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沒想到自己還會醒來。

恢復知覺時很怪很怪,第一還原的是嗅覺。

因為我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香味。

這種味道非常陌生,我曾經聞過類似的香味,但沒有這麼甜,亦沒有那麼馥郁,這是什麼呢?

我緩緩睜開眼睛,不是撞了車?對,我應該在生命大道的懸崖邊,巡邏車上的警員了定會把我抓回去,說不定救傷車也快要到了。

真大幸萬幸,我沒有死,也希望不會固傷成為殘疾,身上配儀器零件到底不自然,我知道有人引此為榮,但那不是我。

一抬起頭,就呆住了。

身上完全沒有傷,再撲出去檢查車子,車身一個凹痕也無。

這是怎麼一口事?不可能,我明明在生命大道上出了事。

把車子的倒後鏡扳過來看,沒錯,這明明是我。

我下車,晃動四肢,沒有傷。

咦,我在什麼地方,這是什麼地方?

車子停在一塊空地中央,空地上划著一個個白色的格子,恰如一輛車子大小,這是停車場,慢著,我怎麼會來到停車場?

地面是黑色的,仔細看后,認得是一種叫瀝青的物質,已長久沒有用它來鋪地面了。

這是什麼地方?

四周圍的建築物用紅磚建造,如傳說中的堡壘,我看到其中一座頂端還冒著白色的濃煙,煙囪!誰家還用煙囪?我詫異得說不出話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從沒聽說過本市有這樣的一地方。

「你好。」

有人說你好。

我霍地轉身,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我附近。

他重複說:「你好。」

此刻空氣中那種特殊的香味又傳入我的鼻尖,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看到的我嗅到的,甚至是這個人。他的衣著累贅,款式奇怪,我知道,我看過照片,母親小時候,男人就是穿這種衣服。

我脫口問:「你們在拍電影?」

他走近一步,「電影,當然不。」

「這是什麼地方?」

「方氏糖果廠。」

「糖果廠?」

「是,你沒有聞到巧克力的香味?」他縮縮鼻子「這附近布滿一層巧可力霧,一切都是甜的。」

「巧克力,你重新製成了巧克力?」我吃驚。

「不,」他笑,「可可粉是荷蘭化學師雲豪頓在一八二八年製成,怎麼會是我。」

「但是可可樹絕跡已有許多年。」

他莫名其妙,「小姐,你說什麼,」他放下公事包,「你是誰,怎麼闖進我們廠房來,而且你這部車子看上去好怪。」

他過來研究我的車子。

太陽下山,四周圍的路燈亮起,我抬頭看,天呀,電燈,一格格的鎢絲燈泡,怎麼可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年輕男子忽然不可置信的叫起來,嚇得我一大跳。

他叫的是,「不可能。這車子竟利用太陽能發動引擎。」

我瞪著他,他瞪著我,兩人心頭都背著一大團疑問。

「你是誰?」

困惑中我並沒有減低警惕,「你又是誰?」

「方中信。」

我看著他,再看看四周圍,他叫什麼?母親說,在她小時候,人們喜歡用名字,不喜用號碼。震撼感太強了,我象是有點明白,又象是更糊塗。

身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心中有點數,驚疑倍增。

他問我:「你在什麼地方弄來這部車?」

我只得說:「實驗室。」

「本市有這樣的實驗室嗎?這種車子要是推廣,石油還有人要嗎?」「喂,」我攤攤手,「看樣子我只得跟你走了。」

他的膽子並不大,縮縮肩膀,「你是誰,你還沒說你是誰。」

「我是A600333。」

「小姐,別開玩笑好不好,你看你,頭髮那麼短,服裝那麼怪,一付新潮女的模樣,回家去吧。」他拿起公事包要走。

我急起來,「沒有你我怎麼離開這裡?」

他托一托跟鏡框子,真要命,還戴著這種東西,近視與遠視早已可以作整形矯正,況且在放棄課室教育制度之後,孩子們都不大患近視了。

「我送你出去。」

「我先要放好這部車子,你這裡有沒有車房?」

「小姐,我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我遇上了你。」

「我怎麼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即使我是壞人,幫我放好車子也不會礙事。」

他似乎被我吸引,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我。

至於他自己,一眼看就知道是個斯文人,大概是個好人,這是我的運氣。

運氣?闖到這個地方來,還提什麼運氣。

他終於讓步,讓我把車子駛進車房,他對這部車充滿好奇,讚歎之聲不絕。而他的車子,不扣不折是部古董。由柴油發動,要用鎖匙打火,嘈吵,糟蹋能源,造成空氣傳染。

他讓我先上車,彬彬有禮,我覺得愜意,乘機整理我的思維。

他車子上有一本雜誌,用英文出版,叫財經報告,一九八五年六月出版,售價美金二元半。我的心跳加劇,要命。

八五年。如果這本書不是開玩笑用的小道具,我再笨也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關鍵在生命大道,一定是,我與車子駛進八五年來了,我的天,我手足變冷,這怎麼辦,我掩住臉。

「喂,你沒有不舒服吧。」

我一定面如上色。

我會怎麼樣,一生流落在八五年?

我的家呢,我的孩子呢,難道這算是對離家兜風的少婦的懲罰?

「喂,」身邊的男士說:「別沮喪,」他自口袋裡掏出一塊東西遞在我手上,「吃塊糖。」

我征怔看著那花紙包住的東西,多麼考究細緻的包裝。

我緩緩拆開花紙,裡面還有一層錫紙。包裝得這麼小心,一定是了不起的名貴糖果。

錫紙輕輕掀開,那股香味又來了,神秘濃郁甜膩,我看到咖啡色狀若膠泥般的物質。

他伸出手拗下一塊送進嘴裡,「吃呀,別客氣。」

我學他的樣子放糖進嘴巴,它在舌頭上便開始融化,香與甜如水銀瀉地:我震驚,天下竟有此美味,比傳說中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也有仿巧克力的化學製成品,但連百分之一都比不上。

我連忙又再吃一塊。

八五年不會太差吧,有這樣美味糖果的年代,不會差吧。

我心中略為好過些。

車子駛人市區,他說:「怎麼,方氏糖廠的產品還過得去嗎?」

我沒有回答。

車窗外一切我都看見過,在舊電影中,在書本里,這些七彩的霓虹光管,在嘉年華會中,我們也用來哄孩子們歡心。

我頹然倒向座墊,要不是嘴裡還有巧克力的余香,我會痛不欲生。

生命大道上的路障:危險回頭,我沒有聽從,巡邏車來截停,但沒有成功。

我終於來到這裡。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太空署的第五空間實驗出了漏洞,做了犧牲者。民眾早已風聞這項實驗會帶來巨大的後遺症,沒想到會這樣。

我握緊拳頭。

這件不可思議的事竟發生在我身上。

「小姐,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心緒亂成一片。

「小姐!」斯文人也不耐煩了。

身邊連錢都沒有。

這可怎麼辦?

我同他說:「我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會。」

他轉頭訝異的看我,我剛好漲紅面孔,傍惶失措,有壓不住的驚懼。「你從什麼地方來?」他問。

「我來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帶著哭音說。

「同父母吵架是不是?」

絕不能說實話,我自己也是人,天底下沒有比人類更無聊的生物,假使他是外太空高級智慧動物,反而可以把困難與他商量,現在一說出來,他一就送我到精神病院,二就聯絡有關部門抓我去研究。

真叫人心神俱毀。

「有話慢慢講。」

「請問,你瞅才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方中信。你呢。」

「陸宜。」

「陸小姐,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大家都疲倦了。」

他已經夠耐心。

「我肚子餓,可否請我吃飯?」

他把車子停下來,微笑,「我不是浪蕩子。」

「我的車子,你那麼欣賞它,我把它轉讓給你如何?」

他的興趣來了。「你有證明文件?」

我順手取出證據給他看。

他接過,嘖嘖稱奇,「印製得這麼考究,不象是假的,什麼國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印鑒。」

「附往有英文,你看仔細。」

「雙陽市,咦,的確是本市,幾時發印的?」

我把文件一手搶回來,心突突的跳。

「雙陽市,你也住雙陽市?」我問。

「是,這是雙陽市,怎麼,你不知道?」

地點沒有變,只是時間完全不同了。

「請我吃飯,我慢慢說與你聽。」

他凝視我,近視鏡片后的雙眼閃出深邃的光芒,他笑一笑,不答。

這人並不是笨蛋。

「好的,」他說:「我們去吃點東西。」

我鬆口氣。

不能失去他,非把他抓緊不可,況且他身上有那麼美味的巧克力。

他說,「你穿著長褲,看樣子我們只好找一個比較隨便的地方吃飯。」

為什麼?我沒敢問。風俗習慣相差五十年,問來無益。

他把我帶到一個華美的地方,門口停滿汽車,自落地的大扇玻璃門進去,整個大廳用琉璃燈照明,這個地方的耗電量是驚人的,而發電要用石油,石油價格一向昂貴,沒想到他們生活如此奢靡。

而這不過是一個公眾吃飯的地方,要填飽肚子最多花兩分鐘就夠了,何需這樣勞師動眾。

這裡每一個人都認得他,很客氣的上來同他打招呼,安排座位給他。侍役取出無數器皿,萊單有一本書那麼長,他問我要吃什麼,我說:「隨便,越簡單越好,啊對了,我不吃葷。」

我們之中也有些人嗜吃動物的肉,已經被視為不文明的舉止。、看樣子這一頓飯要吃一兩個小時,菜蔬都照原狀取上來,嚼起來芬芳脆口,但太浪費時間了,人的生命有限,一天只得二十四小時,一頓飯吃掉兩個鐘頭,還能做什麼大事,難怪科技落後,難怪。

他叫一塊牛肉,用工具切開,還有鮮紅色汁液滴出,我搖搖頭,忍不住說:「似你這般斯文的人,卻染上這種惡習。」

他也以同樣的注意力觀察我,說道:吃那麼一點點,你不會有氣力。」

我不明白他要那麼多氣力來幹什麼,大概要努力工作賺取酬勞來吃這種豪華的食物,然後吃飽之後再去努力工作,繼續惡性循環。

不可想象。

才五十年已經那麼落後,我應該慶幸我沒有回到一百年前。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回去。

據我所知,人類對空間的研究不遺餘力,遠在一九四0年,已經有第一個實驗,我一定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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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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