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夜累到極點,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亂夢,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夜驚醒,居然發覺她頭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嘗不像個孩子,幼兒玩得太瘋,晚上亦會頻頻哭醒。
在該剎那,求真好想抱住原醫生雙膝哭訴:「多給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終於亮了,她的意志力又漸漸恢復,訕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後,沏一壺茶,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熒幕,又鎮定下來。
她按動鍵鈕:青春的秘密,太像暢銷書目了。
生命的抉擇,再來一次,一百二十歲的少年。
忽然之間,電腦熒幕變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檢查機件,熒幕上出現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擾,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悶不可言,見字大喜,連忙復道:「大駕光臨,無限歡欣,倒履相迎。」
她連忙自櫃中取出陳年佳釀,沒想到原醫生到得那麼快,求真捧著酒瓶前去開門,看上去活似一個酒鬼。
今日他打扮過了,胡發均經整理,衣履新凈。
「請進來。」
「沒打擾你寫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訴苦,「文思乾涸,題材無聊空洞,每日寫得如拉牛上樹,幸虧有點自知之明,處半退休狀態,不再爭名奪利。」
原醫生吃一驚,「未老先衰,何故如此?」
求真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
原氏打斷她,「別忘記你的年紀比我小。」
求真頹然,「可是你們有辦法,明明比我大十年,可是裝得比我小十年,一來一往,給你們騙去二十年。」
原醫生大笑。
「還有,我做小輩的時候,老前輩們從不赦我,動輒冷嘲熱諷,好比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好了,輪到我做前輩,比我小三兩歲的人都自稱小輩,動不動謙曰,吃鹽不及我吃米多,真窘,呵夾心階層不好做。」
原醫生直笑,接過酒瓶,去了塞頭,找來只咖啡杯,斟一點給求真。
「又忙又苦悶,巴不得有人來訴苦。」
「那我來得及時了。」
求真看看錶,「十分鐘已過,我已說完。」
「我不介意聽下去。」
「不,我同自己說過,如果多過十分鐘者宜速速轉行。」
「那麼,輪到我了。」
「你,你有什麼苦?」求真大大訝異。
原醫生對著瓶口喝一口酒,坐下來,炯炯眸子里閃出一絲憂慮。
這個自由自在邀游天下,一如大鵬鳥般的男子漢有什麼心事?
求真不勝詫異。
原醫生有點尷尬,「真不知如何開口。」
求真越來越納罕,她同原醫生不熟,難怪他覺得難以啟齒。
她體貼地顧左右言他,「原醫生,你那手術若可公開,世上富翁將聞風而至,你會成為地球上最有財勢的人。」
原醫生不語。
「不過,不是每個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載。」
原醫生嘆息一聲。
求真又道:「我也想過返老還童,如果可以,我將珍惜每一個朋友,每一個約會。」
原醫生抬起眼來,他似已經準備開口。
求真以眼神鼓勵他。
「請代我告訴許紅梅,我必須拒絕她的好意。」
求真呆住了。
她怔怔看著原醫生,要隔很久很久,才把其中訣竅打通。
只聽得原醫生又嘆息一聲,「求真,麻煩你了。」
「慢著,」求真說,「聽你的口氣,並非對許紅梅無意,莫非有難言之隱?」
原醫生詫異地反問:「你不知道?」
「願聞其詳。」
原醫生詫異,「他們二人未曾向你提及?」
「沒有。」
該死的列嘉輝什麼都沒有說。
「該項手術並未臻完美。」
「呵?」
「所有違反自然的手術都不可能完美,必定會產生不健康副作用。」
「列許二人會有什麼遭遇?」
原醫生說:「他們不能再愛。」
「嗄?」
「一旦產生情愫,立刻影響內分泌,比正常人老得更快。」
「原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求真跳起來。
原醫生攤攤手,「你看,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又永遠比你得到的多一點,我們永遠得不償失。」
「噫,不能夠愛,年輕又有何用?」
「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觀。」
「嗚,我吃盡了虧,可是並不打算學乖,除了人,我還愛許多事與物,地與景,年紀並不影響我豐富泛濫的感情,我時常為能夠愛能夠感動而歡欣,我生活中不能沒有各種各樣的愛。」
原醫生低聲說:「但是列嘉輝與許紅梅己作出抉擇。」
「手術前他們己知道這是交換條件?」
「我不會瞞他們。」
求真啞口無言。
多大的代價。
隔一會兒求真問:「單是不能愛人呢,還是連一隻音樂盒子都不能愛?」
「全不能愛。」
嘩,那樣活著,不知還有什麼味道。
原醫生忽然很幽默他說:「一場不幸的戀愛,往往使人老了十年,原理也相同。」
「是,」求真承認,「愛與恨都使我們蒼老。」
原醫生嘆口氣,「告訴紅梅,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病人愛上醫生,也不是不常見的事。」
「我這個醫生,技術還不夠高明。」
「你還未能代替上帝。」
「謝謝你,求真。」
「我會把你的意思轉告。」
原醫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來。
求真忽然問:「你呢?豐富的感情可會使你蒼老?」
「求真,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己無能為力。」
求真搖搖頭,「當那人終於出現,我想你照樣會不顧一切撲過去。」
原醫生大笑而去。
求真托住頭,忍不住嘆息。
許紅梅與列嘉輝對警告不以為意,他們大概不相信這是真的,故此趁著年輕,為所欲為。
第二大,卜求真開始寫許紅梅的故事。
怎麼樣落筆呢?以許紅梅做第一身敘述?
「我第一次見列嘉輝的時候,我七歲,他四十七歲……」
明明是事實,也太標新立異了。
那麼,以列嘉輝任主角去寫開場白,可是,求真不喜歡這個人,作者若不喜歡主角,故事很難寫得好看,所以,列嘉輝只能當配角。
還有,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場,這樣一來,劇情由她轉述,逼力想必減了一層。
可是,求真此刻寫作,娛樂自己的成分極高,她已不想故意討好任何人,自然,她也不會胡寫妄為叫讀者望故事而生厭,不過,作品付印后,銷數若干已不是她主要的關注。
求真蠢蠢欲動,由我開始吧,由我與老郭先生在郵輪重逢開始寫吧。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開頭的時候,求真以為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得一見的一對有情人。
到了今日,求真發覺他們不過是見異思遷的普通人。
而且,當他們真正用情的時候,他們會迅速蒼老。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諷刺故事。
才寫好大綱,求真的訪客到了。
求真揉揉眼睛,離開電腦熒屏去開門。
門外站著許紅梅。
焦急、憔悴、黑眼圈、焦枯嘴唇,「他說,他已把答案告訴了你。」
求真淡淡說:「是,他拒絕你。」
許紅梅不甘心,「他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
「也許,因為你不像一個會接受『不』作為答案的人。」
許紅梅不置信,「他拒絕我?」喉嚨都沙啞了。
「是,他拒絕你。」
「他怎麼可以!」
每個少女都認為沒有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直到她第一次失戀為止。
「紅梅,回家去,好好休息,另外尋開心,不然的話,你很快就老了,聽我的話,這是經驗之談。」
「他覺得我哪一點不好?」
「紅梅,你什麼事都沒有,但是他有選擇自由。」
紅梅深深失望,她跌坐在沙發中,用手掩住面孔,再也不顧儀態姿勢。
求真驚奇。
中年的許紅梅是何等雍容瀟洒,老年的許紅梅豁達通明,可是看看少年的許紅梅,如此彷惶無措,簡直叫人難為情。
「紅梅,坐好,有話慢慢說,不要糊塗。」
許紅梅索性蜷縮在沙發上,「如此寂寞難以忍受。」
求真忽然明白了。
年紀相差太遠,他們同許紅梅現在有代溝,難怪原醫生無法接受她的好意。
再下去,連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誼了。
「聽著,紅梅,一個人最要緊是學習獨處。」
「我不理我不理,」紅梅掩住雙耳,「我不要聽你教訓。」
「紅悔,」求真起了疑心,「請你控制自己,你不記得你自己的年紀?」
「我二十二歲,」她任性地說,「我毋須理會你們的教導。」
求真大驚失色,「你忘記前生之事?」
許紅梅靜下來,瞪著她,「什麼前生?」
「紅悔,你我是怎麼認識的?」
許紅梅怔怔地看著求真,過一會兒說:「你是我媽媽的朋友。」
「不!我從來沒見過令堂,」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搖晃,「我是你的朋友。」
許紅梅掙脫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已是位老太太,我怎麼會有年紀那麼大的朋友。」
「呸!你才是老太太。」卜求真動了真氣,「你忘了本了。」
誰知許紅梅害怕了,「你為何這麼凶?」
她退到門角。
求真噤聲,原醫生這個手術還有一個不良副作用,許紅梅已逐漸渾忘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她白活了。
這個發現使求真失措,許紅梅的記憶衰退,她變得與一個陌生的少女無異。
那陌生的少女見求真靜了下來,吁出一口氣,「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替你叫醫生?」
為什麼不叫救護車?求真啼笑皆非。
這時候,門鈴響了,替她倆解圍。
求真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林永豪小朋友。
求真筋疲力盡,沒好氣,「你又來幹什麼?」
那小伙於一臉笑,「我來看看,琦琦是否在這裡。」
「不不不,她不在此,走走走,別煩我。」
但是林永豪已看到站在求真身後的許紅梅,他瞪大雙眼,不願離去。
求真立刻把握機會,決定以毒攻毒,「呵,對了,永豪,你反正有空,請替我把紅梅送回家去。」
林永豪連忙大步踏前,「嗨,紅梅,你好,我是林永豪。」
求真看著紅梅,「不是老叫寂寞嗎,現在好啦,有朋友了。」
紅梅把手結在身後,換上一副歡顏,情緒瞬息萬變,比任何少女更像一個少女。
求真心底有股凄涼的感覺,她自己也好不容易才挨過少女時期,日子真不好過,不由得對許紅梅表示同情,「紅梅,隨時來坐。」
林永豪已經說:「紅梅,我的車子在那邊。」
求真總算一石二鳥,把兩個年輕人轟出去。
她癱瘓在沙發上。
傍晚,琦琦來訪。
二人靜靜坐著玩二十一點紙牌遊戲,順帶討論女性的青春期。
琦琦說:「不能一概而論,很多人的少女時期是她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所以日後一直瞞著歲數,下意識希望回到那個流金歲月里去。」
「我的少女時期十分黑暗。」
琦琦訕笑,「大概是沒人了解你吧?我不同,我無暇理會這樣深奧的情緒問題,我忙著在一間三流夜總會裡伴舞養家。」
求真緘默。
「求真,你們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天底下,什麼樣的苦難劫數都有,連我,因是自願的,也不好抱怨。」
求真忽然說:「生活逼你。」
琦琦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不,誰也沒對我施加壓力,是我自己貪慕虛榮。」
求真更覺凄慘,連忙改變話題,「許紅梅想必已經忘記列嘉輝。」
「她忘得了他?」琦琦十分震驚。
「會的,什麼事什麼人,有一朝都會忘記。」求真吟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她低下頭,「所以,在當時,任何事不必刻意追求經營。」
琦琦喃喃道:「她真會忘記他?」
已經忘了。
「許紅梅此刻住什麼地方?」
「她住在列宅,列嘉輝已為她作出安排。」
琦琦放下紙牌,打個呵欠,「你記得那姓林的小夥子嗎?」
求真不動聲色,「他怎麼樣了?」
「他失蹤了。」
「那多好,你終於擺脫了他。」
「是,他找到了另外一個目標。」語氣中透著寂寥。
求真莞爾,琦琦一顆心一點不老。
只聽得她又說:「平白又少了一項消遣。」
求真回一句:「我不知你那樣低級趣味。」
「他使我年輕。」
求真說:「我不要年輕,除了一身賤力,什麼都沒有,盲頭蒼蠅似亂闖,給功心計的人利用了還感激到要死。這是我的經驗之談,我喜歡做中年人。」
「小郭喜歡做老年人。」琦琦笑,「他中年比較辛苦奔波。」
「他的確老當益壯。」求真問,「你呢?」
「我永遠喜歡做現在的我,我沒有抱怨。」
求真送琦琦出門時說:「明天再來。」
老朋友真好,什麼話都可以說,尤其是琦琦這樣體貼溫柔的老朋友。
處理得好,老年生活並不寂寞。
一個朋友走了,另一個朋友又來。
那是求真另一個做私家偵探的朋友郭晴。
這次他的稱呼正確無誤,「卜女士,我想借你一點時間。」
「不用客氣,我並不忙。」
郭晴開門見山,取出一張照片給求真看,「卜女士,你可認得這個人。」
求真一眼就認出她是余寶琪,列嘉輝的現任妻子。
「郭晴,別開玩笑,這是列太太,是我叫你去查列嘉輝生活情況才發現了她存在。」
「你從照片中把她認出來,你見過她。」
「我不否認。」
「她也說,她見過你。」
求真大奇,「余寶琪找過你?」
「是,」郭晴答,「事情真湊巧,她到敝偵探社來尋夫。」
呵,求真替余寶琪難過,列嘉輝沒有回家。
「她告訴我,自從一位自稱舊鄰居的老太太上門之後,她的丈夫就失蹤了。」
老太太,每個人都那麼稱呼她,儘管卜求真不認老,可是在他人心目中,求真知道,她已是不祈不扣的老太太。
郭晴說下去:「她所形容的老太太,百分之百是你。」
求真清清喉嚨,「是,是我。」
「你與列嘉輝先生的失蹤有無關係?」
「沒有。」
「你可知道列嘉輝先生的下落?」
「我可以設法找他。」
「列夫人余寶琪此刻正委託我找他。」
「我或許可幫你。」
郭晴點頭,「謝謝你。」
「余女士一定很傷心驚惶吧?」
郭晴一怔,隨即緩緩說:「我總共見過她三次,不,她並不十分難過,她同我說,她必須在短時間內尋到列嘉輝,因為許多財產上的問題要待他親手分配調排。」
求真又一次意外,「只為他的簽名?」
「是,她是他合法的妻子,我看過他們的結婚證書,他失蹤之前留下的款子,只夠她三五個月使用,所以她一定要儘快找到他。」
「她沒有謀生能力?她沒有儲蓄?」
「那是另外一件事。」
「可是,急急找一個失蹤的人,只為他的錢?」
小郭晴笑了,「不為他的錢,找他做什麼?百分之九十五尋人案,均與錢財有糾葛。」
求真頹然。
忽然她抬起頭,「我們年輕的時候,世情不是這樣的……」
小郭晴溫和地說:「不,卜女士,據我叔公講,他年輕的時候,社會更為虛偽浮誇,事實上人情世故一向如此,只不過回憶是溫馨的,回憶美化了往事。」
求真仍然堅持,「在上一個世紀,愛就是愛……」她嘆息了。
「請給我線索尋找列嘉輝。」
「我想見余寶琪女士。」
「只是,這次您又以什麼身份出現呢?」郭晴頗費躊躇。
求真有點臉紅,「我想,她早已知道我並非嘉輝台從前的住客。」
「當然,嘉輝台之叫嘉輝台,乃因它是列嘉輝的產業,從不出租。」
求真疏忽了。
「不過她見你是一位老太太,沒有殺傷力,故此敷衍你幾句。」郭晴語氣中略有責怪之意。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或許,求真想,她應打扮得時髦些。
就在這時候,小郭晴又說:「余寶琪指出有一位時髦的老太太,我一聽便知道是你。」
求真服貼了。
郭晴說:「我替你約她。」
他走到一邊,用無線電話講了起來。
過片刻,他說:「余女士問,你願意到嘉輝台固然最好,如不,她可以出來。」
求真馬上說:「嘉輝台。」
她終於有機會看清楚嘉輝台。
樓頂高、房子寬,分明是上一個世紀的建築,裝修維修得很好,可惜古董味道太重,有點幽默感的話,可以說風氣流行復古,但是余寶琪那麼年輕,與屋子的氣氛格格不入。
余寶琪約莫知道求真想些什麼,她說:「嘉輝喜歡這個裝修,他懷念他父母。」
「你呢?」
「我,」余寶琪忽然笑了,「我無所謂,老闆說什麼,就什麼。」
求真不語,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稱呼,老闆,不過想深一層,叫法非常貼切,列嘉輝的確是支持她衣食住行及零用金的老闆。
求真細細打量余寶琪的表情,她有些微煩躁,少許惱怒,若干失望,但傷感成分微之又微。
她說:「卜女士,列嘉輝必須現形,否則的話,我只得知會律師,宣布他失蹤,一年之後,單方面與他離婚。」
求真驚問,「不是五年嗎?」
小郭晴笑了,「那是上一個世紀的法律,早已修改,一個人若存心失蹤一年,配偶還何需等他!」
這倒是真的,強迫等上五年,有違常理。
求真清清喉嚨,「也許,他有苦衷?」
這回連余寶琪都笑了,「卜女士你真是個好人,替他找那麼多借口開脫。不,世上並無衷情,我也不想猜度他失蹤的理由。」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不回家?」
余寶琪一雙妙目冷冷看住卜求真,略見不耐煩:「他不回家,乃因不想回家。」
好,說得好。
「卜女士,你能找得到他,就請他出來一次,談判財產問題,否則的話,一年之後,我將是他合法繼承人,我會陸續變賣古董雜物,結束嘉輝台。」
求真忽然明白了,「你並不想他回來!」
余寶琪無奈,過一刻才說:「我們年齡相差一大截,志趣大不相同,他有許多怪癖,像每天堅持單獨與他母親相處半日,許多事他從不與我商量,許多隱私我無能力觸及,我深覺寂寞……這次是我生活上一個轉機,沒想到他會先拋棄我。」余寶琪忽然嫵媚地笑了,一如絕處逢生。
求真看著那張俏臉發獃。
啊,二十一世紀的感情世界與她當年的情景是大大不同了。
「所以,」她站起來結束談話,「請你幫幫忙。」
求真結結巴巴地問:「你不想念他?」
余寶琪拍拍求真的肩膀,「我怎麼樣牽記他都沒有用,他要失蹤,最好的辦法是成全他。」
講得真正瀟洒,求真但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半。
余寶琪說:「我性格散漫疏懶,始終沒有做出自己的事業來,換句話說,我在經濟上得倚靠他人,所以我早婚,但我忠實地履行了職責,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小妻子。」她又笑。
求真知道告辭的時間又到了。
她默默跟小郭晴離去。
回程中她一言不發,郭晴有點納罕,這位健談的老太太一向童心未混,怎麼今日忽然緘默?
求真終於開口了,「在我們那個時候——」
小郭晴忍不住替她接上去,「山盟海誓,情比金堅,唉,一代不如一代。」
求真困惑到甚至沒有怪小郭晴諸多揶揄。
「我們總想盡辦法把婚姻維持下去。」
「成功嗎?」
「沒有。」
「所以,」郭晴說,「不如速速分手,省得麻煩。」
求真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們能力做不到。」
郭晴惋惜,「平白浪費大好時光。」
求真這時把郭晴的無線電話取過來,找到列嘉輝的通訊號碼,撥通,清晰聽到他活潑輕鬆的聲音:「哪一位?」
求真嘆口氣,「列嘉輝,我是卜求真,記得嗎?」
「當然記得。」
求真不敢相信這樣好的消息。
「記得?說一說我是誰。」
果然,他哈哈笑起來,「陌生人,不可能有我電話號碼,見了面一定記得,我在凱爾蒂會所泳池旁,你方便來一趟嗎?」
郭晴在一旁馬上回答:「立刻來!」他即時將車子調頭。
求真放下電話,又沉默了。
隔了很久,她忽然輕輕說:「少女時期,我有一個朋友。」
郭晴小心聆聽,知道這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她的伴侶,嫌她配不起他,借故拋棄了她。」
郭晴不語。
「她卻沒有放棄生活,很努力進修,勤奮工作,結果名利雙收,社會地位大大提升,勝過舊時伴侶多倍。」
郭晴此時說:「那多好。」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她剛搬進新居,我們去吃飯,那個家布置高雅,地段高貴,由她獨力購置,朋友十分欣佩艷羨,高興之餘,喝多了幾杯。」
郭晴看她一眼,有什麼下文呢?
「她略有醉意,我扶她進書房,她忽然淚流滿面,輕輕同我說:『他沒有叫我回去』。」
郭晴「噫」的一聲。
「她沒有忘記,小郭,為什麼古人記憶那樣好,今人卻事事轉瞬即忘?」
小郭晴只得說:「我們進化了,練出來了。」
求真苦笑。
「或許,你那位朋友,戀戀不忘的只是那段回憶,那個人,假使在大白天同她打招呼,她會驚叫起來。」
求真側著頭想想,「可能,她怎麼還會看上那個人。」
「她不捨得的,是她自己永遠流失了的寶貴年輕歲月。」
求真說:「但或許她是真的愛他。」
「或許。」
「可是,在今日,連這種或許都沒有可能。」
小郭晴十分無奈,「今日的年輕人無法負荷這種奢侈。」
「你們的時間精力用到何處去了?」求真斥責。
對於這個問題,小郭晴胸有成竹,「首先,要把書讀好。然後,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搞好人際關係,努力向上,拚命地干,拚命地玩,時間過得快呵!像我,快三十歲,已經要為將來打算,甚至計劃退休。我算過了,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我沒有時間戀愛,我只抽得出時間來結一次婚。」
求真為之氣結,「這樣說來,你將是一個忠誠的好丈夫。」
「自然,」小郭晴接受贊禮,「搞男女關係,太浪費時間。」
「你會不會愛她?」
「誰,我終身拍檔?我們當然要十分合拍。」
車子已駛到凱爾蒂俱樂部。
小郭晴說:「好地方。」
「羨慕?」
「不,」郭晴說,「我有我的活動範圍,我很少羨慕他人。」
求真看他一眼,他這調調,同他叔公何其相似。
經過通報,服務員說:「列先生在會客室等你們。」
年輕的列嘉輝迎出來,看到求真,笑起來,「呵,是卜女士。」他對她居然尚存記憶。
兩個年輕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個活潑,一個沉著,一個英俊,另一個容貌平凡,但是求真卻欣賞郭晴。
郭晴伸出手來,「我代表余寶琪女士。」
「呵,寶琪。」列嘉輝似剛想起她,有點歉意,「對了,你是她的律師?」
「我是私家偵探。」
郭晴打量列嘉輝,無比訝異,上次偷拍生活照時,他已是名中年人,今日的他明顯地年輕十年不止,怎麼一回事?
「寶琪好嗎?」
「好,很好,她想知道你如何分配財產。」
列嘉輝如釋重負,「我會擬份文件放在律師處,一切她所知道的不動產,全歸她,戶口的現金,全轉到她名下,她會生活得很好。」
郭晴看著他,「我的委託人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回去。」
這個問題,余寶琪並不關心,肯定是郭晴自作主張問出來。
「不,」列嘉輝搖頭,「我不回去了,相信她也會鬆口氣。」他抬起頭,「我很感激前些年她給我的溫馨家庭生活。」
郭晴忍不住又問:「你為何離開她?」
列嘉輝像是聽到世上最奇突的問題一樣,不置信地看著郭晴。
郭晴的答案很快來了。
有人推開會客室門,嗔曰:「嘉輝,你一聲不響躲到這裡來幹什麼?」
是一個金髮藍眼肌膚勝雪的可人兒,姿態驕矜,佯裝看不見列嘉輝有客人。
求真微笑,轉過去看著郭晴,「還有什麼問題?」
「有,列先生,是哪家律師?」郭晴沒好氣。
「一直是劉關張。」
求真拉著他離去。
郭晴一下子就心平氣和了,求真暗暗佩服他的涵養。
「任務完成。」他滿意他說。
「你在替余寶琪不值?」
郭晴抬起眼來,「我的委託人?不,她很懂得生活,我不會替她擔心,年輕貌美,性格成熟,又不愁生活,這樣的女子,今日極受歡迎。」
求真不出聲。
「卜女士,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列嘉輝怎麼會年輕那麼多?」
「呵,他擺脫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重獲自由,心情愉快,自然年輕十年。」
「是嗎?」郭晴當然不信。
「要是他處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還可以繼續年輕一段很長的日子。」
郭晴轉過頭來,「你會不會在自己身上做點手腳以便年輕幾年?」
「你們若再叫我老太太,說不定明天就去找原醫生。」
郭晴猛地轉過頭來,「誰,你說誰?」
求真知道說漏了嘴,「找醫生。」年紀大了,精神不夠集中,從前才不會這樣。
「不,我聽見你說原醫生,你認識那位原醫生。」郭晴興奮起來,「那位大名鼎鼎的原醫生?」
求真道:「你聽錯了。」
郭晴說:「我叔公曾經見過他,叔公不允介紹我認識。叔公說,他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請在前邊拐彎,我家到了。」
「叔公說原醫生一生無數奇遇,過程可寫一百本書,叔公說——」
「就在這裡停,謝謝,改天見。」
求真朝他擺擺手。
郭晴還在問:「你認識他?卜女士,改天我再來拜訪您。」口氣忽然恭敬許多。
求真莞爾,這才明白何以許多人愛把社會名流的大名掛在口中閑閑提起,以增身價。
她回到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房,冷靜片刻,便開始寫她的故事。
他倆終於得償所願,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里去,但是,他倆並沒有選擇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們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寫了一個小時,放下筆,站起來,透口氣,鬆鬆四肢。
雖然一向寫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時期,求真也試過四小時寫一萬字短篇,一氣呵成。
現在不行啰,一年摸索得出一個長篇已經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廚房,便聽見門鈴聲。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巧笑倩兮的許紅梅。
白衣、白褲,那是上一個世紀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極難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來,「現在時興紅唇襯黑眼圈嗎?」
許紅梅嘻嘻笑,「好幾天沒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沒前幾天那麼彷惶,也彷彿成熟許多,她的一天,似等於人家一年。
求真脫口而出:「你在戀愛?」
「呵,是。」
「你愛上了誰?」
「我愛上戀愛的感覺。」
求真放下心來,不要緊,她仍然是個少女。
紅梅伸個懶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戀愛當事業。」
求真好笑,「對象是誰,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處。」
「那麼,」求真笑得嗆住,「他是A君。」
「對對,B君呢?B君已經畢業,條件比較成熟。」
「還有無C君?」
紅梅有點無奈,「那麼多可愛的人,那麼少時間。」
「對,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紅梅根本沒聽懂,她之所以來找求真,不外因為求真有雙忠誠的耳朵及一張密實的嘴巴。
還有,求真的寓所舒適幽靜,求真的廚房永遠有一鍋熱湯。
那麼多好處,何樂而不為?
這麼巧有報館的電話找,求真過去同編輯講了幾句,回來,發覺紅梅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臉埋在臂彎,長發遮住面孔,這個少女為了戀愛同家人斷絕來往,再回頭,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輩子的親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訴衷情,也只得來這裡。
求真輕輕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許紅梅似只可憐流浪的小動物。
她忽然蠕動了一下身體,「媽媽,媽媽。」
大概是在夢中見到母親了,抱在懷中,緊緊摟著,母親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嬰兒前額絲一般的頭髮。
求真自幼與母親不和,做夢如果見到母親,必定是在激烈爭吵。後來,她才知道此類遺憾是種福氣。母親去世后,她並無傷心欲絕,仍可堅強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著香氣,但願它們可以幫許紅梅繼續做幾個好夢。
求真回到書房工作。
紅梅睡了頗長的一覺,醒來時,問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頭工作,笑著同她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華過此處百倍。」
「可是,」紅梅說,「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凈聽見僕人漿得筆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說:「看,我也一個人住。」
「但是你多麼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紀,做了卜求真超過六十年,自然駕輕就熟。」
紅梅說:「我希望你是我母親。」
求真聳然動容,「呵,假如我有你這麼秀麗的女兒……」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卜求真並沒有哺育過幼兒。嬰,何來這麼高大的女兒。
許紅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兒,也許你已把我逐出家門,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認真的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即使我嫁了一個你恨惡的人?」
「你還是可以帶到我家來。」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帶到此地?」
「我喜歡孩子,誰生他們不是問題。」
「可是我們又吵又臟又大吃大喝。」
「我會請傭人幫忙收拾烹飪。」
「你說說而已。」
「你以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孫孫,帶來這種小煩惱是一大樂趣。」
許紅梅笑了,「你會是個好外婆。」
「來,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開門,見是卜求真,驚喜萬分。
偷偷地說:「卜女士,你認識這位許小姐?太好了。」
「怎麼樣?」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憐,整日閑得慌,又不上學,又不做事,凈等男孩子來找。」
「追求者踏穿門檻?」
「開頭人山人海,我們疲於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後來她嫌煩,轟他們走,漸漸就不來了。」
求真好奇,「怎麼個轟法?」
「罰他們等,任他們坐在偏廳,一坐三兩個小時。」
「呵,最長記錄是多久?」
「四個多鐘頭。」
「那豈非一整天?」求真駭笑。
「到後來,回去時已日落。」管家猶有餘怖。
難怪戀愛使人老。
管家又說:「閑來就凝視書房裡兩張照片。」
「誰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無聽說列先生同老太太幾時回來?」
「他們也許決定在外國休養一個時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還有,」管家喚住她,想多講幾句,「許小姐初來,活潑可愛,可是這大半個月下來,憔悴許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連忙代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緣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閑事。
他送求真出門。
她在門外張望一下,並沒有年輕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在她家門等的異性,不不,沒有花,也沒有糖果,那時社會風氣已經大變,反正有空,等等等,閑錢卻一定要省,假使女方願意付賬,已無人會同她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