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賢妻
下了班,環球公司一組志同道合的年輕同事總會到酒館喝上一杯,談談公私事,散散心。
這個下午,話題不知怎地扯到婚姻上去。
大家議論紛紛忙不迭發表意見。
李光照說,「有時也後悔過早結婚。」
周百就詫異,「你我好似差不多同時結婚,那年你幾歲?」
「才廿六歲。」
「不算早了。」周百就說:「我最怕那種年過四十孩子才三歲的家庭,試問怎麼退休?豈非要做到七老八十,那不成了獻世。」
「最理想四十九歲退休。」
王治平說:「條件允許,明年退休也不算早。」
大家笑了。
「振球有家底,振球隨時可不做。」
趙振球是一個謙和平實的年輕人,他笑笑不出聲。
「振球婚姻幸福,他是唯一不會後悔早婚的男人。」
趙振球靦腆,不予置評。
「振球,」周百就問;「你的賢妻真的十全十美?」
振球笑笑,過半刻才答:「在我眼中,她的確毫無缺點。」
王治平好奇,「聽說她是電腦工程師。」
振球笑而不答。
「喂,別那麼神秘,說來聽聽可好。」
趙振球答:「她在電腦上設計動畫及特技。」
「啊,電腦動畫是今日最吃香的行業。」
振球笑,「非常有趣,有時連我也覺得迷惑,她最近參予過美國幾部著名賣座電影的特技鏡頭。」
「啊。」
「其中一部,關於輪船撞冰山沉沒的電影,相信每個人都看過。」
「嘩。」
「那她豈非時時要往美國工作?」
「不,她在家用電腦與公司聯絡,一年才出門一兩次。」
眾男生羨慕得眼睛都亮了。
越振球改變話題,「光照,說說你家的事。」
「我後悔早婚。」
「杏仙算得是好妻子。」
「實在太親厚娘家了,巴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束西都搬回娘家。」
王治平說:「對,彷彿被逼結婚似的,嫁了還似未嫁,天天回娘家吃版,每晚捧住電話輿姐妹辯個不休,不知結婚作甚。」
周百就笑,「找你付房租呀。」
「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對,不過是在情人眼中沒有缺點罷了。」
「可以維持下去的也就算是好婚姻。」
趙振球說:「幾時到舍下來吃頓飯。」
「好,就約在本星期六下午。」
趙振球回到家,妻子熊思穎迎出來。
他索索鼻子,「我最喜歡的羅宋湯。」
思穎替他除下外套。
「孩子們呢?」
「在書房玩智力測驗遊戲。」
「可是你的主意?」
「才不是,他們在書架上發現了幾本有關智力測試的書,就玩了起來。」
「會不會叫人起疑心?」
「不會吧,很普通的玩意而已。」
趙振球正想說什麼,他兩個孿生寶貝女兒已經奔出來叫爸爸。
孩子們長得安琪兒似,一模一樣的面孔,才五六歲大,可是眼神成熟機靈,宛如小大人。
片刻她們迴轉書房裡去。
趙振球這時說:「周末我約了同事來吃飯。」
熊思穎一怔,「振球,我曾與你約法三章,家中不招呼客人。」
「都是熟朋友了。」
思穎皺起眉頭。「人心叵測。」
趙振球不出聲。
半晌他賠笑說:「那麼,讓我去推了他們。」
思穎沉吟,「既然已經約妥,我就勉為其難吧。」
趙振球笑,「謝謝你。」
「啊,對了,孩子們的班主任今日與我說過話。」
「講什麼?」
「叫她們跳班。」
趙振球不出聲。
「已是第三次要求了,我應允她們試讀二年級,誰知姚老師笑道:「趙太太,我推薦她們升上六年級,這兩個孩子是過目不忘的天才。」
趙振球卻沒有喜悅之色。
熊思穎微笑,「你看你,人家巴不得子女出眾,你一聽到好消息,卻頹然不振。」
「我不想招搖。」
「總不能叫孩子們假裝是蠢材呀。」
趙振球搔搔頭,「思穎,你要小心安排。」
「知道,我勝任有餘。」
星期六,思穎一早已準備好茶點菜肴招待朋友。
她做一切都井井有條,不動聲色,可是成績驕人。
下午四時,她已氣定神閑地招呼逐一來訪的朋友。
李光照帶著太太杏仙首先來到。
一進門便嘩地一聲,「從沒見過如此雅緻以及一塵不染的家居。」
趙振球連忙謙虛,「哪裡哪裡。」
思穎取出茶點。
杏仙羨慕,「你到什麼地方找到好傭人。」
思穎一怔,「我沒有雇家務助理。」
杏仙張大嘴,「不可能,這麼大地方,又有兩個孩子,你還要工作,一個人四隻手也忙不過來。」
思穎微笑,「我睡得比較少,做得比較快。」
李光照瞪妻子一眼,「你為什麼要用兩個傭人?」
思穎連忙說:「過來試試巧克力蛋糕。」
杏仙不置信,「這蛋糕是你做的?輕、松、軟、香,你可以開蛋糕店。」
思穎只是笑。
杏仙說:「噫,我從來沒有自卑過,自問也是經濟獨立,又夠顧家的現代婦女,今日自慚形穢。」
思穎解釋:「今日你來做客,我自然得把最好一面拿出來。」
這時,周百就夫婦也到了。
介紹完畢,他說:「子娟,你也是做電腦程序,不妨請教思穎。」
思穎忙說:「互相切蹉才真。」
子娟說:「我有一兩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思穎把她帶到電腦房,「你且說我聽聽。」
杏仙斟出白酒,看看瓶子上招牌,「八三年李斯令,嘩,從何處得來,我非喝多些不可。」
趙振球笑,「給你帶一箱回去如何。」
「也是你賢妻替你尋來吧。」
「她頗注重生活細節。」
「我自嘆弗如。」
半晌子娟自電腦房出來,興奮得臉紅,「思穎姐幫我解答了多年來所有疑難雜症。」
趙振球轉過來看住妻子,似怪她炫耀。
思穎朝他眨眨眼。
最後出現的是王治平。
一進門便怨女友,「次次都要等詠茵化妝穿衣,我都等老了在這裡。」
那詠茵是個嬌俏的女郎,聞言裝個鬼臉。
她問:「孿生女在哪裡?我最喜孿生兒。」
兩個小孩一走出來,她就大叫可愛。
杏仙若有所思,「真難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對,」周百就說:「從沒見過那麼乖的孩子。」
詠茵問:「在玩什麼遊戲?做智力測驗,我也會,來,我們比試比試。」
王治平說:「詠茵,要讓孩子們贏。」
「知道了。」
杏仙問:「趙振球,晚飯有何菜式?」
振球閑閑答:「全素席,可吃得慣?」
王治平頭一個喊:「我想吃好素菜不知多久了。」
杏仙頷首,「真難不倒你的賢妻。」
正在說笑,詠茵一聲不響自書房出來。
王治平問女友:「成績如何?」
詠茵怔怔地,「水準差太遠。」
王治平笑,「自然,她倆六歲不到。」
「不,是我不及她們,兩個小孩把我殺得片甲不留。」
大家都呆住。
王詠茵是商管科大學生,怎麼會輸給幼兒!
這時,人客略覺悶納,只不過主人熱情,菜色佳妙,才漸漸把話題岔開。
到九點多才盡歡而散。
一出門王治平就說:「趙振球的妻女有異常人。」
「喂,背人莫說是非。」
李光照搭腔,「我也發覺了。」
周百就說:「天才兒童加文武雙全的賢妻,幾生修到。」
「可是,」王詠茵沉吟,「太完美了,有點怪怪的。」
「說得對,人性本有缺點,盡量克服也就是了,他們像那種碩大圓潤的溫室葡萄,不似真的。」
王治平說:「講完就算了,振球仍是好同事。」
「那當然。」
那邊,人客走了以後,振球鬆口氣。
思穎問:「有無後悔請他們來聚會文」
振球搔搔頭,又點點頭。
「是我們表現得不好?」
「不,」趙振球苦笑答:「太好了。」
「既然是熟朋友,我亦不想虛偽,我與孩子們真實性情就如此。」
「我明白,你做得很好。」
思穎微笑,「你與孩子們去休息吧。」
她好似一點也不覺得累,收拾完廚房,已是深夜,臉容卻依然光潔喜悅,接著,在電腦室工作至幾乎天亮,才去準備早餐。
不眠不休,對熊思穎來說,似乎很平常。
不到一個月,環球公司出現一個副總經理空缺,董事局有意注入新血,想在年輕人當中提拔人選,他們幾個人都在名單之內。
約見過之後,董事局仍未作出決定,消息傳來,大老闆有意見一見他們的配偶。
周百就說:「嗨,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反對這種做法,見我老婆幹什麼。」
李光照笑,「外國一向有這個做法,妻賢夫禍少,一個男人是否能夠專註工作,同他妻子的質素有很大關係。」
王治平抗議:「我還沒有結婚,又該怎麼辦?」
「呵,你私人生活欠穩定,沒有責任感,升職機會差好多。」
王治平氣餒。
周百就看著趙振球,「這次你當定了副總。」
振球連忙站起來,「言之過旱。」
「不過我們也相信你升后不會對老同事作威作福。」
振球誠懇地說:「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那天下午,他接到通知,董事葉偉雄邀請他們一家到住宅喝下午茶。
思穎說:「我們不會令你失望。」
「我知道。」
夫妻倆緊緊握住手。
振球補了一句:「表現得越普通越好。」
葉先生一見思穎就喜歡,光是外型就給足九十分。
思穎穿深藍色套裝,白襯衫,說不出的大方舒服,化淡妝,亮麗、明媚,恰到好處。
中年的葉太太見了一對孿生女笑顏逐開,立刻招呼她們到遊戲室。
趙振球幾乎已經得到了那份工作。
葉先生與思穎閑談幾句。
「持家辛苦嗎?」
思穎笑,「有時也抱怨。」
「聽說你還有事業。」
「見笑了,勝在不用上辦公室,可兼顧家務。」
「娘家還有什麼人?」
思穎吁出一口氣,「父母早已去世,只得我一個孩子,這是我的遺憾。」
「聽說孿生女是天才生。」
「有點小聰明啦。」
「念哪間私校?」
「不,在公校讀書,我與振球均是公校生,對政府教育制度頗有信心。」
「對丈夫有什麼期望?」
「身體健康,心身愉快,步步高升。」
董事長笑了,「喜歡應酬嗎?」
「可以應付吧。」
葉先生十分滿意。
他己見過李光照的妻子杏仙,覺得那位女士太刻意討好,且喜怒形於色,非大將之材。
周百就的太太又十分熱衷個人事業,對丈夫工作進度不夠關切。
熊思穎何止高出一等。
她有一種悠然溫柔的氣質,使人覺得舒服,這也是另類魅力。
一個女子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沉默,實在難能可貴。
葉太太故意與思穎討論洗衣機操作問題,發覺她是個專家。
「真正難得,既會賺錢又會家務。」
思穎笑,「沒有三頭六臂,行嗎?」
碰巧葉太太也是苦出身,更加投契。
告別時葉先生伸手與振球相握,「副總這份職位是你的了,好好乾。」
毫無疑問,思穎居功至偉。
第二天下午,消息就宣布了。
趙振球搬進新辦公室。
王治平他們都來參觀。
「有海景,完全不同。」
「私人衛生問,還有淋浴設備。」
「私人秘書,司機公司車跟著服侍。」
「羨煞旁人。」
「振球,你的賢妻象古時神話中那種自圖書里走下來的美女,專幫書生成家立室。」
振球一怔。
說得太象了。
「你在什麼場合認識思穎?」
「還有無姐妹?介紹給我。」王治平嚷。
「當心王詠茵把你頭切下當球踢。」
趙振球答:「在一個很偶然的公眾場合,大家無意攀談起來,我喜她獨立活潑,又博學廣聞。」
「她也對你這老實人一見鍾情?」
「正是。」
「佳偶天成。」
「認識半年就結婚了。」
「也沒有要求什麼?」
「她收入一向比我高,不用我操心。」
周百就笑,「傻人有傻福。」
同事們走了,留下振球一個人。
他小心翼翼開始新工作。
下班回家,恩穎迎上來,「勝任嗎?」
「工作反而比從前舒服。」
思穎點點頭。
「只是治平他們好似有點不自在。」
「那是一定的事。」
「會失去這班好友嗎?」
「肯定會。」
「多可惜。」
「屆時你又會有新朋友。」
思穎說得不錯,經理級同事質素更深一層,大方的更大方,猥瑣的更猥瑣,叫趙振球眼界大聞。
但無論怎麼樣性格的人,對思穎都讚不絕口。
漸漸把一些會議移到趙家舉行,周末在和煦的家庭氣氛下議事,往往事半功倍。
大老闆嘖嘖稱奇。
「都說一嘗思穎做的茶點,立刻腦筋靈活,可有此事?」
振球笑答:「手足太給我面子。」
「放心,成組人超時工作,一定有獎金。」
「知道。」
「家有賢妻,與眾不同。」
振球只是謙遜地笑。
不久,男同事到趙家開會,家眷也跟著同往,連幼兒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招呼。
說也奇怪,哭泣的孩子一經思穎安撫,立刻乖乖玩耍,他們的母親可以鬆口氣,坐著喝杯香料茶。
一位甘太太說:「思穎,你真本事。」
思穎搖頭,「哪裡,我有我的短處。」
甘太太說:「我來過幾次,只見你永遠胸有成竹,從不緊張,對孩子溫柔耐心,做十個人菜式不見吃力,真是我們的模範。」
「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還有,你是怎麼教孩子?怎麼她們會自動做功課,自動練琴,都不象真的。」
思穎答:「你們不在的時候,我也很兇。」
「思穎,與你聊天真愉快,你總是那麼體貼謙和,從不炫耀誇口。」
思穎笑了。
半年過去,趙振球那組的生產成績,硬是比別組超過一倍。
在這種情形之下,升級是必然的事。
振球感慨地說:「真沒想到會有今天。」
「環球的氣氛適合你。」
「當年自理工大學出來考進環球,不過是見習生。」
「是你自己用功。」
「可是思穎,如果沒有你幫我打好人際關係,恐怕沒有這麼順利。」
「我沒做過什麼。」
「你一向不肯居功炫耀,那是你們家族的優質性格。」
說到家,思穎臉上露出罕見的落寞。
振球很了解,「想家?」
思穎點點頭。
振球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現在,這裡是你的家了。」
「可是,孩子們永遠見不到外公外婆……」思穎黯然。
「可憐的思穎。」
「父母不知道怎麼樣了。」深深太息。
「他們一定很好。」
「可是母親思念我一定十分痛苦。」
「如果可以通訊就好了。」
思穎苦笑,「以人類科技進度看來,一百年後,也許可與英仙座聯絡。」
振球也嘆了一口氣。
思穎低下頭,剛健理智的她不禁落下淚來。
她輕輕說:「早知不參加那一年的暑期航天實驗,真沒想到飛行器來到太陽系會得失事。」
「噓,註定你我要相遇。」
思穎頷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振球說:「孩子們像你,聰明伶俐。」
「是,明年可讀高中了。」
「照這樣看,十歲可大學畢業。」
思穎微笑,「她倆確是乖孩子。」
「無論自哪種角度看來,你都比人類優秀,在我們之間生活,真委屈了你。」
「地球人類苦學向上,也很難得。」
「可是我們也奸詐、殘酷、自私。」
「那是因為資源不足的緣故。」
「你好似厚愛人類。」
思穎笑,「愛屋及烏呀。」
她來到窗前,看到蒼穹里去。
深藍色絲絨似的天空裡布滿鑽石般繁星。
思穎說:「在宇宙深處,是我的娘家。」
過去幾年,她用盡了方法與家鄉聯絡,均不得要領。現在,終於退而求其次,在地球上安頓下來。
是,熊思穎不是地球人,她是天外來客,在一次旅行中,航天器失事,墜落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她僥倖生存下來,結婚生子,到了今天。
她是不折不扣的過埠新娘,可以說是一位新移民,但適應得非常好。
她聰敏、溫柔、能幹,每天只需要一兩個小時睡眠,吃苦耐勞,毫無虛榮心,品質勝地球女性多多。
這時她轉過頭來,「記得嗎,我第一次向你透露,我並非地球土生的時候,你不信是事實,以為我開玩笑。」
振球搔搔頭,「真叫我大吃一驚。」
「我真幸運,你沒有舉報我。」
振球說下去:「後來我想,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樣好的女子,什麼地方去找。」
思穎笑了。
他倆緊緊擁抱。
地球上的科技,哪裡難得到思穎,做電腦,她得心應手,把所學取出三成,已足夠應付。
那天晚上,在丈夫與女兒休息之後,思穎又獨自工作至深夜。
北美洲的同事在電子郵件中這樣高度讚美她:「思穎,你是我們的靈魂,多次獲獎,都因為你這個幕後英雄,可惜你不願出面領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著名的大製片家S看中我們的表現,明日來與我們開會,開拓新領域。」
思穎連忙去電,「預祝成功。」
「還得借你的力,思穎,你不象是我們世界的人。」
他們都那樣說。
思穎抬起頭來,只見天空已魚肚白,她一點也不覺得疲倦,立刻替孩子們準備午餐盒。
人類每天需要七八小時睡眠實在是太奢侈了,以致所有工夫都來不及做,她這個賢妻與眾不同。
忽然聽得有人按鈴,思穎納罕地去谷門,誰那麼早?
門外站著一個郵差模樣的年輕人。
思穎一怔,慢著,這人笑容好不親切,可是——
「熊思穎?」
「是。」思穎狐疑。
郵差的聲線忽然低了下去:「我有你家鄉的消息。」
「什麼?」
「思穎,你的同胞並沒有放棄你,一直在尋訪你下落。」
「你是——」
「不錯,我已與你父母聯絡,他們己知道你無恙。」
「啊。」思穎鼻酸。
郵差又笑了,「你生活幸福,我們也很寬慰,將來,說不定可接你返娘家探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