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添飯!」牟冠宇拿著空碗的手一遞,要老婆盛飯。
「你要多少?」陳月倩不客氣地反問,依舊沒打算接下老公手中的碗。
「要半碗!」他粗聲回道。
「自己去添!」陳月倩眼不眨,逕自把菜夾進一個盤裡,起身往女兒的房裡走去。
牟冠宇眼一瞠,嘴一撇,對老婆的背影做了一個鬼臉,兀自起身,嘴裡犯著嘀咕。
「不食嗟來食,我自己動手。希罕!」
牟允中雙手執著筷子,無奈地搖搖頭,「爸,何必呢!你明明是惦念著為盼的,為什麼她回家后,還要對她擺出那種嘴臉呢?」
「我擺出哪種嘴臉了?」坐回位子的牟冠宇不客氣地質問兒子,筷子輕輕在桌上一頓后,大口扒著飯。
牟允中憋住笑,輕聲說道:「一副臭得教牛奶都會發酸的嘴臉。」
牟冠宇斜睨兒子,不悅地辯道:「那你教教我該怎麼擺臉色給她看。才不過三個月而已,就被人家趕了回來,這可好了!一個年輕姑娘無一技之長,沒名又沒分不說,還賭上了後輩子的婚姻。我看那魯小子占足便宜,不見得會要她回去。」
牟允中直言無諱地告訴父親。「爸,我解釋過了,是因為奶奶出了點意外,小魯沒把握奶奶的病情是輕是重,若把小妹一個人獨自丟在市區的房子過夜,他又不放心,所以托我送她回來住上一夜半日的。你別老是打落水狗。」
「我打落水狗?!告訴你吧,那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對女人的心太軟。他若要顧他奶奶,就一定顧不及你妹妹。一個男人若被夾在兩個女人之中的話,准沒有幸福可言!誰知道鄒老太太不會玩些把戲,好騙他回去?」牟冠宇刻意扯喉說話,想是要讓裡面那對母女聽到。
「懷魯自有辦法。」牟允中冷眼看著父親小孩子氣的舉動。
「好!怎麼說都是那小子有理,我懶得跟你辯下去。我飽了,先回房去了。你要是高興的話,把你妹請到桌上吃。」說著僵著一張老臉離座。
而在房裡的牟為盼和陳月倩當然也把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做母親的撫了一下女兒的頭髮,為丈夫說好話。「為盼,別放在心上。你爸爸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不說好聽的話,不過他可是疼你在心坎里的。」
牟為盼壓抑下心裡的酸楚,微笑點點頭,「我了解,不會跟爸計較這些的。而且我對懷魯也有信心,他明天就會來接我了。」
陳月倩看著外觀仍是稚氣十足的娃娃樣,舉手投足卻改變不少的嬌貴的女兒,熱淚不禁奪眶而出。「你長大了,也懂事多了。」然後雙手蓋住女兒的手心,摸著她微微脫皮的手指,輕斥道:「手變粗了,你又忘了上護手霜。」
牟為盼輕吐一下舌頭,聳著肩,「滑滑的,我不習慣。」
她輕拍女兒的手以示小懲。「來,坐到媽旁邊,我有話問你。小魯對你好不好?有沒有欺負你?」
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臀部,牟為盼慢慢地坐在母親旁邊。「他對我很好。不過不會像以前那樣放縱我行事。」
「那……有沒有寶寶呢?」
「寶寶?」牟為盼愣了一秒,恍然大悟地叫道:「當然還沒有!我們還沒……還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那這三個月來你們都在做什麼?玩家家酒?」
「總之,我們一直都分房睡,一直到兩天前才睡同一張床的。」牟為盼在母親關切的注目下,小臉瞬轉緋紅,羞赧得無地自容。好久,才又再開口:「小魯說,我若能早一點修正自己莽莽撞撞的行為,就能早一點在一起。是我自己差勁,才會拖得這麼久的。」
陳月倩理解地點了一下頭,摸摸女兒燙得燒紅的小臉蛋,疼惜不已。看來她的小乖還是沒搞懂愛情可貴的力量。只當她的情人說得煞有其事,不明了一個男人若願等她一切安適妥當才要和她發生親密關係的話,是需要很大的定力的。
「為盼,小魯是真的很愛你,而且愛你好久了。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是你可以依靠的。」
牟為盼喜上眉梢的追問:「真的嗎?媽也這麼認為嗎?」看著和藹的母親點頭后,她又趕緊問:「那爸呢?」
一提她那個老伴,陳月倩真是左右為難。「在某些事情上你爸很開明,但有些事情卻又古板得很。我想他把你的婚姻大事也看得清楚,只是他向來就是個緊張大師,老是往壞的地方想。」
聽母親這麼解釋后,牟為盼輕點下頷,舒展眉心,囁嚅的啟齒:「媽,小魯今天下午又跟我重提要我嫁他的事了。」
「你怎麼說?又拒絕人家了?」她搓著女兒的手,猜臆地問著。
牟為盼咬著下唇微微搖頭。陳月倩見狀不發一語,過了幾秒才歡喜地一把摟住女兒的肩搖晃兩下,然後低下額頂住女兒的頭。
「準新娘,到那一天你會知道,婚姻就像一樁歃血為盟的儀式,是要把身、語、意都簽署給彼此的。」她見到牟允中一臉沉鬱的踏進女兒的卧房時,倏地收了口,改問兒子:「怎麼啦?是鄒嫻來電了嗎?」
「不是,」牟允中暗傳了一個眼色給母親后,趕忙對妹妹說:「是小魯,你趕快接分機。」
為盼淘氣的對母親甜甜一笑。「好!但我要伸張隱私權,請媽媽、哥哥幫個忙,迴避一下。」直到目送合作的他們出去后,才持起話筒應聲。
大概是因為線路不良的關係,她餵了三聲,對方才開口喊她的名字,雖然他聽來遙遠、淡漠,但牟為盼還是一心想著老奶奶,急欲追問情況。
他沒有針對她的問題回答,只是以一種僵化的音調說:「為盼,我必須收回今天下午的話。」
牟為盼愣了一下,壓根不了解是哪一段話,只能反問他:「我們今天聊了好多,你是指哪些話?」
鄒懷魯頓了兩秒,才以篤定的口吻說:「有關我向你求婚的話。」
牟為盼以為自己沒聽清楚,支支吾吾的問:「對……不起,懷魯,你說什麼?」
於是他又改了一個說法,「我必須重新考慮一下我們的婚期。」
他這話教為盼一時吭不出聲,只能呆坐在床上聽著公共電話線上的吱喳雜音。半晌后才心灰意冷的問:「是奶奶不答應,對吧?」
他在線上緘默不語。這實在很諷刺,因為嘈雜的音質又拉大了他們的距離。
牟為盼忍了好久,腦子裡轉浮出各種咒罵他的字眼,但嘴上就只能嚷著:「是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好才配不上你。你要收回哪些話,你自己看著辦,我沒有時間幫你調出紀錄,因為抱歉得很,我沒料到你是這種背信忘義的人,所以我忘了錄音存證。乾脆就當你今天下午沒對我說過任何一句騙心的話!」
「別這樣,為盼,你弄擰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能將婚事……」
牟為盼先發制人,忿不可遏的打斷他的話,介面道:「取消!取消!我不希罕!鄒懷魯,你沒種、膽小、又怕事!你就照那個老巫婆的話去娶別人,我牟為盼抵死也不要嫁給你!」
話雖如此,但賭氣的牟為盼仍是屏氣凝神的緊握住話筒,深怕漏聽任何一個字。不巧的是,彷佛在呼應著她的高音頻,話筒里的襯底雜音愈趨擴散,大到幾乎要吞噬掉他的嗓音。
但是牟為盼堅信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確說:「那就取消吧。」
※※※
三周來,牟為盼無意識地在好幾張空白的紙上畫了成千成萬個星星。
星星黯淡平面的臉上泛起各種表情,傳遞她矛盾、複雜的心情──其中有哭泣的,有凶怒的,有缺牙斷鼻的,有鬱卒倒楣的,有思念感悲的,有懺悔愧疚的,有齜牙咧嘴的,有含冤莫白的,有喜極而泣的,有樂極生悲的,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總而言之,各種百態都有,獨獨缺了喜樂的。
她咬唇低頭以額觸碰桌上攤平的紙張,一個星星輕叩過另一個星星,她虔誠認真的心,一半在責難自己的莽撞與看不開,令一半則告訴自己別再畫了,因為搞不好畫到死還是盼不到他的諒解。但那隻緊纏著筆桿的手就是停不下來,因為它已熟悉了一筆勾勒出的五角星,不畫,教靜不下的筋骨難過;不畫,教她枯如黃葉的心凋萎。
這是頭一遭鄒懷魯不解她的心意后,她能認分且平心靜氣的接受事實,然而她心中的苦澀與寂寥比往常任何一次吵架后的委屈都來得多,因為她對他所說的所有指控與責備皆非出自她的真意。
她罵著自己:「牟為盼,現在可否順你心了?他照你的話跟奶奶回家裡住了,要做個更孝順聽話的好孫子了。你鴆毒、壞心眼的話可一一應驗了!你該拍手贊自己料事如神,還哭什麼勁!」
每當黃昏時分,他會悉心扶持微微顛躓的奶奶出去散步,偶爾會與尷尬不堪的她撞面,他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和她打招呼,只不過坦然疏離的模樣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然而,他愈是擺出客氣文明的應對態度,讓牟為盼愈發憶起往昔他百般溫柔、輕憐蜜愛的體貼模樣,教她無法剋制會他一面的蠢動,哪怕匆匆錯身的一瞥只有短短一秒,這僥倖的停駐也夠她相思到下一個黃昏了。
所以偶然在大門口前「不期而遇」已不再是偶發性的,它漸成了一種慣性。只不過這種眾人皆知的好運不長久,因為奶奶像是看出了她的動機,硬是變更作息方式,要求張雷驅車載他們婆孫出門。這活生生的剝奪了牟為盼賴以維生的「那一瞥」。
當她從爸爸不小心溜出的口風得知,懷魯除了上班時間縮減外,下班后的閑余時光毫不排斥與他奶奶為他所物色的對象約會,甚至大方闊氣的邀她們上館子、看電影,打發時間。
牟為盼知道,這意謂著他已對她死心了,他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複合。
可曾有人告訴她,所愛的人近在咫尺之內,而她卻無法再挽回心愛伊人的悲哀?那種迸淚、擰人相思疼的感覺是比後悔更教人椎心。
而說起淚,如果多愁善感的人曾以珍珠譬淚,那麼,她這三周來所落下的淚應該足以打動月下老人了吧!可惜,淚珠仍是不停的下滑,澆皺了紙上的星星。於是每個星星又頓時蒼老幾分,因為淚瀋一乾,紙也發皺了。
瞧!你的青春不就是如此嗎?
想到這裡,牟為盼筆上的滑珠已「咳」不出半點汁來了。她試畫了兩筆,才面無表情的將筆套一蓋,懶散地抽了一條黑絲帶繞在筆套上,笨拙地打了一個其丑無比的蝴蝶結,接著歪著小嘴喃喃哀悼:「藍調十三號,謝謝你無私的奉獻,安息吧!」
她伸手掀開了長方形的檀木盒蓋,把空了筆芯的筆緩緩地放入十二枝「壽終正寢」的筆桿中后,正要取出另一枝新筆時,從陽台上傳來一個重物的跌落聲,讓恍惚的牟為盼一怔,忙不迭地推椅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當牟為盼掀起窗帘開了窗后,便被眼前跌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嚇了好一大跳,她正駭然要扯喉之際,便聽到這個彪形大漢連連發出詛天咒地的呻吟聲,還旁若無人地埋怨著:「我的老祖宗!餿點子是你出的,也不幫襯點,教我跌個四腳朝天,你在上面看了也高興……」等張雷抬首接觸到為盼吃驚的圓眼時,倏地住嘴,趕忙喚道:「牟小姐。」
「張叔!」牟為盼訝異地站了出來,伸手吃力地扶起大噸位的張雷,問:「你怎麼爬上來的?」
「就一手一腳攀著石頭爬上來的啊!」張雷沒好氣地揉著摔疼的結實臀部。
「這是三樓!」牟為盼伸出了三根指頭,頭微微朝欄杆外瞧了一下。
張雷雙腳跨開,叉腰擊胸,打包票地嚷著:「安啦!安啦!十層樓都難不倒我了,這區區五公尺不到的三樓,我張雷根本沒放在眼裡!」
牟為盼看著他大肆吹擂如何用壁虎功爬上來的模樣,小手交握默不作聲,只是靦腆地站著,等他喘口氣后,才抬頭問高得嚇人的張雷:「張叔,你爬上來只是想傳授我壁虎功的嗎?」
張雷被她這麼一問,傻呼呼地搔頭,不好意思的回答:「當然不是。瞧我這笨伯,摔個筋斗后就把正經事忘得一乾二凈了。」
牟為盼聞言,心卜通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開口問:「是……懷魯要找我?」
張雷手一揮,不假思索道:「不是少爺,他現在正和一大堆人交際應酬哩!」
眼底的光彩一黯后,牟為盼無精打彩地問:「哦!那會是誰?」
「是老太太啦!」
聽到竟是鄒奶奶要見她,牟為盼訝異得不得了。「她要見我?她不是討厭我得很,要見我總沒好事的!」
「有我張雷在,她不會對你怎樣的。反正你跟我來准沒錯!」剛說完話,便拉著為盼往陽台欄杆跨去。
被拖著走的牟為盼嚇得半蹲下來喊道:「張叔,這裡是三樓,我們走大門出去好嗎?爸媽也都出去了。」
張雷一聽,馬上鬆手,疾步往她房裡走去,嘴上還嘀咕著:「唉,你早說嘛,害我剛才爬得那麼辛苦,原來那個老斷人家電路的牟老頭不在!」
牟為盼聽張雷這麼批評爸爸,滿心不悅。「喂,你怎麼這麼說我爸爸!」
「我沒說錯啊!你自己想想看,是誰讓你害相思到這種地步的?是誰老是掛我們家主子電話的?是誰公私不分,不理青紅皂白就把恨泄在開會議事上狠刮人耳光的?你說說看,是誰?」
牟為盼並不知道這些事,只能就自己所知道的反駁:「那是爸爸跟鄒懷魯的公事問題,我不需要知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一心為爸爸辯解。「總之,爸爸不會故意掛人家電話!是我不想要別人打擾的。」
「反正我這老粗不管啦!你爸爸的確是有點神經質,這總沒錯吧!」
十五分鐘后,牟為盼已經過鄒家畫棟雕梁的玄關大門,跨進空洞幽黃的大廳,大廳內只亮著一盞小燈,將重垂在水晶吊燈上的滴形墜子的影子斜射在牆上,那重重的疊影泛著七彩棱光小兒人影,就好像披著彩服的小衛兵般環環靜守在廳內,詭譎的氣氛教牟為盼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手無意識地搓著浮起雞皮疙瘩的臂膀,待走到樓梯口處,才躊躇地仰頭問著走在前頭的人:「張叔,好奇怪!怎麼今天都沒見著人影?」
「先生和太太都跟著少爺赴宴去了,這挺平常的。」張雷走到二樓處時,轉動碩實的巨人身軀,俯瞰她,催促道:「牟小姐,快上來!」
牟為盼被他一催,慌張地上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來到一間卧室前,強壓下心中的恐懼。
張雷讓開身子,雙手輕推她一下。「小姐,你就大方點,敲門進去吧!希望老太婆還沒睡著。」
牟為盼還是惶恐不已,小聲地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張雷交臂不耐煩的說:「當然是你和她之間的事了。喂,牟小姐,你今天這副可憐兮兮的小家碧玉樣子很不乾脆哦!一個快升天的老太婆不敢任意妄為的,我就守在門外。」
雙手緊握,她瞪了直腸子的張雷一眼,說:「對啦!我怕死,這也不行嗎?」接著才轉身用力叫門,不及一秒,聽到一聲虛弱的回覆請她進去。
牟為盼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猶疑的挪身進去,再輕輕合上門,直到站穩后,眼光才與靠趴在床頭柜上的鄒奶奶接觸到。
髮絲盡白的鄒奶奶以一種深不可測又嚴厲的眼光打量著她,教牟為盼只能輕喚她一聲「奶奶」,便心懼地呆站在原地。
好久,鄒奶奶從鼻里輕哼一聲,撇過眼去盯著平攤在床上的相簿,冷冷地說:「過來坐著吧。」
牟為盼左右尋了一下椅子,發現室內的確有四張椅子,但有三張堆滿了衣服,唯一的一張空椅上靠著老奶奶的床邊。該不會是要她坐在老巫婆的旁邊吧?應該不是!牟為盼下了結論后,走到堆著白紗的椅旁要清東西,卻被鄒奶奶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動作。
「你這笨囡!別動那些紗!我旁邊不是有一張空的?你撿那張椅子是想跟誰過不去來著?」
牟為盼「噢」了一聲,傻傻地放下手中的紗,乖乖地走到靠近鄒奶奶的椅旁,坐了下去,腰脊打直,雙膝刻意併攏,規矩地端坐著。「奶奶找我有事嗎?」
「我沒事會找你嗎?」鄒奶奶不友善地冷嗤一聲。
牟為盼沒有生氣,表面上只伸食指摳了一下眉尾,心裡實想驅策那根指頭挪至下眼圈,將眼袋一拉,方便做個鬼臉。
鄒奶奶發皺的臉上沒有一絲和藹的笑紋,事實上,她看起來苦極了。她抖著乾癟的手翻了一頁相本,挑出其中一張遞給她看。
「哪,這是你二歲的照片。小小年紀就對鄒爺爺飼養的鯉魚有興趣,跟著小魯跳到魚池裡抱出兩尾來,被躍起的鯉魚打到了頭,疼得哇哇大哭。接著騎在凶得要命的鵝上的這張,天!我記得你還被啄了好幾下。還有把小魯的狗弄受傷的這張……」
牟為盼一張張地接下照片,吃驚的盯著自己被七歲的鄒懷魯擁在肩頭的影像。諸如此類的照片她有好多張,但都記不起場合,卻也沒想到年紀大的鄒奶奶竟然瞭若指掌,侃侃而談,記得出她還清楚!
等鄒奶奶覺得無趣后,她兩手將相簿一合,丟在一旁,接著瞄了一下牟為盼,又是不客氣的命令道:「你站起來,換上那件攤在椅上的衣服。」
牟為盼很想聳眉問為什麼,但看到鄒奶奶嚴厲得可以磨刀的眼睛時,遲疑幾秒后便順從地照做了。她笨手笨腳地穿上了尾端長得離譜的絲綢白禮服,這件綴著一粒粒珍珠與綉著玫瑰金線的蓬鬆裙蘿,正好適合她俏麗玲瓏的身段。
她不安地站著,手足無措,只得聽著鄒奶奶發出糾正的聲音。
「仰首挺胸!縮小腹!收下頷!別以為有裙可遮我就看不到了!兩腳站好!」
牟為盼心虛地照鄒奶奶的話做了。
等到無剔可挑時,鄒奶奶才勉強地說:「馬馬虎虎啦!樣式雖然古了點,但我保養得還不差,就給你穿吧!不過我話先講清楚,我可不是只屬意你一個,只是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個矮子,穿了省得改。」
原來這是老奶奶的嫁衣!牟為盼更是覺得不能收了,只得鎖著眉,忙解釋:「這太華貴了,我還用不上,奶奶給別人吧!」
「羅不羅唆!給你,就拿著。現在用不上,等嫁人時不就用得上了。你要我拿這件舊紗再丟給別人,我這把老骨頭可沒有多餘的閑時間!」
牟為盼還是覺得很不安,對於幾天前還不肯讓她和鄒懷魯假裝偶遇的鄒奶奶竟有這麼大的變化感到奇怪不已。縱然鄒奶奶的態度不見得轉好,但竟肯趁著家人都外出的這天約她話舊、看照片,又要把自己珍藏近一甲子的新娘禮服給她,這教平日不求甚解的牟為盼也不得不大起疑心,揣測鄒奶奶到底要對她耍何種把戲。
然而牟為盼仍舊沒有異議,她靜靜的換回自己的衣服,沒有雀躍與歡樂,只是很禮貌地答謝鄒奶奶的好意。
鄒奶奶的手緩慢的揮動,像是要她別作戲,然後說:「我口好渴,你幫我倒一杯水,我不要太熱和太冰的,要溫的。順便幫你自己倒一杯吧!」
牟為盼很認命的拿了杯子幫奶奶倒了一些水,無意間瞥到梳妝台上厚得鼓起來的大葯袋,隨口就問:「奶奶怎麼了?為什麼在服藥?」
「也不是什麼病,只是骨頭的老毛病犯了,而這些葯也不是葯,只是止痛劑罷了。
有事可忙不去想也就不會痛了。唉,給你一提醒我又痛起來了。」
看著鄒奶奶蹙眉忍痛的表情,牟為盼也忘了去計較老人家的無理取鬧,隨即遞過開水扶她起來喝水。
鄒奶奶潤了喉后,又頗有微辭的評道:「太熱了些。」
「那我重倒。」
「算了,算了!擱著五分鐘就涼了。你坐下,我們再聊聊。喔,現在幾點了?」
「八點過三分。」
「好好,時間綽綽有餘。」鄒奶奶低頭吁了口氣,再抬頭時,眼光又變得更銳利。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然你急我更急!」
牟為盼本來想反問她:「有什麼可急的?」但是又怕被奶奶斥罵為冒失囡,遲遲沒問出口,只附和道:「好。」
「今天剛巧兩家人都不在,我挑今天找你說話就是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只要你待在這裡幫我撐到明天早上就好。你可不可以做到?」
「撐到明天早上就好?那還算秘密嗎?」
「當然算!人家如果沒問,你就繼續當個蚌殼;人家如果問了,你只要回答他們捱到明天就曉得了。」
牟為盼天真又困擾地問道:「可是……奶奶,我根本不知道您要我保守什麼樣的秘密。」
「所以啦,這樣才好,我們別一直繞著口令講話,反正明天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多久沒和小魯說過話了?」
「奶奶該是最清楚了。」牟為盼有點埋怨地道。
「我一點都不清楚!他什麼話都聽得進去,就是叫他『別去找你』的話,總是給我裝聾作啞。」鄒奶奶也不甘示弱,埋怨回去。
「但是他這次可真把您的話字字聽進去了,他沒來找我講過任何話。」牟為盼好委屈地說著。
「喲,可別把這筆帳算在我這老婆子的身上,這回我可沒教唆他別去找你!」鄒奶奶理直氣壯地回道:「我也納悶他最近怎麼了,突然開竅,找起別的女娃兒玩起來了。」
牟為盼一聽,粉臉霍然漲紅,即刻打直身軀追問:「他又開葷戒,吃起豬蹄膀了?」
鄒奶奶露出不解的表情,隔著距離觀察牟為盼吃醋的模樣,才赫然咯咯笑了起來。
「我做小姑娘時,可不興你這種說法,我都是直截了當地找小魯的爺爺問:你今天上哪條枇杷門巷吃嫩肉去啦?」
牟為盼睜大了眼,因為這是許多年以來她親眼目睹奶奶跟她開懷大笑,不過奶奶最後還是因為痛而打住笑。只見她認真地摸著右膝蓋和大腿,輕咒了一句,眉心深鎖地仰頭看著她。
「所以小魯有沒有開葷戒我實在不知道,因為他雖然挺孝順,但還沒真乖到會一五一十地把吃『豬蹄膀』的步驟告訴我。」鄒奶奶眨著狡黠的眼建議她:「你何不找他問更快些?省得我再轉話落了重要情節。」
這是絕無僅有的時刻。奶奶竟會開她這種玩笑!牟為盼真的被鄒奶奶的舉止搞迷糊了,不過她也沒因此得意忘形,仍是沮喪地就事論事道:「既然奶奶您不曾試著阻止他來找我,那麼我想他永遠都不會來找我了,尤其在我口沒遮攔地把他罵得窩囊透頂后。
那時他一定氣得要命,恐怕至今還未消哩!」她一手撐在膝上,另一手則輕揉著眼及泛紅的鼻頭。
「是嗎?」鄒奶奶若有所思地虛應了一句。「他是非常死心塌地的,會突然這樣不會沒有原因的。」
「奶奶知道?」牟為盼希望奶奶能幫個忙、告訴她。
「我大概知道。不過這就是我要你幫我保守的秘密,等明天你就知道了。」鄒奶奶粗嗄的聲音愈來愈弱,突然改了一個態度說:「你幫我拿一些葯出來,每袋小藥包里都會有兩粒白色藥丸,你幫我挑出小粒的來。快!」
牟為盼照話行事,總共挑出了二十一粒,遞給奶奶。
鄒奶奶不發一語接下藥丸后,隨手放在小柜上,然後拉長臉說:「今晚先待在這屋裡別回家去,我已教人幫你鋪好床了,你先請張雷帶你去休息,再請他進來這裡一趟。快去!」
牟為盼不放心的看了無力躺在床上的鄒奶奶一眼,才起身找門外的張雷。張雷見她神色倉皇的走出來,不發一話就要帶她去休息,但牟為盼拉住他的巨掌,阻止他,「張叔,你先進去看老奶奶,她的神色不太對。」
張電對它的請求無動於衷。「不差這幾秒的。我先帶你回房休息。」
「張叔,拜託你!如果是懷魯說的話,你一定會去做的,對不對?」
一聽到主子的名字被抬了出來,張雷不耐煩地打住腳步,折了回來,被她拖進奶奶的房裡。
鄒奶奶輕喚道:「張雷!」
「老太太,牟小姐不放心您的情況,要我再來確定一下。」
鄒奶奶稍微抬起頭,看一眼倚門而立的為盼,彎嘴給她一個笑,抬手要握她的手,以示保證。等到鄒奶奶握住了飛奔過來的為盼時,也忍不住淚眼相對地勸道:「好了,盼盼,你看到我人好好的,沒事了。當我握著你的手,就好像握著小魯的,這種感覺踏實多了。奶奶對以前的事真的很抱歉,我這把年紀還跟你過不去。」
「奶奶……」牟為盼聽到鄒奶奶叫著她的乳名時,忍不住掉下眼淚,她總覺得鄒奶奶的舉動不太對勁,她好想找懷魯回來,只要有懷魯在的話,她就不會這麼倉皇不安。
「我……去找小魯回來!」
「我又不是要走了,傻丫頭!老哭著說這麼不吉祥的話。我還想看你穿上那件骨董婚紗哩!」鄒奶奶笑著教訓為盼,又叮嚀道:「記住你答應我要在這兒過一夜為我守密。明天你就知道答案了。」
「好!」
「那就跟著張雷去休息,喝一杯我請人為你調好的巧克力牛奶。」鄒奶奶摸了摸牟為盼柔軟的捲髮,催促著。
牟為盼淚眼汪汪地站起來,從容地走出鄒奶奶的卧室。
張雷領著牟為盼來到特定的房間,臨走時,有點遲疑地比了一下倚窗的藤製小圓桌上的杯子說:「要是我就不會喝那玩意兒,變冷的巧克力牛奶最難喝!」
但是這是鄒奶奶的好意,牟為盼毫不遲疑地舉杯就唇,等到喝光所有的巧克力牛奶后,才走到大床邊坐下,想著這奇妙的一夜,想著她和鄒奶奶突破防線的進展,想著想著,沉重的眼皮就慢慢地合上了。
牟為盼對於睡著后的事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