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搬入介亭街一個月,天已入冬,一切太平,最感輕鬆的人是阿誠。

少爺每天由阿剛開車載著去上班,與在馮公館一樣,夜裡常有出去應酬,但也不是如阿誠所擔心的事,而是做些與時下有錢公子哥一樣的消遣,跳跳舞聽聽戲打打牌看看電影,偶爾還帶些男男女女回來開開酒會,玩玩樂樂吃吃喝喝做他本該做的事,讓阿誠困惑卻也是安心的,只是有點寂寞。這幢洋樓里現只住三個人,馮宣仁,阿誠和阿剛,每天早上會來一個老媽子幫助打點些家務,直至晚上侍候眾人晚飯後就離開了。馮宣仁上班時,阿誠就與老媽子幹些雜務,阿剛要到傍晚去接少爺時才會出現。阿誠實在無聊時,就走好長路去看已經在教會醫院裡的弟弟。

阿三看見哥哥來總是很高興的。等工作空下來時,兩兄弟喜歡閑步在醫院種滿植物的庭院里,互相交流著近日的生活。

初冬的陽光婆娑柔和,在樹枝之間散下縷縷,輕撫著兩個相貌無異的清秀少年,在其間散步的病人們不由把目光投在他們身上。

「哥,昨天半夜裡送來兩個人身上全是槍眼,而且滿身的血,一個馬上死掉了,嬤嬤讓我幫他擦身體,我嚇得手都軟了。」阿三皺著眉頭說,學工並不好當,少年的臉呈著疲勞的蒼白色。

阿誠摸了摸他的頭:「這樣可不行啊,在醫院裡怎麼能怕血。」

「我不是怕血,而是那個人,你不知道,好可怕,」阿三睜大眼睛回憶,「他身上不知道有幾個彈孔,血流了一身,而且嘴巴還張大著,剛搬上病床就死了。」

「怎麼會有這種人送來?」

「不知道,」阿三壓低聲音,眼睛瞄了瞄四周,「其實醫院裡這幾個星期都會有這樣的人送來,大多是半夜,但很少看見警察來查,上次有兩個人過來查,結果什麼也沒有查到,那些人在醫院裡做完手術就會馬上不見了,很奇怪。昨天剛好缺人手,嬤嬤才會叫我去才幫忙的,平時不叫我的,把我嚇得半死。」

「哦?」阿誠奇道。

「嬤嬤說那些都是上帝的子女,不是壞人,叫我不許亂說話。」阿三一臉懷疑的表情。

「那你就不要對別人說。」阿誠腦袋裡又湧起一個字眼,直覺得此事蹊蹺,按住阿三的肩膀叮囑著。

「我知道,」阿三笑了,「你是哥哥嘛,所以才對你說的啊,反正這事與我們無關,說說也應無妨啊。」

阿誠也笑了,看著眼前的如同自己在照鏡子般似的笑容,不由也常覺造物的奇妙,有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兄弟也讓他安心,這世上好象多一個人與自己分擔未知的命運。

「要好好努力啊,如果不是二少爺,我們是不可能有這種機會的,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阿三重重地點頭,給為兄的一個稚氣的笑臉,蒼白的面色在陽光下浮起淡淡的緋紅。

「二少爺還好吧,上次的事讓大家都嚇壞了,不過我想他是個好人,一定會沒事的,果然如此。」

阿誠沉默著,沒有開口。

「其實,哥,我蠻羨慕你的。」阿三忽然停住腳步,轉頭盯著哥哥的側臉。

「為什麼?」

「因為可以和二少爺呆在一起啊,」阿三回答出乎阿誠的意料,「二少爺既溫和又親切,任誰都會喜歡和他在一起的呀。」

「哦,」阿誠只能回弟弟一個認同的微笑,「他是主子,不管怎麼樣的脾氣,我們這樣作下人的都得伺候他啊。」

「哥,你沒說老實話哦,」阿三眯眼瞥著哥,「你其實很喜歡二少爺吧,別忘了我們是雙生兄弟,人家說雙生是心意相通的。」

阿誠苦笑:「胡說八道。」

阿三嘻嘻笑:「可不是亂說的吶。不過大家都很喜歡二少爺啊,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所以說我很羨寞你啊。再說少爺也很喜歡你啊,我能在這兒就是托你的福,任誰都看得出來。」

「是嘛。」阿誠知道這無法否認,雖然心中總是有點彆扭,卻找不出彆扭在哪裡,自己應該高興,不是嗎?只是這個喜歡算什麼?他覺得心中有點悶,每個主子都有自己喜歡和信任的下人,就像馮老爺喜歡老劉把他當親信,馮太太離不了李媽,凡事都要她去做,阿誠不知道自己和少爺是不是也當如此。這樣不是最好嗎?阿誠卻不覺得有多麼高興的,有些淡然地回了一句:「喜歡又怎麼樣,他總是少爺啊。」

阿三驚訝,不解的回著:「當然嘍,還要怎麼樣,能被東家喜歡總是好事啊!」

是啊,還要怎麼樣?阿誠再度沉默,他無話可駁。

***************

回到介亭街,時至燈火燦爛。

阿誠急匆匆地趕回,晚飯已過,老媽子已去,樓內一片靜謐。他推開門進去的時候,看見馮宣仁正拿著報紙坐在客廳的壁爐旁翻看著,桌上一杯茶一包煙。

阿誠不由吐舌頭,今天開溜的時間太長了,他輕輕地退回,想從側門進屋。

「回來啦?」可不巧的是,馮宣仁剛好抬頭,兩雙目光撞個正著。阿誠點頭,只得進屋,莫明的尷尬,腦子裡還殘留著先前與阿三的對話。

「沒吃飯吧?廚房裡還有留著,快去吃吧。」馮宣仁的目光重回報紙上。

「謝謝少爺。」應了一句,阿誠逃也似的迅速跑進廚房,不知背後馮宣仁奇怪的注視。

和著湯水,捧著飯碗食不知味地大口嚼著,阿誠在心裡不由嘀咕少爺今天怎麼沒有應酬,就一個人呆著啊。

「你幹嘛這麼急啊?」馮宣仁不知何時站在廚房門口,交叉抱臂看著阿誠吃飯。

阿誠一驚,差點把飯嗆到氣管里:「少爺……」

「今天去看阿三了吧?」馮宣仁看著他吃驚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玩。

少年連忙點頭,放下手中的碗,快速用手抹了抹嘴:「我想看看阿三。」

馮宣仁笑著:「沒關係啊,你幹嘛這麼怕的樣子啊,兄弟倆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一定有很多要說的吧?」

阿誠不吱聲。忽覺面前一片陰影,抬起頭,馮宣仁已經站在跟前凝視著自己,目光清幽。

「你好象長高了,」看了一會兒,馮宣仁一幅新奇的口氣,伸手把人一攬,讓少年貼近自己的身體,然後用手掌壓在他頭頂量了量,「唔,還差一個頭呢。」

阿誠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心跳得太快了,引得胃有些難受,差點把剛吃下去的東西回出嘴。

「怎麼了?」馮宣仁握上他的手。

「沒事沒事。」阿誠一個勁地搖頭,阿三的話好象又在耳邊響著:少爺很喜歡你啊。臉上忽然燙了起來。

「不舒服吧,」馮宣仁低下頭,捧起那張變得通紅的臉,仔細地看,摸摸額頭,「發燒了?」

阿誠窘得要死,心裡反覆地罵著自己:你搞什麼啊,怎麼會這樣,都是阿三那個混蛋說了些莫明其妙的話。其實阿三什麼都沒有說,阿誠自己心知肚明,所以他覺得自己極不正常。

還好,馮宣仁放開了他,因為看出這個少年不是發燒只是有點窘,並為替他化解這種窘迫而努力找著話題。

「阿三……還習慣醫院裡的事吧?」

「他很好,」阿誠總算恢復正常,平靜地回答,「他已經習慣了,謝謝少爺的關心。」

「哦,那就好,」馮宣仁似有些困擾地皺著眉頭,「那個……你不必這麼客氣的。」阿誠沉默了。對話變得有些奇怪,阿誠使勁回想著老爺和老劉是這麼說話的嗎?或者馮太太和李媽是如此交談的嗎?他想不起來。

「你是不是不太願意和我說話?」馮宣仁忽然問了一句,臉緊繃著。

「沒有啊,少爺。」阿誠嚇了一跳,急於否認,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這樣說。

馮宣仁笑:「你老是不開口,讓我不由得這麼想了,」說完,伸手摸阿誠的頭,溫柔地,「記得那天我們跳舞嗎,你不是說了很多話嗎。如果你只喜歡在那種時候說話的話,我們現在來跳舞吧。」

阿誠覺得今天少爺是不是因為太空閑而有折騰自己的意味,想著怎麼才能拒絕,卻已經被拉著手身不由已的快步走進客廳,馮宣仁打開留聲機,響起了悠揚卻古怪的音樂。

「來。」

遞至面前優雅的手,讓阿誠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略為遲疑,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既被緊緊捏住,然後又被牽近身體,近到他可以隔著襯衫感受到對方身上微熱的體溫,近到他開始害怕自己脫離了正軌的心跳聲會不會傳入少爺的耳中。他不禁閉起雙眼,被動地任由牽引,隨著音樂移動著自己的腳步。溫熱的氣息在耳邊吹拂,那是馮宣仁的嘴輕輕湊近說話:「在國外的時候看到兩個男人抱在一起這樣跳舞,覺得十分古怪,可我沒有想到自己也會這麼干。」

「啊?」什麼意思?

阿誠睜開眼卻無法看到馮宣仁的臉,他擱於自己的肩上,繼續低聲地說話。

「呵呵,害怕嗎?你在抖哦。」

帶著笑意的臉從肩上移到面前,幾乎要貼上,阿誠不由把身體往後仰,斷然搖頭否認。

「不害怕嗎,還是你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笑意中帶點惡意的戲謔。

阿誠茫然地睜著眼,廳內只開了小小的一盞燈,無法讓人看清背著光的少爺臉上是何種表情。什麼明白不明白的?阿誠不得而知。

「沒關係,你會明白的。」馮宣仁笑,阿誠看見他白而整齊的牙齒在陰影中微露,然後那方陰影壓在自己的面前,有一雙溫潤柔軟的東西落在自己的雙唇上,只是如蜻蜒點水般地掠過之後,一切如舊像是幻覺。

阿誠繼續隨著音樂移動著腳步,不過是被迫運動,有力的手臂強摟著自己。因為就在發覺那東西是馮宣仁的嘴唇時,他猛得丟失了思想,也無法理解這個行為的表意,腦袋掙扎片刻,回憶起上次跳舞時好象沒有這個動作。音樂還在飄蕩卻已經遠離了阿誠的耳朵,他只聽得自己的心跳隨著馮宣仁的吻而起伏澎湃,身體還在音樂聲中轉著舞步,一圈又是一圈,天旋地轉中,僅有的感覺就是剛才那亦真亦幻的雙唇觸感,輕盈卻有些粗糙,一絲帶有煙味的苦澀氣息還留在鼻間邊,也是真假難辨的讓人疑惑。

阿誠知道有些東西沒了分寸,舞步還是被穩穩地牽引著看不出一絲的凌亂,音樂奏完最後一個音符后嘎然而止,室內寂靜,只有彼此的呼息聲陣陣可聞,兩人面對面站著,沒有難堪,只是沉默著,阿誠用呼吸來安撫心不正常的跳動,讓思想重回腦袋。

「少爺……」他吐出一個詞,慣性似的組不成句。

「什麼?」馮宣仁的聲音有些啞,壓抑的乾澀。

「我……累了,」阿誠的目光游移四處,就是不敢定焦在馮宣仁的臉上,「我能不能去休息?」

馮宣仁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放開。

阿誠彎了彎腰就如逃脫地往自己房裡跑,緊抓住門把轉身,門闔上霎間,眼睛瞥見那站在客廳昏暗燈光下的人正注視著自己,不由驚慌起來。

「啪——」把門推合,隔開目光,阿誠靠著門背大口喘息,被碰觸過的嘴唇要燃燒似的焦枯起來,帶著不合常理的滾燙溫度,他用沾著口水的舌頭一遍遍地舔拭著,企圖要把溫度降下來,多次后就放棄了。他緩緩蹲下身體,蜷緊著雙腿,把頭埋在膝蓋里。

黑暗響起輕微而瑣碎的抽泣聲,阿誠知道那是誰的,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哭,但是眼淚已經濕了膝蓋上布料,他緊咬住嘴唇,努力壓抑聲音怕驚憂到外面的人。當牙咬得皮膚生疼,不由得仇恨起自己,沒有什麼事,幹嘛要沒出息地哭!好容易控制住聲音,眼淚也抹乾,獃獃地坐在黑暗中側耳細聽,除了自己的呼息什麼都沒有。他站起來,想把門打開看一下客廳里的人卻沒有勇氣,掙扎片刻,最後還是縮到床上裹緊被子,儘力把亂如麻的思緒一起塞進睡眠,待明日起來大致會忘了些吧,忘了少爺的嘴唇和自己的哭泣,忘記那無法說出口的恐懼。

***************

他在害怕。

馮宣仁回憶著,清澈的眼睛在剎那溢滿慌亂,就在自己嘴唇壓過去的時候,可應該怎麼做呢?在害怕不只有他而已啊。想著不禁有些焦躁,驚恐地逃進房內的少年讓他有些於心不忍,如果真要做什麼,他知道自己大多會得逞,阿誠一直是那麼溫順地恪守著自己的身份,一步不敢稍有逾越,正因為如此,他不由失了興趣,因為害怕看到少年眼中的光輝黯淡的一刻。不得不苦苦壓抑著把他揉碎的慾望,像條蛇般咬噬著自己的慾望何時佔滿心頭?初見時淡淡的驚訝和悸動?還是夜街狂奔時無助纖細的身影?還是他口中順從又帶著一絲迷戀的「少爺」?怎麼知道,或許這只是一廂情願,來源於心中那一份不安寧的禁忌慾望。

馮宣仁只得嘆氣,不是不會不擇手段,卻總覺不甘。

***************

漫漫冬夜,長得讓足夠讓睡眠變成一種逃避,只要不被夢打擾。

阿誠沒有被夢打擾,卻被一陣碎雜的腳步聲給吵醒。睜開眼時,屋內依舊漆黑如故,他望向窗外,猜不出現在多少時辰,客廳里的腳步聲很輕,間歇還夾雜著人壓低嗓子講話和搬動傢具的聲音。

難道是賊?他坐在床上細聽著,從腳步聲上聽來人數不少。

有人敲門:「阿誠,出來。」是馮宣仁,口氣是命令的。

阿誠慌張地在黑暗中摸到衣衫披上,拖著鞋子就跑了出去。客廳里已經站了七八個男人,年紀不一,表情大多嚴肅,衣裝也是各具特點難瞧出職業。他們團團圍住沙發上的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兩個人衣衫都有暗紅色的斑點。是血。其中一個人的腿顯然斷了,軟軟地耷靠在扶手上,血已經止住,傷口包著已經被血浸濕的紗布。另一人沒有受傷,頭髮蓬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卻還是有精神的,正對馮宣仁講著什麼。馮宣仁深鎖眉頭仔細傾聽,臉陰沉得很,然後眼略抬,看見擠進人群的阿誠,馬上咐吩著:「去把我房內衣櫥里的白色小箱子拿下來,再去燒一鍋熱水。」

阿誠趕忙沖向樓梯,隱約還聽見背後那人的敘述:「不能再送過去,小陸子說看見有幾個持槍特務守在門口,我們只得把他送這兒來了,血是止住了,這腳恐怕是不中用了……」

待水燒好,傷員已經被眾人抬到客房裡去了。阿誠提著熱水桶未進屋就聽到一陣慘烈的叫聲,但馬上低下了去,似被人用布捂住了口,「唔唔——」的悶音不斷蛆骨,讓他寒毛直豎,恨不得扔下水桶逃開了去。

還好,水桶在門口就被人接走,又拿出一堆血跡斑斑的衣衫棉花紗布之類的東西扔給阿誠:「把它們埋到院子里去。」

抱著這堆臟物跑下樓去,樓上的慘叫再次響起炸裂在阿誠耳邊,讓他直打寒戰,手中臟物飄散出的腥味更加強著這種可怖而緊張的氣氛。

推開屋門,夜風迎面撲來,倒是帶去了一半的腥味,使他能強壓下嘔吐的慾望干應該乾的事。

門口的圍廊下站著兩個人,手指間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他們看了一眼阿誠及他手中的東西,轉頭繼續自個兒的低聲交談,他們顯然是在把風。

對話在夜風的送拂下,斷斷續續地送入阿誠的耳朵。

「最近失手太多了……已經死了……」

「馮組長……不能動……有人監視……」

一個「馮」字足夠讓阿誠屏息傾聽,他放慢著手中的活。

「這樣下去不行啊……有一個叛變……總會還有的……」

「那王八羔子……日本人……有人撐腰的……軍統部的問題我們沒辦法……」

阿誠實在沒有聽懂,但再磨蹭下去可能會讓人懷疑,埋完東西進屋,客廳里已經坐滿人,正竊竊而語地商量著事。

馮宣仁走到他跟前低聲說:「阿誠,你去上面幫我照顧一下那個兄弟,沒事不要下來。」

阿誠點頭,望著馮宣仁,帶著顧慮。馮宣仁笑,柔聲道:「沒事,快上去吧。」

無端讓人安心的笑容,卻有露骨的柔情,阿誠的臉又微微地發燙起來,他扭頭跑上了樓。

客房內的人已經睡著了,桌邊的白木箱子里散著各種藥瓶及一圈圈的紗布,還有繃帶針劑等物,床邊的木桶里都是血水,還微泛著熱氣。男人臉上的血漬已經被擦拭乾凈,露出灰白的面色,要不是胸膛微微起伏著,阿誠一定會認為這人已經死了,想到剛才那陣慘叫,不由讓他又打個哆嗦。如果有一天,躺在這張床上的人是少爺,自己會不會這麼鎮定地坐在這裡,想到這兒心中鬱悶起來。打開房門透透氣,從樓下傳來壓低的爭執聲,並不激烈,阿誠根本無法聽清,他怔了一會兒只得坐回床邊,緊張后的疲憊和睡眠不足的困意競相襲來,竟昏昏地趴在床沿上睡去了。

有人上來為他蓋衣時他不是不知,只是太困了無法醒來,等一覺過後,天已大亮,人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有手上殘留的血腥味,告訴他昨夜不是一場夢。

客房裡空無一人,彷彿沒人躺過似的乾淨。而少爺一大早不見人影,跑到廚房,老媽子瞪著晚起的阿誠一眼,扔給他一把掃帚:「少爺去上班了,雖是他吩咐過不要吵你睡覺,但你也不能真睡得這麼晚啊,還不快去掃院子。」

阿誠接過掃帚,沖老媽子吐了吐舌頭就幹活去了。

晨曦中的介亭街有些冷清,偶爾有車開過,帶過由遠至近沉悶的聲音。街面上走的都是各洋樓里出來的穿著暗色厚棉布長襖的老媽子,她們挎著竹籃剛從菜場上出來,也有遇到認識的就留步扯些家常也是細聲細氣,唯恐驚擾了什麼似的。

冬已深,晨風中夾著刺骨的寒氣,阿誠把長柄竹帚支在身上,騰出兩隻手用嘴使勁呵著熱氣,待手指活動自如點,方才把著掃帚慢慢地清理庭院。掃到昨夜自己埋血衣的地方一看,確有痕迹,土鬆鬆地堆著。阿誠皺眉頭,用腳踩了踩,把土給踏實才覺安心。昨夜的忙亂並不是夢,那人想是一早給少爺帶走了,畢竟這地方也不適合留人,人不多但眼還是很雜的,不得不謹慎著點。想著少爺,心又異樣萌動,昨夜跳舞時的事又涌到眼前,連嘴唇也跟著熱起來,雖然舔上去還是涼涼的,那抹觸感怎麼像刻在肉上似的清晰,柔軟的帶著苦澀的煙味,他不由面紅耳臊,晨風再寒也壓下不去。

少爺一定是開玩笑的!他這樣想著,回憶起中秋宴上和張小姐共舞的挺拔身姿,兩人的和諧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出的,只是在他眼中更為美妙而已。自己和少爺算是什麼?這樣的比較又讓阿誠啐了自己一次,胡思亂想也得有個限,自己和少爺是主僕關係,張小姐和少爺是能結姻緣的朋友關係,八杆子打不一塊兒的也能拿來比較?真是越來越混亂了。阿誠咬了咬牙,用力把住掃帚刮著本無物的地面,一下又是一下。

有車駛近,停在法式的黑色鑄花鐵門口,這車阿誠很熟悉,那是馮公館的。從車裡下來的兩個人,馮家的二位少爺。

阿誠趕忙扔了掃帚去開門:「少爺,大少爺。」

馮宣仁略點頭,和馮宣義徑直進屋上樓,臉色雙雙鐵青著。

書房內煙霧騰騰,阿誠端進茶水就退了出來,眼角瞄到二少爺背對大少爺抽著煙默不出聲,大少爺抱臂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眉頭快擰成一團,看來兩人正冷戰著,屋內氣氛不佳,阿誠識趣,迅速退出並掩上房門,但他站在門外猶豫不決,想偷聽他們說話,且知這樣不好,但是實在忍不住,雖然知道自己的關心對於少爺來說是毫無用處,但是難以管束的是自己的心,想知道他的一切,縱然對方不需要,阿誠盡量不讓自己往深處想,只是用一個「忠誠」來搪塞自己。

「爹的意思相當明白,你就不要和他唱反調了,上次的事他明著不說心裡定有懷疑的。」

這是大少爺的聲音。

「懷疑什麼?」

「懷疑你真是他們要找的人。」

「哈哈哈……那你相信嗎?」少爺的笑聲聽上去可一點也不愉快。

「不管我們相不相信,只求不要再有什麼事發生,現在不比以前,風吹草動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爹準備在年後把一部分資產轉移出去,留在這裡的交給我們兩個來處理,所以說現在我們肩負著馮家的未來,你明白嗎?」

「我知道。」少爺的話聽起來有漫不經心的味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讓爹擔心了,今天這事也不是不好,你幹嘛要頂撞他呢,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他會六親不認,何況他現在對你有所顧慮,如果你再不收斂點,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馮宣義口氣柔中帶剛,而且利害分明。

屋內長時間的沉默。

「張麗莎對你可是很中意啊,呵……你這傢伙真有兩下子,那個小妮子聽說很難搞定,張司長雖說對上次的事有點不滿,但對於自己的女兒向來是沒輒的,所以說這門親事定得很順利,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馮宣義輕鬆地說著,一邊觀察著弟弟的反應。

馮宣仁只是抽煙沒有開口。

「哎呀,你也該知足了,張麗莎人長得真是很不錯,而且又是張司長的千金,這門親事家裡早就想要的,這不皆大歡喜嘛,你就別犯小孩子脾氣了,啊?」

「唔……」馮宣仁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你算是幸運了,猜媽給我哪家千金啊?」馮宣義有些無奈的搖頭,「就是譚局長的女兒,聽說那個女人是個潑婦而且丑得嚇人,真要命!」

「哈哈哈……」

馮宣仁極不講兄弟情義地笑出了聲,剛才的低氣壓一掃而盡。

阿誠已經悄然離開,就在馮宣仁「唔」了聲之後。

這兒不久就要有一位美麗的女主人吧?他覺得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有了少奶奶的話,少爺就不會去干危險的事了吧?可是……怎麼也愉快不起來,像有塊不知名的重物沉沉得壓在心頭,堵得慌。這塊不知名的重物困了阿誠一天,他只得拚命地幹活,期望由此可以減輕心中難熬的壓迫感。

一天將盡,為馮宣仁端上晚飯之時那塊重物還是壓著他,讓他無法正視一眼坐在飯桌邊的人,只求能遠離對方的視線,但是對方卻沒有他心裡的不適而打算放過他。

「阿誠,你一天都綳著臉呢,怎麼回事啊?」馮宣仁抓住正準備退回廚房的阿誠。

「沒有什麼,少爺。」阿誠畢恭畢敬地回答。

「噢?」馮宣仁仔細看他的臉,「那你的臉怎麼綳得像塗過漿糊似的?」

「真的沒有什麼。」阿誠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不能告訴我嗎?」馮宣仁皺起眉頭,那笑容看上去可不怎麼像話。

阿誠苦笑,叫他說什麼,本來就什麼也沒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難受,根本找不到理由。

「有點累了吧。」他隨便扯了個理由。

「哦,對了,」馮宣仁點頭,似想到什麼隨即就問,「昨夜沒有嚇到你吧?」

阿誠遲疑著,他不知少爺指的是哪件事,是跳舞的事?還是半夜的事?

「是的。」確實哪件事都把他嚇到了。

「希望你下次不會怕。」馮宣仁泛在嘴角的笑容在阿誠看來有點邪惡,並且知道他一定指的是跳舞時的親嘴,想著臉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紅到脖頸下,含糊地「嗯」聲后馬上轉身準備逃離這塊是非之地。

「少爺我要去燒水。」

「噯,等一下。」馮宣仁拿筷子敲了一下碗邊低聲叫著,阿誠身形一停,手臂即被握緊,又被強硬地扳轉身體。

馮宣仁用力把那隻手臂往身後一拖,阿誠猝然跌倒在他身上,立即被惡意地囚在兩隻結實的臂彎里,動彈不得。

「少爺……」阿誠驚慌之下覺得兩個人這樣的姿勢有點不雅,他試圖掙扎。

「別動!」眼中戲弄的神色愈重了,雙臂收緊,兩人像被粘在一起的紙片。

似曾相識的氣味又充斥鼻間,阿誠瞪大眼睛地看著那雙嘴唇貼近自己卻無法有任何動作,震驚之下甚至連掙扎都已忘卻。

馮宣仁挑了挑眉頭,把舌頭伸進了失去反應的嘴裡。這次絕不是蜻蜓點水式的一掠而過,是一次放肆的侵略行動,強硬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雙唇貼近,吮住迂迴舔拭,然後侵入。阿誠的腦中一片空白,任憑那濕熱柔軟卻又霸道的物體長驅直入,在口腔內翻天覆地,纏綿不止。他連呼吸也已忘卻,缺氧的暈眩一陣陣襲來,讓他頭昏眼花,只剩下嘴中兩舌相繞的觸感,可使心臟為之停頓。

「唉,傻小子,呼吸啊?」

不知多久,唇已經離開,阿誠還是茫然的目瞪口呆,直到頭上被敲了一下方才驚醒,連忙大口吸取空氣,頭腦一下子清醒了。不過他寧願不要醒過來面對可怕的難堪。

「啊,那個……」阿誠立刻如火燒屁股似地從馮宣仁的懷中一躍而起,茫然地吐字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說什麼。馮宣仁也沒有阻止,只是好玩地看著他的反應。

「害怕嗎?」溫柔的詢問。

阿誠木訥地站著,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馮宣仁輕聲說,誠懇地望著他的雙眼。

少年遲疑,終於搖頭。他整理著自己的感覺,確實那是暈眩而不是恐懼,可自己應該害怕的,如昨天一樣,不是嗎?昨天有嚇到哭出來,而現在他還能有勇氣站在少爺身邊,真是個不小的進步。他無意於現在表揚自己的勇敢,只是想搞清楚馮宣仁為什麼會有這樣舉動。

可是,馮宣仁好象沒有意思讓他弄明白,他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揮揮手:「你去燒水吧。」

阿誠怔了怔,伸手取桌上的飯碗:「少爺,我給你去熱一下吧,已經涼了。」

冬天裡,熱飯總是冷得很快。

馮宣仁嘴邊滑過一絲苦笑,制止他:「算了,你去吧。」

***************

少爺的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

在廚房裡,阿誠瞪著爐火,心悸依舊不止,他用指撫摸著自己的嘴唇,粘膩似不同往常,也不如昨夜的乾枯燥熱,而是一種曖昧不清的溫熱。沒有太多的害怕確實是真實的心情,也許昨天少爺的舉動已經給了他足夠的心理準備。今天的不同,被撲天蓋地的暈眩包圍時竟毫無懼意的承受著,連自己也驚訝不已,但這種事他是斷不敢跟少爺說的,連想到也覺得如火燒般地羞澀難擋。

水開了,爐嘴「卟卟」吐著白煙,阿誠卻毫無知覺,似被那閃爍不定的爐火給催眠了。沒有人教過他,情從心生是何模樣,一切任著直覺的話,這此中的不合常理令他怎麼會不彷徨?

阿三的話又重回腦中:少爺很喜歡你呀。

他微彎嘴角,泛起一點迷糊的笑容,我也很喜歡少爺,他對自己說,這心思如霧澄澄的水蒸汽渺茫不知向何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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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久了,轉眼已近年底,介亭街冷清的空氣平多一份喜氣。不管中不中洋不洋的介亭街總在這個時間顯得特別的忙碌,洋人有洋人的節日,本地人有本地人的節日,齊心地擠在年底惹來一街的喜氣洋洋。一到夜晚,介亭街更是車來人往,大小宴會在各洋樓里被名目各異地接連舉辦著,醉生夢死也好,得閑偷歡也好,一年折騰到底,末了還要來個轟轟轟烈烈的齊歡顏,也不管這歡顏中幾多真切幾多假,節總是要過的,慘淡和不安暫且可以棄之一旁,先生們的頭髮依舊紋絲不亂,小姐們的口紅依舊鮮艷欲滴,摟起腰肢執起手腕,笑容依舊如往年般的開懷,疲憊和慌亂好好掩飾起來,暗自希望著待年一過,世界還是一樣沒有改變,所有傳至報紙流連於外面街頭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在歌舞昇平之下被抹得乾淨,就算最響的炮聲也在留聲機的音樂聲中變成一種伴奏。有錢有權,成了最大的強心劑,所以介亭街依舊美麗。

作為馮家二少爺的馮宣仁也不能例外,手邊一堆精緻的請柬高高地堆在書桌上,他得一張張理出來,按邀請人與自己的利害關係排個時間表,決定參加或婉拒。

有一張讓他舉棋不定,張府的請柬,落款卻是張麗莎。這是張小姐以自己的名義舉辦的舞會,請的是些社交界的年輕人,馮宣仁知道這次邀請其實要向外界確定雙方的關係。他不禁蹙眉,雖是說父母已經挑明了意思,馮家的二媳婦非張麗莎莫屬,他也想不出張麗莎有什麼不好,模樣不差家世好,而且張府又幫過自己,兩人各方面的般配似是無可爭議的事,可他心中就是有什麼東西梗阻著,而且一個勁地把自己的決心往反方向拉著定不下來。

想著不由煩躁,點起煙猛吸一口,然後盡悉吐出。這樣一位妻子適合他馮家二少的身份,可惜他現在不只是馮家二少,但分飾好兩個角色是現在最重要的事,如果這次拒絕張府的邀請會讓父親對自己有所戒心,那可不妙。考慮至此,馮宣仁把請柬放至一旁,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門被輕輕敲響:「少爺。」

「進來吧。」

阿誠垂著頭端著茶水進來,手裡還拿三封信:「少爺,信。」自從上次被強吻,他見馮宣仁就這般模樣。

馮宣仁瞧著他的樣兒不由苦笑,接過其手中的東西,裡面有一信封印著十字標記,是教會醫院的,他馬上撕開看起來。

阿誠放下茶杯,準備離去。

「是關於阿三的。」馮宣仁盯著他的背,哼了一句。

阿誠果然頓住腳步,轉身望向正仔細看信的人。弟弟已是好久不見面了,正記掛著他呢。

「日本人要進那兒,年後教會醫院要撤離,阿三現在不是編製里的人,院方徵求我的意見。」馮宣仁簡短的說明一下。

「他們的意思是……」

「說是撤離,可能這一下子不會再開出來,阿三不會被留下來。」

「啊……」阿誠頓覺失望之極,真是世事難料,原本以為阿三的命運會被改變,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變故。

「沒事,」馮宣仁安慰著,「如果不想回馮公館的話,就也先待這兒吧,真想學醫的話總有機會的,我有開診所的朋友,去聯繫看看,行的話介紹他去幫忙吧,說不定比教會醫院還要好些。」

「謝謝少爺。」阿誠一下寬了心,由衷地展顏而笑。馮宣仁也笑了,這可是阿誠最近難得的笑容啊。他有時確實在懷疑自己是否錯得厲害,小心翼翼地關心著自己的小傭人是不是開心,任誰都會覺得怪異,可自己又無法忽略那習慣於藏匿真實想法的淡漠的臉。

如果是一時的衝動奪去了阿誠的快樂,他會覺得很不舒服。

一時間沒了言語,才沖淡的尷尬又重回兩人中間,只要兩人獨處,如果無事可交談的話就會陷入對那出格一吻的回憶,似乎能把空氣的流動給停止住,一下子沉悶了起來。

「少爺,我下去了。」阿誠快被這空氣給壓倒,他決定暫先逃離,轉身走向門口,聽得背後的馮宣仁清了一下嗓子。

「你在怕我嗎?」他冷淡地問。

「不不是,我沒有,少爺。」阿誠過急地想否認,卻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呵呵呵……好好好,我知道了。」馮宣仁笑出了聲,但聽著並不怎麼愉快。

阿誠手足無措地僵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兩難。

「阿誠,」馮宣仁收住笑容,認真地低聲道,「我不是想嚇唬你,希望你能明白。」

阿誠緘默著,又習慣性地垂下了頭。

「能不能抬著頭聽我說話?」有時馮宣仁對這個如此喜歡躲藏的傢伙真是深感無力。

「你聽著,」無奈之下只得站起身來,把羞怯的臉向上扳起,讓兩人能面對著面,並強迫游移著的眼睛定焦在自己臉上,「阿誠,你聽著,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你明白嗎?」

眼裡的瞳孔黑得深不可測,馮宣仁看到自己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如果不回答的話他期待著這雙眼睛能回應他,哪怕顯露一點表情。

好久。

「少爺,我不知道,」阿誠的眼睛里光點閃爍,泉般清澈,似能滴得出水來,那深不可測現在如小溪般淺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如果是少爺的話,阿誠不是說過要對您忠誠的嗎,所以怎麼樣都沒有關係,只要少爺喜歡。」

馮宣仁怔住,他沒有想到少年會給出這麼一個答案,其中有一種強賦的合理讓他處於矛盾的感情找到鬆綁的理由,可是心裡還是很明白是阿誠一慣的順從促使他這樣回答自己。

「不要……跟我說這種話,」馮宣仁嘆息,燙手般放開那張臉,「你不要給我錯下去的理由。」退後著坐倒在椅子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煙盒,也是一種逃避。

阿誠終於得以逃離,他迅速地走出書房,捂著「砰砰」猛跳不止的心臟飛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間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想去回憶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胡話,只是拚命想著過完年阿三要過來,兄弟倆又可以和以前一樣共同生活了,心裡就寬慰許多。

馮家二少馮宣仁有著大小不等的宴會要參加,現在他已經習慣於把阿誠帶在身邊,就像很多有錢少爺一樣,身邊總帶著個貼身傭人,方便也好顯氣派也好,算是一種時尚。阿誠個頭躥得快,一年長了好幾寸,衣服總是顯得不合身,馮宣仁叫人替他做了幾套新裝,從布衫到洋裝皆有,以備場合之需,一一試過,裝扮起來,楞頭青硬是變成一個英俊小生,風姿翩翩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真是應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人」的舊話。

青澀的少年努力適應自己在馮二少眼中的特殊地位,不落聲色地維持著自己的本分,長身體之間也長心智,他學著擺平自己的位置,卻也是很不容易,感情的事怎麼是一個從未涉過情場的小子能輕易理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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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欲情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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