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維真把乃意與她家人拉近一點點,奇不奇怪,自家骨肉倒要藉助外人之力方能溝通。
小區與乃意到街上散步,他表示對乃忠十分好感。
是的,自小就看得出將來是有一番作為的。
他說:「好兄弟是你的本錢,他毋須直接幫你,他的成就,你與有榮焉。」
「我明白,」乃意笑笑,「我也會使他覺得有面子。」
「那再好不過。」
「對,岱宇繳了罰款沒有?」
「已經付出去,本票大部分做甄氏建築抬頭,韋文志律師都記錄在案。」
「韋律師年輕有為。」
「你可覺得他英姿颯颯?」小區這句話帶試探性質。
乃意笑,「我?我是大近視,我比較看得見那種個子小小、詭計多多、說話結巴、卻很會替女伴設想的那種人。」
區維真高興得要隔一會兒才能輕輕轉動腦袋。
他比乃意要矮上幾公分,但是此刻乃意把手舒適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路散步,兩人都覺得最自然不過。
難關已過。
乃意穿著同一套藏青色衣裳去參加岱宇的訂婚社。
她與維真到得比較早。
過十天八天就要開學,這許是本季最後一個派對。
岱宇一見他倆馬上迎過來,給乃意看手上一隻鑽石訂婚指環:「外婆送的。」
客人並不算多,大部分是甄氏親戚,極之熟絡地閑話家常,乃意特地尋找倚梅,發覺她坐在太陽傘下,便過去打招呼。
倚梅神色自若地抬起頭來,乃意在她對面坐下,她微微笑,「好久不見。」倚梅永遠不溫不火,但這次表現卻不恰當,已經一敗塗地,還裝得全不在乎,似乎不合人情。
乃意特意提醒她,「你看岱宇多高興。」
倚梅看著他倆,「你說得是。」
她握著一杯飲料,杯子里琥珀色液體緩緩蕩漾,慢著,給乃意看出苗頭來了,這是倚梅的手在顫抖,她竟是那樣緊張不安。
乃意連忙轉過目光。
倚梅輕輕說:「你始終認為保育與岱宇是相配的吧。」
「是,」乃意答,「我由衷覺得他倆在一起會快樂。」
「我不認為。」
乃意並不覺得倚梅是故意挑釁,「願聞其詳。」
「他倆性格脾氣一如一個模子印出來。」
「所以呀。」
倚梅微微笑,「他要人照顧,她等人侍候,時間久了,你以為誰會先動手?」
乃意聽出大道理來,只是不語。
倚梅嘴角仍然是那個溫柔的笑靨,「你看到我表姐同表姐夫這一對,他一天到晚優哉游哉專管吃喝玩樂,若沒有她處處為他張羅填虧空,又怎麼過這些年,到頭來人家還說我表姐霸道,害表姐夫夫綱不振,可是他才離不了她,因為只有她能補充他的不足。」
乃意聞言如醍醐灌頂,不由得沉下臉來。
「你看,他們兩人一般高矮,同樣秀麗,你想,誰肯做醜人?」
乃意低聲說:「他們可以學。」
倚梅放下杯子,「那麼,你最好祝福他們學得快一點。」
這時,保育把雙手捲成紙筒一樣,叫他們過去拍照。
「來,讓我們過去。」倚梅說。
那邊諸親友已經一字排開,留開兩個空位等她倆,乃意看得很清楚,保育希望她們站在他身邊。
倚梅先開步,不知恁地,她衣角拂到那隻杯子,它跌倒了溜溜轉動,乃意忍不住伸手扶起它,就差那短短十來秒鐘,倚梅已經走到保育身邊。
就在這個時候,泳池那一頭的入口處一陣騷動,有人排開諸僕役衝進沉聲吆喝:「甄佐森!」
第一個抬起頭來的卻是甄保育,他當時想,誰,誰在這當兒找我大哥?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光間那不速之客已經衝到跟前,所有人,在場所有的人都看見他自口袋裡取出一支黑溜溜的手槍,瞄準甄保育,卻沒有一個人動彈,乃意覺得好奇怪,她自己心裡十分寧靜地想,那惡客要開槍了。但是手腳不聽使喚,呆若木雞。
那人再叫一聲:「甄佐森!」像是要肯定他的對象,接著大家聽見不會比炮竹聲更響的一聲爆炸,有人緩緩倒下。之後,眾人才恢復知覺,塊頭大的僕人豁出去,怒吼著撲向兇手,又有人奔進屋內召警。
乃意發覺她排開眾人向前,看到李滿智扶著老太太避進屋內,而凌岱宇緊緊靠著甄保育顫抖。
咦,乃意呆住,那麼,倒在地下的是什麼人?
她蹲下來,看清楚了,穿著白衣,胸口近肩膀一片猩紅漬子的是比她走先幾步的林倚梅。
她替他擋了一槍。
這時甄保育已推開凌岱宇,蹲下輕輕扶起林倚梅上身。
乃意仍然很鎮定。
完了,她想,訂婚一事從此告吹,這件意外才是美與慧口中說的大事。
乃意看到甄佐森大聲吆喝指揮僕人,警車與救護車已嗚嗚聲接近甄宅。
區維真過來握住乃意的手。
乃意與他的目光一接觸,便明白對方意思,兩人齊齊去找岱宇。
岱宇獃獃地坐在荼縻架下的石凳上,雙目空洞。
維真與乃意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岱宇鬆手,乃意只見有好幾顆珍珠散落地上,再看她頸子,那串項鏈己不知所蹤。
乃意「哎呀」一聲,欲起身去尋找,岱宇搖搖頭,「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她喃喃地說。
乃意是紅塵痴人,哪裡捨得,但是岱宇嘆息一聲,已自行返回屋內。
宴會早已散場,甄氏親友全體趕到醫院去看林倚梅的傷勢。
「甄保育呢?」乃意拉住一個僕人問。
「兩位少爺均要前往警局作供認人。」
乃意在草地上看到兩顆金珠,連忙拾起,維真也幫著她找。
半晌,只尋回三五粒,乃意只是叫可惜,「這是岱宇母親給她的首飾,紀念價值重於一切。」
維真看著乃意,「你這個人真怪,好像一點都不關心倚梅似的。」
乃意說,「倚梅的傷不礙事。」
「你怎麼知道,」維真大大不以為然,「這是性命交關的事。」
乃意抬起頭來,「你們只看見表面的傷口。」
維真疑惑地問:「乃意,你說什麼?」
乃意頹然,「你還不明白?林倚梅的傷勢愈重,甄保育欠她也越多,保育此人一向是株牆頭草,擺來擺去沒有方向,岱宇這次一定輸。」
維真一怔,「乃意,別鑽牛角尖。」
乃意苦笑,「來,讓我們到醫院去看個究竟。」
他們到得遲,倚梅經過急救,已躺在病床上,甄保育握著她的手正默默流淚,李滿智臉帶寒霜坐在一旁,看見維真與乃意,只冷冷頷首。
維真拉著女友識趣地退出。
兩人在休息室面面相覷,至此維真才知道,乃意並非過慮。
這個時候,兩位護理人員笑談著過來,一個說:「真勇敢,硬是替男朋友擋了一槍,傷得不輕,左肩骨一半粉碎,要用鋼絲穿起來手臂才能活動。」分明是在講林倚梅。
光是聽,乃意已經腳軟。
另一位笑答:「但願我也有那樣真心愛我的女朋友。」
「不大好吧,叫人拿性命來搏。」
維真看著兩人離去,不由得嘆息一聲。
這個時候,甄佐森來了,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此刻一頭煙滿臉油一額汗,他解開領帶擲到廢紙籮里去,恨恨地對區維真說:「現在都把事情推我身上,怪我,憎我,我根本不認得兇手!」
乃意冷冷道:「通世界都聽見他叫你的名字,自然是有人買他來解決你。」
「欠債還錢罷了,殺我有什麼好處,分明是嫁禍。」甄佐森憤慨地一疊聲咒罵。
乃意的心一動,可是一時未能把細節串在一起。
她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想立刻懇求維真送她回家。
這個時候,甄保育自病房出來,用手抹了抹臉坐下,面色死灰,乃意又想聽他說些什麼。
甄佐森問他兄弟:「倚梅怎麼樣?」
甄保育垂頭答:「醒過一陣子,直喊痛,只得給她注射,又昏睡過去。」
甄佐森說:「要些什麼,告訴我,我去辦。」
甄保育疲乏地答:「她只希望我陪著她。」
「手臂不致於殘廢吧?」
「總不能恢復到從前那樣,」甄保育掩臉,「需要長期做物理治療。」
大家都沉默無言。
甄保育終於忍不住說:「大哥,我情願傷者是我。」
甄佐森嘆道:「應該是我才真。」
乃意冷冷說:「沒想到那麼多人愛吃蓮子羹。」
區維真以目光制止乃意說下去。
甄保育說:「好端端為了我們叫她終身受創,怎麼過意得去,」
乃意不能控制自己,又冷笑道:「娶了她對著一輩子,也就問心無愧了。」
甄佐森跳起來,「你在這個時候還來打趣我們?」
「對不起兩位。」區維真拉起女友就找路走。
乃意怒道:「我不用你替我道歉,也不用你代我解釋,你若以我為恥,大可以與我絕交。」
維真不去理她,「你累了,人在疲倦的時候意志力最最薄弱,你需要休息。」
維真講得對,身子一累,渾身關節都不聽使喚,打三歲起的不如意事也都紛沓湧上心頭,叫人氣忿,還是回家睡覺的好。
在小轎車內已經打瞌睡。
只聽得有人叫她:「乃意,乃意,醒醒,醒醒。」
誰呀,乃意呻吟,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你這個人真是,叫你看住凌岱宇,你倒輕鬆,沒事人似大睡特睡。」
乃意驚醒,一身冷汗。
維真問:「怎麼了?」
「把車子駛回甄府去,快。」
「時間不早了,人家也許要休息。」
「你別管,往回駛。」
「任乃意,你這個人不可理喻起來時當真蠻不講理。」
乃意情急,「你們統統忘了凌岱宇。」
區維真一聽,立刻把車子急轉彎調頭,乃意這才吁出一口氣。
區維真在甄宅門口說:「乃意你不能不回家睡覺。」
「我看情形。」
「叫我怎麼向伯母解釋?」
「你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
維真頓足,「喂喂喂。」
凌岱宇在樓上小偏廳里喝酒聽音樂。
乃意遞上空杯子,「給我斟半杯。」
岱宇笑笑,「乃意,你這個人畢竟有點意思,此刻通世界只有你記得我。」她的情緒還似穩定。
「老太太呢?」
「也到醫院去了。」
「你不一道看看倚梅?」
「何必虛偽,她敢擋上去,當然計算過後果,一定有她賺的,才那麼偉大,何勞我慰問。」
「岱宇,也許你太偏激了。」
岱宇冷笑,「人家一直比我乖巧,那人撲過來時,我只曉得發獃。」
乃意坐下來,「我何嘗不是,滿場賓客,個個呆若木雞。」
「可是林倚梅偏偏反應敏捷,所以光榮挂彩,令甄氏合家感激流涕。」
乃意的心又一動,但是仍然茫無頭緒。
岱宇的首飾華服統統扔在地毯一角,乃意這才記起,今日原是她訂婚的好日子。
乃意自口袋裡掏出拾來的幾顆珍珠。放在茶几上還給岱宇。
岱宇自斟自飲,不予理會。
乃意按住酒瓶,「你想做女太白還是恁地。」
岱宇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乃意一邊替她卸妝一邊勸道:「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平息,大家還不是會好好地過日子。」
岱宇又傻笑起來,「只除了我,乃意,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甄府從今之後多一個恩人,少了一個閑人,再無我立足之地。」
「你過慮,岱宇,有事明日再說。」
岱宇喝醉了,竟格格笑起來。
乃意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岱宇,即使離開甄宅,也並非大不了的事情,外頭天地有多大你應該知道,甄家怎麼看你,根本沒有作用,踩你捧你,不過幾個人,眼光放遠一點,你若愛出鋒頭,不叫人間百姓仰頭看還不算好漢,你若愛恬淡,更加不必理會這小撮人,明日我陪你去找房子搬家。」
刮辣鬆脆地講完,門外卻傳來喝彩聲,「好,有志氣,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容易。」
乃意轉頭看,站在那裡的是甄老太太。
岱宇已不勝酒力,乃意只得反客為主:「老太太請坐。」
甄老太微笑,「你講得很有道理。」
乃意並不退縮,「已經二十一歲了,哪有住外婆家住一輩子的道理,有能力最好出去自立門戶,若干女演員在這種年紀早已紅透半邊天,倒轉頭來照應父母弟兄,可見環境造人,像我們這種清貧子弟,一早就懂得求親靠友之苦,並無幻想。」
老太太嘆口氣。
過一會兒她問:「岱宇願意獨立生活嗎?」
乃意一怔,本來想用激將法,誰知老太君順水推舟,真的暗示岱宇搬出去。
乃意強笑一聲,「我弟弟乃忠十歲就出外寄宿留學,他行,為什麼岱宇不行。」
老太太點點頭。
乃意不甘心,「我相信你仍然關懷這名外孫女。」
「我與凌家都會一直照顧她。」
乃意冷笑,「凌家本來待她不錯,遺產夠吃一輩子,可惜——」
這時岱宇掙扎著按住乃意,不讓她講下去,「你怎麼對我外婆無理,一張嘴梆梆的。」仍然幫著甄保育。
甄老太說:「不妨,我不介意聽老實話。」
岱宇強笑,「外婆請休息吧,今日夠累的了。」
老太太頷首,「明日一早還要去看倚梅,你們也一起來吧。」
她步出走廊。
岱宇蹣跚自沙發上起來,「乃意,叫維真接你回家,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乃意握著她肩膀,細細觀察,岱宇臉如金紙,無半點血色,不知道恁地,卻映得眉眼更烏,鬢角更青,嘴角掛著絲慘笑,她撥開乃意的手,「看我幹什麼,怕我做出什麼事來?」
乃意這才放開她,撥電話通知區維真來接。
不知恁的,岱宇嘴角一直帶著絲嘲弄的笑意,她終於歪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乃意在維真的車上苦苦思索。
「維真,岱宇還是輸了,這下子甄保育起碼要守在林倚梅身邊直到她康復。」
維真承認這是事實。
「一切好像都已註定,」乃意頹然,「作為朋友,我們已經儘力,可憐岱宇人財兩失。」
回到家,乃意忙不迭泡熱水浴,讓維真同母親解釋遲歸的原因。
任太太邊打呵欠邊對女兒說:「報館打電話來追稿呢,大作家。」
乃意這才嘗到寫作之苦,眼睛都睜不開來,只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層層積壓,怪只怪管的閑賬太多,誤了正經。
乃意把鬧鐘撥到第二天六時正起床好趕稿,然後仆倒床上熟睡。
耳畔聽見美與慧低低的對白。
美:「當真難為了她,你看她累成那個樣子。」
慧:「不知道她會不會把凌岱宇的故事寫出來。」
美:「那你我豈非要客串閑角。」
慧:「唉,但願凌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局。」
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語,向她倆訴苦:「既然一切均屬註定,何苦叫我勞神勞力。」
慧輕輕安慰乃意,「性格控制命運,岱宇受你潛移默化,性情已經有所改變。」
「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我無法助她力挽狂瀾。」
慧微笑,「你自己說的,生活除了甄氏,還有其他。」
「弊就弊在對凌岱宇來說,悠悠芳心,並無他人。」
美與慧亦十分唏噓。
乃意說:「痴情司,痴情司,解鈴還需系鈴人。」
「我們已經想盡辦法,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將她身邊的人與事簡化,希望她擺脫舊時陰影,再世為人,我們又大膽起用你作為助手,灌輸新價值觀給她,也算是盡了力了,如今她的個案已屆期限,再沒有起色,上頭命令不再受理,我們人力物力也有個限度。」
「我想勸她搬出來。」
「也好,眼不見為凈。」
「可是她的經濟狀況已大不如前。」
慧微微笑,「毋須十分富裕,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這我完全相信,」乃意由衷地說,「家母常說,屋寬不如心寬。」
美輕輕附和:「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乃意聽了為之惻然,古舊歸古舊,老土歸老土,這調調兒卻貼切地形容了凌岱宇的心情。
乃意嘆息,「岱宇還那麼年輕……」
慧感慨,「就是因為年輕,感覺隨著歲月增長而麻木,再過三五七載,人人練得老皮老肉,聰明智慧,頭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護自己,就因為年輕,所以這麼笨。」
乃意再次嘆息。
鬧鐘在這個時候嘩然跳起來叫。
什麼挨不完的更漏,乃意呻吟,春宵苦短才真,她完全沒有辦法起得來。
她揮揮手同鬧鐘說:「去,另外物色一個人去做大作家,給他名同利好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起床,乃意,起床,弟弟今早上飛機。」
乃意號叫著爬起床淋冷水浴。
乃忠蔚為奇觀地看著個性自由散漫的姐姐,看樣子她也只好做文藝工作,在那種行業,失職或許可美其名曰性格。
自飛機場回來,已經去掉大半個上午,乃意匆匆坐下趕稿。
她不相信那麼一大疊稿子會得用光,事實偏偏如此,慘過做功課多多。
直到下午,把稿件交到報館,乃意才忽然想起,甄老太曾約她到醫院探訪傷者。
乃意借電話撥給岱宇,只是沒人接。
怔怔放下聽筒,忽爾聽得背後有人說長道短。
「什麼人?」
「新進女作家哩。」
「別又只會講,不會寫,或是寫寫就鬧情緒累了罷寫。」
乃意莞爾,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信然,不止是甄府、報館,恐怕全世界都無安樂土。
她直赴醫院。
倚梅正由特別看護餵食。
甄保育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側,乃意只當沒看見他。
倚梅招呼乃意,「怎麼不見岱宇?莫非又生我氣。」
乃意心中懊惱,一個那麼會做人,另一個活在迷霧中,怎麼能怪大人們偏心。
只聽得背後冷笑一聲,「你管誰生誰的氣,有些人就是這樣,人家躺醫院也看不過眼要吃醋,總而言之,你紅,她要比你紅,你黑,她亦要比你黑,不可理喻地爭風。」這除了李滿智還有誰。
乃意靜默一會子,實在忍不住,才說:「岱宇傷風,怕傳染給人。」
李滿智笑,「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這回子我相信了。」
甄保育一聲不響。
半晌醫生進來檢查傷者,示意閑雜人等出去,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機會出外與她說幾句話,但是他卻緊候病榻寸步不移,乃意一轉頭,只看見李滿智疊抱著手心滿意足地眯眯笑。
乃意心灰意冷,悄悄離開病房,沒有任何人注意她,也沒有任何人挽留她。
乃意只得叫車往甄宅。
是住不下去了。
人家毋須打罵或是出言諷刺,光是袖手旁觀微微笑著看你們自己人殺自己人已經足夠。
來開門的僕人對乃意說:「凌小姐已經搬走。」
什麼!
幸虧背後轉出來一個甄佐森,「乃意你怎麼到這會子才來,岱宇清早起來一聲不響要搬,屋裡偏偏只得我一個人,勸她不聽,又找不著你。」
「現在她人呢?」乃意急得跺腳。
「不用擔心,我把她送到酒店辦好手續才打道回府。」
沒想到要緊關頭反而是甄佐森為她出力。
「麻煩你載我一程,我想去看看她。」
甄佐森得其所哉,一路上發表他的偉論,「岱宇太笨,這種時刻,她不應退縮,亦不該鬧事,我是她,一聲不響忍聲吞氣照常過日子,甚至煮了湯端到醫院去侍候林倚梅,好讓世人知道我賢良大方。」
乃意冷冷看著甄佐森,「是嗎,忍辱偷生,有何得益?」
「不是都為著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嗎?」
乃意冷笑,「也許她已經看穿,可能她不想再度費神,恐怕她願意拱手相讓。」
甄佐森一怔,「岱宇?不會吧。」
「太辛苦,划不來。」
這話像給了甄佐森什麼啟示似的,他發起呆來。
乃意想到適才李滿智可惡的樣子,忍不住要與她開一個玩笑,她打開手袋取出一管口紅,趁甄佐森出神,輕輕在他雪白的后領上染一道紅痕。
下了車,乃意向甄佐森道謝。
他問她:「你真謝我還是假謝我?」
乃意納罕,「請說。」
「陪我吃頓飯聊聊天如何,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想訴訴苦。」
乃意聽出他聲音中無限寂寥,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說:「我男朋友是詠春高手。」
她上酒店找凌岱宇。
岱宇坐在豪華套房裡,出乎乃意意料,區維真已經在座,另外一位小生是韋文志律師。
岱宇情緒平穩,只是手中握著酒杯,一見乃意便迎上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們在商量什麼大事?」
維真答:「岱宇決定搬離甄府。」
韋文志說:「我贊成。」
乃意加一句:「原先是我的主張。」
「當務之急要找一間合適的公寓。」維真說。
「韋律師,」乃意問,「凌小姐目前經濟情況如何?」
韋文志揚一揚濃眉,看一看正在苦笑的凌岱宇,「本來凌女士囑我將名下財產全部撥歸甄府。」
乃意看著他,忽然聽出因由來,他做了手腳!
韋文志雙目透露一絲笑意,語氣仍然謹慎,「區先生同我商量,有若干不動產,可否延遲數月處理,碰巧我們事務比較忙,因此耽擱下來。」
乃意噓一聲倒沙發上鬆口氣,好傢夥,小區這次救了凌岱宇。
韋文志律師說下去:「知道一個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而擠他要錢,是否道德,不在討論範圍之內,可是變賣恆產,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妥,所以凌女士至今保留這一部分財產,」他看著岱宇欠一欠身子,「就不知凌女士有無改變心意。」
岱宇點一支煙,吸一口,站在窗畔,抱著雙臂,雙目寂寥地看到了街上去,不語。
她穿的一件米白色凱斯咪絲毛衣一直未換,柔軟忠誠地貼在她身上,幫忙展示她美好的身段。
韋文志同情地看著岱宇纖長的背影。
「據我所知,」半晌他繼續,「甄佐森那一道難關已過,聽說鼎力資助的是一位林倚梅女士。」
岱宇微微笑,轉過頭來問:「她出多少?」
韋文志自有根據,「是你的三倍。」
岱宇頷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價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開口,沒想到韋文志搶先說:「林家在印尼是財閥,這筆數目,本來是林女士的妝奩。」
乃意這才說:「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沒有關係,所剩的,夠她生活即可。」
韋文志看著凌岱宇,「即使是撥給甄氏的款項,亦並非無條件饋贈,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隨時代你討還。」好一個精明為事主著想的律師。
小區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道,岱宇暫時不需要這筆債。」
乃意拍拍韋文志肩膀,「我要是發了財,一定找你做顧問。」
韋文志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
小區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連忙說:「當然少不了你這個謀臣,維真。」
岱宇按熄香煙,自斟一杯香檳,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們才能生活下去。」
維真卻道:「懂得請救兵就不會有事,所有專業人士都可以為你服務,最壞是自說自話,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