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送我出門的時候,那位先生也剛在送客,客人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面孔英俊高傲,雙目如鷹,他看見我一呆,隨即大膽的打量我。

我不習慣,只得別轉面孔。

只聽得夫人同客人說,「原醫生,那件事還沒有解決?」

那原醫生吁出一口氣,濃郁襲人而來。

彷彿所有患疑難雜症的人都聚在這座宅子里了。

夫人並沒有為我們介紹,我樂得輕鬆,但我覺得原醫生炯炯的目光一直逗留在我身上,象要在我身上灼出記號。

幸虧方中信的車,在門外響起號角。我朝夫人點點頭,再向那位先生說聲再見,便走過去。

方中信替我拉開車門,讓我坐好,才與他們寒喧。

我覺得那位先生與原醫生對老方都頗為冷淡。

老方回到車子來咕噥:「一直瞧不起生意人,真沒意思。」

我勸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聽了這話,開心起來,「對,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個快樂的人。」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憂心起來,「那個年輕男人是誰?」

「他們叫他原醫生。」

「他為什麼象要吞吃你?」

「不要開玩笑。」

「真的,」老方固執起來似一條牛,「這種男人,一看到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便不放過,勢凶夾狼,說不定明天就追上門來,你沒有告訴他住哪兒吧?」

「我相信原醫生不是壞人,你別瞎七搭八。」

「這麼快你就幫他?」

「老方,我不認識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怪叫救命,」我們還不夠煩嗎,你還要無中生有?」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

「不,我對不起你。」我無精打採的說。

「夫人打算幫你?」

「她古道熱腸。」

「她真可愛,可是不知恁地嫁了個如此陰陽怪氣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閑事。」

「不是嗎,說錯了嗎,」老方說:「初見夫人,我才十六歲多些,真是驚艷,回家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老實說,要是她雲英未嫁,我發誓追她。」

「她年紀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連這些都斤斤計較,如何談戀愛?」

我忽然明自為何那位先生對老方冷淡,原來他一直單戀夫人。做丈夫的自然對這麼一個神經兮兮的小夥子沒好感。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他眼若銅鈴。

「老方,別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沒有回答,把車予開得要飛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嘗不是,再想找一個這麼肯為我設想的人很難,那邊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這麼關心我,我都不會把車手駛上生命大道。

該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強而辛苦的拖延著,因為不想蹈母親與外祖母的覆轍。

原來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遺傳,命運也是,一代一代延續,難以掙脫註定的情節。

倘若能夠回去,恐怕要提出離異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關心女人的時候,會有些什麼自然的表現,這是本能,這是天性,所謂做不到,即是愛得不夠。

我握緊他的手。第二天我們帶愛梅到海洋館。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讓我離開她,同我說話的時候,雙目凝視,似要用眼睛攝下我的形象,永存腦海。

我們探訪許多珍罕的魚類,買了圖片說明書,向小愛梅朗誦出來。

不一會兒身邊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們都聽故事來了。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來,每當弟弟或妹妹問起任何事,我都不耐煩的答:「為什麼不問智慧二號呢,媽媽並不是百科全書,」甚或加多一兩句牢騷,「我倘若有那麼能幹,也不會做你們的奴隸了。」弄得他們異常沒趣,這天不應該,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說這幾天是他所度過的假期中最好的一個。

小愛梅說,下次要把陸君毅也叫來。

她念念不忘於他,怪不得後來終於嫁給他。你怎麼解釋感情呢?

他們的交往這麼早就開始,百分之一百純潔,完全不講條件,最後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應該是人間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他們竟然分了手。

一點保證都沒有。

海洋館有人造潮汐,發出沙沙聲,一下一下拍著堤岸,我們坐在岸上亭子吃冰淇淋。

我輕輕問小愛梅:「你喜歡方叔嗎?」

她點點頭。

「以後與方叔一齊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問我:「你也與我們在一起?」

我很難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當然與我們一起。」

說了這句話她放下心來,獨自跑開,去看會跳舞的海鰻。

我與方中信苦笑。

當日夜晚,夫人通知方中信,飛機已經準備好,十六小時之後出發,到某大國的太空署去見納爾遜先生,為我的前途尋找答案。

我問:「夫人有她自己的飛機?」

「不,他們沒有什麼錢,同時也不大重視物質,飛機是朋友借出來的,叫雲氏五號。」他停一停,「雲家富甲一方,但很少露面,生活神秘。」

「他們做什麼生意,與你有業務往來?」

「才不,」方中信嘆口氣,「雲家做重工業及設計最新武器,在太空上操作的儀器起碼有百分之六十是他們的產品。」

我即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但老方說:「我做的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能同他們比。」

我衝口而出,「做糖果有什麼不好?令孩子們快活是至大的功德,不管幼童長大后成為救世主抑或殺人王,在他們天真活潑之際,都吃過糖果。」

「陸宜,你待我真好,幫我驅逐自卑感。」他笑。

「我是真心的。」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對我說過任何候話。」

「你與我同去?」

「自然。」

「愛梅怎麼辦?」

「有保姆照顧她。」

「我不放心。」

他忽然賭氣,「你遲早要走的,放不下也得放,屆時還不是眼不見為凈,一了百了。」

「請留下來照顧愛梅,她還沒有習慣新環境。」

他很為難。「那你呢?」

「夫人會看著我。」

「這樣吧,大家一起行動。」

「開玩笑,太空署不是兒童樂園。」

方中信臉色變了,「你可是要留我?一到太空署,能回去即時回去,連一聲再見都省下?」

我愕然,不敢搭腔,動了真感情的人都會喜怒無常,因付出太多,難免患得患失。

不過老方即時嘆口氣,「好好好,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我留此地帶小孩,讓你獨闖太空署,」

「老方,我……」感激得結巴起來,「我……」

「別再叫我老方好不好,求求你。」

這是他唯一的願望,被愛真是幸福的。

我利用那十多個小時向小愛梅保證「阿姨有事要出門,但三五天之後一定回來。」

愛梅不相信,鼻眼漸漸漲紅,大哭起來。因為媽媽一去沒有回頭,她怕阿姨,以及所有愛她的人都會失蹤。

她的恐懼不是沒有根據的,終於她失去我,接著是方中信,還有陸君毅。

出盡百寶才把愛梅哄得回心轉意。方中信因為是成年人,沒有人去理會他是否傷心失望。

晚上他幫我收拾簡單的行李,送我到飛機場。

夫人很準時,與我們同時到達。

出乎意料的是,部位原醫生也是乘客之一。

方中信一見他,老大不自在,把我拉在一角,一定要我答應一件事。「說吧。」

「不準同那姓原的人說話。」

竟這麼孩子氣。

我一口應允,「好,我如同他說一個字,叫我回不了家。」

老方笑了:「那我倒情願你同他說個無窮無盡。」

夫人過來問:「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

她說:「原醫生搭順風飛機,與我們一道,」

老方說:「夫人,請替我照顧女朋友。」

他把女朋友三個字說得很響亮,頗為多餘,因為原醫生根本沒有向他看。

他依依不捨與我道別,我們進入機艙。

雲氏五號幾乎立刻起飛。

它的設備優異,座位舒適,據機師說,速度也是一等的。

但我嫌它慢。

夫人一上飛機便假寢,她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原醫生並沒有與我攀談,他在閱讀筆記。

我最無聊,睡又睡不著,又不想看書,心情不好,再柔和的音樂也覺刺耳,聽得心煩意亂。

艙外的蒼穹漆黑,無光無影,不知有多大多遠,無邊無涯,我獃獃的坐在角落位,眼睛向前直視。

回到本家,並不見得會比現在更快樂,為什麼一定要回去呢,象方中信所說,與他到可可原產地去過神仙一般的生活,豈不優哉悠哉。

夫人開口,「別胡思亂想,趁這機會,鬆弛一下。」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我衝口而出,「我不想離開方中信。」

夫人微笑,「這自然,倘若你仍當方中信是普通朋友、未免鐵石心腸。」

「我有犯罪感,丈夫與孩子都等我回去,我卻留戀異鄉,愛上浪子。」

夫人極之開通,她莞爾,「許多女性夢寐以求呢。」連她都打趣我。我黯然,「這並不是一段插曲。」

夫人說:「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奇怪,你與他竟在毫無可能的情況下相遇,發生感情。」

我內心苦澀,無法發言,這是一段註定沒有結局的感情。

這時坐在前頭的原醫生轉過頭來,「恕我冒昧插嘴,夫人,但只有防不勝防的感情才令人類蕩氣迴腸。」

我剛要張嘴說話,但想起應允過老方的事,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

憂鬱的原醫生充滿男性魅力,與他談話定是樂事,不過答應過人,便得遵守諾言。

夫人同我說:「原醫生是有感而發呢。」

他苦笑他說下去,「無望之愛我最有經驗。」

夫人溫柔他說:「看,又觸動他的心事了。」

方中信雖無原醫生這般高貴的氣質,但他百折不撓,活潑開朗,一句管它呢便把一切困難丟在腦後,他是名福將,跟著他日子多舒暢。

原醫生又恢復沉思,去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

我感慨的問夫人:「怎麼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有呀,方中信就是。」

「現在因為我,他也不開心。」

「不會的,方中信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貪心不計較,即使你最後離開他,他也會想:曾與陸宜渡過一段適意的日子,夫復何求。」

我落下眼淚。

「他確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快樂人,我們妒忌他。」夫人說。

侍應生捧上食物,夫人選了一隻水果,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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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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