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那晚育台帶了許多鮮果去。

菜肴很豐富,客人都是留學生,平時沒得吃,有主人請客,大快朵頤,氣氛極佳。

蔣女士很會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動。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萬家燈火,那人卻不在闌珊處。

他忽然想回家。

用鎖匙開了門,大聲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這樣的事——」一邊笑著看剛學會走路的紀元飛奔過來叫他抱。

那無異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與那些良辰美景說了再見。

女主人走近來,雙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問:「留學生在談什麼,有沒有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蔣薇薇笑不可抑,「在談怎樣賺外快!管誰的家在什麼地方都要開銷。」

這是真的。

沒有戰爭的時候就得與生活打仗。

「他們在這裡快樂嗎?」

「苦學生留學酸甜苦辣都齊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兒也接了出去,生活相當困苦。」

育台微笑,「華人光是弄吃的就頭昏腦脹,一天三四頓,又得翻花樣,材料統統切得碎碎,開油鍋炒,事後洗半天,總得學學洋人,一個三文治一個沙律當一餐,衛生營養,又節省時間。」

「不習慣的人會覺得不好吃。」

李育台訝異,「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們來這世界上豈是光是為著吃喝,食物能攝取營養即夠,待有時間有心情時才去尋找美食。」

蔣女士笑,「但我們一直認為民以食為天。」

「那是指吃飽。」

這時背後有人問:「在談什麼?」

發言人是一個短髮圓臉的姑娘,皮膚白皙,薇薇笑。

主人為他們介紹:「高美仁是美術學生。」

那位姑娘加一個註腳:「最該挨窮的學系。」

育台想一想,「也有許多富有的畫家。」

那圓臉姑娘看著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育台訕笑,沒想到人人看得出來。

主人說:「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測中你的過去未來。」

育台詫異,「真的?」

高姑娘只是微笑。

育台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來就比較稀罕了。」

女主人說:「高,你不妨看看他將來如何。」

高姑娘凝視育台的面孔,「創傷終於會淡卻,可是歲月已經消逝,青春不再,你會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結局。

高姑娘又說:「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紅顏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會對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沒有姓汪的。」

「那是將來的事,她現時尚未出現。」

育台索性開一個玩笑,「她長得美嗎?」

高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麗脫俗。」

李育台實在忍不住,「你怎麼知道?」

「這一切,在你臉上看得見。」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質詢,只得說:「姓汪?我會記得這個姓字。」

高姑娘又預言,「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終沒有結婚。」

她說完轉身走開。

育台笑著同女主人說:「有這樣的異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卻沒有擺出攤子賺錢,她仍是清貧的美術學生。」

育台肅然起敬:「那就很難得了。」

「今晚這裡的客人都很難得。」

「主人家尤其難得。」

稍後他告辭。

蔣薇薇送他到門口,他忍不住問:「一個人的一生,都寫在臉上嗎?」

「高姑娘說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沒有請教她?」

蔣薇薇笑笑,「沒有必要,我不想預知未來,免得生活全無新鮮感。」

李育台頷首離去。

他誠心誠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帶返香港。

家務助理來開門,十分意外,「先生,你回來了,紀元呢?」

中文報紙都給他留著,堆得山那樣高,家裡井井有條,他又回來了。

「先生,還會出門嗎?」

育台搖搖頭,「出去幾天也許,不會超過一星期。」

「先生,紀元呢?」

育台只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紀元的來龍去脈。

「先生,那麼說來,紀元很開心羅,那多好,紀元在香港學校不高興,因為叫吳瑤瑤的同學騷擾她。」

錯。

她不高興是因為她決定要不高興。

育台撥電話回公司,表明身分,一個陌生的女聲說:「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暫時替伍和平。」

「你是新進來的?」

「是,上個月才錄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處?」

「和平在倫敦,陳先生在紐約。」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辦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復從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見了他,全體站立鼓掌,他佯裝生氣,「真誇張!」

坐下來,恍如隔世。

他問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兩個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麼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來了。」

他馬上與同事開會,發現紕漏,沉著應付,設法補救,轉瞬已屆黃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買碗雲吞面。」

桑琳連忙應。

他又抬起頭來,「周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請到舍下來,有事請你幫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辦。

那天他們到九點半才下班。

在電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樣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機伶。

他心中慨嘆各行各業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說:「李先生回來我們最高興了。」

「是嗎,真有此事?」

「陳先生一直說,有李先生坐鎮,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台笑笑,「和平幾時回來?」

桑琳張大了嘴,又合攏。

育台一愣,「有什麼瞞著我?」

「和平姐她結婚了,不回來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嗎?」桑琳大眼閃了閃。

育台也算會得應變,「我連結婚禮物都置下了。」

「她的請帖過幾天就會到。」

「由誰主持婚禮?」不是說好由李育台把新娘送出去嗎?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親戚。」

女大不中留。

育台笑問:「你呢,你不會那麼快吧,公司訓練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連普通男朋友都沒有……」

李育台靜靜回到家裡。

都變了心了。

好傢夥,結婚也不告訴他。

隨即又釋然,他又是她的什麼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屬關係罷了,和平一脫離公司,就同他沒有糾葛。

家務助理將晚飯擺出來。

他抬起頭,「我一個人吃,你又不喜中國菜,以後一菜一湯即可,蒸了魚就不必煎蝦。」

變了,一切化繁從簡,不再計較。

他準備休息,忽然看到晚報上的日期是星期五。

他們照美國人規矩,周末休息。

電話響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幾點鐘到府上?」

「上午九點行嗎?」

「我會準時到。」

老陳的電話追著而來,聲音無比訝異,「育台,你居然乖乖的回來重作馮婦,真沒想到。」

育台沒好氣,「我剛想找你,松山半島那個計劃要重新開會,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陳嬉皮笑臉,「所以,沒你行嗎?」

「和平呢?」

「呵,她決定與司徒醫生結婚,從此長后倫敦,她不幹了。」

「這也算是閃電戀愛。」

「噯,命運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遠嫁到英國。」

「你呢,你幾時回來?」

「我原來我十年沒放過假,此刻離開工作崗位,不知多輕鬆,放心,我每天會同你聯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台一驚。

「我決定繼續放假。」

「陳旭明,別開玩笑!公司需要你,你不是個財迷嗎,松山那邊需要你去見客。」

「哎呀,育台,這個世界誰沒有誰不行嘛,萬一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還不是照樣活下去,說不定業務還蒸蒸日上。」

「你在什麼地方?說!」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別開玩笑了。」

陳旭明笑得打跌,「李育台,這叫作以彼之道,還諸波身。」

育台不語。

「下一站,我決定到某個珊瑚島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學的是徒手潛水,邀游海底,不亦樂乎,還有,之後,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半載,嘿,我幹麼要跪在客戶面前哀求一單半單生意?多猥瑣!」

育台知道老陳想藉詞教訓他。

半晌他說:「回來吧陳旭明。」

「別勉強我,勉強無幸福。」

「是我魯莽,對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陳旭明大笑。

李育台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發完不滿情緒,這才問:「李育台,你猜我在哪裡?」

「桑琳說你在紐約。」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門口才真,你一開門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來。

他一拉開門,果然看見老陳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那裡,不由得大聲說:「看見你真好。」

兩個男人立刻擁抱。

幸虧老陳不像他那麼情緒化,幸虧老陳己與庸俗的生意結下姻緣,打算犧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過飯沒有?來,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兩隻老狗。」

「你才老,別趁機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齡生,我,我十九歲大學就畢業,你我不可混為一談。」

「老陳,飯後我們好好談談。」

飯後他倆把公司過去三個月的大事提出討論,一下子到午夜。

育台看看時間,撥電話給紀元。

「爸,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復活節吧,不過,如果你想見我,我馬上可以來。」

「我還過得去,你放心辦公吧。」

「那個冼娜有否使你煩惱?」

「誰?」

「沒事了。」

他與老陳繼續一杯酒在手,談到深夜。

老陳告辭后,他回房去,是,他實實在在,覺得自己是個鰥夫。

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實,過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喚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鐘後到。」

比小和平還周到。

他同桑琳說:「我想裝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幫我聯絡各路人馬,打幾個價錢,選一個主色,還有,這一間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記下來。

她有一部手提電腦,放在膝蓋上,不會比一本辭海更大,輕俏地把資料打進去。

看樣子工作能力絕對不下於和平。

「請替我把工作室里東西收拾出來裝箱,箱上詳細表明是何物,以便將來翻尋。」

桑琳什麼問題也無,儘是答應。

李育台馬上喜歡她,他欣賞不多話的人。

「這件事你看要辦多久?」

「裝箱給我三個周末,裝修可說不定,許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複雜。」

「我明白。」

坐下來,育台說:「桑琳,說說關於你自己。」

「我二十二歲,獨女,美國密茲根大學畢業的商業管理科學生,喜歡閱讀、音樂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陳與李建築事務所學習。」

李育台笑了,「愛吃什麼喝什麼?」

「所有會令人發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揮揮手,「你知道什麼叫醉!」

桑琳不說話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樣,李育台不介意他身邊有個妙齡女子說說笑笑。

那一日陽光特別好,照在身上,有懶洋洋感覺,育台覺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見雅正的身形在廚房邊一閃,就差沒出來招呼:「要不要添點茶?」

育台垂下雙目,苦澀地想,家裡裝飾過,不曉得雅正還認不認得,萬一回不來,又怎麼辦。

客廳忽然靜下來。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關注又親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開始,我會付酬勞給你。」

「呵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一代比一代會說話。

育台知道她必定還沒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來替他收拾雜物。

桑琳走進那間工作室。

她訝異了,桌子十分鐘前似還有人用過,鉛筆還在筆記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機分別用京皮包著,抽屜半開,裡邊全是文件,攝影雜誌堆地下,有膝蓋那麼高,窗台上放著數十枚礦石標本,幾隻舊玩具熊,迎著陽光,還垂著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這是誰的房間。

只聽得李育台說:「和平幫我收拾過一次,不過現在我已打算裝箱。」

「是。」桑琳答應著。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識愁滋味,不必與她說什麼因由。

他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看報紙。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寫,頭也不抬,脫口而出,「謝謝你雅正。」

有一個聲音同他說:雅正,雅正不在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頭,發覺是桑琳給她斟咖啡,他連忙又謝了一次。

連接兩個周末,桑琳都來整理工作間,謝雅正所有的遺物,都被裝進箱子里。

標籤用電腦印表機打出來,每隻箱子編著號碼,掉了也不要緊,電腦自有記錄。

換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寫,而且會寫錯,亂七八糟,劃掉重寫。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方面的能力的確比他強。

有一隻箱子標明「小心放置」、「易碎」,內容是「哈蘇人像攝影機與三個鏡頭,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沒有更詳細的描述了,卻又不嚕嗦。

與和平的溫柔不同,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實事求是。

老陳問她:「還可以嗎?」

育台點點頭,起碼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徵求過紀元同意:「家裡打算裝修,把你房間髹乳白色配柚木傢具好嗎,同時,我想把媽媽的雜物收到倉庫里。」

紀元並無異議,只說:「北極一股寒流吹襲,昨日氣溫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褲上街,已經放寒假了,聖誕節近在眼前,姑丈買了株三米高的松樹。」

在育台這邊,聖誕也開工。

裝修師拿了三種色系樣版來給他挑選。

育台順口問桑琳:「哪個好?」

桑琳笑笑,「問我,一定說白色。」

育台馬上同意。

桑琳這人有一個極大優點,她從不多話,可是人要是問他,她又言無不盡,坦誠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這點已經不易,她年紀輕輕,已有智慧,難得之至。

公寓開始裝修,李育台也沒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後做,雖然麻煩點,比住酒店方便。

聖誕節他抽四天空去看紀元。

在飛機場看見她,發覺她高很多,儼然有少女之風,頭髮式樣改過了,身穿最時髦的呢大衣,領子是一條荷葉邊。

無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腳,看情形新環境極之適合她。

育台把舊家新裝修的照片給她參考。

紀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張陌生面孔,「是誰?」

「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確是,現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父女的心情都比較平和,不像三個月前那樣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裝修過正式讓我住。」

是,淡藍天花板上描著一團團白色的雲,一張小床有白紗帳子,白色化妝台書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電話,育台莞爾,他記得育源小時候老想一間這樣的睡房,她在侄女兒身上實現了夢想。

聖誕樹上系滿了金紅二色的裝飾,但是育台在拆禮物那日就走了。

郭桑琳開車接他。

一進公寓,發覺有五六個人在趕工,他的睡房已經趕出來,其餘工程已進行得七七八八。

他問桑琳:「你整個假期都在這邊?」

桑琳微笑著點點頭。

房間換了垂直簾,光亮許多,床、被褥、連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備,好不周到。

育台訝異了,他一輩子出路遇貴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報告:「這是和平的結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禮物,謝謝你云云。」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個意外,沒想到小和平原來那麼高,站在一起居然齊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鳥,可見李育台對人的印象是多麼模糊。

他隨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長腿,穿條泛白牛仔褲、白襯衫,說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連信都不寫了嗎?」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沒有評語,「他們在答里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發覺連地上瓷磚都換了紅磚,且放了幾大盆植物。

「這是什麼?」

「紫藤。」

「呵那是一種美麗的植物。」

是她挑選的嗎?一定是,裝修師哪管這些。

桑琳拿出啤酒來。

這樣出色的女孩子,不見得願意花時間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紅耳赤。

屋子裝修終於完工,非常大方整潔實用,感覺上似搬了一個新家,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麼舊時痕迹,除出書房牆上一幀掛畫,那是謝雅正攝影集封面,上邊五個字:如何說再見。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統統知道。

紀元的房間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樣。

復活節假她可能會回家來。

可是接著一通電話,紀元說她另有計劃:「姑姑帶我去歐洲呢。」

「哪幾個國家?」

「今年到南歐,明年是北歐。」

「暑假呢?」

「暑假到美國。」

十年內的計劃都訂好了。

「那麼幾時回家來?」

紀元又技巧地答:「隨時。」外交家口吻。

「你現在的男朋友是誰,還是狄倫嗎?」

「不,叫保羅劉。」

呵華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後陳旭明知道裝修工程已經完成,想來探訪。

「不。」育台一口拒絕。

「為什麼?」

「一個人的家是一個人的堡壘,我不想公開。」

「從前我也去過你的家。」

「現在我已改變主意。」

「咄,我問桑琳,她會告訴我你家現貌。」

「她才不會說。」

「噫,你倒有信心,對女性很有辦法哇。」

有辦法的是司徒啟揚,不是他。

老陳趁桑琳進來,對她說:「桑琳,李家裝修成什麼樣子,能給我看看嗎?」

誰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資料都交給李先生了,我手頭什麼都沒有。」

李育台馬上知道他沒看錯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說:「我有三年沒到戲院看電影了。」

「你想看哪部戲?我陪你。」

育台抬起頭,「我不知道,由你挑選吧。」

待真的到了戲院門口,忽然覺得人多聲雜,不知怎地他有點畏縮,他都不認得戲院了。

桑琳輕輕說:「不喜歡的話,我們走吧。」

「對不起。」

桑琳很幽默,「沒關係,原先也不是我想看電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後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報銷,育台認為是罪無可恕。

在霓虹燈下散步之際,桑琳問:「可以說一說為什麼不想進戲院嗎?」

「那你得先答應不笑我。」

「沒問題。」

「在黑暗中,人群獃獃地對著銀幕獰笑,多麼可怕。」

桑琳納罕,「你仍然被情緒操縱。」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說中了。

「最近這段日子,我時時會悲從中來,無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后,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齊往天國。」桑琳看著遠方。

育台訝異,「可是我看過你的履歷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輕。」

「呵,我自小過繼給表舅一家,履歷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動,「他們姓郭?」

「是」

「對你好嗎?」

「足足一百分。」

「那麼,你生父姓什麼?」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這是事實。

姓汪,有人曾經預言,他會認識一個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為是玩笑,沒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幾乎忘懷那個預言的時候,發覺郭桑琳原來姓汪。

桑琳見他一臉錯愕,笑語:「你好似對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會過繼給舅舅?」

「我七歲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為著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個驚奇,桑琳身世競跟紀元那麼相似。

他因此說:「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對於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評,維持緘默,微笑。

育台說:「也許,你可以介紹他們給我認識。」

桑琳忽然笑了,「這可不比看電影,約好了可真得赴約,不能叫他們白等。」

育台低下頭,訕訕地不出聲,沒想到叫一個年輕女子給訓話。

而且言之有理。

他結果只得說:「待我情緒穩定點的時候才約時間吧。」

桑琳又笑。

那個陌生人的預言好似有實現的機會。

據說,這件事寫在他的臉上,多麼奇怪。

之後,育台出去開會,身邊總是帶著桑琳。

老陳看出苗頭來,同桑琳說:「你不如去補讀建築系。」

桑琳駭笑,「那不行,待畢業我豈非已經三十歲。」

「咄,」老陳氣結,「你以為三十歲是行將就本嗎?三十歲畢業你們能受用三十年,多麼值得。」

桑琳心動。

老陳問:「育台,你贊成嗎?」

育台微笑不語。

老陳又說:「下了課來幫忙,半工半讀,不知多好。」

桑琳看著育台,育台這時才說:「書到用時方恨少。」

老陳不耐煩,「這是什麼意思?您老實實在在的放一句話下來好不好?」

育台又說:「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

老陳頷首,「這就是同意了。」

桑琳說:「我一向喜歡念書。」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問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進來同他們打個招呼?」

育台想了想,點點頭。

他進郭宅去坐了十分鐘。

郭先生太太熱誠款待他。

那是一對殷實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內各式雜誌實印多少本他們是了如指掌,對李育台這類專業人士則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辭后,這是他們的評語:「年紀大了一點」,「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壓力的」,「只要桑琳喜歡,我不介意」,「下一次置業,叫他幫幫眼」,「這麼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兒的男朋友哩,怕什麼」……

李育台當然沒聽到這些對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雅正家人的情形來。

往事在腦海中閃了閃,漸漸淡出。

松山半島那宗生意成事,簽署合約之際,記者來拍了照,刊登在報上。

謝中之教授先來電話:「育台,回來了也不與我聯絡。」

育台沒聲價道歉,急急交待紀元去向,又約了時間見面。

下午,又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回來了?」聲音輕輕糯糯,聽在耳中無比受用。

這是誰?

「我的名字叫米雪幾。」原來是那個美人兒。

「是是是,你好嗎?」

「見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認為我們會見面。」

「我已經同你的朋友沒來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個沒有關係。」

「你找到人了?」

「可以這樣說。」

「呵我真替你高興。」她的聲音是由衷的。

「謝謝你。」

「你也會在報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戲開拍。」

「角色好嗎?」

「依然故我。」

「慢慢來,羅馬並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說話真有意思,我們能常常通電話嗎?」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個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個幸運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動人模樣。

「我也希望有個像你那樣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這種講法,同有些婦女說,『孩子是笨一點可愛』一樣。」

女郎笑得前仰後合,「與你說話真有趣。」

李育台溫和地說:「因為其實我並不笨。」

女郎感喟:「真難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絕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覺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謝關懷。」

女郎輕輕說:「再見。」

接著,哈一聲掛了線,這時,連電話線路中嘟嘟聲都好似有點蕩氣迴腸,女郎是精擅此道的專家,千方百計,讓人前思後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伴侶。

他自然沒向桑琳提起。

一日與桑琳走過路邊書報攤,看到雜誌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兒,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幾眼,然後又看桑琳,那時桑琳正好背著他,如雲秀髮挽在頭頂,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兩周年。

就在馬路中央,他茫然站著,桑琳轉過頭來,拉著他的手過馬路。

「怎麼了?」

「我看到一個艷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過不了馬路了。」

「過馬路是小事。」

育源與紀元回來渡假,李育台約了謝中之教授一家,陣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時間地點菜式,一起吃飯。

這是桑琳第一次見紀元。

紀元一進場就認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記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較保守成熟,可是衣飾這件事,有時氣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婦穿不小,若以為衣著可以改變年齡,那真是天大誤會。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歲剛出頭。

紀元與嘉敏嘉華兩姐妹見了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

育台問育源:「怎麼帶著紀元住到酒店裡去了呢。」無奈兼不滿。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紀元還給我。」

「紀元跟著我也習慣了。」

「我早知道你這不事生產的女子不懷好意,有心霸佔我女兒。」

「桑琳,你聽聽這含血噴人的話。」

桑琳只是微笑。

這時,育源發覺這女孩子舒服嫻靜地坐在一角,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句話不說,可是,你又覺得她十分親切溫存,真是難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說,您老真有辦法,今時今日,打著燈籠沒處找這樣的女子,現代女性一萬個沒有一個是溫柔的了,其餘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忙著議事論事要把男人的聲音壓下去以示能幹,意見多得又慌又亂。

李育台大抵還積有點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結婚?」

「十劃還沒有一撇。」

「不能辜負那樣的紅顏。」

「她若覺得被辜負了,她自然會走。」

「怎麼能這樣說!」

「我若溫情泛濫,又被你笑婆婆媽媽。」

「可幸桑琳年輕,還耽擱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進冰箱。」

育台看著妹妹,「有時真不相信你愛我。」

育源答得好,「不愛你,會有這麼多話說,你不要以為我故意整你,我不開門見你,啥事也沒有,省錢省力。」

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謝。

飯局散得比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時候說:「對我親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頭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育台說:「你毫無必要喜歡他們。」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歡我就夠了。」

毋須愛屋及烏,育台最怕有種帶著子女談愛的人羞答答當眾說:「愛我的人必須也愛我的子女」,不知憑什麼做出這種要求。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如何說再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如何說再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