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漢成帝綏和元年春,帝以宗室女劉浣春遣嫁匈奴右賢王,陪嫁絲千匹,珍玩無數,極盡奢華。
車轔轔,馬蕭蕭,送嫁行列迤邐而行,出了長安,就是十里長亭。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一別相見無期,再見除非夢裡,甚或是黃泉之下。
皇上本欲親送,奈何自匈奴來朝後便一病不起,只得由太子率百官相送。一路戚戚慘慘,不像送嫁,倒像送葬,尤以太子劉欣為甚,臉色慘白不說,雙目紅腫,顯然是大哭過的。
十里長亭,素酒一盅,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山青水綠春意濃濃,卻傷心斷腸揮淚東風。
「太子殿下,浣春遙祝父皇萬壽,就此拜別。」向失魂落魄的劉欣深深行禮,她正要登車,一個六七歲的女童卻不知怎麼一頭撞過了來,拉住她的衣袖。身旁的侍女隨從大驚,搶著要將女童趕開,浣春搖頭示意他們住手,微笑著俯下身,問:「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女童衣飾華美,一望便知家世不凡。臉兒粉嫩,一雙眼珠烏黑明亮,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喜愛和熟悉。女童直瞪瞪地看著她,清脆地答道:「你長得好美啊!父王和母妃說你是我姐姐呢,所以冬兒想來看你,你是我姐姐嗎?」
她劇震,眼前這張天真可愛的小臉竟猛地有些模糊,她……是妹妹?是她從未見過的妹妹?
「你叫什麼名字?」她略略急迫地問。
「我叫常樂郡主……這是下人們叫的,父王母妃叫我冬兒。」女童歪著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心,「你是我姐姐嗎?」
她抬頭,游目四顧,遠遠地,人群的那一邊,一位高冠博帶的貴族正緊緊盯著她,而一個身著盛裝的婦人正埋首那人懷中哭泣。
十六年來不曾見過的雙親,來送她嗎?一瞬間,心頭生起淡淡的,淡淡的,悲哀。
既然註定要失去,那麼,就乾脆什麼也不要記得吧……
她俯下身,對這孩子露出一個春風般溫柔的笑容,笑容下,卻有著一點點殘忍,「不,我不是你姐姐。」
「你的父母,只有你一個孩子呢。」
至於我,只是個無緣的——陌生人……
「公主起駕——」
一聲長長的呼喊,華麗的御輦緩緩移動,向著春草離離的塞外,出發。
她,始終沒有回顧。
翠華搖搖行復止,安順公主的和親行列,一路向西,經過隴西、武威、張掖、酒泉四郡,到達敦煌城。前面就是玉門關,出了玉門關,就是遼闊的西域大地。
匈奴右賢王的王庭,位於蒲昌海以西,焉支山南,擁有七萬鐵騎,時常騷擾河西四郡。大漢此時的兵備不足,無力還擊,守軍多倚靠長城,消極防禦。
敦煌城是大漢與西域之間的最後重鎮,來往商人不絕,各色人等都有,熱鬧非凡。得知公主駕臨,敦煌的太守出迎三十里,將御駕迎至太守府安頓。
當公主的御輦沿著城中大道招搖而過時,坐在路旁的小酒鋪低頭吃飯的黑衣男子,眼中閃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從張掖就一直暗中跟著和親的隊伍,窺視這些御林軍的防護實力,他的獵物,終於快要到手了!
沐浴更衣之後,浣春坐在太守府的樓頭,遙遙凝望西天的落日。樓外種了幾棵紅柳,正是抽條長葉的時候,細嫩的柳枝在吹面不寒的風中微微搖曳,顯得說不出的嬌柔可人。
西北春晚,她這一路走來,卻正好與春同行,看春花次第綻放,看春柳漸漸轉青,看春風如何從長安吹到了敦煌,彷彿追著她的車馬而來。
春天啊,多麼生機盎然的季節,即使在這要塞窮邊,也一樣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然而,生於春分佳日的她,卻似乎總是在等待嚴冬的降臨,甚至連一顆原本溫熱柔軟的心,也在紛紜流高的茫茫人世隨上,在陰暗詭譎的重重深宮中,漸漸變得無思無情。她學會不在意任何人,不執著任何事,學會將自己遠遠放到世界之外。她常常微笑,她柔順而安靜,她專心於音樂歌舞,她近乎完美地做好每一件事,但,她的心是空的。
春風般的笑容下,其實,有一顆冰雪般的心。
如果註定要失去,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在乎。
包括親情,包括——愛情。
可是,真的能那麼徹底地做到嗎?她,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啊,所以,在這即將出塞前的夜晚,在這佔道邊邑,浣春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無緣的父母,想起了倉皇一面的妹妹,想起了老師班婕妤,也想起了對她情深一往的太子劉欣。
淡淡思念化做幽幽的琴聲,在靜寂如水般的春夜暗暗蕩漾開去。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革。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無名氏的詩作,和著悠揚的琴聲,遠遠越過太守府的高樓,傳到敦煌城的城頭。
在一輪冰玉般的圓月下,一個白衣青年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無涯,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不必再躲了。」
城樓的暗影中慢慢走出一個高挑的黑衣人,「師兄。」
「哼,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兄啊?我當你是見了鬼,所以東躲西藏跑得比兔子還快!」白衣青年不滿地瞪這不肖的師弟一眼。
「無涯不敢。」
「少口是心非了!」白衣青年一擺手,「你這傢伙這輩子還有什麼不敢幹的?劫貢使,搶商隊,殺駐軍,只差沒闖到天宮去鬧,連匈奴王和漢朝皇帝都不放在眼裡,哪裡會怕我這個小小的師兄!」
「咦,原來師兄這麼抬舉小弟啊?那我若是不當真干點什麼,豈不辜負了師兄的誇讚?」
這不知死活的混蛋!白衣青年望天翻白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讓他有這麼一個只長膽子不長腦子的混賬師弟啊!「你一路從張掖跟到這兒,當真是要動那位和親的漢室公主?」
那人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喂,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鄙冷血了?你跟薛克汗的仇關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什麼事啊?」
「夫債妻償,不是你們漢人常說的嗎?」
「是父債子償!早勸師父救你多讀幾本聖賢書,也免得變成今天這樣陰陽怪氣沒血沒淚的混蛋!再說她還沒嫁過去,算什麼妻子?就算嫁了,你也不該拿一個小女子泄憤。」
「誰叫她生為漢朝公主,又偏撞到我手裡。」
「你講不講理啊?」白衣青年直想扯頭髮,這蠻子!「又不是漢朝殺了你家人!」
「講理?」那人卻突然激動起來,咬牙切齒道:「當年又有誰跟我父王母后講過理,跟我渠勒數萬百姓講過理?薛克汗進軍西域時,漢人慫恿我父王與匈奴為敵,一旦匈奴鐵騎殺來,漢軍卻龜縮進長城不敢出戰,眼睜睜看著薛克汗屠戮我渠勒族人,亡我家國!你說,我該不該恨漢人?該不該拿她泄憤?」
「呃,這個……」白衣青年倒有點語塞,「都是當權者們搞的鬼,不關百姓們的事吧。身為漢人也不是罪呀,天下漢人那麼多,你難道個個都恨不成?……」
那人笑了,陰陰地,「所以師傅還是師傅,師兄還是師兄啊。可惜她是大漢皇族的人,那隻好認命了。」
「唉,你這傢伙已經走火入魔了。」白衣青年搖頭,「你打算怎麼處置那位公主?」
「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她,決不會輕易就殺了她的。哼,此次大漢和親擺明是怕了薛克汗,若是公主沒送到,薛克汗定會以此為借口開戰,到時就有得漢朝皇帝頭疼了。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水鳥和小魚打架獵人佔便宜嗎,我就來做這個獵人好了。」
「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什麼水鳥小魚……呃,這麼說是你非劫人不可了?」
「不錯,師兄,我希望你別阻攔我,否則……」那人沒有說下去,白衣青年也自知下文是什麼。
「要我不攔你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如果師父出關后發現我沒阻止你這個混蛋,你絕對得擋在我前頭領罪啊!」
「哦?既然這樣,就請師兄也答應無涯一個條件。」
「什麼?」
「我正好缺一個通譯,師兄不正是最好人選嗎?反正都要領罪,不如乾脆錯到底好了。」
「……無涯,你小時候明明很可愛的,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狡猾的混蛋啊?」
一出玉門關,兩眼淚不幹。
玉門關是分隔漢朝與西域的最後一道門戶,出塞入塞,都是必經之道。和親隊伍浩浩蕩蕩迤邐而出,離開這個關口,就從此離了故國。
萬水千山,再不得回故園;此生此世,再不得見親人。
浣春坐在華麗的御輦中,隔簾而望,滿眼黃沙,稀疏幾叢衰草,只是從牢牢紮根沙丘的紅柳抽出的嫩條上,依稀透出幾分春意。沙漠里的春天,其殘酷遠勝於嫵媚。
「公主,您在想什麼?」一旁的彩雲見她默默無語,若有所思,怕她是因難捨故國而傷感,忙開言打斷她的沉思。
「我在想……」她回過神來,對侍女微笑,「不知右賢王喜不喜歡音樂。」
「公主放心,您容貌如此美麗,性情又溫柔可人,那位匈奴王爺也一定會疼愛您的。」誤以為主子是在擔心未來夫婿對自己的態度,彩雲急忙勸解,
「從前昭君娘娘不也是與匈奴可汗和親嗎,聽說那位可汗對昭君娘娘敬重非常,夫妻恩愛得很呢。」
浣春的微笑更加展開些,眉宇間一派閑適,對侍女的勸慰不置可否。美貌?或許;性情溫柔可人?未必。
她的溫柔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掩飾,必要時也可以化為一種武器。該如何運用端看那位右賢王的態度了。即使是和親,她也不會容許自己活得屈辱悲慘。當然,這些不需要讓彩雲知道。
主子總是在微笑啊,一旁的彩雲暗自感慨著。那笑容柔柔的、靜靜的,不著痕迹地沁人入心,讓人恍惚間有種被春天包圍的暖融與鬆弛,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呵寵。這樣的人兒,誰能忍心傷害呢?
她正胡思亂想,沒注意到主子的纖纖素手掀起御輦的綉帷,輕喚:「黎將軍。」
負責此次護送任務的御林軍金吾衛統領黎熵慌忙趨近,「公主有何吩咐?」
「只不過是想請教將軍,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達右賢王的王庭?」浣春習慣性地在唇邊掛上微笑,不出意外地聽到黎熵的聲音結巴了。
「啊……這個……大概還得二十餘日的路程吧。」
「是嗎?」她對黎熵的痴迷眼神只當未見,笑得更加柔和,「這些日子真是辛苦將軍和眾位將士了,到達匈奴后,本宮一定請右賢王重重賞賜,以表謝意。」
「那怎麼敢當,護送公主乃下官的分內之責……咦?」正說著,黎熵忽然神色有異,雙目緊盯前方。
烷春微微皺眉,「黎將軍,出了何事?」
「稟公主,前面塵沙飛揚,似乎有大隊人馬正朝此而來。下官離開敦煌時,太守曾告知附近沙漠中有一夥悍匪,橫行無忌,極為兇殘,要下官多加小心。我等不可不防!」
碰到正事,黎熵倒不含糊。一聲令下,三百金吾衛人人刀出鞘、箭上弦,團團護住公主御輦,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
那塵頭來得好快,片刻間已能看見騎影隱隱,馬蹄轟轟直似有千軍萬馬一齊殺了過來。塵沙中一面黑底金邊的牙旗映著日頭,散發著不可逼視的霸氣。
轉眼那票人馬已在三十丈內,為首之人一聲低喝,所有馬匹一齊止步,當真說停就停,單隻這馬術已是驚人之極。
面對這批來意不善的人馬,黎熵早已提起十二萬分的警醒,細細打量,只見他們都是一身短衣褐裘,頭戴皮帽,身背強弓,一副匈奴人的裝束。
騎陣閃出一人,提氣高叫:「前面可是漢朝和親的安順公主?匈奴右賢王世子特來迎駕!」卻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此語一出,登時惹得金吾衛一陣騷動。黎熵一擺手,示意安靜,自己催馬而出,「若是右賢王世子,不知有何信物為證?」
喊話那人道:「這兒有王爺的金印及漢朝皇帝的御旨。」一邊提馬過來,將手中小包遞與黎熵。
黎熵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枚金燦燦的獸頭印,印上的字卻曲里拐彎看不懂。又有一份明黃詔書,的的確確是成帝交與匈奴信使帶回的賜婚文書,不由他不信,急忙翻身下馬,「大漢送婚使黎熵見過世子!」
這一來,所有金吾衛也都下馬行禮,氣氛大見和緩。
為首那人催馬上前,他也是一身短衣打扮,只是外穿貂裘,額束金帶,端坐馬上,氣勢遠勝眾多隨從,一望即知是慣於高高在上發號施令之人,即使黎熵還有一兩分疑惑,見了此人也不由信了個十成十。
那種高貴的王者之氣,絕非尋常人所能學來,更不可能是匪類偽裝。
右賢王世子緩緩騎馬來到御輦前,看也不看黎熵,烏金纏絲的馬鞭倏揚,捲起御輦的垂帷,竟絲毫也不顧忌禮數。
當垂帷揚起的那一剎,車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跟簾。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面對一個女人而說不出話的一天,但,此刻他的確腦中空白了一下。
烏木般的發,雪白的臉,因驚訝而微張的紅唇,以及,籠著一層朦朧霧氣般的黝黑眼珠,組合成一張精緻嫻雅的少女的面孔。綉著淡粉色花朵的深衣像蝴蝶翅膀一般鋪陳在她身畔,襯托得她如坐雲端。這女子的美,彷彿是一種非人間的存在。
她隔著長而卷翹的羽睫怯怯地看他,依稀有秋水在眸中流轉,讓他的心莫名跳得急促了些。
良久,他聽到自己有點乾澀的聲音:「你——就是漢朝的安順公主?」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面對一個男人而驚惶失措的一天,但,此刻她的確有想把自己遮藏起來的衝動。
略顯削瘦的臉上線條剛硬非凡,濃黑的眉宇下是一雙銳利、冷酷、不容反抗的威嚴的眼,帶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陽光從他身後射來,彷彿為他鑲上了一道金環,讓她幾乎不能直視。
良久,她聽到一個低沉、威嚴,又像帶點研判味道的聲音:「你——就是漢朝的安順公主?」
她下意識點了點頭,一貫的微笑不知為何竟掛不上唇角,彷彿被凍住了一般。
「哼!」他低笑,只有一聲,冷漠如掠過鼻尖的風,「漢朝皇帝真捨得!」
她渾身一顫,一下子回過神,被冒犯的怒氣湧上胸口。這男人憑什麼對她如此趾高氣揚不屑一顧!他以為被送來和親,她就會任由宰割忍氣吞聲?大錯特錯!
不被察覺地吸口氣,她露出脈脈含情的怡人微笑,「右賢王世子嗎?多蒙世子體貼,居然親自來迎接本宮,真是教本宮感動不已啊,今後……本宮定會好好疼愛世子,母慈子孝的。啊……」她像是忽然想起這男於看來比自己大了好幾歲,臉上閃過不安和羞赧的神色,「對不起,失言了……」
他的臉色猛地一沉,這女人——竟敢拿輩分來壓他!
「噗嗤!」一旁有人忍不住低笑出聲,卻是方才揚聲喊話的那名匈奴騎兵。他年歲甚輕,一張白皙秀氣的臉上嵌著一雙骨碌碌的圓眼,頗為討喜。
他警告地狠瞪膽大包天的手下一眼,年輕騎兵趕緊一整臉色,努力做到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他滿意地收回惡狠狠的眼光,重新凝視這看來羞澀膽怯、楚楚可憐的漢朝公主,「別以為漢朝公主的身份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匈奴只不過是個貢品而已,你最好老實點,休想爬到我母親頭上,更別惹火我!」
他這一說,倒將浣春心頭尚存的幾分疑惑也化解了,右賢王世子豈會紆尊降貴來迎她這個「貢品」,原來是擔心她搶了大閼氏的地位而特地前來給她下馬威的啊,她明白了。明白之下,也暗笑他心性幼稚,同時鬆了口氣——若那位匈奴右賢王身旁都是這種人物,倒是好對付多了。
「世子放心,本宮……我會謹守本分,不讓右賢王為後宮紛爭為難的。」她溫柔地一笑,很理解地說。垂下螓首,眼波卻愈加清冷——當然,沒讓他看見。
他倒不曾料她一個堂堂公主會這般怯弱,一怔之下,鄙夷之心頓生。漢人軟弱,想來從朝廷到地方莫不如此,難怪對右賢王屢犯邊疆縮頭不出。
「你明白就好。」他哼了聲,撥馬走開。彩雲忙將垂帷放下,遮住公主身形。
送嫁的金吾衛,自黎熵以下,無不面色慚憤。他們都是值宿皇宮的親衛,出身貴胄,幾時見主子被人這般欺蔑過。只是此次和親形同納貢,又在匈奴疆域,由不得他們不低頭,只得暗自咬牙。
那年輕的匈奴騎兵在心底為這位嬌怯怯的小公主哀嘆,撞到無涯這混賬小子手中,當真是命里劫數。
御輦中的浣春蛾眉微蹙,彩雲低聲勸解道:「公主千萬別把世子的話放在心上,只要右賢王疼寵您,諒他也不敢怎樣……」嘴裡說著,心下一陣凄然。本是深宮內院錦繡堆中養出的玉人兒,卻要來這萬里黃沙的荒野之地,委身於粗魯不文的匈奴蠻夫,還得應付一堆正室側室的攻訐,今後的日子真可謂舉目皆仇,吾誰與親了。
浣春的心思卻與忠心的侍女大不相同。方才實不該因一時意氣而暗諷右賢王世子的,情勢未明之下,只宜靜默旁觀,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她向來擅長不戰而屈人之兵,硬碰硬大違她平日作風。
或許是因為他那雙眼睛吧,太銳利,太霸氣,讓她有種無法逃遁的恐慌感,才會一時糊塗。幸好及時醒悟遮掩過去。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在臉上掛起盈盈淺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與右賢王世子同行,氣氛登時沉默許多,即使兩方已結為姻緣之好,此時也實在沒法言笑晏晏。
年輕的匈奴騎兵倒是僅有的一個熱情之人,沒跟在匈奴隊伍中,反倒時時湊到御輦旁,隔著車窗跟浣春主僕二人談笑。黎熵本覺他太過放肆,但見公主歡悅,想到她旅途寂寞前路未卜,也就忍住不提。那右賢王世子卻不聞不問。
「巴勒,你的漢話說得這樣好,是誰教你的?」彩雲好奇地問。
「啊?」巴勒愣了一下,「這個……我娘是漢人,我從小跟她學的,嘿嘿嘿。」說著傻傻地笑,抓了抓頭。他娘的確是漢人,從小也是娘教他說話識字,可不算說謊。
「那你娘怎麼會到匈奴去的?」彩雲同情地看著他,一定是被匈奴人搶掠去的!
「呃……漢人有句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我爹娘大概就是這樣吧,他們一輩子都很恩愛呢。」巴勒笑得開心,肚裡卻在痛罵無涯那混賬,明知他最不會撒謊作偽,偏給他找了個這樣的爛差使!
「那世子呢?」彩雲又問,「他的漢話也不錯呢。」
「是我教的啦,」巴勒頗有幾分得意地笑,「我跟無……世子從小一塊長大的,還是他的師……漢話的半個師傅哩。」好險!差點說溜嘴,咬到舌頭。
原來如此,浣春暗自點頭,難怪其他人都說匈奴話,身為世子的他卻懂漢話。
含笑聽著,心思卻轉到那位右賢王世子身上。這兩日行來,她常常感到他冰冷的視線落到身上,且往往都是在她微笑之時,有如芒刺在背,好幾次差點讓她的笑容無以為繼,可惡!
「巴勒,世子他和大閼氏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浣春略帶哀戚地笑著說。
「大閼氏?」巴勒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感情好?」
「世子一定很討厭我來分享右賢王,可是我真的不會搶走大閼氏的地位和寵愛的。為什麼世子他總是用那種冷冰冰的眼光看我呢?」她笑容黯黯的,連天地的春色都變冷了幾分。
「哎,無……世子不是這個意思,他……」巴勒張口結舌,幾乎一個頭兩個大。這種事要他怎麼說?長這麼大說的慌加起來都沒這幾天多。
「沒關係,以後世子會明白的。」她故作開朗地笑笑,卻掩不住眉間的一抹憂鬱,更勾起巴勒的同情心。嗚……騙這麼善良的姑娘會遭天譴啦!
浣春垂下頭,唇角笑意轉冷,她向來善於為自己爭取支持,不露聲色的蠱惑最為拿手。
「公主你放心,有我巴勒在,不會讓無……世子欺負你的!」他熱血上涌地拍胸口保證,不管啦,無湃要報仇也不能拿無辜人兒出氣,師父囑咐他要看著無涯,他這個師兄可不是當假的!
「謝謝你啊,巴勒。」她抬眼,微笑,依舊春風拂面,春意柔柔。
「無涯!」急沖沖的腳步沒到帳篷門口,叫聲已經傳了進來。門帷一掀,巴勒一頭闖來。
「叫我世子!」他皺眉,「別忘了現在還沒到鳴沙山,萬一被那些漢兵聽見就麻煩了。」
「少來!」巴勒一揮手,「聽到又怎麼樣?我本就不贊成你用這種手段報復,穿幫更好!」
「你是怎麼了?」他不耐煩地看師兄,「這件事不是早就決定了嗎,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
「那時我還沒見到公主啊!誰知道她是這麼美麗又溫柔的好姑娘,我警告你,不準對人家胡亂報復,否則我跟你翻臉哦!」
「哼,這麼快就被那個女人收買了?」他冷笑,「漢人最會花言巧語裝模作樣……」
「喂,你師兄我就是漢人!」
「你例外。」因為太蠢!
「總之不准你再拿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眼光瞪她,人家笑得又甜又柔,叫人看得打心眼兒里舒服,你偏擺一張冰山臉出來嚇人!」
他就是討厭她那種笑容!
溫溫柔柔的,對每一個人都同樣地笑,彷彿隨時隨地在說:天下太平,世界美好,大家都很善良,春天無處不在。那種天真的笑容簡直像是貼在了臉上,撕都撕不下來。
她不是應該害怕的嗎?一個養在深宮嬌弱無知的公主要遠嫁塞外,做野蠻的匈奴男人的妻子,不是應該嚇得驚慌失措珠淚漣漣嗎?為何她還能這樣笑得沉靜安詳,一副渾然無事的樣子?
真讓他看得——礙眼!
不過……她的確算是個美人兒呢……
「那好啊,」他一挑眉,俊美的面容透出幾分邪氣,「我會多和她『親近』的,只是怕她沒膽子接受吧。」
「你……你又來了……」巴勒第無數遍詛咒老天,為什麼要讓他有這麼一個冷血混賬的師弟啊……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唱,慷慨有餘衷。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浣春半倚在迎枕上,膝前橫擱著她的愛琴「綠綺」,纖長的十指懶懶地撥弄著琴弦,清冷的琴聲在沙漠的夜色中水波般漫開去。
是有些寂寞與惘然的,她想,或許也有些自憐吧。這些年來,惟一可以託付情思的,只有這具琴。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她是個慣於把一切埋在心底的女子啊,卻仍脫不去寂寞的影子。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而她的翅膀,還未曾生出羽毛就被生生剪斷了。也想要單純地全心全意去信賴某個人的,可事實證明,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信任,即使一時愛護她,在某個時刻,他們總會因各種不同的原因而將她捨棄,比如父母,比如父皇,比如欣哥哥……
所以,還是只能相信自己,用溫柔的外表掩蓋住涼薄的心,用琴聲抒解多年的無奈與憂思。
因為無法愛人,故此惟有愛琴。
她是信宿命,但只信一部分。
有人說:生辰八字在某種程度上決定性格特點,進而決定命運。比如出生在春初時節的人,往往外表溫和,卻內心冰冷。大概是在乍暖還寒季節出生,因而有著不輕易搖動的感情吧。
然而,在這樣的清夜裡,再冰冷的心,也會萌動那麼一絲對熱情的渴望。
想到這裡,心頭的煩悶愈發難耐。見一旁的彩雲已垂頭閉目睡去,索性悄悄抱琴起身走出帳外。一出去,冷冽的風就撲面而來,彷彿要將呼吸都掠奪走。沙漠的夜風完全沒有中原春季的溫和,反倒是干硬、冷峻、激烈,像刀子一樣無情。
營火微弱,守夜的漢兵背靠著帳篷,緊緊縮成一團,而匈奴兵站在營火照不及的暗處,腰挺得像標槍一樣,一動不動,警惕地四面守望著。
她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向河邊走去。今夜他們的宿營地扎在車爾臣河的一條小支流旁邊,流水淙淙,細微而清澈地緩緩流向沙漠深處,也灌溉了這一方豐茂的綠草。
浣春選擇一處平坦的河岸,在一塊半浸在水中的大石頭上坐下。今夜的月色很好,銀白得像剛抽出的新絲,明晃晃的一個月亮漂在水面上,如一面鏡子般耀眼。
輕巧地脫下鳳頭綉履和羅襪,將纖細瑩白的一雙玉足探入水中,極冰冷的感覺沿著腳底直躥心房,卻在冰冷中有一絲放縱的快意。一揚足,水花濺起,河心的鏡子搖搖擺擺,碎了一池銀屑。
將綠綺橫放膝上,浣春彈起一首往日最喜愛的曲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她是偏愛這些憂傷的曲調的,只是在宮裡,為父皇壽辰,為皇家祭祀,要喜氣洋洋,要中正平和,要幽而不怨,要端而不淫,她很少有機會彈奏真正傾訴心聲的曲子,否則,就會有暗地流言——安順公主心存不滿啊……
而此刻,聽她琴聲的只有天地水月、草蟲風沙,她不必再顧忌什麼,任性又何妨?
正彈得心神悠然——
「你幹什麼在這時候彈這破木頭,難道不知道別人要睡覺嗎?」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打破了她小小的自由天地。水中倒映出一張慍怒而不耐煩的男性的臉——右賢王世子。
手一顫,細而韌的琴弦划傷了纖指,她低低「啊」了一聲,將手指含在口中,血腥味讓她有點想吐,她不由皺起柳眉。
慢慢回頭,笑容已經完美地回到臉上,歉然而羞怯,「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吵醒世子……」
他的眼緊盯著她,好像一點兒也沒被她的笑容打動。浣春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彷彿把人看透的犀利眼光總令她覺得無法呼吸。眼角瞥向扔在一旁的風頭綉履,她的笑容更柔。
「請世子原諒本宮失禮,不過,能不能讓我先穿上鞋呢……」
「別笑了!」他像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麼,低低吼了一句。
她被他這莫名其妙的怒氣弄怔了,「什麼?」
「別那樣笑!」他再度吼道。
她差點想伸頭到水中照一照,傻愣愣問:「別哪樣笑?」
他倏地出手,捏住她秀巧的下頷,整張臉離她不到寸許,一字字說:「笑得太假!」
眼對眼,她清楚地看見他眸中的嘲弄與冷意,心一下子跳得快了數倍,不自覺想逃,「請……請世子自重……」
還是那樣的笑,讓他心煩礙眼的虛假的笑容。不假思索地雙手齊出,捏住她柔嫩的雙頰,一拉——
「啊!」她尖叫,揮手打開他作惡的十指,身子猛向後退。
「撲通!」忘了自己身下是石頭的後果——
她連人帶琴重重摔進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