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在大日頭下對我說:「她——竟然不認得我。」

我笑說:「你老婆也娶了,兒子也快生出來了,你憑什麼還叫人記得你?你倒是頂自私的,最好你是兒孫滿堂,而人家小姐卻還單戀你,有這種事嗎?"

「可是當年鬧得那個樣子——"家明抬起頭來,"你的確是不必替她治病,我覺得她很愉快,即使在不高興的時候,她的痛苦也不會比我們多。」

我說:「但是我這個醫生未免太沒有意思,照說我不但應該治好她,還應該娶她才行,那才花好月圓呀。」

宋家明苦笑,"老兄,你看小說看多了。」

我問他:「你猜明珠的病會不會好?"

宋家明說:「我不知道,你是醫生,你還問我?"

他蒼白著臉走了。

那夜睡覺,我一整個晚上,都夢見家明雪白的臉,我很難過,我們一個個結婚生子,剩下明珠一個人。結婚生子的人不一定都快樂,但是看上去比較順眼,聽上去比較好聽,即使不快樂,也是活該,得不到同情,我在夢中反反覆復的告訴明珠,她的家明回來了。

安琪還是那個樣子,閑時看看書,嚼口香糖,腳上永遠是雙球鞋,跟我一樣,天天挨罵,說我們不上進,畢了業不肯找事做,她是女人,不要緊,我卻有點難為情,後來一想,要做醫生還不容易,在爸爸或是大哥,甚至是老黃那裡掛個單好了,只怕做上了癮,不做不行,那才慘呢。

安琪因為鬆了下來,天天吃零嘴,沒有兩個月就胖了好幾磅.她幸虧長得高,胖十來磅不成問題,分攤得很好,因此她自己一點也不擔心.

妹妹說:「你還沒結婚就胖成這樣,象什麼話?"

安琪看了我一眼,"趁沒結婚養胖一點,婚後可以捱得住。」

妹妹說:「安琪最怕結婚——那為什麼要結呢?"

安琪聳聳肩,"人最怕死,還不都要死。」

我微笑.

這是兩個月來,安琪第一次提到結婚.

我問候過明珠,她母親說:「又請了醫生在看,也是醒梁的,巧不巧?本來想不看了,但是又不放心,反正閑著,就再請個醫生,是專門念病理心理的,一來就跟明珠做心理測驗,明珠跟他談得來。」

哦,原來這樣。明珠倒是個合理的病人,不拘哪個醫生,都有說有笑,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生怕她沒有我不行——哪裡有這種事情!

「梁醫生?梁醫生?"那邊問:「你還在那裡嗎?"

「呵是的,"我連忙說:「那張支票我瞧過了,數目是實在太大,無法接受,我已經把它退回原主。」

「何必這樣客氣,現在我豈不是又要另作一番安排?"

我只好笑,"我也沒把明珠的病醫好,怎麼可以收費?"

「照你說,醫生與病人還得打合同?沒有的事。」她很客氣.

我很難過,她不領我的情,要付錢給我,打發我走路。

我還是說:「太多了——"然後就掛斷電話.

宋家明說,如果要結婚,就得把明珠忘記。

我與安琪開始籌備婚禮,我們也不打算請客,只是去訂房子,置傢具,天天嘻嘻哈哈的,日子很容易打發.

我忽然問安琪,"你的姑奶奶呢?這一陣子她躲到什麼地方去了?耳根倒是很清凈,有她在身邊聒噪,心神不寧。」

安琪說:「好,我就把話告訴你妹妹。"

我說:「可是她到哪裡去了?我要找她呀,她收著媽媽好一些首飾,我要向她拿一隻戒指.我沒有積蓄,又沒有工作,所以買不起戒指。」

安琪說:'那就不要好了,沒戒指有什麼關係?"

「難看相。」我笑,"如果連戒指都不要,乾脆婚也不要結,要來就來全套的。」

「你以前不是有個女病人嗎?"安琪問.

我的心莫名其妙嚇了一跳。」怎麼?"

「沒有,妹妹說你醫了這半年也沒把人家醫好,以後怕人家說梁家的醫生不行,所以她跑去看了。」

「她在看……明珠的病?"

「是吧,我也不曉得那病人叫什麼名字。」

「她怎麼不跟我說一聲?"我問。

「她說沒用,我也問她,她說問也是白問,你讀的是骨科,硬是替人家醫心理毛病.當然是病人倒霉,現在她一去,保證是……是醫……"安琪側頭想。

我問:「藥到病除?"

「是的,是的,就是這句話兒。」安琪笑,"到底是一點不摻雜的中國人,一聽就曉得是什麼話。」

我幾乎沒給她氣壞.

我連忙奔出去打電話到明珠家,她們一家連醫生都出去了,我吩咐叫醫生回來要跟家裡聯絡.我獃獃的坐在那裡想:妹妹這個人倒奇怪,她是怎麼跑到明珠家去的?

那日她回來了,就把媽媽的首飾給安琪看。

我問:「你倒是很神秘呵?"

「沒什麼神秘。」妹妹仰起頭,"我也跟你一樣,好奇,我相信我的成績不錯。」

我不以為然,"我開頭的時候也以為成績不錯,結果廢了半年,一點進展也沒有。」

妹妹說:「我是個女人,所以進展應當比你們快一點,你是不是收著她一大堆筆記與書?她要向你討還。」

「她怎麼知道是我拿走的。」我好奇的問.

「她什麼都知道。」妹妹說.

我揉揉頭.

「你不用理了,反正醫好她的那一天,我會通知你的。」

我說:「她知道我是你哥哥?"

「我沒提過,她也不問。」妹妹說:「很重要嗎?"

「你怎麼找了去的?"我問.

「打個電話,自我介紹。」

我說:「好大的膽子。」

安琪走過來說:「這隻四方戒指很好看,耳環是成對的?"

妹妹說:「好了,現在最好的讓你挑去了!"

安琪好生不好意思:「這——"

「傻蛋!什麼最不值錢你挑什麼!"妹妹笑,"這隻翡翠胸針你就不會要?現在可不準後悔了!"

「我不喜歡綠綠的,還是磚石好,容易配衣服,賣出去也值錢,不怕你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工作——"

妹妹接上去說:「名正言順的拆白黨。」她走了。

她真治得好明珠?明珠的母親並沒有對我說新醫生是我妹妹.宋家明說:如果要結婚,就得把明珠忘掉.這是對的,我知道。我以後都沒有再問起明珠.

安琪問我,"喂,我們要不要註冊結婚?"

「要。」

「有什麼好處?"她問.

「沒有什麼好處。」

「那幹嘛要去註冊?"她問我。

「全套嗎?"我說:「以後你生個孩子,稍微摻點雜,也沒有人說閑話。」

安琪笑,"還得生孩子呀?真是一整套,象'來高'積木一樣。」

我看著安琪,有時候明珠的口氣也是這樣,微微諷刺,一針見血.明珠——如果我不是與安琪有約在先,我看不出有什麼道理不跟明珠結婚,正如宋家明所說明珠不見得比誰更不愉快,她的世界是美麗的.她說的話也不比誰更糊塗.明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與明珠說話,我覺得是一種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承認是高興的.跟她一起,絕對不是什麼難事,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安琪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說:「沒有什麼。」

有很多話,是不應該說的,安琪也知道,有很多話,是不應該問的,所以我們兩個人一直相處得很好。

我們把房子弄好以後,添了傢具,只是沒找到理想的窗帘,倒是買到幾張非常好的地毯,我們又去註冊,通知雙方父母,事情就做完了。

因為我倆堅持不肯請喜宴,父母們也無可奈何,置房子的錢,還是他們出的,我們已經有點不好意思,反正這年頭,一生下子女,便要養到底的。

就在這當兒,忙著忙著,妹妹有一天來新屋子找我們,說明珠已經痊癒了。

我呆著。

我問:「痊癒是什麼意思?"

妹妹說:「她不再把人物地點時間混在一起了。」

我說:「她常常有幾天是非常清醒的,你別弄錯了才好。」

妹妹拂袖而去,"我星期天帶她來,你自己看!你不能把我說得這麼低能。」

我很吃驚,第一個想到宋家明,我決定帶著安琪去看他。

到了宋家,發覺他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一個男孩子,只有一點點大,紅紅的皮膚,一頭黑色的好發,安琪遠遠的一看,馬上笑了。

抱著孩子的是宋家明,他回家了,宋太太氣色很好,見到我們.他們夫妻都表示歡迎.我把安琪介紹給他們.

宋太太笑說:「結婚這種大事,也不通知我們。」

我說:「生兒子也是大事,怎麼也不告訴我們?"

大家都笑.

安琪還是看著那個嬰兒,又不敢抱,好象很羨慕的樣子,就象人家羨慕一塊大磚石的表情.

我卻老實不客氣的一手抱了過來。

我說:「你跟宋太太到廚房去,別讓她太忙。」

安琪馬上去了。

我問宋家明,"最近好不好?"

「好,很好,我想開了,他低下了頭,"我已經害了一個女子,我不能再害第二個,我……回來了。」

我很安慰,"是的理當如此。」

「明珠——"他嘆了一口氣.

「明珠現在由我妹妹在醫,據說醫好了,你星期天要不要來一次?把太太帶來也不要緊,她反正不認得你。我們在一起吃茶。」我說:「看看她病況如何,反正你我都想念她。」

宋家明一怔,"醫好了?她會不會認出我?"他急問.

「我不知道。」我說:「星期天來看看她就知道了。」

「不不,我一個人來,我星期天一個人來。"

這時候宋太太把點心茶果拿了出來,安琪幫她的忙.

她說:「真不好意思,女工難請.明天有一個新的要來。"

安琪問:「這小傢伙很麻煩吧?一天要吃多少次?"

宋太太說:「吃還是小事,他這尿布嘛——"

安琪說:「對,好可怕,聽說尿布要一打一打的洗。」

「可不是,"宋太太笑,"哎,人家吃東西,別說髒東西。」

安琪還是非常羨慕.

宋太太看出來了,"哎,梁太太,你別這樣,你明年也生一個,更漂亮呢,你與梁醫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幾個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範兒童。」

安琪不出聲,也只是笑.

我搖搖頭,也笑.坐了一會兒,我們告辭,宋太太在門口等著我,謝我.我當然明白她為什麼要謝我,她以為我幫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來了.可是我並沒有做什麼,所以好含糊的應一聲.

安琪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來過,不是介紹給你了嗎?"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對。」

我詳細的問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記不記得宋家明?"

「誰?誰是宋家明?"妹妹反問:「就是你常常打聽的那個人?"

「你連宋家明是誰都不知道,還說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禮拜天來,你自己看好了。」妹妹並不想跟我分辨.她轉過頭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開著一部小汽車來了。車邊坐著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長袖子襯衫,長褲子,都是麻布的,一條褲子燙得筆挺,配著一雙平底涼鞋,瀟洒得很.她一臉的笑容.我憐惜地看著她,她還是老樣子.宋家明還沒有來.我迎出去,她看見我,禮貌的笑了笑.卻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說:「把水果給我,我替你拿。」

妹妹說:「你交給我哥哥好了。」

她笑著把水果交給我,很禮貌的說:「謝謝你。」

從這些小節看來,明珠彷彿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記得水果,記得道謝,但她的目光為什麼這樣陌生?

妹妹說:「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難道不記得他?"明珠後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說:「是呀。」

明珠說:「我不記得了,謝謝你,梁醫生,真謝謝你們一家,我竟然不記得你,你說人生病的時候多麼糊塗?"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確知道她痊癒了,聽她的口氣!假客氣,虛偽,找借口,眼神中閃爍著機智,反應這麼敏捷,她給妹妹醫好了,換句話說,她跟你我沒有什麼分別。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種絞痛.她不認得我?看她的神情,不象是假裝,也沒有不要假裝,她不認得我?我細細的看她的臉,她把頭髮用髮夾別在耳朵後面,看上去很涼快,很是輕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認得她,她現在是一個成熟的女子,很懂隨機應變,見風駛舵,我所知道那個天真的明珠?

妹妹問:「你想一想,一定記得起來,你跟我說過你記得梁醫生,他就是梁醫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醫生,不是這個樣子的!"

妹妹說:「明明是他,他又沒換頭.算了,進屋子再講吧,不記得不要緊,你記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們進了屋子,她嘴裡說:「真對不起。」但是語氣里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她的確是把我忘了。

媽媽撥給我們用的老用人連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買東西,一時間沒回來.我們才坐穩,門鈴又響起來.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說:「莫非是家明?"一邊回頭看明珠的表情,明珠一點特殊表情也沒有.

用人去開門,果然是家明,我連忙站起來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馬上哽咽了.他勉勉強強的說出兩個字:「明珠。」

明珠驚訝的看著他.好小子,這一下子連我連宋家明她全一筆勾銷,完全不記得了.我再仔細的一看,她連脖子上的那條金鏈子也沒戴,難道真的全忘記了,這一下子太突然,我與家明都呆在那裡,做聲不得.

明珠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老朋友都記得我,我卻什麼都不記得?"她笑著,"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難怪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這位是誰?請介紹一下。」

這一番話說得大方漂亮動人,誰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覺得她虛偽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說老實話,雖然她的臉還是明珠的臉,聲音還是明珠的聲音,但是我也覺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點,她醫好明珠,但是明珠也變了樣子。

妹妹隨隨便便的給她介紹了家明.明珠與妹妹很親熱,但是她絕對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經汗流浹背地陪她打網球,曾經走過無數的小路,陪她說話,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經結了婚,卻還希望她記得我,人總是一樣的,我與家明都是人,是以我們希望明珠記得我們,不管這對明珠有沒有好處,也不管這對我們有沒有好處,就算痛苦也是一種快樂。

家明對著我苦笑.

我低聲說:「她把一切應該忘記的,都忘記拉,而熱情她也長大了.懂得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歲。」家明說。

安琪回來了。她見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興,妹妹給她介紹明珠,我聽見明珠連珠價稱讚安琪的衣服鞋襪.我低下頭,真的……她的病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氣是那麼熱,風吹上來象火舌頭一般,而我的身體象一束乾柴,馬上可以燃燒起來。

明珠忽然走出來,我站起讓位子給她.她站了一會兒,很猶疑的神態,在那一刻里,她又有點象以前的明珠,她說:「我是好象記得有人說過要結婚,原來是你,梁醫生。」她自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又說:「這是家母叫我拿來給梁醫生的。」我接過了.她說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說不要緊.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勸我先打理比較要緊的事。」

我點著頭,此刻我覺得我與家明是合二為一了。她說:「恭喜你,梁醫生。」

我剛想回答,妹妹拉開了長窗說:「你們兩個瘋子,這麼惡毒的太陽,曬在外頭,中了暑怎麼辦,安琪也不說說你.快進來吧。」

我與明珠只好走回客廳去。明珠臉上都是細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夥伴,她從來不批評我,從來不想改變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會兒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轉交妹妹,我說:「這是診金,應該你收。」妹妹老實不客氣的收下。

我與家明說:「也許我們也應該象明珠一樣,面對現實,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這話里教訓味是多麼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辭,叫我們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後,安琪說:「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說也奇怪,我老是覺得他跟你不知道什麼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沉吟一會兒,"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氣說話:「是不是哥兒倆同時追求一個女孩子?結果女孩子沒弄到手,兩個倒成了患難之交?"

我說:「不不,哪有這麼花好月圓,我們是……"

我決定把故事告訴她,為什麼不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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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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