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陣細微的馬嘶從遠方傳來,了無睡意的竇惠忍著一臉的滾燙與搔癢,翻身下炕走近木窗邊,睜大眼睛打量漆黑的草莽,窗外仍是一片安寧,沒有出現任何異像,但她有種強烈的預感在心口徘徊不去,彷彿有大事正醞釀。
其實,照常理判斷,這般推測並非心裡作崇,任何一個居上位的人得知旗下的愛將藐視自己的權威,派出人馬緝拿違抗者是毋庸置疑的,儘管拓跋仡邪曾為國家立下無數的汗馬功勞」一旦犯了封建統治者的大諱,仍是逃不過人頭落地的命運。
一思及這種可能,竇惠不敢再往下想,她自然而然地拱手跪地,一心祈求拓跋仡邪快點出現,好帶她上路。
但這回她的祈求沒有應驗,反而招來一隊人馬。
帶頭的兩位提著火把破門而入,迅捷地查看屋內的情況,確定只有一套軍用裝備和一名弱女子后,才問:「你是竇姑娘?」
竇惠有些遲緩地點下頭,透過頹喪的窗欞往外一看,知道屋外有更多的騎士包圍著。
對方得到答案后,與身後的同伴交換一個詫異的表情,好像不願相信她的身分,這回換另一名軍官上前開口了,「那麼請竇姑娘快告訴我們輔國將軍的下落,可以嗎?」他的口吻明顯地有著猜疑的味道。
竇惠神色鎮定地回答,「我睡著了,不知道他去哪裡,敢問諸位官爺的身分?」
「喔!在下是御侍禁衛軍隊長,萬忸於勁。」他微欠身後,銳利的眼光掃向竇惠襤褸的衣服,沉重地問了句,「竇姑娘,你無羔吧?」
竇惠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很好啊!除了自己不諳馬性,不小心跌落馬以外,一切都很好。」
萬忸於勁聞言緊盯著她的眼睛,斟酌再三地問:「竇姑娘,我身負皇上與竇憲大人之請前來搭救你,如果真發生了事情,你不會刻意隱瞞吧?」
竇惠臉一斂,態度變得冷漠,「萬忸於隊長是在建議我發生什麼不可告人的意外嗎?」
萬忸於勁的臉倏地赤紅,「不!我相信竇姑娘的確是從馬上摔丁來的。」
「是嗎?為什麼我覺得你還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你認為輔國將軍對我不軌嗎?」
竇惠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萬忸於勁尷尬地又欠了一個身,「不……我想輔國將軍不會這麼莽動的,嗯,依我在他麾下當差過的經驗研判,將軍會這麼做,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小的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搭救竇姑娘,能將輔國將軍及時『勸』回是最好,若不能的話,只好以兵刃犯上了。」
門外忽傳一陣騷動,嚴厲的低喝乍響沒多久,拓跋仡邪高大的身形已堵在門口處,深緩地說:「犯不著如此,我會跟你們回去。」
觥睢睢
翌日,于山北,也就是平城武周山之北的山麓間。
年輕氣盛年方二十有二的北魏皇帝拓跋浚坐在鋪了熊皮的龍座上,聆聽禁衛隊長萬忸於勁和宮女的報告。
「輔國將軍卸下所有武裝,跟隨小的返宮,臣等依皇上吩咐,將他拘禁於上帳,竇惠姑娘也得到應有的照料,而從昨夜到今晨,不論是輔國將軍或是竇姑娘都沒有透露任何新的訊息。」
「是啊?」拓跋浚挑起一眉,倏地從位子登起,慢踱著步伐,詢問昨夜照料竇惠的宮女,「竇姑娘依然堅持她的那套說法嗎?」
「回聖上的話,是的。」
拓跋浚頗不高興,「她當朕是傻子嗎?才騎個馬,便流失了貞操!」
「啟稟皇上,這聽來雖謬,但可能性不是沒有,奴婢知道,竇姑娘自小便與詩書結緣,動態的騎射一竅不能,而天將軍的戰馬前鞍處有明顯的突起,很可能就是造成竇姑娘失去貞操的罪魁。」
「也或許她在幫拓跋仡邪那混帳找借口!那魯夫簡直不識抬舉,年初時要幫他來紅線,他抵死不買朕的帳,這回見了美人兒,反到臨淵羨魚的把人挾持走,告訴朕,竇姑娘可真是美到那種令人昏頭的地步?外面正大傳她是天人轉世,或許朕為了民生社稷著想,應該將她留在身邊才是!」
宮女稍微抿起了嘴,心知皇上才是那個打著「臨淵羨魚」主意的人,於是說:
「啟稟皇上,竇姑娘是否在替將軍脫身只有她自己清楚,不過依奴婢看來,以竇姑娘……目前的樣子來說,並無迷到拓跋將軍的實力。」
「是這樣的嗎?萬忸於隊長,你已見過竇憲之女的面,同不同意她的話?」
萬忸於勁從容附和,「啟奏皇上。若僅論竇姑娘目前的相貌的話,則其所說確屬實情,然而竇姑娘的儀容舉止有大家閨秀的風彩,即使身著破爛不堪的衫褸,仍是掩不住高貴的氣質,所以微臣不能以這點來論斷將軍的喜好,聖上英明,您該是最了解將軍的為人了!您後宮之佳麗何其多,個個擁有天人之姿,而將軍仍是目不轉睫、無動於衷,由此而推,美色對將軍來說應該不是嫁娶中的首要條件。」
「所以朕說他簡直莫名其妙!」拓跋浚不高興叱了句,「要不,便是有關竇姑娘的助夫流言是實在話,所以他也起了覬覦之心?」
「這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若真如此,年初有得到竇姑娘的機會時,輔國將軍為什麼還會拒絕這樣的美事呢?我請求聖上給予將軍一個前面解釋的機會。」
拓跋浚想過,其實這事能發展到此也未嘗不好,起碼他不用再扳著拓跋仡邪的手臂,強迫他接受竇憲之女,於是他說:「這點朕會考慮。」
正巧此時,內侍入門稟告:「廬公太傳求見。」
「不見!」拓跋浚斬釘截鐵地說,「叫他有話等我回宮再說吧!」
「是!」內侍馬上退下,照章辦事。
拓跋浚正在氣頭上,廬公七早八早前來見他,無疑想落井下石,而此刻的他對竇惠又好奇得不得了,因此一等萬忸於勁退下去后,便要宮女領他去探望竇惠。
一個小時后,拓跋浚發現宮女的話一點也沒錯,他匆忙返回自己的氈帳里,著實納悶拓跋仡邪怎麼會對一個滿臉長了紅疹的女人起了興趣?
此時,內侍又稟告,「啟奏皇上,廬公太傳有要事求見。」
拓跋浚大皺其眉,思忖,那老頭子急得這副德行!於是手一揚,說:「好吧,好吧,傳他進來。」
不到片刻,廬太傳雙手拱在腹背微弓地碎步上前,朝皇上敬了一個大禮,「微臣參見皇上。」
「廬公快起來說話吧!何事這麼急著說呢?」
「啟稟皇上,微臣是特為輔國將軍一事前來請命的。」
拓跋浚的眉疑竇地往上一揚,嘴皮一掀便懶懶地說:「喔,那傢伙死有餘辜,何須替他請命?朕直接烹殺他,算便宜了他,看來廬公這次是白跑一趟了。」
「皇上!輔國將軍雖然驕縱成性,枉顧皇上的恩德干下了這樣陽奉陰違之事,但是他畢竟有功於國事啊!」
「這朕心裡有數,還請廬公有話直說。」拓跋浚倒想看這老傢伙葫蘆里賣了什麼樣的膏藥。
「是!臣悉聞將軍年少時,曾於落陽城東士宦人家擔任僕役一職,那戶高門主人湊巧姓竇。」
「姓竇?!洛陽城東?!莫非……」
「是的,皇上,臣與竇憲的長女竇媛確認過了,六年半前,的確有位姓拓跋的兄弟在竇府里擔任職務,做不到一年半就離職從軍去了。」
「你是說拓跋仡邪曾在竇憲家當雜役?!這事怎從沒聽人說過。」
「竇媛的長女也是因為昨天輔國將軍去接竇惠姑娘時,才確認出來的,聽說竇公當時甚至不顧禮節,還打算將女兒下嫁給那個仆工,所幸老天有眼,這事不知怎地就被耽擱下來了。」
「喔,有這麼一段故事,所以竇憲之女和朕的天將軍早八百年前就認識了!難怪他總是挑精撿肥,誰也看不上眼,原來是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呢!廬公,你說是不是?」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的。」
「那就太好了!如此一來,竇惠該是心甘情願地跟著將軍走的,所謂郎有情、妹有意,這可不是一椿美事嗎?想不到廬公也愛作媒,莫非你就是為這事來替將軍請命的?」
「皇上……稟皇上……臣還有下文呢!」廬太傳急著介面,「我認為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臣聽說是竇惠姑娘拒絕下嫁在先,爾後才引起將軍的怨恨,進而三番兩次阻撓竇姑娘的婚事。」
「哦?有證據嗎?」
「有的!臣這裡有八位曾經追求竇惠姑娘的大夫的親筆函,足以顯示輔國將軍的確私下運用職權,暗中送了不少金銀及美女勸阻大夫們的意願。」
拓跋浚忍不住消遣他,「看來廬公是有備而來了!來,將信遞上,朕瞧瞧。」
廬太傳忙遞上傳柬。
皇上很快地將信瀏覽過後,說:「將軍實在不該花費這麼多心血,只要他親口說一句,朕難道會不點頭嗎?還有,若換作是朕的話,對付那種意志不堅的人,連金銀、美女都省著送了。」說著他快速瞄了廬太傳發顫的鬍子一眼,「而且,這種搶婚勾當,朕的先祖也曾干過,又不算石破天驚的事,廬公,您說是不是?」
「是,是,皇上說的是,」廬太傳見風轉舵,忙附和,「當然,這事也不能全怪在將軍的頭上,畢竟那些人也的確接受了將軍的提議,只是……不知皇上是否耳聞有關竇姑娘的傳言呢?」
「那不就是你們爭相為自己的兒子找個好媳婦的理由嗎?」拓跋浚嘲弄地說。
「皇上!別人是不是打這種主意,微臣不得而知,但打從竇姑娘年幼時,微臣就非常中意竇惠姑娘了,不過現在提這些都沒用,而是要就事論事,臣以為,拓跋
將軍猖狂的態度是有目共睹的,今日他已忤逆聖上,聖上若再照原意將竇姑娘許給將軍的話,無異助長他的氣焰,且默認他的行為。」
拓跋浚不是白痴,豈會聽不出廬太傳的意思,「廬公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朕改變主意,將竇惠許給別人了?」
「臣只希望皇上能給人家一個公平的機會罷了,順便試試竇姑娘是否真有用手療傷的神奇力量,果真如流傳所言,那麼不僅是皇上的福祉,更是我朝興榮的象徵,這樣不凡的奇女子,理當配皇上才是。」
拓跋浚沉默半晌,「朕也頗想見識她的能力,只是證明了又如何,朕並不真的想要她,又何必干那種打魚驚鴛鴦的缺德事呢?」
「皇上,臣有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說來聽吧!」
廬太傳馬上趨前,「請皇上賜給拓跋將軍一點傷吧!再命竇姑娘為他治療,結果若是肯定,留不留竇姑娘是皇上的權力;結果若是否定話,竇姑娘毫無疑問是拓跋將軍的人。」
「廬公是要朕放冷箭!」拓跋浚的聲音硬了起來。
「皇上,比起您不忍見將軍當眾受審,這種小傷該是仁至義盡的了。」
拓跋浚筆直注視廬太傳深沉的眼,久久才說:「我要小傷!而且只能射右大腿外側,若弄砸了的話……」
「請皇上放心,微臣會辦妥的。」
萬忸於勁一路領著拓跋仡邪來到皇上豪華氣派的狩獵幃帳前,大手撩起門帳,恭敬地往前一比。
「將軍,請!」
拓跋仡邪微頷首,深吸了口氣,舉步跨入這個臨時搭蓋的龍廷,不等拓跋浚回身過來,便單膝著地,不卑不亢地說:「臣有罪,違逆皇上聖旨,特來領死。」
拓跋浚將厲目往拓跋仡邪的腦門一掃后,冷哼一聲,不顧拓跋仡邪半伏在地,徑自入座。
拓跋仡邪保持原姿,拓跋浚則是怒目大瞠,誰也不願先開口,主臣之間瀰漫一股緊繃的張力。
最後是拓跋浚藉機發威,以手重捶一旁的木幾,大喝:「拓跋仡邪!你好大膽子,愈來愈猖狂了,簡直不把朕放在眼底!」
「回聖上,末將是把您放在心底。」
「是嗎?」拓跋浚嘴一扯,冷嘲熱諷,「就為了一個滿臉紅腫、全身發疹的漢家女,值得你如此賣命?」
「滿臉紅腫、全身發疹?!」拓跋仡邪聞言一愣,頭不由分說地抬了起來。
「朕沒準你抬頭!再高一寸,朕讓你腦袋搬家!」拓跋浚氣急敗壞地吼道。
拓跋仡邪忍下心中的怒氣,再次垂下頭解釋,「末將愚味,不明聖上所指的漢家女為何人?」
「少跟朕打哈哈,今天咱們不把這筆帳算清楚的話,你甭想活著見明日的太陽,說,為何朕要你護竇憲之女來此,你卻中途把人綁走!」
「稟皇上,末將不善辭令,昨日一時衝動釀成大錯,如今也說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總之,末將罪該萬死,但憑聖上發落。」
「好一個不善辭令!我差點就給你的不善辭令給訛騙去了,你這個擁兵自重的傢伙,不是老把死字掛在唇邊,就是把軍權丟還給朕,這種把戲玩一次算新鮮,第二次就矯揉造作得可以。」
拓跋仡邪無話可說,只能應一句,「聖上明察!」
但拓跋浚聽起來就是不舒坦,語帶威嚇地問:「你在諷刺朕嗎?」
「末將即使向天借膽,也萬萬不敢!」
「是真不敢嗎?將軍的封號不就是天將軍嗎?平城裡的大宅不就是『仡天府』嗎?所謂:『仡仡勇天,射御不違。』不就是在與天比高嗎?」
拓跋仡邪從皇上的話里知道這件風波已起了連鎖反應,應對稍有不慎,後果是死路一條,死,他並不怕,他怕的是沒機會再見竇惠一面,所以不得不將態度壓得更低。
他一反往日的寡言,試著去安撫盛怒中的皇帝,「皇上!末將從來沒有與『天』比高的妄想,我今天所有的成就,與其說是天賜,倒不如說是皇上的恩澤披加的結果。當年,皇上從眾人中擢升末將,踢號『天將軍』於我,我屢拒三回不成,只能羞愧地接受這言過其實的恩寵,後來皇上知悉微臣處於游騎無歸的窘境,二話不說便賞地為仡邪築屋,賜宅『仡天』,讓我今生有了第一個家,末將感念皇上的仁慈,一生沒齒難忘。」
拓跋浚聽後龍顏並無大悅,但怒氣總算消了一半,「虧你還記得!現在,站起來說話吧!」
「臣仍有罪,不敢起身。」
拓跋浚煩惱地以手撐顎,斜睨了拓跋仡邪一眼,「朕今日如此,不是沒有理由,你當年在外離朕甚遠,所作所為稍有閃失便會落人口實,朕知道你天性坦率,不喜繁文縟節,所以有些空穴來風的流言就當笑話聽,但是近半年,你是無禮得過頭了。」
「末將知錯。」
「你都先斬後奏了,現在知錯有個屁用?你老實說,為什麼年初誓死不與竇惠聯姻,今日卻打破承諾?」
「回皇上的話,末將與竇惠姑娘之間曾有誤會……」拓跋仡邪很快地說明他與竇家之間的關係,攤出與竇惠所訂的嚙臂之盟,「以前不知自己錯過什麼,昨日重逢有幸解開心結,而末將猶恐再錯失良緣,所以不多想便以非常手段搶得先機。」
「魯莽!這實在不像你的作風,你要知道,她是受朕的保護,光天化日下被自己人劫去,你教朕的尊嚴往哪裡擺?再說大家若學你監守自盜的話,日後還有人肯找朕作主嗎?」
「皇上!末將從沒有對女人有過那麼強烈的感覺,」拓跋仡邪話一頓,又補上一句解釋,「也許是因為我久駐北塞的原因吧!」
拓跋浚聽他這麼毫不遮掩地吐露心情,一臉訝異,「我很高興,以她的面容竟還能激起你的男性氣概,雖然我看了半天還是理不清原因在哪裡,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緣分?!」拓跋仡邪揚頭面對一臉得意的皇上。
「沒錯!真是妙絕!朕指派你護送竇憲之女到此,就是打算再次撮合你們的,誰知你這個新郎倌連一天都等不及就先下手為強了!」
拓跋仡邪劍眉頓鎖,「要撮合我們?!我還以為……聖上打算將竇憲之女許給廬道衡。」
「他的確是候選人之一,不過是倒數的!你要知道,向竇憲求親的士族多得不可勝數,為了不得罪他人,他便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朕,結果我們挑來挑去,除了朕與王族不算外,最佳人選便是你。」
「這……太出人意表了!」
「的確太出人意表了。」拓跋浚也大大讚同,「朕也著實沒想到一干文武大臣會為了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競爭到如此激烈的地步……」
其貌不揚?!拓跋仡邪愈聽愈不對勁,欣慰逐漸被懷疑取代,他納悶自己與皇上談的竇憲之女是否同為一女子。
「姑且不論竇惠的外貌,單就竇家高貴的出身,便能大大提升你的社會地位,這比朕賜你再多的官爵、采邑還要實際。」
「皇上說的是!末將斗膽請教,您所說的竇憲之女應該是竇惠吧!」
「不然還會有誰?」拓跋浚輕鬆回答,彷彿想到什麼可笑的事,朗笑三聲,「老實告訴你,朕今晨一怒之下,還打算將她佔為己有哩。」
拓跋仡邪一聽,心登時絞在一圍,低垂的眉宇間沁出冷汗,他私下慶幸自己沒起身,否則一定無法向皇上解釋他想宰人的目光。
拓跋浚沒見到拓跋仡邪低傾的臉已變鐵青,一徑地說:「朕原以為能把你迷得暈頭轉向的女人該是綺年玉貌的美人的,所以喜孜孜地跑去看她,沒想到……」
拓跋仡邪的喉彷彿被一雙隱形的手勒住,及時堵著他滿腔的怒氣,等到他調適過來,才抬頭挑釁地詢問:「皇上沒想到什麼?」
拓跋浚笑容頓撤,目光一橫,譏嘲地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好話還沒說上三、五句,就又故態復萌了!將軍若聰明,最好收斂脾氣,別為區區一名女子得罪朕!」
拓跋仡邪理智地矮下頭,保持緘默。
皇上這才壓抑下心中的不滿,保證道:「你放心吧!朕沒跟你要她的意思,所以你大可抹掉那副陰陽怪氣的表情!」
拓跋仡邪鬆了一口氣,語氣也稍微緩和,「末將叩謝聖上……」
「且慢,謝字先別說得太早,朕並沒真的答應你任何事,也沒打算就此放過你。」
拓跋仡邪心中多了一份擔憂,「末將駑鈍,還請聖上明示。」
「朕自然會,但先回答朕,你到底騎了她沒?」拓跋仡邪的嘴抿得緊緊的,讓拓跋浚開始不耐煩起來,「有是沒有?」
「有。」拓跋仡邪迎視頂頭上司的銳目。
不料,皇上露出一臉的滿意,「她可是心甘情願?」
「不是!」
「那麼說你是霸王硬上弓了。」拓跋浚覷了拓跋仡邪一眼,「不過這事可玄了,你說你有,而她卻說你什麼都沒做,這教朕該信誰好?不過咱們都是男人,皆知一旦蓄勢待發,要中途撤兵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的話朕姑且就信了,只不過這樣一來,竇姑娘不就刻意要欺瞞朕了嗎?」
「啟稟聖上,竇姑娘是為了保全家族名譽與皇上的威嚴才出此下策的。」
「這麼說來,這名女子還深曉大義啊!反觀朕的寵將卻不顧朕的威嚴,放任他的『那話兒』干下胡塗勾當。」拓跋浚酸酸地說,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對他的違抗,還沒辦法釋懷就是了。
拓跋仡邪只好賭運氣了,「回聖上,末將願為您肝腦塗地,獨獨褲襠里的不文之物由不得我駕馭,自然沒法對您盡忠儘力,還請聖上明察!」
拓跋浚一臉陰霾地瞪著他不語,久久嘴角才慢慢下彎成弓形,最後忍俊不住地朗笑出聲,豪爽地起身將拓跋仡邪從地上拖了起來,一邊笑罵,「朕對夯不郎當的粗肉沒興趣,自然不需要你盡忠到那個地步,有時朕想宰了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心裡卻又捨不得,知道朕氣你又護你的原因嗎?」
「末將不知。」
「因為只你才有這個熊膽跟朕把話攤得那麼明,其他人老是引經據典刺刺不休地說些了無新意的奏章,悶得朕一肚子不爽。」
「這全是因為聖上大度能容之故,還請聖上針對末將的缺失定奪、發落。」
「若依國法辦你,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目前朕為了阻止邊塞部落叛亂、穩定局勢,急需你這種人才,自然也不能嚴辦你,所以你繳一筆罰緩贖身了事就好,但朕得讓你明白,絕對別再犯第二次。」
「是。」
「至於與竇憲之女結合一事,朕有個計劃,你聽了也許會不高興,不過朕並不在乎你的感覺,你若不能接受,那就沒商量的餘地。」
「那麼末將只有欣然接受了。」
「好,在你干下這事後,要封鎖消息已然太遲,朕雖欣賞你,但賞罰得分明,不能就此將竇惠賜給你,為求公平,朕要即刻舉辦一場角力競技大賽,最後的勝利者方能帶走竇憲之女,還有,為防過多無庸輩攪局,參賽者除了得繳納一筆定額外,還必須是單身貴族,所以有實力的人不見得有那種經濟能力,而負擔得起巨資的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三流角色。」
拓跋仡邪雙手一拱,想再進言,「皇上……」
皇上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怎麼?打算退出嗎?你看不出朕在幫你作弊嗎?」
「末將知道,只是憲公知道皇上的計劃嗎?」
「他已把決定權留給朕了,最後一件事,明天,朕要你當眾挨一箭。」
拓跋仡邪愣了一下,「當眾挨一箭?」
「是的,在右大腿處,朕想見識竇姑娘的本事,聽說她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讓傷口癒合。」
拓跋仡邪不解皇上的動機,寧願選擇沉默。
「怎麼?不願意為朕挨一箭嗎?」
「不是不願意……只是……這事似有蹊蹺。」
「你不信任朕嗎?」拓跋浚對眼前的將軍已有些煩躁了。
「不是的,皇上。」
「那好,你明天註定要挨一箭,朕看不出有何不妥,尤其在你讓朕大失所望的前題下,這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啰唆!現在,讓朕命人傳酒菜上來,我們好好聚聚,你也露一手超絕的琴藝讓朕高歌一曲,稍後再陪著朕一起去打獵吧。」
拓跋仡邪想婉謝皇上的美意,「末將對打獵一向不在行,惟恐降低皇上的興緻。」
拓跋浚早料及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笑著順水推舟,「的確!朕知道你射人的技術好得沒話說,但換成牲禽后,可能運氣就沒那麼好了,你就藉此多多練習吧!要不然,丟了這麼一個新娘,你可虧大了。」
拓跋仡邪只好照皇上的意思做。
霽鏨醞澩蛄曰乩矗等候多時的竇憲趁著混亂之際,將拓跋仡邪腳邊幾隻吠了半天猶不嫌嘴酸的獵狗踢開,來到馬兒的身邊,以讚歎的語氣道:「好一匹駿馬!莫非就是傳說中將軍自己育種成功的天馬後嗣?」
「沒錯!」拓跋仡邪生硬地回答,靜立一旁等著竇憲打碴。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竇憲全心放在馬上,片刻才微微啟唇,「她想見你,到我的氈帳就對了。」
扣跋仡邪愣了一下,慢條斯理地佯裝與竇憲大談馬經,四下環顧沒人注意他們時,也小聲地回話,「皇上已拒絕我去探視她,而且你的氈帳有衛兵看守。」
「衛兵的事我已打點好,你直接進去便行。」竇憲說完,一手背臀,另一手持著鬍子,連連稱讚馬兒徑自踱步離去,不一會兒便主動纏住皇上,往宴客的氈帳走了進去。
拓跋仡邪故意放緩動作,卸下打獵的裝備交給馬僮,抬腳搔了兩隻搖尾乞憐的獵犬后,若無其事似的穿過魚貫而入的同僚,遠離皇上宴客的氈帳。
當他遠遠見到拓跋演搜尋於竇憲的氈帳前時,詫訝萬分!
「你怎麼在這兒?」面對屬下一向威武不屈的大將軍,此刻的話語聽來有點難為情。
拓跋演將雀躍的音量壓低,微眨了眼報告,「當差的連拉了三次肚子,現在可能第四次了,我好心幫他看門。」說著他將門帳一掀,催促著,「將軍趕快入帳吧!
竇姑娘等您多時了。」
拓跋仡邪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就是竇憲所說的打點,急忙彎下碩實的身軀,踩步而入,他原以為竇惠會在門口處徘徊,心焦地等著他,不料她卻頭罩著一塊紅絲巾,坐得老遠,幾乎可以說是氈帳的另一頭了。
「惠兒……」他喜疑摻半地大胯著步履,要走上前去親近她。
竇惠緊張地出聲阻止,「別太靠近我!」
「為什麼?」拓跋仡邪不樂地問,仍是節節逼近,「我又不是陌生男子,你披著頭巾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我變得好難看,你不要再過來了!」竇惠細瘦的肩頭一下子被他緊摟進懷裡,任憑她怎麼使力都推不開。
拓跋仡邪語帶譴責,銳利的目光直接射入紅絲巾里的那雙眼,痛心地在她耳邊說:「為什麼怕我看?對我那麼沒信心?你以為我傻了這麼些年,難道就單為你的容貌?」
竇惠不再抗拒他的擁抱,紅疹滿布的小手這才從袖口裡鑽了出來,輕輕拉掉頭巾后,眼一合,便將頭撇到一旁。
拓跋仡邪目光緊追著她,落在泛著紅疹的臉頰和頸子,不發一語地將她的頭挪了回來,強迫她迎視自己的眼睛。
竇惠眼帶淚光,顫著唇問:「很醜,對不對?」
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拓跋仡邪不禁偷笑了起來,接著以大拇指柔輕挲著她鼻上大小不一的斑點,安撫地說:「的確是沒以前漂亮,但也沒丑到不能見人的地步。」
「可是皇上卻被我的外表嚇到了!他一早突然駕臨這裡,待沒多久,又匆匆離去,躲我像在躲妖怪,不過老實說,我以為身為九五之尊的皇上該是老成持重的,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而且出乎我想像的輕浮,還不顧我個人的意願,亂掀我的頭蓋,被我嚇到算他活該。」
竇惠愈講愈氣憤,整個臉漲得像紅豬肝,惹得拓跋仡邪呵呵大笑,因為他終於明白皇上打著什麼樣的歪主意了。
「既然你提到皇上嘛,我就得感謝老天的老排,更該感謝那些蚊子和跳蚤及時讓你變個臉,否則往後抱著你上炕的人是輪不到我的。」
竇惠身子一僵,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拓跋仡邪傾頭以額抵著她的,低聲說:「解語花誰不愛,如果皇上對你一見鍾情的話,你想我還有一丁點機會嗎?」
竇惠一臉凜然,「當然有!我很早就已決定,今生不能與你在一起的話,等於是對這個世界死心,所以,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強迫我的意願。」
拓跋仡邪被她堅定的態度震懾住,大手握住她的,哽喉的說:「想不到這個軟弱的軀殼裡隱藏了堅定無比的信念,令我不得不汗顏!現在告訴我,全身會熱嗎?
喉嚨痛不痛?」說著他還愛憐地摸了她的額頭。
「只有臉熱熱痒痒的,我想大概是昨晚喝的那些湯令我過敏吧!不過那不是你的錯,是我忘記提醒你我不能吃菇類。」
「也許!不過我想那間小屋裡的蚊子、跳蚤也脫不了嫌!」
「是嗎?」
「當然,還記得昨日黃昏我叫你別靠近那面土牆嗎?瞧,你臉上的斑點腫得不太一致,我奇怪你竟能忍著癢不去抓那些叮口,稍後我再教人送些薄荷油來給你消腫,不過,你不是可以自我療傷嗎?為什麼沒試著做?」
竇惠經他這麼一說,眉頭蹙了起來,「我用手試著敷臉過,但沒有用,你說會不會是因為……」
拓跋仡邪沉思了片刻,接下他的話,「因為我讓你破了身,壞了你的功?」
竇惠不答,只是以一種不確定的眼光瞅著他,慢吞吞地說:「樂企當初指的會不會就是這個意思?一旦我嫁為人婦,力量就會消失。」
拓跋仡邪一臉嚴肅地問:「你會很介意嗎?」
「有一點,因為我以後就不能替人看病了。」
「胡扯,你當然能!用藥石還是可以治病的,只不過恢復得較慢罷了。」
「對喔!我竟沒想到這點。」竇惠這才緩了一口氣,不再患得患失。
拓跋仡邪微鬆開她,往後挪身挺坐於地毯上,拳握的兩手微擱在膝頭上,一派嚴肅地問:「我想你該聽憲公提過比武的事,對不對?」
竇惠不回答,反而以彆扭的口吻詢問:「你果真要參加那種不合乎禮的競賽?」
「這種不合乎禮的競賽是我唯一能贏回你以及皇上信任的機會。」
「如果……我請你不要參加呢?」竇惠小心翼翼地問。
拓跋仡邪整個人為之一僵,不是滋味地保證,「請放心。我有十成的把握。」
「我知道你有十成的把握,但你得為我想一想,被皇上當成戰利物資或獎品當眾賜給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別的女人可是很樂意代你下嫁給我。」
竇惠訝異地瞅著他肅穆的表情良久,才賭氣地回頂他一句,「既然有那麼多人賞識你,乾脆讓別的女人嫁你好了。」
拓跋仡邪面一斂,駭人的目光登時大瞠,沉著音問:「你真捨得?」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竇惠頑固地應他,「如果你不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與想法,那麼合是兩個人,分也是兩個人,與其這樣綁在一起,倒不如讓我獨自過活得好。」
拓跋仡邪見她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跟他鬧彆扭,心裡萬般難受,「我豈會沒顧慮到你的立場?實在是皇上不留後路給我們,即使我退出,比賽依舊會在明天舉行,你依舊會被指派給勝利者。」而此時此刻,他更不能把多挨一箭的事抖給她聽,否則沒完沒了。
「那麼我會當眾拒絕這樣的安排,即使勝利者是你。」
「胡鬧!」他知道竇惠的死腦筋還沒轉過來,只好放軟音調,「惠兒,就算你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該想想你父親的前途,你可以私下跟我說這種愚蠢的話,可千萬不能沖著皇上的面說,還有,你到底把我置於何地?你以為我高興見你成為男人競相追逐的目標?」
竇惠靜靜地跪坐一端,長袖裡的小手則不安地掙紮成團,她注視著他疲憊的表情,良久,才說出重點,「我有不祥的預感!昨夜,我夢見你徘徊於森林之中,偶遇一隻發狂的雄鹿,雄鹿遭獵人追逐,受了重創,引起你一時的憐惱,便以身擋住獵人的逼近,不料,你反被鹿角刺中要害……」她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你也許認為是我多慮,但是這樣的夢讓人心情好不起來,尤其我沒法再幫你療傷,果真有個不測的話,怎樣是好?」
拓跋仡邪靜靜聆聽,眉頭舒展,臉上的威儀終於緩和,他憐愛地看著她泛紅的臉蛋,輕聲說:「原來你是在替我擔心這個啊!你還真會製造緊張氣氛。」
竇惠覷他一眼,「這是很不好的夢兆,我不曉得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緊張,除了你不嫁我以外,」拓跋仡邪勉力錠出一個鼓勵的笑容,鏗鏘有力地說,「一切都會順利的,你註定是我的伴侶,就算是鬼使神差,也得先和我打上一架,才能將你從我的身邊奪走。」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用比武的方式呢?」
「對我有點信心嘛!你眼前的男人可是身經百戰的,來,露個笑臉,讓我能心無畦礙地為未來而戰吧!」
竇惠勉強擠出一個笑,忐忑的心稍緩了些。
拓跋仡邪贊了一句,「好極了!你整個臉紅通通的,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洛陽紅牡丹呢!」
竇惠噗嗤一笑,睇眼微瞠,「是喔!長了疹的病牡丹。」
確定她沒事後,拓跋仡邪滿心歡喜地端詳她嬌嗔的艷容,靜靜體會這份親密的慰藉,他多希翼自己能刻刻隨伴她身側,但今宵是不可能的。
拓跋仡邪萬般無奈地起身,「我該返回皇上的氈帳里,今晚你可能蓋好被,別再給臭蟲咬得遍體通紅。」
竇惠對著他的背後送一句話,「你也是。」
拓跋仡邪在門帘處停下腳步,回首綻了一個自大卻令竇惠迷醉的笑,「放心,我天生皮厚,臭蟲一向嫌我肉硬難嘴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