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財務科的王阿姨走過業務員辦公室的時候就大叫:「喂喂喂,你們幾個小夥子快過來簽工資單啊!不要以為拿了錢就可以走人了啊,還讓我一個老太婆追過來討明星簽名呀?!」
小何第一個蹦過去,這個月頗有收穫,把他給樂壞了,眼盯著工資卡直冒紅心,開始計算著和還在大學里當新新人類的女朋友去哪裡甜蜜地情人旅遊一次。
李沐雨也在盯著工資卡算計,卻有些頭暈眼花四肢無力。
江節的各科成績慘不忍睹,老師提議家長可以考慮給他請家教特補,就是一筆不小的花費。由於江節現在讀的是直升制的重點學校,如果成績太差的話,中學是鐵定不讓升上去了,甚至會被除名出校門,當然他不想讓這種難堪的事發生。
還有加上就連他考大學時都自嘆弗如的許多小學畢業複習資料的費用,再加上為畢業生特別準備的營養午餐的費用,還有得為他升中學準備學費和寄宿的錢——因為老師說了,他們學校為了保持全國名列前茅的升學率,規定中學生必須寄宿學校以便於管理和敦育,請家長放心,學校的寄宿條件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先進,費用自是同等檔次。
李沐雨頓時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這才發現了另外一件事,這個替人養了數月的兒子的消費檔次,不是他所能承擔得起的。
不能這樣下去了!他還年輕,還沒有快樂的生活呢,還得留些錢將來買房子、娶老婆、生兒子……他實在很想痛哭一場。
「喂,李兄啊,你怎麼這副爛表情啊,對這個月的錢還有什麼不稱心嗎?」小何滿臉春風地走過他身邊,奇怪自己的夥伴為何看上去悶悶不樂的。
李沐雨一腔凄苦:「你是不會明白的,小夥子啊,等你有了兒子就知道啦!」
「哈哈,難道你真有私生子啦,有人拿他要挾你啊?」
李沐雨飛了一個白眼,懶得跟不知人間辛酸的傢伙解釋。
「這麼需要錢的話,你還不如去賣身得了,就你這長相賣身准發財。」小何繼續口無遮攔地損他,全然不知李沐雨現在正是滿腹苦水無處倒,人都快要熬成苦瓜了。
怎麼解釋?這一切的起因,要說錯在那女人欺騙的話,一個巴掌拍不響,自己的貪慾也是罪魁禍首。如今李沐雨只能忍氣吞聲,自嘆倒楣。
不過,他還是很理智地沒有在江節面前顯露過這方面的情緒,那孩子看起來常常遲鈍到對一些事像是全無反應的地步,其實心裡敏感脆弱不輸於易碎的玻璃,這點他很清楚。
清楚地記得那天在街頭追逐,孩子消失在視線中,待找到他已經是殘霞滿天,在離家不遠處的小公園裡,孤獨的孩子坐在銹跡斑斑的鞦韆架上,像一座石刻雕塑般的靜默,晚風吹亂了柔軟的頭髮,被鍍成金色的小臉在霞光里閃著淚花。
李沐雨怕他見了自己繼續逃,決定先站在不遠處觀望。然後他聽見孩子開了口,迎著風輕輕吟唱。
「下雨了,小鳥叫,冷冷的天空不是家,沒有蟲沒有巢,沒有媽媽來梳毛……」
反覆地唱著這一句話,男孩稚嫩的聲音在寂靜中斷斷續續地苧漾,一遍又一遍,像根纖細的絲繩勒緊了李沐雨的心臟,人進血肉,活生生地痛楚著。
剎那問他有種衝動,想緊緊地抱住那瘦小的身軀,永不放手。
天有點冷,時間太久了,不能這樣下去。當李沐雨正猶豫著要不要接近,孩子卻自己站了起來,面對他,筆直身體把手一揮,大喝一聲:「鹹蛋超人!」之後就像小火車頭一樣沖了過來,帶著滿臉紼紅的憤怒。
李沐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恨自己,他無措地抓住揮舞過來的小拳頭,很容易,因為帶著過高體溫的孩子沒有什麼力氣,掙扎幾下就軟在李沐雨懷裡。李沐雨抱著他衝進了醫院。
那晚,江節發了高燒,整夜迷糊地喊著:「不要丟下我,我會乖的。」
也從那時起,李沐雨已經預感自己可能碰上大麻煩了。
當然,那時的他沒料到,自己的麻煩里包括了兩人的生計問題。
雖然現在的薪水使生活還沒有淪落到困頓的地步,但要說他能輕鬆地負擔起兩人的未來,就太言之過早了,何況這樣的生活是他被迫接受,不是心甘情願的,更是了無生趣心情灰暗啊。
別人遇到這種事會怎麼做,他不是沒有問過,用轉述故事的方式試著從眾人嘴中找出答案,可是五花八門的答案讓人無所適從,其中有一些更是難以接受的,比如把孩子賣掉來補償自己的損失,或者把房子租出去,自己收房租,孩子嘛,把他放到育幼院去算了,再或者讓孩子出去打工維持生活等等,讓李沐雨聽得心驚肉跳。
他雖然痛恨女人的欺騙,但沒有想過要對孩子做出什麼事,畢竟事到如今,自己也有一定的責任,要讓孩子來承受自己的損失,這種事李沐雨狠不下心來去做的。
既然狠不下心來,現在也只能忍受,時間長了,倒也麻木了,以後幾個月的帳戶上依舊空空如也,他不再大發雷霆怨天尤人,甚聖連應有的怒氣也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回到家裡面對江節時,李沐雨已經不再想這件事了。
江節在他下班前已經回到家,獨自趴在客廳的小桌子上做一大堆的作業,眉頭緊鎖,嚴肅的表情讓人不禁莞爾。
李沐雨記得自己小時候,經常把同學拉到家裡一起做功課,幾個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寫篇鬧鬧,不論效率怎麼樣,至少那樣的做功課絕對不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而江節顯然沒有這個習慣,從未見過他把其他同學請到家裡來做功課或玩耍,甚至沒有從他嘴中聽到過別的同學的生活情況,這可不是正常的現象,李沐雨有些擔心。
他見李沐雨走進家門保持一聲不吭,只是瞥了眼后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由於飲食正常吧,最近個頭竄得快,新買不久的褲子已經短了一截,趴在桌子上寫字的時候特別明顯。
李沐雨蹲下身體替他拉褲腳,用手量了一下腳背與褲管的差距,不由笑了:「嘿,小子,你長得還挺快哩。」
江節眯起眼睛,很得意:「我長了這麼多。」他伸出兩個手指量了一個距離給李沐雨看,李沐雨直笑。「我終有一天會比你長得高的。」他又說,帶著挑釁的味道,小臉兒板得一本正經。
自從家長會後,這句話就成了他的口頭禪。他本來還想說「終有一天會比你長得帥」,但沒有好意思出口,曾經說過一次,結果把李沐雨樂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問他怎麼和女孩子似的計較起臉面問題來著,他回答不出,所以只能把這個願望窩在心裡。
「對了,暑假過後你就要去寄宿,記得要和同學們好好相處啊。」李沐雨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認真叮囑他。
「不想去。」江節用橡皮擦著做錯了的題目,頭也不抬地回答。
「別說傻話,都要成為中學生的人了,要學會怎麼和別人相處才對。」李沐雨伸手撫摸他的頭。
江節不吱聲,只管做作業。
「六點鐘家教就要來了,我們早點吃飯吧。」看下看牆上的鐘.李沐雨準備去廚房做晚飯。
「嗯……那個……」背後響起町疑的咕噥聲。
「怎麼了?」李沐雨見他欲言又止的煩惱樣子.笑問。
「我……昨天讓方老師不要再來了。」江節小聲地回答。
「什麼?!」李沐雨像被這句話砸到腳板,差點暴跳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低下頭的孩子。「小少爺啊,你不想念書了是不是啊?!我費多大勁給你找的家教,你就這一句話給我打發了啦?不行,我得給方老師去說說!」李沐雨氣得直跺腳,來不及去責備他,連忙轉身去找電話。
「不要!」江節依舊低著頭,聲音卻是堅決的,他又講了一句讓李沐雨氣絕的話:」我說是你讓她不要來,錢不必退的。」
怔怔地愣了好半響,確定自己的錢是白送給人家了,李沐雨才強壓著怒火問:「為什麼?她教得不好?你要做這事也得跟我商量一下啊?!」
江節搖頭:「我不喜歡她。」
李沐雨呻吟一聲,用手指扶住太陽穴以防自己情緒失控。真是徹底敗給了這個小混蛋!
「又不是讓她當你媽,你講究這麼多幹嘛?!」
江節努了努嘴,終究沒吱聲,扭過頭不再理會快被自己氣瘋的人:塵吳很是得意,他才不要那個見了李沐雨就笑得滿臉肉團直晃、而見了自己就板起臉的傻女人來教呢。他不喜歡她,心裡早就叫鹹蛋超人揍過她奸幾遍,最後還是自己張嘴讓她永遠不要再出現才是最大的勝利。
他很高興,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當然他不敢讓李沐雨知道自己這麼高興。
李沐雨當然會十分生氣,但跟他相處這麼久了,江節很明白他和自己的爸爸完全是兩種人,李沐雨再生氣也不會動手揍他,所以他很放心地幹了這件壞事。
果然,李沐雨煩躁地原地晃悠了幾圈,最終也只是長嘆一聲去了廚房。
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為人父母的累,但他嫌自己明白得太早,明明這些都應該與他尚且無關的事嘛。白天悠閑工作,晚上吃喝玩樂,這個從瀆書起就樹立的生活願望,離現在的生活已經很遙遠了,他覺得自己蓬鬆的頭髮叢里大概快要見到白絲的蹤影,因為他現在有了一個快讀中學的「兒子」。
江節的生活現在又增加了一個教育問題。家教是不敢再請了,不清的結果當然是自己操刀上陣。以大學的水平去應付小學生的教育,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其實不然,教育是一門技術的道理,李沐雨對此有了深刻的體會。
晚飯後,他和江節一起擠在江節的小房間里實踐教育活動,這看上去沒有麻煩的事,不知在什麼環節出了錯,使李沐雨發覺他和老師這項職業的差距是滿大的。
「李沐雨,我累了。」這句話通常在他們的教育活動沒有進行到五分鐘就出現。
然後,「李沐雨,我渴了。」
再然後,「李沐雨,我餓了。」
再再然後,「李沐雨,我困了。」通常到這階段的時間用不了一個小時,就算是李沐雨翻了臉,循環還會絲毫不差地再次重現,直到李沐雨自己也被迫放棄。
「睡吧,明天再繼續。」
他也累啊,白天要當個疲於奔命的上班族,晚上還要給個不合作的孩子補功課,他已經無法再有餘力去思索自己為什麼淪落至此,精神上反而單純起來,消極情緒被擠得沒有空閑去體會。畢竟生活是永恆的,只要人還活著。
幸好,江節雖然常會反抗教育,但堅持的話他進入狀況還是比較快的,李沐雨越來越相信這個孩子的智商毫無問題,有問題的是不露痕迹的叛逆性格。
「這兩篇古文背一下,老師說有可能會考到。還有昨天抽考的試卷呢,拿出來看一下。」
試卷拿了出來,李沐雨如釋重負地看到鮮紅的數字在及格線上。
「好小子,總算有進步了,我說你不笨嘛!」他高興地一把摟住江節的肩膀,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般地興奮。
江節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從李沐雨的雙臂中鑽出去,立在不遠處「嘿嘿嘿」地傻笑。
李沐雨看著他的笑臉,馬上犯了一個普通家長都會犯的毛病,他氣度非凡地拍著胸膛許下承諾:「只要江節畢業考試能保持在這個分數之上,你要什麼東西都買給你,怎麼樣?」
「我不要東西。」江節搖頭回答。
「不要?不必客氣的,你說吧?」
江節咬著嘴唇不吱聲。
「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一切都行。」李沐雨繼續信誓旦旦。
江節揚起嘴角笑就是不說,他取過課本開始念念有辭地背起課文來了,不再理會李沐雨。
李沐雨知道自己幾乎是在討好這小子的笑容,難得曇花一現千金難買,看到他的笑容才有種真正放下心的輕鬆感,不再為他焦慮,因為總是猜不透那小小的心思在想些什麼東西。
如果有痛苦不願說的話,悶在肚子里只會發酵成毒,害人書己,李沐雨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家長都會這樣費盡心思去猜度孩子的思想,至少他是的,而且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雖然現在的自己也有滿腹苦楚不能說出口,但在孩子的一顰一笑中總有所釋放,也算是一種精神補償吧。
他躺在江節的小床上,在孩子喃喃的念書聲中,體會一種奇特的整個世界部在虛化的縹緲感。也許這種情況會持續一輩子吧,他在睡意朦朧中神志不清地這樣想,倦意襲來,昏昏睡去。
不久后感到有手在推自己,然後就有一個小身體鑽在自己懷裡。
「幾點了?」他迷糊地間,
「晚上十一點。」耳邊響起江節悶聲悶氣地回答。
「哦。」李沐雨哼了一聲又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就懊悔得要命,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的後果,是自己把頭頸給睡扭了,而且渾身擠得酸麻,四肢難以動彈。不知道江節怎麼樣?看到孩子貼在自己胸口的腦袋,不禁害怕他是不是已經被悶死了。還好、細看江節呼吸沉穩神態平和,睡得正香。
「喂。可以起床了,江節,要遲到了!」他抬眼看到牆上指向七點多的掛鐘不由嚇了一大跳,慌忙搖醒準備賴床的孩子。對方哼哪了一會兒繼續悶頭大睡,絲毫沒有理睬他的焦急。
李沐雨手忙腳亂地從小床上跳到地上,順便也把滿臉怨恨的江節拎出被窩,推進衛生間,每天生活的開始幾乎是一成不變的。
但江節的校園生活開始有了不小的變化?
「關於這次抽查考試,老師要表揚一位同學。」女老師站在講台上,手壓著一疊試卷神清氣爽地往台下掃視了一圈,馬上皺起眉頭。
坐在後面的同學在桌台下踢了江節一腳,江節還是沒有反應,趴在桌上繼續夢會周公。
他昨晚睡得不好,兩人擠在一起睡,開始是怎麼也適應不了,直到抱著李沐雨溫暖的胸膛才安穩地睡去,不久之後就被強拉了起來。
幸運的是這次他沒有被請出教室去涼快,雖然他聽到第三聲「江節」后就驚醒過來,在滿教室的笑聲中已經做好去牆角涼快的準備,順便可以再測量一下自己的身高。但是這次女老師的臉色沒有那麼難看。
「江節同學,老師要表揚你的巨大進步,但你是否能改一下在課堂上睡覺的習慣。」女老師笑咪咪地問他。
江節的臉漲得通紅,在同學的笑聲中惴惴不安地坐下,腰挺得筆直,努力剋制睡蟲的侵襲。
「矮老鼠肯定是偷看的。」
他聽見陳艷的嘀咕也沒有憤怒和委屈,反而樂孜孜的,因為老師和同學們都沒有留意到她的話,他們看江節的眼光已經少了常見的嘲諷。
事實上已經很少有同學叫他矮老鼠了,他和半個學期前那個骯髒邋遢,常被欺負,不愛說話的江節有了明顯的區別。
整潔的衣著,清爽的面目,不再流鼻涕,偶爾也會露出笑臉,和同學們也開始嘗試交流的江節,已經有女孩子評價他「原來是個可愛的男生啊」,這來得過於迅速的變化,江節只能小心地接受著,也小心地體會著奇特的舒暢心情。
「江節同學,你睡得很晚嗎?」下課後,隔壁桌子的女孩子突然轉過頭,微笑著問江節。
江節受寵若驚地連忙點頭:「因為……要背書。」
「江節,你現在變得好努力啊,成績進步得也很快,真讓人羨慕。」她又說,滿臉的誠心誠意。她的話讓江節羞紅了臉,他想說點什麼,卻緊張得開不了口。
女孩子笑了,「我們放學后一起做功課好嗎?到我家去,我家離你家不遠哦,很方便的。」
「呃……哦。」江節張口結舌地答應著,其實過了好久,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答應了什麼事。
即將要成為中學生的孩子,不管身心有沒有成熟到對男女之情有什麼實質上的了解,但異性交往的朦朧喜悅,由於不帶別有用心的想法而能充分享受到。
事實上江節對這種情感毫無概念,他只是在體會正常而良好的同學關係所帶來的滿足感,因為隨著這個叫何薇薇的女孩子的主動伸手,和其他同學的交往也開始變得明朗。
何薇薇是個長著娃娃般可愛臉龐的溫柔女生,雖然她從前沒有理會過江節,但和江節交上朋友后,顯露出的熱情和親切,使江節在人際交往中的懦怯得到了緩解。他開始學會主動和人家攀談,話依舊不多,卻沒有給人家討厭的印象。
上體育課時,終於有男孩子邀請江節一起踢球,江節高興又害怕,最後還是很勇敢地去了。
瘦小的他夾在人高馬大的眾男生之間,追逐起來自然是相當吃力,結果弄得一身泥濘,膝蓋跌破還流了血,卻沒有一點痛苦的感覺,回到家裡像個猴子一樣在李沐雨面前又蹦又跳,喋喋不休地跟他說著踢球的事。
「我要是能很快地長高該有多好,那樣就不會被別人搶去球了!」嘰喳到結束,江節成長的煩惱又回到老問題上了。
李沭雨替他擦著汗濕的頭,安慰:「沒關係,你一定會長高的。」
「會比你高嗎?」江節習慣性地問。
李沐雨不明白他的比較範圍為什麼總是停留在自己身上。他一邊給他跌傷的膝蓋塗藥水,一邊認真地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江節高興地咧著嘴笑。
看著孩子的興奮,李沐雨有些悻悻然,顯然與同齡人交往的驚喜,要比一個與他差距甚大的成年人所帶給他的快樂要多得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晚飯過後,李沐雨陪他趴在地毯上數鹹蛋超人的貼紙,隨口問他:「你為什麼不請同學來家裡玩啊?」他覺得陪著玩這種遊戲的人不應該是個成人,同齡人更適合。
江節不甚熱心地回道:「他們會問我為什麼沒有爸媽的,很煩耶。」
直白的回答讓李沐雨為之一怔,因為無法從這張小臉上看到什麼悲傷的表情,孩子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原來這樣啊……」雖然不是自己的責任,李沐雨還定有些不是滋味。
「反正……」江節咬起嘴唇咕噥著,通常他覺得話難出口時就有這個習慣,「有沒有他們都一樣。」
「啊?」李沐雨驚訝,這難道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心裡的話嗎?
「他們都沒有李沐雨好啊!」江節咕噥,然後低著頭擺弄貼紙再也不理睬李沐雨,似乎要他說出這句話是李沐雨的錯誤。
李沐雨只能笑笑,心裡卻是異常的柔軟,當冤大頭這麼久,孩子的回答讓他覺得還不是很吃虧。他也馬上發現另外一件事,能做出這樣明辨是非的回答,說明孩子開始向著成熟邁進了,讓他不由想到自己和這個孩子之間到底要怎麼辦,難道真要把他撫養到大嗎?這事要怎麼解決呢?真是令人頭痛啊。
「李沐雨,晚上我們一起睡,好嗎?」江節又拾起頭,滿懷期待地問他。
「好啊!」不假思索地答應后,馬上得到一個心滿意足的稚氣笑容。
自從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睡過後,江節每天晚上都會抱著自己印有鹹蛋超人形象的小枕頭敲開他的房門,然後昂首闊步地鑽進他的被窩,當然之前也會問這麼一句。
「為什麼要和我睡啊?」李沐雨問過他。
「不可以嗎?」江節狡黠地反問他。
李沐雨當然沒有不可以的理由,他知道對方畢竟只是一個孩子,渴望關愛的時候要比成人直接得多,更少一個成人不太可能直接問另一個成人:晚上我們一起睡好嗎?
能如此直接索取溫暖而不用考慮後果,大概是任何一個成人都會在心深處羨慕的事。
單純的肌膚相親,相擁安睡,被孩子用手臂緊緊環抱的奇特觸感,會使人產生一種類似於血脈相系的溫情,被稱之為母親的女人會如此輕易就放棄,在外漂泊已久的李沐雨覺得無法理解。
「李沐雨,我能不能一直和你睡啊?」當抱著李沐雨鑽在被窩裡時,江節常常會問些令人辨不清用意的問題。
「好啊。」李沐雨隨口回答,黑暗中看見孩子閃著光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臉,像只小動物似的清亮無瑕。
「騙人!我要去寄宿了,就不能和你一起睡了。」江節立刻怨懣地拆穿他的敷衍。
知道他又開始重彈不想去寄宿舊調的李沐雨不由失笑,伸手去捏他的小鼻子:「可是將來你也不能一直和我睡啊?不許用寄宿來跟我鬧。」
「為什麼不能呢?」江節不滿地晃著頭,抓住停在自己臉上的手。
「為什麼……」李沐雨沉吟,覺得這個問題要給一個小學生解釋清楚,是件滿傷腦筋的事。「你將來要和一個你最喜歡的人一起睡啊,這才是永遠的事哦。」
「那就行了。」江節自信滿滿地應著。
「行了?」李沐雨不相信這個含糊的回答能讓他明白什麼。
「李沐雨喜歡江節嗎?」江節小聲地間。
」喜歡啊。」李沐雨開始悶笑,摟緊孩子的背拍了拍,他知道這小傢伙根本沒有搞懂自己在說些什麼,可現在跟他解釋這種問題,顯然還不到時候。
「那我們就一直一起睡啊?」
聽著理所當然的推測,任淮都會笑出聲的,不過李沐雨沒有笑,只是板著臉故意逗他:「不行,我將來要跟一個阿姨睡一輩子,所以不能跟江節。」
「啊?」強烈的失望聲從被窩裡傳出來,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李沐雨以為他睡著了,也閉起眼,耳邊卻傳來細碎的抽泣聲,把他嚇了一大跳,連忙扭開燈拉開被子,正看見江節用睡衣袖管拚命抹臉。李沐雨啼笑皆非,一時氣絕。
「你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啊?」雖然有些不忍,他還是坐起身體、交叉著雙臂教訓充滿委屈的臉,他可不想自己教育出個隨時為一喝點小事就哭泣的男孩子。
「李沐雨和媽媽一樣的壞,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憤恨的尖叫后,江節突然抓起自己的枕頭迅速跳下床,又把手中枕頭往李沐雨腦袋上砸去,然後赤腳向自己房間里跑,哭泣聲壓抑在喉頭嗚咽不斷。
「喂——」看著這麼大的憤怒反應,李沐雨恍惚也覺得自己的玩笑可能傷害到他了。這個孩子是害怕失去的,因為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再失去的了,連言語的玩笑都無法承受。
想到這點,不禁責備起自己的粗心,李沐雨心慌地迫過去,抱住江節想反抗的身體,一個勁地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李沐雨剛才是說著玩的,不是真的,江節乖,不要哭……」反覆地念著,他也不清楚自己具體要道歉什麼,只是想能平息孩子傷心的哭泣就好。
孩子慢慢平息下來,靠在李沐雨的肩膀上,吸著鼻子問:「李沭雨會和媽媽一樣走掉嗎?」
「不會。」李沐雨立即搖頭。
「一直不會?」
「一直。」李沐雨不知道自己在承諾些什麼東西,能哄江節平靜下來的話,說什麼都行啊。
江節終於滿意地一把摟住李沐雨的頭頸,這種親昵的舉動,他除了在睡著不自覺外,其他的時候都不會做的。
體會到這種日益加重的依賴,不知道是悲還是喜,李沐雨心中五味雜陳,他抱起孩子重新回到床上,然後去拿了濕毛巾替他抹凈臉,不敢正視盯著自己不放的澄清目光,他再次開始思索起兩人的事要怎麼去結束。
江節不是他的孩子.兩人沒有任何關係,可維繫起來的感情會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難以分離,他捫心自問,願意嗎?李沐雨不禁茫然,難道真的要和這個孩子過下去,可自己的將來呢?
「江節,你有沒有親戚在這裡的?」
江節搖頭,
「沒有?」
「我有李沐雨。」江節乾脆地回答他,
李沐雨無力地扔下手中的毛巾:心虛地迎視著孩子信任的目光。他摟住他,關上燈,拉上被子。「睡吧,明天還要上課的,」最後,他只能嘆氣。
不管是否願意,事實擺在眼前,李沐雨現在無法擺脫被孩子制約的困境。
幸運的是由於生活的巨大壓力,工作上的不斷努力使經濟的問題變得不再那麼突出,所以在連續幾個月沒有收到錢后,他不再憤慨了,被騙已成定局,要不要擺脫是個良心上的問題,也是個最大的困難。因為李沐雨實在無法狠下心來丟棄江節,他對自己無可奈何到走一步算一步的妥協,對外也開始宣稱江節是遠房親戚的孩子,也好對自己尷尬的身分有個交代。
其實對外按事實宣揚未必對他不利,雖然被騙是件糗事,但依他現在的行為完全可以被表揚為太好人而能博取同情,只是李沐雨不願意被人注意到自己和江節的生活,他想讓這一切能平靜地過去,聖於過去了以後自己究竟會怎麼樣,想來競有些空虛。
活到二十八歲了,其實對生活從來沒有過什麼規劃,和江節的生活開始好像是把一個氣球猛然吹滿空氣,讓李沐雨措手不及應付著迅速膨脹的責任感。
於是在患得患失之中,時間像逃亡一樣倉皇流逝。
在江節覺得李沐雨比爸媽好的時候,他開始把李汴雨看作是很重要的存在,雖然他曾認為是李沐雨趕走了媽媽而遷怒過李沐雨,但他現在覺得李沐雨比媽媽的溫柔要真實得多。
媽媽的溫柔總是代表著離別,而李沐雨的溫柔總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江節以一顆孩子敏感的心,分辨出這種區別而劃分出好壞,並且開始計較李沐雨是否在意自己,不管別人是不是認為孩子氣,對他來說卻是很重要。
很快,小學生江節變成了中學生江節。在通過令人提心弔膽的小學畢業考試,和度過李沐雨遵照承諾對他百依百順的暑假后,就要被送入寄宿中學,這讓他極其煩惱卻又無可奈何。
所幸中學生活沒有他想像中的恐怖,周圍的同學大多是直升上來的舊相識,就算因分班而認識到些新同學,也是以前在同校不同班的熟悉面孔,要重新與人相識的壓力就小了許多,再加上新的生活方式讓他覺得緊張而急於應付,所以作為中學生的江節成長得很快。
由於一個星期才能見一次面,李沐雨對於江節的成長速度常會有嚇一跳的感覺。
「孩子嘛,到了中學就和小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嘍。」公司里幾個有孩子的女士,會對李沐雨不自覺吐露出口的煩惱抱以理解的笑容。「因為發育得快嘛。」她們對他說,「要注意思想是重要的,這個時候的孩子很容易學壞,也很容易出事。」
「是嗎?」李沐雨聽著新鮮。
「當然嘍,這個時候的孩子特別好奇,什麼事都想嘗試一遍,而且分不清好壞,男女方面的事啊,抽煙啊,互相攀比啊什麼的,脾氣也會大起來,比小學的時候難管得多,大人的話部放不進耳朵的。」有一個高中生兒子的財務主管,有板有眼地提醒虛心請教的李沐雨。
李沐雨聽得心慌意亂,回想自己好像也有過這麼個時期。可江節一周都在學校度過的,他再怎麼擔心也鞭長莫及,尋思著學校管得還算嚴格,孩子學壞的可能不會太大吧,而又轉眼一想,這麼多孩子待在一塊兒,有什麼不良想法也傳染得很快。
這樣操著心的李沐雨常會被小何等同公司的年輕人取笑,說他越來越像是個有孩子的中年大伯了,李沐雨真是有苦難言。不過,江節寄宿生活的開始,也意味著恢復了他單身漢的自由,一開始有些適應不了的空虛,這空虛馬上被一些下班后的娛樂給填滿了,譬如和同事出去喝酒。
「李沐雨,你要不要女朋友啊?長得這麼帥沒有女朋友的話,人家會懷疑你不正常哦。」喝酒到興緻上時,常有同事這樣問他。
李沐雨也猶豫起來,雖然現在自己的情況不太適合談戀愛,但寂寞的時候沒有情人的感覺就特別糟糕。
「如果你要的話,可以給你介紹哦。」
李沐雨點頭,沒有江節的時間裡閑得慌,也該找場戀愛來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