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人各懷心思,待車行進庭院,才發覺寓所前停著一輛車。
「沒事說事真來事,遭報應了。」馮宣仁睨了一眼那輛車,苦笑著自嘲。阿誠也注意到了那輛車,似曾相識的模樣。
阿剛等候在門口,看見馮宣仁停住車跨出車門,立即跑過來湊近他悄聲而語:「馬克教士等你一個多小時了,說是醫院裡面的人一定要撤走,昨天醫院被人突查,雖是反應得快沒有被當場逮個正著,但還被他們以其它理由帶走了幾個工作人員,馬克急得快瘋掉了!」
馮宣仁皺眉,瞟了瞟那輛車,阿剛見狀連忙接著道:「放心,沒有人跟蹤,我和他一起過來的,兜了很多路才進這裡,沒有發覺被跟蹤。」
「就他一個人?」
「就他一個,現在廳里坐著呢。」
馮宣仁點頭,三人一起進了屋內。廳里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灰黑色頭髮的洋人,著一身暗沉色條紋西裝,面目焦慮不安,端放在案几上的茶水一口沒碰,只是兩手扶著茶杯,用手指在杯蓋上輕輕敲打著,似在平撫自己不耐之心。
「馬克先生,讓您久等了。」
「哎呀,你總算來了,上帝保佑!」馬克見來人立即從沙發一跳而起,蒼白的臉上表情誇張。馮宣仁向他頷首致意,兩人就向樓上走去。
阿誠見狀就準備去泡茶,卻被阿剛一把拉住。
「阿誠,你等一等,」阿剛看樓梯上已是無人,方才低聲對著阿誠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對你說,不過……我想你還是早些知道的好,雖然馮組長……可能會不贊成的,我想你應有個思想準備……」言語間吞吞吐吐不甚乾脆。
「什麼事?」阿誠見其面色凝重,不由催問。
阿剛緩緩地說:「醫院裡被帶走的人中有阿三。」
如當頭棒擊,阿誠震驚之下當場愣住,好半晌才大聲迸出一句:「為什麼有阿三?!」
「我也不太清楚,你輕聲一點,」阿剛見他臉色慘白神情激動,不禁著急,伸手搖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甭急,馬克這次來正是要與你少爺商量營救人的,他們自有辦法,何況阿三隻是一個小雜工,應該不會拿他怎麼樣的。」
而在此時沒有份量的安慰話怎麼能進得了阿誠的耳朵,他現在只知道阿三已經被帶到那種隨便就可以殺人的地方,他只是喃喃地反覆問著:「為什麼有阿三,為什麼,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不要急,」阿剛儘力安撫著,一邊暗責自己多事,「你先鎮靜一下,不會有事的,他們對教會醫院的人還是有所顧忌,不會亂來的。」
阿誠呆瞪阿剛片刻后甩開他的手,猛然轉身拔腿向樓梯直衝而去。阿剛發覺他的意圖,連忙雙臂一合攔腰抓住他:「等一下!!阿誠,你先不要急……」
「你讓我怎麼不急?!他是我弟弟,在這世上我只有弟弟一個人了,」阿誠一邊掙扎一邊怒吼道,「你們當然可以說沒事,因為他不是你們的親人,被殺掉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阿誠!你在胡說什麼啊?現在亂急也沒有用,事要慢慢來,就是去救人也要想個法子出來……」阿剛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瘦弱的少年發起飆來竟有如此大的力氣,拉扯之間快被他掙脫,而現在正是馮宣仁最煩心的時候,自不能讓他上去攪事,他苦口婆心希望他安靜下來。
「等阿三死掉了就什麼都不用來了是不是?!我們只是些小把式,死掉了也無所謂,對不對?!可我只有阿三一個弟弟,如果他有事,你讓我怎麼對得起娘!!」阿誠驚慌失措加心急如焚,開始口不擇言地亂吼起來,忍到此時的眼淚如決堤的水流奔涌而出,他往後一腳狠命踢中了阿剛,阿剛吃痛手一松,即讓他掙脫了去。
但阿誠也沒有能跑上樓去,陰沉著臉站在樓梯上的馮宣仁讓他止住了腳步。
「別鬧了。」馮宣仁語氣平靜,臉色卻是極不好看的。
「阿三被抓進去了。」阿誠抹凈淚水憤恨而語。
「我知道,」馮宣仁點頭,輕聲說,「你先別亂嚷,會有辦法的,這事急不得。」
「阿三會死嗎?」
馮宣仁一怔,搖頭:「應該不會,他只是一個雜工,而且還不算是醫院裡的工作人員,最多受點訊問罷了。」
「應該不會?還是一定不會?」阿誠咄咄逼問,盛驚之下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包括對身份的顧忌。
馮宣仁皺眉,隱約之下他彷彿能開始窺探到一點真實的阿誠:「現在我無法給你一個肯定的回答,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包括幸與不幸。」
「不幸?」阿誠無措地握緊拳頭,低下頭,「早知如此,真應該是我呆在醫院裡的,這樣阿三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夠了!是不是該責怪我?這是我的責任,對不對?!」馮宣仁聞言不由火氣躥上心頭,但語過又是馬上懊悔起來,天哪,在這種時候跟他較什麼勁,自己何時變得這麼沒腦筋了,如此一想不由心浮氣躁起來。
「等會兒再跟你說!」
說完轉身又上了樓,狠狠地把門給甩上,聲音震嚇了所有人。
一直站在旁邊默不出聲的阿剛聽著這一主一仆的對話,總覺他們已失了正常的軌道,變得主不像主僕不為仆的模樣,叫人說不出個什麼滋味,想自己跟馮組長雖是時間不長,但熟知他不是個隨便和手下人發火的魯莽之輩,特別臨事的鎮靜向來是被同道們所讚賞的,而剛才的那一番話,實在是讓人懷疑。阿剛使勁地想找一個妥貼的感覺來形容這一幕,像……小兩口吵架……他莫明其妙地冒出這個荒誕的想法,不由被逗笑了。
阿誠似被那記甩門聲給嚇到了,看著馮宣仁消失的樓梯口久久不發一語,直至阿剛在旁邊「嘿」地一記笑聲之後方才驚覺。
「少爺……生氣了?」他惶惑地問阿剛,如夢初醒。
阿剛笑著點頭:「好象是的,不過我想應該沒關係,畢竟事關你自己的親生弟弟,任誰失態都是正常的,馮組長為人寬和,不會與你計較的。」
「可……可……」阿誠張嘴結舌著,「我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吧?」
阿剛不知該如何回答,要說不奇怪是假的,但又不是特別明顯,只得搪塞著他:「沒什麼,那些話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先不要太急,事已經出了,他們自會想辦法,教會醫院也不是太好惹的地方。」
「可是少爺說……」
「唉,他向是個說話謹慎的人,自會那樣說啦,」阿剛儘力安慰,「這種事我見多了,真的有事沒事我都嗅得出味來,放心沒問題的!」
阿誠給他一個迷糊的笑容,也是搪塞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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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先生,沒事吧?」馬克被馮宣仁的甩門舉動給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馮宣仁也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苦笑著連連搖頭,「最近事多有點累了,脾氣也跟著壞起來,對不起。」
「唉,我也了解的,」馬克認同著,「你是我向來很敬佩的年輕人,如果這個國家能多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就要好多了。」
「別這樣說,」馮宣仁擺著手,淡笑著,「我只為自己的理想而已,說到底還是自私的人,別給我戴高帽子,這種高帽子是否好壞還等後人去說吧。」
馬克教士笑著點頭:「你總是個很清醒的人,難得。」
「清醒總比糊塗好。」
馮宣仁從口袋裡摸出煙,點燃一根,沉思道:「這次的事,我們不能插手,如果插手了反要落人把柄,他們抓去的人應該都不會真知道個什麼東西,所以對我們的危險也不大,如果醫院單方面周旋的話,反而更好些。」
馬克略微點頭表贊同:「不過人最好快點弄出來,要是傳到上面去我也不好交代啊,畢竟我是一個外國人,乾的這事如果被人查出個什麼來,我將來回國會成問題的。」
「這次真的要對你說對不起了,」馮宣仁看著馬克,誠懇地說,「朋友能幫到這個份上也真不知讓我說什麼好,如果讓你也牽涉進去,我於心不安哪。」
「噯,你不要這麼說,」馬克笑了,「我們多年的朋友談什麼見外的話,也知道你的為人所以幫的,至於危不危險……嗨,在這樣的時代有哪個地方才安全?你就不要再說這些話了。而且醫院要撤走,我再想幫也愛莫能助了,只要這次的事能過,我對你也算功德圓滿了。」
馮宣仁曖昧地點頭一笑。
「弄人嘛,這次少不了又要破些財,錢我會弄,但我不能讓我自己和馮家再出面了,這樣會引起注意的。醫院作單方面的動作,比較隱蔽點,你們不如是找些日本人的關係說不定更好。」
馬克聽計連稱是,兩人再商量了一會兒細節,直至天已微明方才談妥。
「上帝保佑,這事千萬拖不得,等醫院一撤,我就該回國了。」
馬克長吁一聲后告辭出門,馮宣仁移步相送。
「我也希望快點把人弄出來。」馮宣仁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阿誠驚慌無助的表情讓他心疼。
讓阿剛送馬克回去,馮宣仁想回房休息,而眼瞥見阿誠房間閉著的門,腳步不由改變方向。
知道門應是從來不鎖的,這是做下人的規矩,但他不想就不發訊息的徑直闖進去。手舉起卻敲不下去,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猶豫什麼,進去說些什麼呢?阿誠的心情他可以有所體諒的,畢竟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而已,忽然遇到這種事情沒有道理不慌,可他怎麼能不相信自己呢?馮宣仁感覺沮喪,負氣似的收回欲敲門的手,轉身卻又移不開步子,竟杵在門口躊躇不定起來。
「少爺……」門卻自行開了,阿誠形容憔悴,身上衣衫卻齊整,想是一夜未眠,他奇怪地看著在自己門口徘徊的人。
馮宣仁無故慌忙起來,嘟噥著語不成句地想作解釋:「那個……我……想……關於……」
「對不起,少爺,我不該說那些話的,」阿誠低下頭,「我什麼也不懂,心裡一害怕就亂說話,請少爺能原諒。」
「我理解,我沒生氣啊。」馮宣仁嘆氣,他最怕看見的就是他這幅沒心肺的乖順模樣。
阿誠點頭:「謝謝少爺。」臉上悲喜不摻淡薄著任何錶情,他想關上門卻被馮宣仁搶先一腳抵住了門框:「你等一會兒。」
「什麼事,少爺?」
「阿三一定會沒事的,我保證,」馮宣仁遲疑了一下,扶住那不情願的肩膀,慎重地對他說,「我拿性命擔保!」
阿誠靜穆片刻,搖頭:「少爺,你不要這樣,我們兄弟倆都擔當不起的,如果阿三這次逃不了一劫,那是他的命,怨不得誰,你怎麼能下這樣的擔保。」話說得很真摯,眼中卻是一片空洞迷茫。他想責怪的只能是自己,除了自己,他還能對誰去說「不」呢?
馮宣仁皺眉,不知道要怎麼樣表達才能讓這個少年明白他話里的份量,如果不是他讓他總覺得左右不是的話,大可拂袖而去,還作個什麼保證呢?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還要叫他怎麼做?
「阿誠啊阿誠,你怎麼就不明白?!」
馮宣仁輕輕地抱住阿誠的身體,感嘆沒有放在嘴上,心裡卻在無力地叫著。
「你不必害怕,阿三一定沒事的,」他湊在阿誠耳邊低聲說,「如果阿三對你來說如此重要的話,那他對我來說也同樣重要。」
阿誠身體一顫。
「少爺……」失去語句,搖著頭他不知道自己該作如何回答,只聽得馮宣仁又跟了一句話,言輕似自語:「你,很重要……」
阿誠無措地站立著,他也想伸手擁抱起這個讓自己又喜又怕的人,但終究不敢,換作在以前他應是痛哭流涕地跪地感謝,雖然不會想到擁抱,也是儘力表達心意唯恐眼前人不知的,而現在只需擁抱而已卻始終沒有勇氣。如果能彼此擁抱說明什麼?咬緊牙冠,手指顫抖,硬是提舉不起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懦弱,懦弱到連自己真實的想法必須用全盤否定來保護自己。
少爺只是一貫的仁心而已,他這樣騙自己,任由被擁抱被親吻像個木偶似的,用最不合理的邏輯來分析不合理的感情,怎麼會得到正確的答案?他是個小人物而已,只要覺察著自己在這世上的無助,他就算用最笨的辦法也要儘力保護自己那顆小小的心,畢竟他無處可依託,除了自己。
主子再好,對他來說你總是個下人,一條狗而已,有用的時候,當你和寶似的,沒用的時候就一腳踢你在旁。阿誠不自覺地憶起王福的這句話。
一條狗?他迷糊地思索著,是條狗就好了,本來就是個下人,當狗當人全憑主子的一句話罷了,何況自己早就許諾對少爺忠誠的,既然忠誠的,那麼做人做狗又何妨?他這樣想定著,努力想說服著自己隨事鬱悶而不得掙脫的心中糾結,卻恰恰是亂七八糟一團麻地相纏起來。思想不出,只浮著一絲惘然的笑意。馮宣仁看著少年臉部從呆板到一絲無來由的笑容,雖有些不解,但總是略為寬心。
「少爺,我有用嗎?」阿誠問出一句古怪的話,讓馮宣仁一時找不到頭緒:「什麼?」
「……」阿誠也覺得自己問得突兀,試著解釋,卻是面目全非,「我覺得自己很無用,無用到沒有辦法幫到少爺任何事。」
馮宣仁笑:「不對,你幫我許多忙了,只是你不覺而已,我說過,你對我……很重要。」
「是嗎……」
「是的。」馮宣仁乾脆地應著。
阿誠想笑,卻沒來由的心痛,笑容浮在嘴角邊立即無影。有用就好,他對自己說,如果沒用的話,可能連條狗也要當不成了。
只在這沒多久時間裡反覆思索,阿誠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少,也想通了不少,卻是沒有發覺這所謂的成長有時只會把自己本來清如明泉的心境攪成一片混沌,待重新復為明凈怕已是情過人消了。
兩人無言許久,天漸放明,又一天來臨,廚房裡有聲音,想是老媽子已經來了,開始準備早飯了。
「快去補個覺吧,忙了一天一夜別把自己給累垮了。」
終於,馮宣仁放開阿誠,叮囑一句就走上樓梯回房休息去了。
阿誠雖是應著,回到床上卻睜著眼滿腦子阿三的事,怎麼會成眠?躺了個把鐘頭,就起床干日常的活,累是累點,心裡卻踏實許多,沒時間胡思亂想。
馮宣仁也沒有休息多少時間就返回到書房裡,思量到錢的事有些麻煩也是睡不著,如果要任意使錢的話也得等到年過後自己能掌握家裡一部分資產才好,但照這樣的話人得拖到年後才有可能弄出來,時間上顯然是不充的,唯一的法子得先從哥哥馮宣義那邊挪一點出來。
這樣想罷,就欲要提起電話筒,而此時電話搶先似的猛響了起來。
「馮組長,不好了,馬克……馬克先生他死了!」電話那頭是阿剛,語氣焦急。
馮宣仁大驚,從懷中摸表出來一瞧,此時距馬克離去還不到三個鐘頭。
「怎麼回事,你們才走幾個鐘頭而已,他怎麼會死啦?!」
「不太清楚,送馬克到醫院后,我就自個兒在醫院附近的飯店裡吃早飯,後來想起帽子沒有帶出來掛在醫院接待室內,待再回去,醫院裡已經大亂了,方嬤嬤說院長已經吞槍自盡!」阿剛語速極快地做了一番敘述。
「吞槍自盡?!」
馮宣仁心裡明白,馬克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吞槍自盡的,他還期盼著回國和家人團聚,而且事情的解決辦法也是想好了的,他根本不會有自殺的念頭。這件事看來麻煩了,絕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你現在哪裡打電話?」他問阿剛。
「在醫院裡。」
「快離開那裡,越快越好!」
「是!」
放下話筒,馮宣仁禁不住一拳捶向桌面泄憤,到底還是把馬克的一條命給賠進去了。儘力壓住開始紛亂起來的頭腦理出些頭緒出來,這件事顯然一開始把它想得太單純了。然而如此一來,那些人現在更是救不得,只能待醫院自己動作,但馬克一死,事可能要拖久,他才向阿誠保證的事轉眼就要食言了,真讓人哭笑不得。
樓下傳來少年掃院子的「唰唰」掃帚刮地聲,馮宣仁走到窗前向下觀望。
青布衫的少年站在晨光中有著淡淡如夢幻般的身影,俯頭專註地面,讓人無法窺到他的臉,想來也是沉重,弟弟一無所知卻身陷是非之地,叫他怎麼可能不擔憂,自己固然是許下重諾,而現在……看著阿誠的身影,馮宣仁越發的焦躁,用手支著太陽穴使勁揉捏,妄想憑空湧出兩全之策,卻只是一籌莫展,自己是萬不能再出現於特務所的視線中了,而不插手的話,阿誠的期盼只能暫且落空了。
阿誠未覺樓上的目光,兀自在寒風中干著活,偶爾犯起些呆停了手腳,稍許即被剔骨的涼意給激醒,凍麻的手把住掃帚使勁地刮擦著地面好似想颳走厚沉附於心間的焦著。少爺許下的重諾反而更讓他無所適從,想起以前有一回和阿三的打架,阿三指責他把少爺看得比親生弟弟還重,他覺得荒謬不堪,而現在竟無法肯定了,這個想法讓他好生鬱悶,讓他覺得沒有臉每天惦記著娘的囑託,已經辜負了似的難受。但,少爺已經說是沒有事,那應該是沒有事了,他儘力安慰著自己,全然不知樓上的人正為他而舉棋不定猶豫不絕。
怎麼辦?
馮宣仁極少有機會問自己這三個字,而現在不得不問,這個難得的新鮮讓他蹙緊眉頭,煙一根接著一根往口裡送,目光閃爍不定,兩邊腦子不停對峙著,如果不是怕樓下的人黯然神傷的臉色,他必定想法子脫掉與這件事的關係,雖說馬克的死不在意料中但對自己而言未嘗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死人總不會被逼問出什麼來,教會醫院一撤,特務所想在日本人的地盤裡找些東西出來恐怕就不那麼隨心所欲了,而自己在如此混亂的局面里最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最好。但阿誠確是一個令他主意搖擺的因素,還有就是考慮到阿三本是馮家的人,如果真要追根究底,還是會有蛛絲馬跡繞於自己身上,這樣可能把特務所方才移開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對自己多有不利,不過現懾於馮家的勢力,他們沒有十足的證據不敢馬上做什麼反應。
反覆惦量比較,還是一個退出局外在此時最為有利。
只是……
樓下的人已經完事回屋內,瞧不見影蹤。馮宣仁收回目光,在書房裡繼續吞雲吐霧,站站坐坐,抱著雙臂呆立抑或來回踱著沉重的步伐,被矛盾的思緒纏得如同一頭困獸,坐立難安。
「少爺,吃飯了。」門被輕輕敲響,讓他坐立難安的罪魁禍首就在門外。
「嗯。」馮宣仁模糊地回應了一聲,並不移身開門,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了,怕是自己一見到那張臉,馬上會給那縷不自覺的情絲給纏住而把主意給拿定了,但後果卻是難測的。
此時最不可少的是冷靜,他不能拿自己和眾多人的性命壓在衝動的情感上。
門外的腳步聲離遠。
馮宣仁靜聽它消失方能吐一口氣,讓頭腦回到理性中,他對自己無奈的苦笑,真是越來越離譜了,想當初的確是應該把他送走,送得越遠越好,一輩子不要遇到或不得再見到可省卻許多麻煩,這不是沒興起過的念頭,那次滯留在教會醫院的時候,就覺得把他永遠留在那兒方才是良策,對他對自己都有好處,但到最後終究抵不過心中百般起的荒唐記掛,竟連夜把人給再拽回了身邊。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現在出事的是他,那麼自己會……馮宣仁不敢往下想,狠狠地把嘴中的煙吐出來,用鞋底使勁地碾碎,好似碾的是無可奈何的情愫。
瞪著地上的煙灰許久。
不能這樣下去,馮宣仁自語,待事情結束后,送他走吧,下定決心,事情要怎麼結束,也已經拿定主意了,這次就對自己做一次妥協吧,妥協的懲罰就是把人給送走,省得讓自己有一錯再錯的機會。雖是這樣想著,心裡卻更是煩悶起來。
門又被敲響。
「少爺,早飯給你端上來了,再不吃要涼了。」
馮宣仁只得開門,板著一張臉。阿誠是不知情的,聞著一屋子嗆人的煙味,猜著少爺現在定是在想事情中,於是放下端來的飯菜速速離開的好。
「阿誠,你喜歡什麼?」馮宣仁在他放下碗筷后,翁聲問道。
「什麼?」阿誠奇怪。
「你喜歡幹什麼?」
阿誠不知道少爺現在問這個問題有什麼用意,側著腦袋回答:「不知道,阿誠沒想過。」喜歡和你在一起啊,這句話他是萬不敢說出口,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正因為過於真實反而怕被人知曉了。
「哦。」馮宣仁淡應著,不再言語,背對著他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狀。
阿誠對這個突兀的問題不知其用意,多想也於事無補,他退出書房帶上門,指望少爺此時正想著解救阿三的事,他就心安多了。
待飯後,馮宣仁立即撥了一通電話。
「給我接方蘇嬤嬤。」
電話那頭響起方嬤嬤的聲音:「喂?」
「嬤嬤,是我。」
「上帝啊,宣仁你知道馬克院長的事了吧?警察已經來做過了核察,說是自殺,可我們見過屍體的都不信這個說法,槍雖是握在他手裡,可眼睛瞪得那麼大,分明是死前被恐嚇過,他正要著手救人工作,哪會去自殺啊。」方嬤嬤努力抑制住自己顫抖的嗓音,一口氣說道。
「那些被帶走的人,你們現在想怎麼辦?」
「不知道,院長一死,這兒更是亂得沒治了,教會方面剛派了兩人去跟他們交涉,現在還沒有結果,因為教會裡的洋人都急著要撤回國,哪會真用心去救啊,只等他們自動放人罷了,教會方面施加的所謂壓力根本沒有起什麼作用。」電話那頭嘆息不止。
「馬剋死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可疑的人物在醫院裡進出?」
「沒有,」方嬤嬤頓聲后又道,「醫院今早還沒有開業,馬克院長進院長室之時,醫院裡都是工作人員,沒有外人啊,兇手大概是從外面潛進來的吧?」
「哦……」馮宣仁略一思索,「如果馬克是因為收醫的事情被殺的話,那些人應該馬上會被放出來。」
「看跡象不是,到現在特務所沒有人露面,而教會方面也沒有特別要求。」方嬤嬤不由搖頭,也是滿腹疑問起來,事情確有些蹊蹺。
「嬤嬤你是院長助理,院長一死你現在總能說兩句話吧,能否盡量讓教會方面對這事提起精神,不可拖,如果有人抵不住審訊說些什麼東西出來,將要死的就不只是馬克院長一個人了。」
「好……我去試試吧,唉,上帝保佑那些孩子吧。」方嬤嬤掛下電話。
「上帝保佑我們吧。」馮宣仁苦笑。
而這番對話之後已經可以窺到事情的一個玄機:既然已經抓去人,何必去暗殺院長,難道他們已經知道馬克參於此事,如果已經知道了他們早就可以大動干戈了而不必去暗殺一個院長,這本是不能了結任何事的多餘之舉。
唯一從馬克之死上得到好處的只有……教會。
如此一想,馮宣仁茅塞頓開,馬克一直瞞著教會用院長之權幫他,而那次的出事,終使教會懷疑馬克以權謀私惹來麻煩,想在撤離時安然全身以退,就只能用馬克的死來束縛特務所的手腳,一個以黑堵黑的陰招。
若是這樣的話,教會方面根本不會去救人,他們跟馬克一樣作了犧牲品,如果供不出什麼有實質性的內容就只能是死路一條,而且這些犧牲品絕不能去救,誰救誰就等於替他們供出了他們不知道的事。細細分析之下,馮宣仁不由冷汗沁出,全盤推翻自己僥倖出頭一試的想法。這件事怎麼看都是只燙手山芋,應當把它扔至一邊讓其自行涼快去。
但是,有一個人他必須得弄出來。
左右思量,在房裡悶了好半天,終得一計可以不妨一試,雖有風險,但在當前狀況下也算是上上策了。計定,當下就駕車出門去辦事,此時已近黃昏,真是難熬的一日啊。
阿誠也是忐忑不安的度日如年,眼見馮宣仁的車絕塵而去,心也跟著懸上了,他希望少爺能給他帶點好消息回來。
但是,好消息沒有回來之前,阿剛卻帶著壞消息搶先回來了。他神色匆匆地衝進門,二話不說就往樓上書房奔去。
「少爺出門了。」正在抹傢俱的阿誠連忙叫住他。
「出門了?這時候他去哪兒啊,我有急事跟他說啊!」阿剛頓足不已,跑到阿誠面前一把抓住他,「他有沒有說去哪裡啦?」
「沒說,只是對我說儘管放心,他有想辦法救阿三了。」阿誠回答。
「哎呀,他還去救什麼人啊,這人萬萬救不得,救不得的啊!」聽得此言阿剛不禁脫口而出,拍掌搓手一幅心急如焚的模樣,來回疾走了幾步就想往外跑。
「為什麼不能救?」一番話說得阿誠也心驚起來,扯住阿剛的衣服追問。
「有兄弟剛探得的消息,特務所已經從那些人所說的一些事中找到點線索了,如果現在再出頭,他不是找死嗎?更何況……」
話沒說完,只聽得外面有車行進院內,他嘎然語止。兩人出門一看,一陌生男子正從車內而下,黑灰色長衫,高額闊面,一副銀邊眼鏡架於鼻樑,極具斯文氣質,年紀也看著不大,三十上下的光景。
「什麼人?!」阿剛警覺道,人擠於阿誠前面,一手伸向衫內的口袋。
「別誤會,」那人一眼看穿阿剛的舉動,連忙抬手告安,「是馮兄讓我來的,你是阿剛吧,馮兄讓我來找你的。」
「哦?」
「我是羅嘉生醫師。」那人作了自我介紹,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於阿剛。
阿剛狐疑地接過紙條看著,緩下臉色來,紙條上正是馮宣仁的筆跡。
羅嘉生趁阿剛看紙條之際,走到阿誠面前,對他微笑著:「你就是阿誠吧?」
阿誠點頭。
「放心,你弟弟定是會救出來的,我們已經有好法子了。」
「謝謝。」阿誠連忙道謝。
「不要謝我,你去謝你家少爺吧,」羅嘉生意味深長地淡然一笑,「這次真得好好謝他哦。」
說完,轉身和阿剛耳語幾句,兩人就上了車離去。
阿誠回味著羅嘉生的話,本是虛空著的心更是左右晃蕩起來,加之阿剛那番半吊子的話語,怎麼能不讓他的心七上八下的。夜臨之時,冷清依舊,屋內空落,如同他的心。
老媽子見樓里沒人就略備些飯菜打發了阿誠的晚飯後自行回去了,偌大的樓只剩阿誠一人守著客廳里昏昏的燈火,怔視著慘淡的光影罩著四周的傢俱。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裡漫無邊際地思想著,從阿剛和羅嘉生的言辭中可知阿三的事遠沒有他們當初所說的那麼單純,可是少爺用自己的性命下過的承諾啊,既然是這樣,自己大可以放心的,少爺從來是那樣能擔事,他定不會辜負自己,那為什麼現在他越是心慌不知所措起來。
主啊,讓阿三沒事,還有少爺。他喃喃地低語,教會醫院裡出來后,遇事就學會這樣的念叨,縱然知是沒有意思的,但除此以外,滿腔憂心何處寄託?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渺小而感絕望過,卻在此時讓他從來沒有過的鬱悶。娘臨死前那雙悲涼的目光不時掠過腦際。她遺留在人世的兩個孤子能有什麼力量去對抗人世間的萬種艱辛,兩兄弟雙手相托也罷,總是小人物的命運,合螻蟻之力,最終還是浮在浪尖的泡沫,經不是彈指,脆弱得很。
淚慢慢浸了眼眶,視線混沌一片,阿誠鼻酸難忍,使勁地揉搓著直至生疼,他恨極自己的懦弱,除了哭泣沒有任何辦法來面對眼前的境地。
窗外華貴的介亭街終究不是能依託之處,它本不是為像自己這樣的人準備的,它屬於像少爺那樣能駕馭取悅它的人,而自己是什麼呢,為什麼少爺為自己下那樣的重諾呢,何必?!沒一個阿三,阿誠又能怎麼樣,阿誠只是一個小蟻螻而已,在這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每天又不知有多少被人踩死在腳底下。心思越想越不成理,飲泣聲回蕩在寂寥的空間內,讓他自己都不忍多聽。
站起身來,傀儡般踱進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眼瞥見自己的衣箱,心念一動,伸手挪開衣箱,從床腳旁掏到一物,正是馮宣仁交給他的那把槍。槍握在手裡冰冷堅硬,細細的槍管烏黑錚亮,裡面似乎包容著一個神秘之處,讓人無法洞穿。
阿誠憶起桂四街的那晚,少爺持著它打穿了一個人的腦袋的模樣,那清晰的槍聲似乎又在耳朵炸響,讓他不由一哆嗦,手鬆槍落,「砰--」金屬磕地的聲響,像極一記槍聲,讓他又是一驚,本能地縮進被褥里。槍躺於地上,他竟無法彎身去撿,手止不住地顫抖。
我對少爺根本不會有用啊。他忿恨地想著,我什麼也幹不了,連槍都不敢握,我能做什麼呢。情緒紛亂之下,他驀的羨慕起阿剛來,至少阿剛能鞍前馬後被少爺所信任著,而自己遇事只會被晾一旁乾急著無用的心。
沮喪和迷茫緊攫著阿誠的每根神經,讓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連門開之聲都沒有聽到。
馮宣仁被躺在地上的槍給嚇了一跳,他走近撿起槍支,床上團縮著身體的少年還是一動未動,入定一般的沉寂。
「阿誠,怎麼了?」
輪到少年被驚嚇了:「少爺?!」他欲起身。
「躺著吧,」馮宣仁按住他,沉聲道,「我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阿誠看著他。
馮宣仁卻沉默起來,他躲開阿誠的目光,背過身去踱了幾步說:「你看到了羅嘉生吧?」
「看到了。」
「你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跟他走吧。」
阿誠不解:「走?為什麼,少爺?」
馮宣仁又沉默了半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然道:「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一周后阿三也會去的,你們兄弟倆以後就跟著羅先生吧,他要在外省開診所,正需要人手。」
阿誠愕然,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好些時間才不知覺地回應了一個字:「不……」
「你先跟他走,幫他一起去置辦些東西,一周后待我將阿三送去。」馮宣仁似乎沒有聽見,只是自顧吩咐著,「羅先生是我的同學,醫術很好,他已經答應讓你們倆做學徒,你們好好地跟著他吧,將來總不差的……」
「我為什麼要去?」阿誠終於明白話里的意思,連忙驚慌地打斷他的言語。
「你去吧,留我這兒也不是個事兒,」馮宣仁依舊背對著阿誠,口氣不變,「這次阿三的事也是托羅先生幫的助,用他的名義使阿三變成在他在設在教會醫院的義工,雖是他冒了不少風險,但這樣就脫了與我和教會醫院的關係,阿三才有被弄出來的希望。他為人仁慈義氣,把你們交給他,我放心。所以你和阿三要珍惜,好好地跟著他,總比在我這兒要強得多。」
「我……」阿誠聽著他一番道理,不知如何反駁卻很不甘心,他急急忙忙下床,「少爺,我不想走,我不要離開……這兒。」
「你必須得走!」馮宣仁的口氣也是強硬了起來,沒有商量的餘地。
「可是……」
「先收拾一下東西吧,明天上午羅先生會來接你的。」馮宣仁沒有聽完他話的打算,丟下一句,未等他近身人就向門口走去。
「為什麼?!少爺,為什麼要我走?!」阿誠無措地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大聲吼了出來。
「我不是說明白了嗎?」背影停頓了一下,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可是……可是……」
人已經走出門,似乎沒有耐心聽他可是些什麼,匆匆消失在阿誠的視線中。阿誠想追問,卻是沒有那個勇氣,腦中只剩一件事了,他要他離開!
不要他了?!不是……不是說過要一輩子忠誠的嗎?不是他要他留在此地的嗎?不是他說他很重要的嗎?為什麼此時卻出爾反爾了?阿誠覺得頭昏眼花,僵立當場,沒了思想。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的怒吼響徹整幢樓,只換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他,樓上的人似已是聾了,啞了,沒有生息了……
一條狗,一條沒用的狗!有個聲音在心底處惡毒地嘀咕著,並瀰漫至全身,然後滿腦子都是這個聲音。
狗,沒用的狗。
阿誠咬緊牙冠,舉起雙手抱緊自己的頭顱,緩緩蹲在地上,這次卻沒有哭出來,甚至連眼眶都沒有紅過。
許久后,他立起身,機械地把床底下的衣箱拖了出來打開,把柜子的衣服一一拿出,挑出幾件當初從馮公館帶出的青布短衫折好放進衣箱,還有幾套馮宣仁給他置備的洋裝恐怕已經用不著了,也沒有帶走的必要。提著自己的行裝,輕飄飄沒有什麼份量,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才發覺這是他有生以來住過的最好的房間,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過的獨立房間,可最終還是一場夢,他又必須被趕向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就是沒有自由的命,不過除了馮宣仁要他去的地方,他又能走向何處?這種命運從被船帶入此地那一刻起就註定了。
把衣箱放在床頭,看見那把槍已經沒了蹤影,想是馮宣仁帶走了,他覺得整個身體被清空,什麼感覺都離自己而去,眼睜睜只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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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嗎?」應約準時而到的羅嘉生憂心地問把煙吸得像要騰雲駕霧一般的馮宣仁。
「有什麼好不好?」馮宣仁明知不應。
「我見你是不願的,可不想到頭來自找沒趣。」羅嘉生微笑道。
「你不是想反悔吧?」馮宣仁抬起血紅的眼睛瞪他。
「不是這個意思,」羅嘉生看著他的反應,不由皺眉,「我是無所謂啦,何況是你的事。但是……你這個樣子真讓人擔心。」
「我沒事,」馮宣仁把最後一根煙頭摁熄了,「你帶他走吧,隨便去哪裡都成,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
「呵呵,」羅嘉生笑出聲了:「我服你了,費那麼大的勁擺平事情,到頭來還不是把人給弄走了,你花那麼些個功夫幹嘛,不就是一個下人嘛,你說個什麼他哪能說句『不』啊?」
馮宣仁臉色難看地沉默以對。
「好了好了,不羅嗦,」羅嘉生熟知其性情,連忙轉口,「我照辦就是,誰讓我欠你一條命啊,這麼難堪的事也得硬著頭皮做啊!」
「你……」
「我帶上那個傢伙這就走,你將來可不要找來,到那時我不會放人的哦。」羅嘉生見對方的眼睛兇惡也瞪起,決定馬上走人,回頭還不忘嘲笑一句。
「快滾!」馮宣仁聽其調侃也只能苦笑。
「你不下去送人嗎?」
馮宣仁搖頭:「到你們離開此地的時候,再送也不遲。」對其無可奈何的羅嘉生只能聳聳肩就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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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提著一個衣箱,面無表情地跟著走出了屋子,向樓上的窗口迅速瞄了一眼就上車,車行出介亭街也未見他向後觀望過一下,好似出街購物一般的平常。
羅嘉生冷眼瞧著,頗有無奈之感,想起那日馮宣仁找上門,他吱吱吾吾地拐了半天的彎方才說出這個少年的事,還真讓他難以置信。
「我知道你不想走,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看開點吧。」羅嘉生看出少年的憂鬱,安慰著。
「我明白,」少年點頭,竟還能微笑,「阿誠只是個下人,少爺的安排已經是很用心了,還能求得什麼呢。」
羅嘉生點頭:「明白就好。」
車前風景從熟悉到陌生,阿誠在這個城市已待有將近七八年的時間了,對它卻至今懷著陌生的體會,每個街景似曾相識,細看卻又是另樣的風景,冷漠地把他阻隔在外,連誠心觸摸也是冷硬相對的。也許說不想離開這裡是言不由衷吧,因為身不由已,任何自生的想法都是一番枉費。
「你……也許還不了解馮兄這個人,」打斷阿誠的思緒,羅嘉生覺得有必要和少年說清楚一些事,「他看來很堅強,其實很……脆弱的。」他小心地措辭著,試圖把話里的意思正確地傳達給少年。
阿誠略有驚訝,側頭看著羅嘉生。
「在有些地方,他比普通人還不如,根本不知如何處理事情,」說著,羅嘉生不覺笑了出來,嘆口氣,「過於理想化的人都有這種毛病,可是他們往往又有把人捲入其熱情的本事,真是危險得很啊!」
阿誠不明白,只是枉然地聽著,這人對少爺的見解顯然與自己大不相同。
「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著要把你送走嗎?」羅嘉生看著阿誠的眼睛問道。
阿誠搖頭,這是個他久問未果的問題。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把你怎麼辦,他其實有些怕你。」羅嘉生對他淡淡一笑。
「怕我?」阿誠驚訝地張著嘴,覺得匪夷所思。
羅嘉生忽然大笑起來,不再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你先走也好,待他自己冷靜下來,如果真的擱心不下你自會再來找你,如果他真的決定放手了,你離開倒不失為一件幸事,不是嗎?」
此番話在阿誠聽來如天書一樣的難解,他話不搭調地悵然回著:「可我……不是想走的……我未想過要離開他的……可他要趕我走,連看都沒有看過我一眼……」斷斷續續一個「他」字,把不想泄露的都泄露了,連自己也不覺得,只是失神望向車窗外,從剛才起壓抑住的悲哀也跟著一泄而出,無法偽裝了。
瞧著他的模樣,羅嘉生搖頭嘆息:真是一攤子的糊塗情帳。
阿誠錯了,他渴望的目光從他從屋內出來,提著箱子上車直至車開出院子,消失在街面的那一段時間裡,它始終殷勤跟隨,不離左右。
馮宣仁看見少年抬頭的一眼,就躲於窗紗后,他不知自己為什麼要躲開,只是近乎於本能的反應。其實讓他看見又何妨?害怕的不是樓下的人,而是自己的心。
了結吧,情孽也好荒唐也罷,如果糾纏到性命都是不值的,他盡心地勸慰著自己,不去管乍一瞥下看到那眼眸里的憂傷如尖刺一樣扎在肉里,讓他疼得胸口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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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嘉生正如馮宣仁所說的,確是個仁心的人。他把阿誠安置妥當,也沒有把他當個下人看待,雖讓他前後地跟著,也是有事說事坦蕩相對的,絕沒有收容者的盛氣凌人,從他身上阿誠看到少爺為人處世的影子,真是龍交龍鳳交鳳的道理。原本這樣,阿誠是寬了心,至少他覺得理應如此。羅嘉生採購醫用器械,託運設備忙得團團轉,也讓幫手的阿誠少了胡思亂想的時間,不失為善事一樁,一方面阿誠也迴避著心中的解不開的結,將來的生活總得儘快去適應。
一周就這樣倉促流逝,行程已至的晚上,待羅嘉生接了個電話后告訴阿誠,阿三就要被送過來了,船票已經訂好,明日就可離開。阿誠喏喏地應著,無關痛癢地淡漠,企望著阿三的到來,但心裡還存著一絲想見那個人最後一面的希翼。
可是,送阿三來的人是阿剛,其實早該料到會這樣也難免失落,只見了阿三人是瘦了點,但身體還是安好的模樣,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久別的兄弟倆相擁不放,一旁的阿剛和羅嘉生看著也不由唏噓。待兄弟倆平靜下來,阿剛塞給阿誠一個紙包,說是馮宣仁讓給的。
裡面有幾張大額的鈔票。阿誠冷冷地看著它們,彷彿不識得了,耳聽阿剛轉頭對羅嘉生說著,馮先生明天有事不能來相送,一切都拜託您了。
幾張鈔票買斷一切,連人都不見了。阿誠用力一捏,鈔票成紙團狠狠地被扔於地上。
所有人都驚愕,面面相覷。
「哥,你幹嘛?」阿三撿起錢來,看看數目不由嘖舌,他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哥只是木然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錢,好一會兒才有所舉動。
「不要拿!」他奪過弟弟手中的鈔票,遞到阿剛面前,冷然道:「替我謝謝少爺,這錢阿誠我實在受不起!」
阿剛怔住,沒有接錢:「不要這樣,阿誠,這是他的一點心意,你不收我難交代……」
「心意阿誠我領了,錢不能收,」阿誠把錢往阿剛手中硬是塞著,凄然笑道,「這錢算什麼?阿誠做的都是應該做的,不值這麼多錢,如果還有的……這點錢他也買不起!」說完,就轉身自個兒走出了房間。
「可是……」阿剛聽得莫明其妙,想去拉住人,卻被羅嘉生拖住:「算了算了,讓他吧,只要把他的話傳給那傻子聽就行啦。」
「傻子?」阿剛轉眼瞪著羅嘉生,只見對方一臉尷尬的笑容,連連朝他擺手:「沒事,他不要也就算了,我看馮兄也並不是真想用錢來說明個什麼東西,你還他他定不會責備你的。」
阿剛半信半疑的收了錢,還是一臉雲里霧裡的不清不爽:「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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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追著阿誠:「哥,你怎麼啦?」
阿誠停止腳步,回頭對弟弟笑了笑:「我沒事啊。」
「你是不是……和少爺吵架了?」
「吵架?怎麼會,」阿誠矢口否認,「我怎麼能和他吵架啊,謝他還來不及呢,你瞧使我們兄弟能在一起,而且連出路都替我們想好了,這不都是托他的福,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們真是好福氣啊!」他看著的確很高興,笑著笑著連淚都笑了出來。
「哥,不要笑啦!」阿三怎麼聽著這笑聲都是一腔辛酸卻不明所以,無法安慰只得緊緊抱住那笑得顫抖不已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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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碼頭人潮湧動。
羅嘉生正跟一幫子朋友道別,提著行李的阿誠兄弟倆在旁邊襯著笑容。
碼頭的情景讓兄弟倆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只是那時是被人買來,坐著三等船艙,空著肚子,蓬頭垢面不知前途為何物,而今倒是持著一等船艙的車票,衣衫整潔模樣光鮮地站在這裡,雖是一樣被人領出領進,卻是知曉去向的境遇,已經不能和往昔相提並論了。
阿誠心知是有這番境遇,自己和弟弟的命運並不能算是差的。環顧四周,碼頭上游移穿行面黃肌瘦的小乞丐販童依稀映著當年如若不濟會淪落到的命運不禁暗自感嘆。全因那個人之故,自己卻在此時對他有著無法釋懷的怨恨,是否算是恩將仇報無恥透頂?可是口積鬱的堵悶是什麼在作祟?他不敢往下細想,也開始明白有一種情感真的很蠱惑人,可以是非不分只想無盡地擁有,以致快失去了本性……
船鳴笛。
阿誠兄弟跟著羅嘉生走上了船。
抽板,起錨,船緩緩離岸。羅嘉生站在甲板上向岸上的人揮手致別,阿誠和阿三提著箱子準備去艙房。
「阿誠,等一會兒,你看!」羅嘉生忽然拉住阿誠,一手指向岸上,對著他詭秘地笑著。阿誠疑惑地順指望去,碼頭邊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
那是……他的車?!
不會錯的。
震驚的少年扔下手中的箱子,馬上拔腿向前跑去,跑到船的尾端離碼頭最近之處,舉目凝視。
是的,那輛車他最是熟悉不過了。
船行得慢,他還能清晰地看到車裡的人,車裡的人當然也能看得到他。
「少爺!」
他不由自主地朝車裡的人大聲喊著,可這聲音淹沒在岸邊嘈雜告別聲中。
車門開,人跨了出來。
終於看到熟悉的面容,阿誠卻一個字也喊不出,只是怔怔地望著,望著修長的男人擠開人群,站立在不遠處仰頭看著自己。兩人如此之近,似觸手可摸,卻已是殊途相隔了。
汽笛長吼一聲,船開始加速。
於是,岸越離越遠。
說啊,只要你說,讓我留下來,我就算跳河也要回到你身邊!
阿誠扶著船欄,傾前身體焦急地對著岸上的人無言吶喊。可惜,他的心聲還是被隔了,那人只是看著他,只是看著,紋絲未動。
十根手指掐緊鐵杆,用力到幾乎要折斷,阿誠不覺得疼痛,只是殷切地望著岸上的人。
人,越離越遠。
心,越來越冷。
終於,他看到他抬手。
剎那的欣喜若狂,也只是剎那,手向他伸出,卻馬上又收回了,它在半空中草草地揮了揮。那是,道別。他向他道別,靜靜的沒有言語,收手之間把維繫兩人的最後一縷情絲給硬生生的掐斷了。
阿誠咬緊牙冠,閉起眼睛,他不想再看到他,他覺得自己的心碎成片片,隨耳邊的狂風飄走,連渣也沒有留下丁點。
不知多久。
四周靜了,滿腔的燥熱只剩一襲寒意,耳邊喧嘩的只剩風聲和船行水的聲音。
「哥。」他聽到阿三叫了一聲。
睜開眼,正前方的岸只剩下灰黑色的一排長線,岸上的人只是跳躍的灰線上的彩色小點,哪還能分得清面目。
遠了,遠了!
這個城市,那個人,可能這一輩子再不得相見了。
阿誠惘然地注視著逐漸變細的長堤,耳畔驀然又喧鬧起來。
「你幹嘛一直低著頭啊?」
「我不是說不要跟來嘛,你怎麼還跟著?」
「我幫你想個名字吧,保證好聽又好記。」
「姓馮嘛,現在你是馮家的人,當然姓馮。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個仁字,分給你吧,誠呢,取意忠誠,比如,你對我。」
「我們以後就是……兄弟了。」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
「夠了!那你是不是該責怪我了,這是我的責任,對不對?」
「不對,你幫我許多忙了,只是你不覺而已,我說過,你對我……很重要。」
「你對我……很重要。」
……
同一個聲音,平靜抑或是激動的,柔情的還有生氣的,清晰地歷歷於耳,而現在他竟吝於一句言辭。
阿誠望著,望到視線模糊,望到眼睛發痛,還是睜著,睜著看那個早已看不見的人。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像眼前的城市一樣遠離。
去了,去了!
阿誠對自己輕聲喊道。
(第一部完阿誇2002/8/20完成2004-3-29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