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賠。」
「不,你賠不起。如你這樣的女人,滿天的星對你來說不外是一堆碎鏡片。」
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我離開朱宅。
這麼夜了,還有影迷圍在樓下。
當我出來,不少人追上來問:「你是宋醫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著頭疾走,一頭撞到人。
一抬頭,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在電梯中遇見的太太,我想說幾句好話,沒料到她拔腳飛奔,我只好頹喪地離去。
不知是怎麼睡的,連鬧鐘叫我都聽不到。
在醫院一班女孩子雖然吱吱喳喳圍住我,我也沒有興趣聽她們說些什麼。
報上說,朱雯否認她說過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難為這些記者肯陪她玩,混口飯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漸漸分不出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演戲,兩者合而為一。
我替她擔心。
一個早上我都比平時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聲房中打開。
我抱怨說:「你看,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負責任放肆的行為,招致我這種損失。」
言聲閉著眼睛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睛。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嘆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鬆,只餘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於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聽不聽得到?你想不想它伴著你?我把它放在這裡,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聽。」
劉姑娘進來,評語:「真是二十四孝醫生。」
我用手捧住頭。
「疲倦?」劉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紹我妹子給你如何?」她再一次試探。
「我的女朋友已經夠多了。」我說,「不勞你操心。」
「聽聽這種口氣。」
我說:「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來過,她說有要事到美國去一趟,大約三五天回來,拜託宋醫生云云。」
「是的,他們要另請高明。」
「到全世界醫都一樣。」
「也許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醫好她。」
「她此刻還認得他?」
「她對他總比對其他人熟悉。」
「沒有用,他怎麼肯來陪一個病人,董言聲沒生病時他都不要。」
愛情這種事情最最巧妙,一點勉強不得。可以培養的只是感情,不是愛情。
我長長嘆息一聲。
劉姑娘照顧言聲,無微不至。
我撥電話到董府。
董太太說:「是宋醫生,什麼事?」
「沒什麼,我想知道,言聲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實不相瞞,我想一盡綿力。」
「這個人非常難纏。」董太太說,「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麼。」
董太太說:「他很會侮辱人,我跟他談過一次,我被他氣得什麼似的。」董太太嗚咽起來。
郎心如鐵,怪不得有人發誓要殺盡天下負心人。
「讓我再試一試。」我懇求。
「他叫孫永強,你到錦垛路七號去找他吧。」
我掛上電話。
我緊記這個名字:孫永強。
能夠使言聲神魂顛倒的男人,無論如何,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訪他。
很幸運,他在家。
「哪一位?」他來啟門時說。
高大。神氣。粗擴。雙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絕對不似好角。要我給分數,我會給個忠字。
「我姓宋,孫先生。」
「我們認識嗎?」他問我。
我剛在猶疑,屋裡面有溫柔的女聲傳出來,「強,是誰?」
孫某馬上轉過頭去,以同樣溫馴的語氣回答:「有客人來探訪我們。」他便引我入內。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陳設,印象深刻的是室內的整潔。
那位太太出來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經懷孕多月,神態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婦人,最突出之處是她的臉容彷彿有聖潔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婦都如此,所以聖母馬利亞那麼美麗。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一切太遲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憐的言聲,註定要做傷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廳中。
那孫某不是笨人,他問我:「宋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面?」
我一眼看見牆角放著網球拍子。
我說:「我們一起打網球,記得嗎?你給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這附近訪友,順道上來看看你們。」
孫氏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聰明,即時微笑對妻子說:「給我們做兩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會喜歡。」
他妻子立刻微笑著起身到廚房去。
他轉身看她走開,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董言聲的醫生。」
「呵。」
我說:「本來我要求你去見她,此刻覺得不必,總有人會被傷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這件事。」
孫永強緩緩地說:「她不需要知道。」
我訝異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聲問,「他們說言聲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孫略為變色。他深深嘆一口氣。
他取過外套,「還在等什麼?」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手足無措。
孫氏高聲同他太太說:「我出去一會兒,一小時就回來。」
他的妻子追出來,同他說再見。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誘他人丈夫去見舊情人的罪。
孫開得一手好車,無遠弗屆,每一條道路他都了如指掌,這是追女子必須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連淺水灣都去不到,好幾次開車接朱雯去兜風,有時上了大學堂,又有一次闖到香港仔,總是無法兜到那著名的沙灘。
「什麼?」我看著孫永強,是他同我說話?
「她會不會認得我?」孫氏問。
「我希望她會,你是她刻骨銘心的人。」我答。
「你認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孫氏的車子開得飛快。
我抓緊安全帶,說道:「小心駕駛。」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內心也很痛苦。
車子在二十分鐘到達醫院。
我與孫永強一下車就看見有兩個女人在停車場,一見我們,馬上迎上來。
她們一個是太澄,另一個是定華。
咦,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邊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與朱雯結婚?是還是不是?」
我呆住。
孫馬上退開三步,以極同情及過來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簡直有點歇斯底里,「你說呀。」
「你誤會了,太澄,我沒有要結婚。」我走過去,「你別信報上的胡言亂語。」
她松下一口氣,掩住面孔。
定華則轉過身子,背著我們。
空曠地方的風很強勁,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貼,我這才發覺定華瘦得可憐。
我叫住她,「定華。」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獃滯。
我說:「我有點要緊的事辦,此刻沒有空與你們說話,你們先回去,別胡思亂想。」
我拉起孫永強,跑進療養院。
在電梯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孫終於忍不住:「你要當心,稍一不當,便會鑄成大錯。」他以前車之鑒的身分說。
「說來話長。」
「我的同情屬於你。」
我苦笑。
隔一會兒他問,「她們都想同你結婚?」
「不,她們只是不想我結婚。」
「嗄。」
「極端自私,像一些佔有慾極強的女孩子不愛兄弟娶妻一樣,只不過她們更厲害。」
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鐘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床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干,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面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聽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說:「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面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說,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床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髮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只覺十分丑亞
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麼多事,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麼?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聽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幹什麼?」她惱怒地問。
如一隻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說。
孫永強面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說:「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麼,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說。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