,文淑覺得把一身力氣都關在門外了,兩腿軟軟地,彷彿踏在空虛的雲端里,沉寂的沙漠中。小小的屋子忽然變得那麼空曠、深邃,她腳步不穩地挨到沙發旁邊便跌坐下去。
他走了,不曉得哪一天回來。準備了許多日子,費了多大的苦心才決定的事,卻沒有機會告訴他。這好像一個人決定了去動手術,醫生卻宣布延期。長痛不如短痛,要不,就寫信告訴他。對了,用筆來述說,還遠比用嘴來講更容易選字措詞,容易令人感動,也比較容易出口,她不能保險自己親口說出來時,不會激動、流淚……就是一個做母親的,對自己的獨生兒子要去愛另外一個女人,也不能不妒嫉、傷心,又何況她?
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呆久了,生活過於單調,也往往容易起膩。分開一個時期,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人家總是說:
「小別勝新婚……」
她又想到志忱臨走前,那樣深情地喊她一聲……
彷彿已判了罪的囚徒,準備認命了,忽然又獲得複審的機會,有如在長夜中發現了一線曙光,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盼望著……
盼望著志忱來信,又成為文淑生活的重心,思想的標的。
但兩星期過去了,除了一紙明片,寥寥數言告訴她抵達台南,事情很忙,便再無音訊。
大概真是忙,又是七八天不見魚雁的日子過去,文淑自己這麼寬解著:何況他本來是個懶於動筆的人,出差十天二十天的,也沒有什麼好寫。倒是她想給他寫封信,偏又沒有地址,打個電話去公司里問問吧,顯得有點大驚小怪的,而她亦不認得哪一個,要就是那個什麼馮澤群,多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枉為志忱的親人,連他的行蹤都不清楚,說出來也未免令人好笑!
這次出差,怕是時間最長的一次,都一個月了。也說不定事情快結束,就要回家來。所以,不寫信,讓她驚喜一下,以前不是有一次她回去打開房門,他已經悄悄地坐好在那裡,嚇了她一跳!
也許就是今天!每天她都這樣想,每天她在醫院裡,心就一直掛在家裡,渴切地盼望著下班又匆匆忙忙趕回去,拿著鑰匙的手緊張得抖栗著老對不準鎖孔,彷彿她在打開一座寶庫!一座藏著她畢生幸福的寶庫。
門開了,庫中空空如也,她所能得到的卻依舊是失望和空虛,漫漫無盡的寂寞長夜。但是,在一番掙扎后,她又把希望和歡樂放在明天。
明天復明天……
那天下午,離下班還有半小時,文淑端著一盤剛擦洗消毒好的治療器械,預備放進櫥里。內科病房的張小姐正在這時走進來,看見文淑她驚訝地喊了一聲:
「怎麼你倒沒事人兒似的還在這裡上班,你弟弟不是今天結婚嗎?」
回答張小姐問話的是一片金屬器械清脆的撞擊落地聲,鉗子鑷子的像遇上地震般從文淑托盤裡震跌在地上,她僵硬地俯下身子去揀時,另外一些卻又滑了出來。
「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是不是病了?」張小姐幫她揀起一地的東西,關心地端詳著她。
「沒,沒有什麼。」文淑失色的嘴唇顫抖著,很艱澀地從喉嚨頭吐出話來。她勉強支持轉身把一盤凌亂的器械擱在盥洗池旁邊,裝作要重新消毒的模樣,開開水龍頭,又拿了消毒水,實際上卻不知所措,這一聲突如其來的響雷已震得她心膽俱喪,神智昏懵--半晌,才強自克制著低低地問:
「你聽誰說的?」
「什麼?哦,你是說你弟弟結婚的事?我表妹告訴我的。」
「你表妹?」
「你記不得了?不是上次在電影院門口碰到的?她還稱讚你弟弟長得很帥哩。」
「唔。」
「新娘子,噢,應該說你弟媳婦就住在我表妹隔壁。我表妹知道新郎是你弟弟,以為我一定會去吃喜酒,所以特地來約我下午一路去。誰曉得你保防工作做得頂好。消息都不透一個!」
文淑腦子裡嗡嗡地響著。彷彿一架噴氣飛機由遠而近,愈來愈低。愈來愈響。強烈的聲波幾乎要炸裂她的頭,「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極力掙扎著心裡反抗地大聲疾呼!
「你表妹有沒有說在哪裡舉行婚禮?」她忍著自尊心受委屈的悲痛問張小姐,固然,正要走開的她立刻回身止步,高亢的語氣中充滿了詫異。
「好像說是在狀元樓--你真的不知道?奇怪!哪有弟弟結婚瞞著親姐姐的?」
「噢,我想,他可能怕我不同意,因為--我替他看中一個他不要。」文淑不得不編話來搪塞。
「怪不得你氣得那樣子!其實這年頭連父母都管不到兒子的婚姻了,何況你這作姐姐的,我勸你還是看開點算了。」
張小姐一走,文淑再也不剋制掩飾,她感到胸口重重地壓榨,彷彿整個屋頂和天空,全塌下來堵壓在那裡,使她窒噎。她雙手痙攣地握緊著。直到清脆的劈拍一聲,原來是一支注射的針筒不知不覺被她捏碎了,打開手心濕漉漉地沾滿了薄薄的玻璃碎片,殷殷的血絲,和冷汗。
看見血,戳破了的不是她的手,倒像她的心。
他竟偷偷地和別個女人結了婚?那一切都完了!她絕望地在心裡喊著。絞著自己,一瞬時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空了。手腳發麻,寒冷從指尖一直滲透最末的神經。像患寒熱病似地戰顫著。隨著悲痛的絕望來襲擊的是猛烈的恨,憤恨像一塊烙紅的炭投在她心裡,抽空的血液又迅疾回涌,在血管里沸騰著……好一個說謊的大騙子!什麼出差去了南部,原來根本就沒有離開台北,偷偷摸摸地在準備結婚。想不到他心腸那麼狠,手段那麼絕,就那樣撇開了她,像扔掉一雙穿舊了的舊鞋子!十幾年生活在一起,共患難,同甘苦,連一點感情都沒有!最可恨的是無情還加上欺騙。他可以跟她談判,跟她當面解決問題,還怕她真會像沒有教養的村婦撒潑撒野地死拖住他後腿?何況她已經決定了犧牲自己成全他,但他卻在她預備告訴他的時候偷偷溜走了,那樣地遺棄她就像她是一個下賤的女人,一個……他給她羞辱比無情更使她憤恨,他傷了她的心也傷了她的自尊。烙紅的炭火燃燒著,火焰很快地擴展、蔓延,從心底燒上腦門,血液沸騰到了沸點,整個人和心彷彿都將爆炸、迸裂--她迅疾地撕下身上的護士裝,不管那些弄髒了的器械,匆遽地走出醫院。
「欺人太甚,我要報復!一定要報復!」在門口攔住一輛三輪車,便跳上去說了個地址:「狀元樓」。
坐在車上被冷風一吹,讓憤恨的煙火熏得昏迷了的頭腦稍為清醒了一點,她才問自己報復究竟該採取什麼行動?那不像在教堂中舉行婚禮,只要當神父徵詢親友時站起來說不同意就可以否決得了的,如果婚禮還沒有舉行,她怎麼阻止?
如果已經行過了,又怎麼破壞?……她可以說他在大陸上已結過婚,還是自己挺身而出?無論如何她要不顧一切,使他難堪,使他下不了場!……車子在狀元樓門口停下來,門前一塊貼著紅紙的牌子上寫著林何兩府喜事,地上爆竹紙屑狼藉,顯然已行過婚禮了。文淑沉住氣走上樓梯,一眼望見禮堂里鬧哄哄的,賀客都已高踞席上談笑,只有上面一桌還空著。她再轉過頭去,看見樓梯左側有間垂著門帘的休息室,走過去一撳門帘,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穿粉紅旗袍的側影,正對著鏡子在戴耳環,另外一個穿洋裝的少女站在一旁幫忙梳妝,背著一邊,兩個男士面對面站著,看見文淑,臉向外的男士說了句什麼。接著那背著的一個旋即轉過身來--正是他,縱使燒成灰文淑也認得出來的那個人。筆挺的西裝襟上那鮮紅的絹花和緞帶,宛如一團噴射的火焰,一轉身便已灼痛了她的眼睛。
一剎那,兩個人彷彿同時被魔法鎮住了,鬥雞似的彼此瞪視著,一個是充滿了驚愕、惶恐,顯得手足無措;一個是憤恨填膺,七孔冒火,盯著對方要把他燒化--但這只是見面的一瞬間,文淑激動地放開門帘,跨進一步,她先要揮兩個巴掌,再扯下那朵紅花摔在他喜氣洋洋的臉上。
「淑姐!……我,我……」新郎的臉像剝掉了一層殼一樣,一下子由紅堂堂變成慘白,他本能地退後兩步,彷彿想遮護另外的那個目標。囁嚅地不知所云,文淑狠狠地盯住他,像一隻豎毛弓尾的貓,從牙縫裡迸出嘶嘶的警告:
「林志忱,你好!」
「你聽我說,淑姐!」
「你是個說謊的騙子!」
「我本來要……」
「哼!騙我出差,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是想……」
「沒有想到你是這樣陰險、狠毒的人,我還一直被瞞在鼓裡。」
「淑姐,」「你,你欺人太甚!」林文淑越來越抑制不住自己的聲音。
「客人已經等了半天,新郎新娘該出去入席了!」男儐相似乎看出情勢不對,插進來打岔。
「噢,好好!」林志忱拾一拾神,鎮定下來,連忙拉了男儐相一把。「小潘,這是我姐姐,特地趕來的--來,你來見過我姐姐。」
文淑被男儐相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姐」一鞠躬,弄得理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握著的拳頭不得不垂下來。但勉強收斂起的怒火,立刻又被移到面前來的粉紅色身影撩撥起來。她沉著氣,用敵意的眼光輕蔑地打量著這個從她身邊奪去了志忱的女人。一張寬寬的大白臉,小眼睛棗核似地嵌在低鼻樑兩邊,眉毛細得像兩條黑蚯蚓,厚厚的嘴唇塗得紅紅地翹著,冷漠的眼光,一臉沒有表情的表情。庸俗,愚癔還具有那種欠缺好教養的冷傲。但是,她有高貴文雅的文淑所缺少而值得自負的東西--青春,和一個豐滿得像從薄薄的軟緞里爆裂出來的成熟的胴體。
新娘子在她那浮腫的眼皮下冷漠地瞅了她一眼,下頦微微一動,嘴角一掀,便算招呼過了,由女儐相扶著從文淑身邊過去。那朵紅花赫然翹揚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步一顫……
文淑不禁嫌厭地避開視線。
「呵!原來他迷戀的便是這個!」她滿心厭惡輕蔑,彷彿看了一場惡劣的、低級趣味的電影,對知名演員的評價大打折扣。她正鄙夷不屑地要回頭再找那個在她心中貶低身價的人,背後卻傳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林小姐你好!」
是那個叫什麼馮澤群的,殷勤地在向她致意,房裡已沒有別人,儐相正簇擁著新人跨出房門。
「小林實在分不開身來,派我招待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好呀!林志忱這狡猾的東西!自己開溜了,把她像一個包袱般丟給別人,沒有那麼便宜的事!但看人家那副殷勤而恭謹的樣子,又不好意思發作。
「林小姐,聽小林說你玉體欠安,還特地趕來,是不是先休息一下,還是……先化化妝?」
化化妝?她懂得他言外之意:她那副毫不修飾、服裝隨便的模樣,實在不適合來參加婚禮的,本來嘛,她又不是來「參加」婚禮。
「我不……」
「那麼就請入席吧!」馮澤群接過去說,伸手作了恭請的姿勢,文淑猶豫了一下,心想好吧,總要給點顏色他看看!便挺一挺腰肢走在前面。禮堂里響著此起彼落的掌聲,來賓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離開新人,但有些看到文淑仍露出詫異的神情。還有人用輕佻探詢的口氣喚著:「嗨!老馮!」馮澤群一直陪她走到上面的一桌,臨時加了個位置,正好背向著禮堂,對面是新郎新娘,是一個紅慘慘的大喜字,就像志忱胸前的紅花,一直閃閃地灼著她的眼睛,彷彿向她示威,又彷彿向她挑釁。
她不甘示弱地還敬過去,直瞪住對面的林志忱,準備有所行動。
「我們先敬淑姐一杯。」林志忱恭恭敬敬地雙手端著一杯酒站起來,一面示意旁邊的新娘跟他一致行動,他那一臉肅敬的神情,和誠懇而又充滿熱忱的聲音,很容易打動人心。
「從前人家說長兄若父,我說長姐若母。我能有今天,都是淑姐一力造成的,淑姐所給予我的恩惠,此生將念念不忘--
請喝這一杯,接受我最大的敬意和最深的感激。」
文淑沒有想到志忱會這樣善於應變,先施軟功,但竟把她比成母親,簡直可笑!他究竟是頌揚她的好處還是誇張她的年紀?兩個人同床共枕十幾年,有過那麼深的關係,卻胡亂用一個譬喻完全抹煞。好厚顏無恥,好可惡,又好可恨!……
「卡察」一聲,似乎她的恨只會從指尖上發泄,手裡死勁捏著的酒杯竟如同那天針筒般捏碎了,酒汁淋漓一桌,她看到志忱裝模作樣的面孔轉了色,也知道許多眼睛驚疑地望著她。
「請喝這一杯。」一杯酒從左邊悄悄地遞到她面前,也許困惑於自己失態引起的尷尬場面,素來不喝酒的她,竟糊裡糊塗舉杯乾了,熱辣辣地一直從喉嚨頭燒到胸口,她嗆咳著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氣:為什麼要喝下這杯酒,不把它往那負心的人臉上潑去?
「先吃點菜。」有人遞給她一塊手巾擦手,接著一塊白斬雞悄悄落在她碟子里。又是馮澤群殷勤的聲音。
有人開始敬新郎新娘的酒,新郎新娘又離席去敬客人的酒,也有人敬她,鬧哄哄地,她一肚子惱恨就像鍋里煮著的滾湯般沸騰著,卻不知道如何發泄,只是悶著氣一杯一杯地把冷酒吞下去。人家敬她,她也木然回敬人家,喝多了,喉舌反都麻木了,毫無感常。漸漸地,她覺得那些囂鬧,那些笑聲,那紅閃閃的喜字和晃來晃去的人影都絞纏在一起,繞著她嗡嗡地打轉,像一大群飛舞著的蒼蠅,她緊閉上眼睛,光和影仍在她眼睛里閃爍個不停,她掩上耳朵,亂糟糟的聲流仍舊灌了進去。
「我敬你一杯。」
「乾杯!」
「乾杯!」
「乾杯!」
最響的永遠是這兩個字,像一聲比一聲更重的錘擊,錘得她頭暈眼花。我還有重要的事沒有做!她竭力想擺脫這干擾她的囂鬧,模糊地捕捉著一個概念。我要報復!要報復!但有什麼落在她眼皮上,不,是起了霧,看什麼都不清楚!她用力睜大眼睛,一定要盯住他,不能讓他逃出她的視線……
在哪裡?還在對面,正向她迫近來,近來愈變愈大,佔滿了整個空間,哎!那不是他,是那張可憎的大白臉,冷漠的眼睛瞅了她一眼,慢慢地退了回去。另外一張臉又漸漸迫近來,擴大了,那正是他,薄薄的唇角挑著一絲嘲弄的微笑,俊目中射出冷峻的眼光。一會兒臉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對冷漠的眼睛,一張嘲笑的嘴,正對著她……有些什麼東西在文淑胸中兇猛地膨脹、衝激,終於突然爆裂了,她陡地站起來,一手指著前面,激動地叱責著:
「林志忱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她嚷了半句又突然怔住,人臉如同肥皂泡般消失了,桌子對面是空的!只有牆上那個大紅的喜字,紅得像一團火焰向她撲來,一道熔岩向她流來,那光焰令她暈眩,那灼熱使她融化,她感到自己正軟軟地癱瘓下去,本能地伸出手來抓著,明明抓住了一把……
「嘩啦啦!」又是什麼濕的熱的,跟著她身子往下溜,都從她身上滾過去,滾到地上。
「醉了。」
「喝醉了!」
誰在說醉了?是誰喝醉了!一定又是他,是志忱。什麼人在拉她?不要拉拉扯扯!她要去攙志忱起來,看這地上稜稜角角扎手的准又是碰破了茶壺,一片滑不几几的是開水還是他嘔出來的髒東西?看你又躺在這髒水堆里,起來!哎,這手怎麼冰冷的,而且僵硬了,他死了,「林志忱死了!」她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喊叫著,接著,一個愴厲的、像受傷的野獸的慘嚎聲震懾了她紊亂的神經。那是什麼聲音?她呆了一呆,才辨出那慘號原來出自自己喉頭,是她在哭,哭志忱永遠離開她、不屬於她了!她焉得不傷心痛哭?於是,就像長江大河決了堤,淚水挾著巨大的悲慟滔滔地傾注奔瀉,直到淹沒了她瘦軟的身軀、悲苦的心靈、微弱的意識……
文淑迷糊地掙扎著,她覺得有什麼鎮壓在她頭上,那麼重,頭痛得像要迸裂開來,嘴裡沒有一滴口涎,喉嚨頭像要冒煙,而且那麼弱、那麼倦,累得她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是白天還是黑夜?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聽到一點聲音,不是她的呻吟,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
「你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了?」
「哎,這個還沒醒?」
「小林倒安逸,自己去享受洞房花燭夜,卻把這個燙手的蕃薯扔給人家。」
「小林說起來也有他一套苦經:他說他姐姐年輕時受過刺激,精神有點失常,最看不得別人結婚娶親,他為了顧憐她,才一直沒敢成家。」
「哦,是這樣的嗎?」
「他這次所以偷偷摸摸瞞了他姐姐結婚,就是避免刺激她--不想還是給她知道了,鬧了個笑話。」
「有這麼回事,小林都不曾告訴過我……很可笑,他以前還預備替我介紹的哩!」
「哈,真要娶個精神病太太可一輩子夠受的了!車還在底下等著,來,我幫你送她回去。」
這些說話不過是一些嘈雜的音波,擦過文淑的神經,就像風吹響著樹葉,沒有一點意義。她只是無力地轉動著頭,想擺脫那重壓,還有胸口的;接著她感到自己彷彿騰雲駕霧地降落到一個狹隘的盒子里,輕輕地搖晃著,她模糊地意識到是坐在船上。
「是去台灣嗎?不,不對……」
「那麼是回家去!」噢,回家大好了,回到她幼時嬉戲的地方,那感覺是甜甜蜜蜜的,好像迷失的孩子就要回到母親身邊,心裡說不出的舒坦、溫暖。她忘記了頭痛胸口脹悶,身子虛飄飄地搖晃浮沉。升起來,升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
怎麼,船開動了?她用力掙開一條隙縫,哎!前面那紅慘慘盯著她的是什麼?紅的像在噴火,像在滴血,像野獸閃著凶焰的獨眼……多可怕!
「快,快打掉它,打掉那惡魔的紅眼睛!」
噴著凶焰的獨眼猛地向她撲來,她一聲驚叫沒喊出來,卻已倏地消退到後面去了,接著身子又輕飄飄地搖晃起來,船重新在海里行駛。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十分睏乏地閉上眼睛,迷糊中孩子似地喃喃說著囈語:
「回家真好哦!回家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