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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主持一間小小美術製作公司,因為是老闆,所以什麼都要做,往往早上七時忙到晚上十一時,所有私人時間都被剝削。

中午,同事出去午膳,她一個人在電腦前找適當圖案:一張電影海報需要邊沿設計。

文昌的工夫就是這點細緻吸引了顧客,「一絲不苟」,他們稱讚:「很多人認為看不到就馬虎一點,但文昌一定交足貨。」

她案頭放著盒隔夜壽司,她拾起一團放進嘴裡咀嚼,說實話,食而不知其味。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是姐姐文晶的聲音:「阿昌,我在藍窰吃午餐,你來一下。」

文昌輕輕說:「老姐,我走不開。」

「你一定要來,我有事相告,你不會失望。」

文晶恐怕是新添置了一條寶石項鏈,或是搶到一隻限量出品的名牌手袋,都是城內獨一無二的貨色,矜貴之極,足可招待記者。

「我等你,進門左邊第二張桌子。」

文昌說:「我要三十分鐘。」

文昌擱下電話,她聲音明顯興奮,有點顫抖,是什麼叫她那麼高興?

文晶與丈夫齟齬多年,彼此看不順眼,為免孩子做磨心,把兩個兒子一早送到外國寄宿,又嫌英國雨霧陰森,索性送到風光明媚的溫哥華。

這幾年文晶臉上笑容都是假的,所以努力打扮,遮掩憔悴之色。

已多久沒見到她了?起碼三個月。

文昌收拾一下桌子,向秘書說:「我稍去即回。」

她步行到那間著名的西菜館去。

服務員替她拉開門,她輕輕走進逐張枱子找姐姐,噫,奇怪,不見文晶。

總共只有四五桌客人,都衣冠楚楚,女客全體穿這套裝及極細高跟鞋,戴名貴首飾,可是,文晶不在。

她再找一遍,仍然沒有看到姐姐。

文昌取出手提電話,正想問「你在哪裡」,忽然又一把熟悉的聲音說:「你連我都不認得了。」

文昌抬起頭,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看著她笑。

文昌發獃,這是誰?她果然不認得她。

慢著,聲音身形姿勢都那麼熟悉,文昌在心中搜索。

那女子揮一揮手,得意洋洋地說:「我說過你不會失望。」

文昌看到女子那雙手,略為肥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茶花形鑽戒,花瓣鑲得栩栩如生,曾叫她讚歎。

文昌呆住,「你是……」

「昌,我是姐姐。」

女子拉著她坐下。

文昌雙膝發軟,「大姐,」她盡量把聲音壓低,但掩不住驚訝錯愕,「怎麼會是你?」

文昌睜大雙眼,看牢年近四十的大姐,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大眼睛尖下巴,不,她不是中年文晶。

這究竟是誰?

「是我,阿昌。」是文晶聲音沒錯,「你看仔細一點。」這時她自手袋裡取出一張照片,「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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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接過變黃的彩色照片,裡面正是濃妝的文晶,梳八十年代遊行的大蓬頭,穿大肩膀外套,怕有廿年歷史了。

慢著,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妙齡女子,像足照片中人。

文昌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聲音哆嗦,「姐,你的面孔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做過矯形手術?」

文昌伸出手去觸摸,文晶避開,「是化妝,別碰。」

文昌一聽,鬆口氣,「化妝,畫上去,可以洗脫?」

文晶點點頭,握住妹妹的手,「昌,我恢復青春了。」

文昌取過桌上的冰茶喝一口,「姐,你我都知道,人不可能越活越回去,不過,這化妝術的確高明。」

文昌心想:不止高明,簡直可怕。

她近距離觀察,說也奇,脂粉並不特別濃厚,但是文晶卻宛如年輕了廿載歲月:魚尾紋,腫眼泡,頰上用鐳射去盡又再長回的褐斑……全部搬了家連雙下巴都只是隱約可見。

這是什麼化妝術,竟這樣神妙。

文晶哈哈大笑,露出微黃牙齒,她不自覺顯示中年女子特有的囂張神情,「總算被我找到答案。」

文昌忍不住問:「這人是誰,用什麼材料化妝?」

文晶笑,「你不是一直揶揄我們這干老女人無休止尋求長青不長之秘?」

「是,我的確不遺餘力調侃你們。」

「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化妝師名字。」

文昌好氣又好笑,「你又找到最新消遣了。」

文晶顧盼自如,高興得不得了。

她也許久不曾如此開心,感染文昌。

但是,大姐的面孔不像大姐,坐在她對面似一個陌生人,她未能全盤接受。

一個人不喜歡不滿她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悲哀的。

「有什麼話要說?」

文昌分析,「凡是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請問阿姐,化一個這樣的妝為著什麼?」

文晶不加思索回答:「回復青春。」

「那又是何故?」

「因為男人都只看牢年輕女子。」

「你想再度吸引陌生男子目光?」

文晶忽然噤聲。

文昌輕輕說:「你只想重新吸引姐夫的目光。」

文晶不出聲。

「姐夫最近好嗎?」

「他住宿在豪華酒店公寓,不再回家。」

文昌嘆口氣:「我見識過了,我有事,我得回公司去。」

「昌,多陪姐姐散心。」

「姐,你最好到敝公司任職,做個接待員什麼的,每天忙足八小時,包你神清氣朗。」

文晶悻悻然結帳。

文昌看看姐姐,心中只覺詭異:明明是一個年輕女子,舉止口吻卻老練浮滑象中年人,彷彿大意靈魂,走錯軀殼,叫人毛骨悚然。

「姐,你肯定不是拉過臉皮?」

文晶答:「化妝師說,矯形,只得一個樣子,人久生厭,可是化妝,天天可以換造型,勝過多多。」

「我仍然不信這會是化妝。」

「你到我家來,我洗掉化妝給你看。」

「那麼快卸妝?多可惜。」

「那班姐妹淘已經見過,讚嘆不已,都問我要化妝師姓名地址。」今日目的已經達到。

文晶把手臂伸進妹妹臂彎。

回到半山家中,傭人又捧出咖啡蛋糕,難怪大姐腹部象一隻小西瓜,怎樣都減不掉。

文昌喃喃說:「沙發地毯又換掉了。」

老傭人三姨笑說:「只得我未換罷了。」

文晶說:「不知多少人想挖角。」

三姨說:「太太對我好,我不走了。」

文晶把文昌帶到房裡,走進近兩百平口尺的明亮精緻的衛生間。

「看我卸妝。」她說。

只見文晶取出一保很普通的塑膠罐,打開,裡邊裝著一般面霜。

文昌自姐姐手中取過面霜,用指尖醮了一點,放到鼻端,輕輕聞一下,還記得化學科老師說過,可疑物品,切勿大力索進鼻孔。

可是那面霜無色無嗅,文昌不禁失望。

文晶正想示範卸妝,大門有人聲,接著腳步接近,三姨跟著進來,「太太與文小姐在房裡。」

文昌知道這是她姐夫楊光回來了,文晶也是一呆,丈夫已多日未返,這次忽然出現,有什麼事?

只見他走進服裝間三姨替他收拾所有白襯衫。

他靠在門框上,背著光,看牢姐妹倆。

文昌也瞪著他,三人不發一言。

三姨把行李包交給他,他接過,這才說:「阿昌你多坐一會。」

他走到門口,又轉頭問:「這位小姐是誰?好面熟。」

楊光不認得老妻!

他轉身輕輕離去。

他一走,文晶爆出瘋狂笑聲,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

她好久沒有覺得這樣好笑,彎下腰,笑得肚痛,一邊喘氣說:「他不認得我,十年老夫老妻,他不認得我!」

文昌覺得姐姐笑聲可怖,掩住她的嘴,叫傭人斟熱茶進來,文晶喝了兩口,才緩緩鎮定。

嘴裡還喃喃說:「其實我們何嘗認識過對方。」

感慨盡了,她示範卸妝。

文昌取出攝像手提電話,把過程拍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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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文晶用化妝棉蘸了一圈面霜,自額角抹起,輕輕一揩,文晶的發線立刻後退,露出臘黃的額角。

文昌走進,仔細看她另一邊發角,原來新發線是精心一條條繪畫上去。

文昌發默(?),姐姐的面孔是一幅畫布,化妝師是畫家,全幅畫是TrompeL'Oeil,法文指「愚弄雙眼」。

這個字讀「trumploy」,文昌市美術課學生,當然知道來龍去脈,可是那化妝師畫工竟然如此高超,倒也驚人。

只見姐姐把化妝依依不捨一小撮一小撮抹掉,露出原形——一個憔悴的中年婦女。

化妝棉上五顏六色,混沌一片,整個卸裝過程約二十分鐘,文昌凝視,眼睛也不眨一下。

太神奇了。

她把用髒的化妝棉載入透明塑袋。

「化妝師叫什麼名字?」

文晶得意洋洋,「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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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找得到這個人。」

「是嗎,」文晶又笑,「你儘管試試看。」

文昌看看手錶,「我真得回公司去了。」

「我叫司機送你。」

文昌回到工作室,直忙到晚上九點多。

她抬起頭,發覺同時馮長意竟還沒走。

她說:「長意,你在蘇邦做過一年交換生,說一說,TrompeL'Oeil是怎麼一回事。」

馮長意緩緩走近,他手中握住兩顆大理石卵,「你看。」

文昌接過,發覺石卵輕若無物,根本是一圈紙,做成石塊模樣,上邊精心描上大理石特有紋路,故此,看上去,同大理石卵一般,雙眼覺到愚弄。

馮長意緩緩說:「這是最簡單的愚眼美術,你所見到的,並不是真相。」

文昌接上去:「是幻覺。」

「公元前四百年已有這種美術,甚受希臘與羅馬人歡迎;他們在一面大牆壁畫上透視角度,自近至遠準確的一列柱子,使人覺得大堂無窮無盡,後來,舞台與電影布景都採用這種方式:畫一扇窗戶,外邊鳥語花香,不過,畫工粗糙,觀眾一眼即知是襯景。」

「這種技巧是怎麼開始的呢?」

馮長意答:「為著節省材料費用。」

「我見過教堂天頂,往往畫成藍天白雲,一片蒼穹模樣,肥胖可愛的小天使自那裡張望世人。」

馮長意含笑,「各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你可見過愚眼術畫在臉上?」

馮長意一怔:「許多化妝師畫爛臉栩栩如生。」

「不,美化一個人的面孔。」

「化老妝?」

「少妝,譬如說:花甲老翁畫成十五六少年。」

「那不可能,老人有老態,像喜歡咳嗽、剔牙、嘮叨、揉眼角、搓肚皮,不光是化妝可以掩飾。」

文昌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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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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