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今年真不是周志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辭世,女友姜成珊與他分手,本來擁有運動員身段的他因整日發獃,疏於練習,一日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發覺雙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臉于思,忽然像個怨懟的書生。

朋友很替他擔心,尤其是公司夥伴羅承堅。

承堅說:「我替你找個堪輿師看看流年。」

「堪輿師是風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呵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區陽大師吧,他廣告刊得大大,又時時上電視。」

「不必了。」

「聽說你將要搬進三叔的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把所有財產留給你?」

志厚又頷首。

「羨煞旁人,約值一億元吧。」

「沒有那麼多。」

「你父母仍在伊輪上?」承堅問題多多。

「昨日通過電話,他們正穿過巴拿馬運河前往大溪地。」

「真嚮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遙。」

「我同你就沒有這樣福氣了。」

承堅瞪他一眼,「誰說的?」

「你我還未結婚,何來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正朝正當路線出發,收穫指日可待。」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電話。」

區律師找他,「志厚,大門鎖匙隨時可以交給你。」

「下午五時在公寓門口見面。」

承堅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紅棉路八號頂樓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很不起勁;要是成珊還在他身邊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張臉掛下來,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別慘情。

兩人出門去,乘羅承堅新置跑車,他當場表演車篷上下:「看見沒有,十六秒鐘自動升降,確是藝術與科技結晶,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最佳音響設備,按摩發熱座位,聲納停車指示,八安全汽袋。」

志厚看一看,「還有四隻杯座,二人跑車,何用那麼多杯座?」

人瘦了,西裝有點松,看上去,志厚真有點憔悴。

已有妙齡女郎走近稱讚:「好車。」

承堅居然十分謙虛,這樣回答:「從甲點到乙點沒有問題就是了。」

他倆上車。

承堅正解釋車子扭力,志厚忽然問:「成珊到底不喜歡我什麼?」

他的好友忽然動氣;「都大半年了,還念念不忘。她就是討厭你這種婆媽。」

志厚唏噓。

「姜成珊有什麼好?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簡直仇視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藍套裝,職業尤其可怕,她是法醫官!志厚,她願退出,你家山有幸。」

志厚不出聲。

「條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幾。」

志厚仍然黯然。

承堅把跑車駛上半山。在著名的紅棉路八號停下。

區律師迎上來,說聲「好車」。

三人乘電梯到頂樓,區律師把門匙交給周志厚,志厚打開大門,心底喝一聲采。

整個都會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只見兩隻皮蛋缸內種看老根盤纏的紫藤花,此刻開出花來,像藝妓頭飾般一串串紫霧似花束香氣撲鼻。

志厚每年都來一兩次,可是記憶中景色從來沒有今日般動人。

承堅說:「真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區律師說:「志厚,過兩日來簽字接收。」

他剛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對,志厚,忘記對你說,你三叔有一附帶條件。」

志厚轉過身來,「是什麼?」

「公寓整層面積三千三百平方尺——」

羅承堅「嘩」一聲。

「其中五百尺是一間客房,通往後門,人客可自由出入。」

志厚詫異,「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個朋友的女兒,她在上海有生意,這段日子有時會借住,先與你打一個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兒?」

「女友。」

羅承堅好奇問:「舊情人?」

區律師點頭,「那女孩叫王克瑤。」

「舊情綿綿。」

「真難得。」

志厚在沙發上坐下來,「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兒有一日要來舍下借住,絕無問題。」

羅承堅沒好氣,「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記你。」

區律師說:「志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對最好,她周末來一兩天不定,也許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來,參觀一下房子。」

傢具簡單,擺設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過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舊錢,自然含蓄。

志厚只用一間睡房及一間書房。

承堅說:「可請一百人客來狂歡。」

志厚微笑,「生命對你來說就是狂歡。」

「咄,像你,愁眉百結亦是一天,我看見都怕,當然要歡樂。」

「你雖然少了半球腦、七條筋,這番話卻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會,要不要來?」

「可有香擯沖身?」

「神經病。」

「那我不來了。」

「你乾脆在此建一個姜成珊紀念館,夜夜焚香默禱。」

志厚想一想,「好主意。」

「志厚。我可否來借住?」

「無任歡迎。」志厚一向大方寬爽。

羅承堅看著好友;那姜成珊是睜眼瞎子,一輩子嫁不出去,無家無兒,孤苦終老。」

「無故別出口傷人。」

過兩日。周志厚搬進紅棉路。

那日綿綿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鮮艷。

他看到紅磚地上有一雙黑色高跟木屐,上面用金漆描著牡丹花。

志厚呆住。

很明顯,那個叫王克瑤的女子已經搬進來了。

是什麼樣的女子穿如此嬌俏的拖鞋?

當然不是一個法醫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戴秋海棠葉翡翠耳環。

與成珊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她不出來與主人招呼,志厚也不去打擾她。

公寓寬敞,自一頭走到另一頭要好幾分鐘。

志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習慣把工作帶到家中做,他是一個計算機動畫設計師,很多人以為周羅公司專負責畫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許有點醜陋,需要加工。客戶多數請周羅公司美化產品:美女在洗頭之後,秀髮亮麗得不似真的,光可鑒人,一絲絲都柔順飛揚,連帶她的肌膚都變得潔白無暇,發出晶光來……都由計算機逐格逐格做。

志厚特別心細,工作效果特佳,客戶讚不絕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絕。

針無兩頭利,忙得不可開交,就阻礙志厚發展更大的計劃,本來有電影公司邀他合作,也只能暫時擱下。

這天晚上,他在計算機上做一滴水的變化,客戶是一種健康飲品,志厚需要做得使一個游泳健將自這滴水裡跳出來。

他對牢計算機熒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師兄決定辭職,皆因視網膜忽然脫落。

開頭他以為眼鏡髒了,擦洗不已,到最後,頓悟,原來是視力出了問題。用激光治療修補后他再也不願回到工作桌上,遊山玩水去了。時時電郵告訴志厚,在北美洲大湖飛線釣魚樂趣無窮:與大自然接著一片,仰頭可見金鷹飛翔,參天古樹就在身旁。

志厚並不特別嚮往,除非成珊與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麼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還沒有資格成家,工作繁忙,隨時應召,望你見諒。」

好象交遲了功課一樣,一聲道歉便可擺平一切。

志厚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他有點迷惘,手足無措,忽然恨爸媽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應,只是忍耐的低下了頭。

他記得他問:「我有什麼惹你生氣?」

成珊答:「沒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們都那樣歉意,那樣客氣,事實上,每件事都與他有關。

她不再愛他。

想到這裡,志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聽見遊絲般音樂,側耳細聽,又聽不見了。

是客人乘夜闌人靜享受樂聲嗎?

志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志厚發現廚房不鏽鋼冰箱門上有一張字條:「志厚:請代購一安士裝加士比海勃路加魚子醬,克瑤。」

志厚放下咖啡杯。

鋅盤裡有隻小小空魚子醬罐,以及一隻貝母制的小調羹。

食家認為用銀匙吃魚子醬會惹金屬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貝殼做的匙羹。

志厚從來吃不出其中分別,他也不喜歡魚子醬的味道,但是他很高興王克瑤不是門外漢。

一個女子半夜起來烤麵包夾魚子醬當宵夜……

志厚沒有時間暇思,他需趕回公司開會。

這份工作救了他,每當他想一眠不起之際,十多二十人催他開會。

司機上樓敲門,秘書半小時內十個電話,羅承堅配了他家的鎖匙。

他能丟下他們騎鶴西去嗎?恐怕不好意思。

客戶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志厚把設想說出來,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飲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只不停說:「神乎其技,在下五體投地。」

羅承堅笑,「一連三集,第二集是長跑手從水中衝出來過終點,第三集是籃球手投籃,你說怎麼樣?」

客戶滿心歡喜。

稍後;志厚到茶水房斟咖啡,聽到收音機內播放一首極其凄清的歌,他脫口問:「這是什麼歌?」

秘書轉過頭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是它了,是昨夜若隱若現的樂聲。

那日,志厚特地早下班。六時不到已回到家裡。

他剛用鎖匙開門,對面大門忽然打開。

「周先生?」

一個少婦倚在門邊朝他招呼。

[有什麼事?」

那少婦膚色非常白皙。淡妝,異常秀麗,穿戴考究,笑容可掬。

志厚不敢正視,他微笑地眼觀鼻;鼻觀心。

[我是你鄰居伍太太。」

「伍太太你好。」

「叫我南施好了,我贊成睦鄰,遠親不如近鄰,所以特地來招呼一聲。」

「伍太太說得有道理。」

她轉頭去叫人:「理詩,理詩。」

一個十一二歲穿校服的小女孩走出來。

那小少女長得與她母親極其相似,一般小杏臉、白皮膚。可是感覺完全不同,十分親切可愛。

「理詩,你同大哥哥說,你的計算機有什麼問題。」

小理詩有點忸怩。

志厚說:「我先回家放下公文包,再過來替你檢查可好?」

他剛想進門,伍太太又說:「周先生,你太太既漂亮又和氣。」

志厚轉過頭來,「誰?」

「今午我在這裡看到周太太挽著行李出門去。」

志厚恍然大悟,「我還沒結婚;那,那是我表妹。」

「原來如此。」

志厚脫口問:「她去何處?」

「上海呀,我還托她帶一包杭菊給我。」

原來已經出門去了。

志厚有點惆悵。

開了門,跟隨他多年的女工劉嫂迎出來,「周先生好。」

志厚點點頭。

「王小姐說床頭有一盞燈環了,該叫管理員來修理嗎?」

「我來看看。」

女工打開客房門。

志厚只聞到一股香氣。

劉嫂推開窗戶,香氛很快消失。

床頭几上有一盞鐵芬尼式檯燈,志厚測試,發覺燈泡燒掉,他把它旋下來,這種鬱金香型燈泡需要到特別的地方去買。

志厚走到計算機前,找到網址立即郵購。

又想起魚子醬;也一併辦妥。

接著他淋浴更衣,這才到鄰家去。

鄰居太太千過萬謝。

「我對科技一無所知,自己也在學習中,周先生,多謝幫忙。」

微笑著訴苦,叫人難以抗拒。

表妹出門,他卻不知,不是去上海,就是到北京,同一批人,先一陣子一窩蜂湧到溫哥華、墨爾本,今日又似蝗蟲趕往內地,像一陣無名的怪風,今日吹向西,明日刮向東,一切都在三五年內發生,反應遲鈍如周志厚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常說咖啡杯還未放下,世界已變。

當下他到小少女書房去看個究竟。

小理詩物質豐富,擁有許多累贅的、毫無用處的玩意兒,擺滿一室,一寸空間也無。

人人都說她會後悔,偏偏她一點不後悔,又有什麼用。

「紅玫瑰的用家是你的新女友?」

「她是我表妹,我想給她驚喜,送香水做禮物。」

「有一次,鑒證科憑同一罕有名貴雪茄煙味證明兇手曾經在現場逗留。」

「鑒證科有的是好故事。」

周炯放下一張名片,「假使你想聽故事,記得找我。」

她笑笑離去。

那天傍晚;有人敲門;是小理詩送來蛋糕。

「周大哥,我親手做的,你試一試。」

「快進來。」

「咦,你家什麼都沒有。」

周志厚忽然微笑,「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回不改其樂。」

有人「嘻」一聲笑。

原來是理詩的母親任南施,志厚有點靦腆,公寓假使套現,起碼還值千餘萬,不合陋室規格。

她捧著咖啡壺,走進屋內;一下子準備好下午茶。

小理詩笑說:「這叫簡約主義吧。」

蛋糕老老實實,絕無花巧,雞蛋牛油香氣撲鼻,志厚吃了很多。

門角放著他的跑步鞋,有恃無恐。

任南施有點好奇;她像是走進一個不熟悉的世界。故此小心翼翼雙臂抱著自己肩膀,可是充滿求知慾的目光四處瀏覽。

志厚不覺自己的住宅有什麼特別,帶理詩參觀。

「間隔同你家一樣,可是感覺上比較大。」

理詩走進他書房,「嘩。」

那是周志厚的工作室,電子設備齊全。

「像科幻電影裡布景。」

「我給你看幾項特技。」

志厚拍攝母女照片,然後按程序把女兒五官逐步變成母親,列印出來送給她們。

理詩十分開心。

任南施說:「我們該告辭了。」

理詩說:「我可以整日留在這裡。」

「有空請過來坐。」

理詩看著他;「許多人說有空來坐不過是口頭禪,你若真去坐,他會嚇一跳。」

志厚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伸手去摩挲小少女的頭髮,她想退後已經來不及,最意外可怕的事發生了,理詩的頭髮整頂被周志厚扯起,他一驚,頭髮落在地上。

是假髮!

理詩立刻揀起,她母親迅速替她戴上,志厚已經看到她的光頭。

志厚不想掩飾他的震驚,理詩,你的頭髮呢?

理詩沮喪,「真沒想到第一次約會已經拆穿真相。」

志厚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無論怎樣,應當樂觀。

「同周大哥說吧。」

三人又重新坐下。

理詩索性除下假髮,頭上只得半公分頭髮,但是感覺並不難看。

她說:「老師說我像聖女貞德。」

「你的學校師資很好。」

任女士忽然流淚。

「是什麼病?」

「我患白血病,已完成化療,醫生說有極佳進展,壞細胞已經睡著。」

世人對這種惡疾已十分熟悉,「你可曾接受骨髓移植?」

「有。我父親幫助過我。}

「啊。」

「主診醫生是誰?」

「姜成英醫生。」

志厚又是「呵」一聲,名醫姜成英正是成珊的大姐,他不動聲色。

志厚再次伸手輕輕觸摸理詩頭髮。

「不必戴假髮,真面目仍然好看。」

任南施說:「是我的主意。」

「理詩,歡迎你隨時來玩。」

「真該告辭了。」

這次茶聚之後,志厚對她們母女看法完全不一樣。

他趁空檔跑到姜成英診所去。

成英忙得走油。

看護說:「她躲在茶水間喝杯咖啡。」

志厚走進去說聲好。

「咦,什麼風把你吹來?」

「春風。」

「與成珊和好如初?這才是喜訊。」

志厚搖搖頭,各人都厚愛他。

「什麼事?」

「你有個病人叫伍理詩,十二三歲,很可愛;我想知道關於她的事。」

姜成英醫生取起一塊椰絲奶油蛋糕送進嘴裡,「醫生需對病人守秘,這是操守。」

「我不是想知道她病情,小理詩是我鄰居,我很喜歡她。我想與她做朋友。」

「志厚,你感情太豐富。」

「而且喜管閑事。」

「伍氏母女相依為命,莊敬自強,處變不驚,我對她們評價甚高,伍理詩生父人品則不敢恭維。」

「為什麼?」忠厚訝異。

「理詩需要親人捐贈骨髓,他一口答應。但開價一百萬。」

「啊!」

「還是生父,其為人可想而知,結果我找了張律師做中間人,以五十萬成交。」

「我還以為伍氏母女生活由該人負責。」

「做夢呢,下輩子吧,」由西醫口中說出前生來世,可知她相當憤慨,「任南施娘家經營生意得法,她持豐厚妝奩,否則,母女一早睡到坑溝里。」

「任家做什麼生意?」

「傢具及室內裝修。」

怪不得屋子布置得金碧輝煌,顧客隨時可進去參觀選購。

「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沒有?」

周志厚點點頭。

「志厚。別去管別人家事。對待鄰居呢,一忌太過接近,二忌太過生分。」

「成英,你句句珠璣。」

「可是你一字也聽不進去。」

周志厚笑了。

「幾時幫我拍一輯計算機修飾過美麗照片。」

「一定,你希望把頭接往誰的身上?」

姜成英醫生不假思索地答:「J。LO。」

志厚笑了。

在街上他無限感慨。

表面現象與真相竟有這樣大距離。

第一眼看到伍太太,他以為她愛串門,不甘寂寞,丈夫遠遊,或是在外地做生意。故此有點風騷。

誰知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一個人帶著病童生活,真想睦鄰:萬一有事,可過來敲門。

任字同伍字,字形筆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

志厚找了一個計算機教師上門去指點理詩。

開門進屋,劉嫂說:「周先生,我替你做了幾個經放菜式:豆瓣醬、冬筍燒肉。你有空取出吃。」

「太好了。」

「王小姐大約明日回來。」

志厚一怔,「你怎麼知道?.」

「她人頂和氣,她親口同我說過。」

志厚脫口問:「你覺得她人可漂亮人?」

問得十分技巧,沒提及他根本沒見過她。

「好看極了,驟眼還以為是哪個女明星,腰身像柳枝。也很會穿衣服。你說是不是。」

一定是打賞過了。

劉嫂輕輕關上客房間。

下午,羅承堅來找他。

司機把一箱箱香擯抬上來。

「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答應借地方給我開舞會。」

「幾時?待我及早避出去。」

「你是主客,怎可逃避,朋友們明晚來。」

「晚上八時至十一時,客人需依時離去,不準進書房、寢室,事後你得把地方收拾乾淨。」

承堅看著他,「也許姜成珊就是怕你這點婆媽。」

志厚警告:「別牽涉成珊在內。」

「好好好。」

「吃自助餐?」

「不,光喝香擯,叫他們自己吃過飯來。」

這倒也是好主意。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約人看電影。」

「我有精彩的女生介紹給你,有電影明星,也有大學講師。」

志厚拍拍好友肩膀,「好好享樂。」

他到對門約伍理詩看電影。

「你愛看什麼種類影片?」

理詩答;「科幻及愛情喜劇。」

志厚答:「我也是。」

兩人十分投契,一同哼起星球大戰主題曲,理詩以朗誦姿態敘述:「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個遙遠又遙遠的銀河系裡……」

任南施站在一邊微笑。

理詩問:「因此你從事計算機動畫?」

「正是,熒屏是我星空,我願如流星般畫下生命記號。」

「最想做哪一個故事?」

周志厚毫不猶疑:「西遊記,」他忽然緊張,「理詩,你讀過西遊記沒有,如不,我們不能做朋友。」

理詩大笑,「我看過。我看過,孫猴子被壓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他會七十二變……」

「理詩。我已初步設計悟空與二郎神君大戰一場、他們二人總共變過八次,緊扣緊張。」

「一定精彩。」

「每次變化都需維持猴子原貌,二郎神楊某是一個非常討厭的道德主義者,但是他長得極其俊朗。一般人把他第三隻眼倒豎地設計在額角中央,我卻認為那是一隻可以全身遊走的眼睛,像一隻微型電子攝像器,可轉到掌心,也可移到腦後。」

「嘩。」

任南施緩緩坐下聆聽。

志厚醒覺,有點汗顏,他說:「我去買票。」

怪不得那麼多人愛吹牛,原來大話西遊有這樣好樂趣。

他才轉身,忽然聽見任南施說:「我有份參加嗎。」

志厚詫異,「我沒想過你會不去。」

母女鬆一口氣。

他們出去看戲的時候,羅承堅約的人客已陸續到達。

志厚覺得僥倖,他也有人陪。

在戲院中,燈一熄滅,他就想起成珊。

其實在心底下,他約莫知道她有什麼不滿。

她嫌他孩子氣。

童真與童心對一個法醫官來說大抵是至多余的感情。

散場后理詩說:「女主角並非美女。」

「但是她一笑起來,像是陽光忽然自層層烏雲里金光閃閃地探出。」

任南施在一旁點頭。

志厚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好的聽眾,有點感動。

他說:「我請你們吃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他們有最美味的牛肉飯。」

母女十分歡喜。

三個寂寞的人,組成隊友。

任南施一直沒有說話。

志厚說:「好像我一人演講似,太不好意思。」

「不,你說的題材我們都有興趣。」

志厚想一想,「我每天早上跑步二十分鐘,理詩,上學前你也來好不好?」

理詩忙不迭說「好」。

志厚看著她年輕的母親;「歡迎你參加」

任南施感激地答:「我們問過姜醫生一定來。」

志厚點點頭。

他把她們送回家。

已經十一點半了;打開門,只見曲終人散,滿屋酒杯酒瓶,清潔工人正在收拾。

羅承堅累得倒在沙發上。

志厚問:「玩得可高興?」

他卻興奮地拉住志厚,「我特地等你回來」

「還有什麼事?」

他把志厚拉到書房,「王克瑤是你什麼人?」

志厚意外,「你見到她?」

「她剛自上海回來,聽到人聲出來張望,我邀她加入我們,她很隨和,也很會喝酒。」

「你總垂涎漂亮女性。」

「喂,哪個男人看見美女不睜大眼心疾跳?」

「講得對,不過各人對美的觀點大大不同。」

「我主要看大眼睛、細腰、親切大方。」

這就是王克瑤嗎,這麼說來,他的人客確是美女。

「我們還以為你會早回,克瑤一直等到十一點,她一早有事,故此提早休息。」

「啊。」失諸交臂。

「她會笑的大眼睛流露一絲寂寥神情,十分吸引,她坐在你對面,不是不專心,但看得出並不投入,她有心事。」

「啊。」

「謝謝你借出地方,我累了,再見。」

志厚知道他老友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明天一早,他便會忘記那雙寂寥的大眼睛,改為追求更近更易的美人。

志厚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跑步。

沒想到對鄰比他更早,已在門口等他。

志厚檢查過她們的跑鞋,「很好很適合。」

三人緩步跑到一道長石級。

走下兩百多級,又再跑上來。

半途母女有點氣促,志厚放緩腳步。

回到斜坡時理詩笑著蹲下,「我的肺像炸開一樣,雙腿發軟。」

她母親不說什麼,可是靠在一棵樹上,臉色通紅,氣喘不已。

志厚說:「過三天就習慣,千萬不可放棄。」

他回家更衣上班。

冰箱上有英語字條:「志厚,你是一級房東,多謝服務,令友羅君的香擯美味芬芳,請代購一箱,瑤。」

志厚立刻叫辦館送來。

他的便條這樣說:「有時也得吃些肉食蔬果」,光是香擯魚子醬怎樣續命呢。」

他等她出來招呼,她始終不見人影。

三天之後,理詩母女已經可以氣定神閑地上下石級。

「真稀奇,」任南施說:「我只覺神清氣朗,沒想到二十分鐘運動有這樣大功能。」

「下星期我們上下跑兩次。」

「周先生,你對理詩真好。」

「叫我志厚得了。」

她有點沮喪,「你又怎樣叫我呢,伍太太,任小姐,都十分見外,南施是英文名,不見得除出西施、東施之外還有南施,真為難。」

志厚微笑。

「理詩的小同學都叫我理詩媽。」

「姜醫生怎樣叫你?」

「南施。」

「那我也叫你南施。」

「那我豈不是與理詩同輩?」

「嗯,真需好好的再想一想。」

傍晚,理詩來敲門。

「大哥,我有一條幾何不懂。」

「初一就讀三角幾何?」志厚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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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太太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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