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冬夜,縮在家中聽電話,真是樂事。

是娛樂版老編打來的。現在的編輯雖然仍依俗例稱「老」什麼,但實際上絕不老,年紀同我差不多,二十餘歲,女性,聰明伶俐,禮賢下士,八面玲瓏。

她在磨我要稿。

——「你最熟姚晶了。」她說。

「姚晶生前是最紅的明星,誰不熟她?問題是,她同什麼人最熟,」我笑,「她同我並不熟。」

「你訪問過她兩次。」

「那算什麼,有人訪問過她兩千次。」

「但你寫得好。」

「這種大帽子我不愛戴。你們這種行走江湖的人,什麼好話說不出來,一點兒誠意都沒有,寫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還有,套句陳腔濫調: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過半晌說:「寫吧。」

「我現在不寫這個。」我仍然不肯。

「不寫還寫《紅樓夢》后四十回不成?」

「你別管。」

「給我面子。」

「不給。」

「付足稿費給你。」

「不寫,我不等錢用。」

編姐說:「但你喜歡姚晶呀。」

「是的,我喜歡她,那麼美麗的面孔上有那麼奇怪的滄桑。不笑的時候像是擔著全世界的憂慮,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陽光普照。」

「就這樣寫好了,算是對你們相識一場的紀念。」

「我不愛寫已過身的人。感情等到對方去世后才發泄,變得太瑣碎,戚戚然活脫脫小人模樣。」

「真不寫?」

「你自己動筆好了,升了老編封筆,將來一支筆生鏽,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慮考慮,我給你十分鐘。」

「不用了。」

「她明天舉殯,你去不去?」

「不去,」我說,「我沒有興趣做戲給不相干的人看。」

「你倒是頂絕的。」

「活的時候為什麼不對人好一點?因為有競爭的緣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馬上一個個成為安琪兒,這個代價可大了,」我笑,「我情願做個十惡不赦的活人,穿真絲睡席夢思,也不要做一個人見人愛的死人。好死不如賴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寫什麼?」編姐忍不住問,「報館說好久沒看到你。」

「你別笑我,我在構思一本小說。」

編姐還是轟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說也是文章體裁的一種,有什麼了不起,現在那麼多人要閉關寫小說。」

我呆半晌,「小說有好有壞。」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壞,你再考慮一下,當是幫幫忙。」她掛上電話。

我抱住膝頭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電視上發展燦爛。斯文、有修養,談吐不俗,有性格,生活是生活,戲台是戲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傳。

她有無懈可擊的臉型,身材屬修長纖秀類,極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齡是一個謎,大概三十歲或許三十一二。皮膚細膩潔白,不肯曬太陽,夏日在戶外拍戲時以毛巾蒙頭,只露出雙眼,有記者獵得此類照片,別有懾人風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臠。

不是一個淺薄的女人。

她卻在前日以心臟病去世,如一顆明星在深藍色天空中隕落。

因有兩面之緣,讀到這則新聞時甚為震驚。

人總要死的,紅粉骷髏只一線之隔,惆悵之餘,慶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殺新聞。

第一次見她,是編姐替我聯絡的。三年前,她已大紅大紫,不肯輕易接受訪問。得到這個機會是因為我們報館名氣大,夠正派,當然,還因為那時候,她有消息要發表。

我們並沒有約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地點是她的家。

我首先有了好感。約在家中,多麼有誠意,即使在郊外,我還是趕了去,興緻勃勃。

我並沒有像一般採訪者手拿錄音機,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這是我多年來作風,堅持在最惡劣環境下維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褲球鞋,現在還沒打仗,不必打扮得像淪落在戰壕中似的。

女佣人來開門。

她在客廳中弄花。見到我,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如寒星般發出晶光。

她穿長絲棉襖,平底鞋,碎步過來,說:「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是,我是徐佐子。」

我馬上覺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響,一亮相,三言兩語間,已被她征服一半。

她招呼我坐,問我要喝什麼,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覺虛偽。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點半,屋子裡已井井有條,冬日光線柔和,落在大方素凈的陳設上,益顯得地方寬大舒適,並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種誇張豪華的派頭。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絲藍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絲襪,頭髮攏腦後,精緻的面孔如一朵雪白的梔子花般。

我的確嗅到花的幽香。

要過年了,高几上放著密簇簇的一大盤蟹爪水仙花,已開了一小部分。

我覺得很舒服很鬆弛。

這個客廳里也許招待過無數大商賈及製片家,我這個客串記者應感到光榮。

她微笑,「徐小姐要問什麼?」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說什麼?」

她笑容展開,美得使我詫異。她的雙眼眯起來是媚態畢露的,但一嘴小小顆晶瑩的牙齒卻添增稚氣。

我在她笑容的攻勢下有點心慌意亂,連忙說:「那麼我隨便說話。」

她用手托著頭,等候我發問。

一看就知道,這種姿勢她已經練過一千次一萬次,十分嫻熟,一顰一笑,莫不恰到好處,工多藝熟,永不出錯,但由她做出來,不愧是賞心說目的。

我並不是個沒有經驗的記者,在美國實習的時候,我接觸過達官貴人以及販夫走卒,上至國會參議員,下至貧民窟賣淫女,我都採訪過。

但這樣軟性的一個主角,使我口澀。

「本名就是姚晶嗎?」我記得問。

「姚晶這名字俗不俗?」這就是表示不想說出真實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當事人不想提,咱們就要靈活一點。

「這一陣子倒是空閑?」我閑閑問,「沒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從來是不登台的。」

我臉紅,喲,沒做功課可就跑了來,出醜出醜。

「徐小姐剛自外國回來吧?」她很大方地體諒我。

我立刻說:「也不算是天外來客。對,我想起來,姚小姐說過決不登台。」

「我是演員,不是江湖耍雜的。」她輕輕說。

聲音中有無限驕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與眾不同是不行的,還那麼刻意的表明立場,更加吃虧。

她氣質不似女演員。

演員的情緒很少有這麼平穩,特別是女演員,十三點兮兮的居多,否則如何在台上表演那麼私隱的七情六慾。

我攤攤手,「我沒有什麼好問的了。」

她雙目中閃過一絲亮光,「問我什麼時候結婚。」

「啊,」我低呼一聲,「你要結婚?」大新聞。

「是」

「什麼時候?同誰?」

就在這時候,有一位男士自複式公寓的樓上走下來。

姚晶立刻站起來迎上去,「親愛的,有記者訪問我呢。」她如小鳥般喜悅,彷彿接受訪問實屬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莊很正派,但神色有點冷漠。

姚晶替我介紹,「我未婚夫張煦,這是《新文報》的徐小姐。」

張先生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個招呼,以示愛屋及烏。他隨即出門上班去了。

我笑問:「是圈外人吧?」

姚晶欣然點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他是大律師。」悄悄的有壓不住的喜氣洋洋。

我很意外,這麼紅的女明星,什麼世面沒見過,也為終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麼感慨。「快了吧?」我說。「明天我們一起到紐約去,他家人在紐約。」「張煦,張——」我猛地想起來,「可是張將軍的什麼人?」到底我在紐約住過了好幾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聰明,他是張將軍的孫兒。」

「恭喜你,旅行結婚。」

「是的,麻煩你同我的觀眾說一聲。」

「這是我的榮幸。」

她又笑了。「吃些點心才走,外頭冷呢。」

她轉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條,香肩窄窄。

女人一長得好立刻給人一種卿何薄命的感覺。她回來時更加情緒高漲,同我說:「徐小姐,我們可算一見如故。」這倒不是假話,她很少接受訪問。我問:「婚後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話說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側側頭,「為自己留個餘地好很多。」

聰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會升職,一定會嫁出去,一定脫離這個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見沒事,便告辭了。

啊對,照片,問她要照片。

她說:「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娛樂版上。」

那麼她的照片。

「報館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諾諾。

她送我到門口,「徐小姐,有空來坐。」

我忽然滑稽起來,「是嗎,你記得我是誰?我真能來坐?」

她輕輕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機送我到報館。

一次很愉快的經歷。

我為她寫篇很驚艷的印象記。

編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檔。

自那次之後,每次見到漂亮的女人,總愛在心中作比較:也算不錯了,但比起姚晶那種玲瓏剔透的美,似還差了一著。

主要是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太浮,認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囂張,三分鐘內道盡悲歡離合,人生大計,事無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覺,怎樣向上爬,成則誇誇而談,敗則痛哭失聲,但事後又是一條好漢,都有著廉價的塑膠的金剛不壞身……

小說中女主角怎麼可以有這種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會小說,人物個性也還得升華一點。

一次見面之後,我成為她不貳之臣,永恆的捧場客。

婚後她並沒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躍。

張先生絕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見過他,我是唯一有這個榮幸的記者。

他們都愛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也只不過與他有一面之緣,很難形容。

求仁得仁,為之快樂,相信姚晶千挑萬選,才揀著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為什麼我會那樣說,因為兩個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為求實通融匯,無限度而痛苦的遷就是必須的。

以姚晶這麼成熟而聰明的女人,一定可以應付得來,她是顧大體的人。

中年以後,終身伴侶的份量日漸增加,比財富名氣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後,姚晶親自打電話到《新文報》,指明要見徐佐子,她要說一說外界傳她婚變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寵若驚。

那時我已調到經濟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寵召使我揚眉吐氣。編姐見又可得獨家頭條,在我出發之前親吻我的手。

這個可愛的勢利鬼。

二見姚晶,印象與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稱我徐小姐。

姚晶的頭髮燙了新樣子,是那種仿三十年代皺皺的小波浪,有些凌亂美。

她穿著黑色最時款的新裝,見到我迎出來,有很明顯的焦慮神色。

「徐小姐,你來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動。

家中的陳設並沒有變,地毯換過了,以前是淺藍色,現在是一種自來舊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並沒有馬上人題,她說:「徐小姐,你的記性真好,心真細。自從上次你為我寫過訪問之後,我一直覺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內心。而且,你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我很意外地抬起頭,如此稱讚,實不敢當,她並不是敷衍我,無此必要。

姚晶為著掩飾輕微的不安情緒,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緩緩喝一口。

女佣人給我沒有糖只有牛奶的紅茶。姚晶的記性也好得無懈可擊,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銘。

她心中是有我這個人的。

她終於說到正題:「你說我會不會離婚?」

問得好奇怪,因為她語氣真有詢問的意思。

我沉吟一會兒,答說:「不會,你不會離婚。」

姚晶吁出一口氣,「是的,我怎麼會離婚。」

「張先生呢?」我問。

「他在紐約。徐小姐這一陣子有無返過紐約?」

「你怎麼知道我自紐約來?」我笑問。

「你們的行家告訴我的。」她微笑。

我說:「外頭傳說,一概不必理會。我幫你澄清這件事。」她點點頭。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蒼老,是以我本人絕少穿黑色,誰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頂適合,襯得她膚光如雪。

酒添增她雙頰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認為外頭的傳言有多少真實性?」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離婚?」

變成她訪問我了。

我分析說:「維繫婚姻有許多因素,有些人為求歸宿,有些人為一張護照,也有人為愛情,為飯票,或為揚眉吐氣,林林總總,數之不盡,關係千絲萬縷,目的未達到之前哪兒有那麼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個問號。我與她真是泛泛之交,況且記者一支筆,天馬行空,什麼寫不出來,她不怕?不過你可以說她沒看錯人,我並非有言必錄的那種記者。

「你說得對。」她恢復神采。

「或許你應當鬆弛一點,」我建議,「在公餘與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嗎?」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說,「那是因為我身不在最高處。」

「有男伴?」她又問。

「有。」彷彿很幸福的樣子,「是報館同事。」

「你們在戀愛?」

「不,不是戀愛,戀愛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說什麼,這美麗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著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藥的清香。

「別想太多。」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著看你的文章。」

是她親自開著一部大房車送我回家。

天氣冷,她肩上搭著件豹皮的大衣,風姿嫣然。

我訝異,「現在還准獵豹皮?」

「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亞牌子。」她說。

我說:「本地做的皮子樣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脫下就可以進廚房。」

姚晶哈哈笑起來,「徐小姐,你這個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我內心鬆一口氣。

她臉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掃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說。

「我是個老式人,落伍了,慣於尊稱人家為先生小姐。」說著她按著車子上無線電,播放出白光的歌聲,醇如美酒。

她輕輕說:「現代人連沉嗓子與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虧那時已到了家。

無限的依依,我與她握手。

我很傻氣地說:「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她與我交換一個感激的神色,把車子開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報上,為她闢謠。

她打電話來,我碰巧聽到。

辦公室那麼吵鬧,不方便詳談,只是向我道謝。

我答應與她出來喝茶。

報館里同事開始稱我為「姚晶問題專家」。

她內心極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來。不過控制得很好,這個婚並離不成。她是為結婚而結婚的,怎麼會得輕易分手,她需要這個名義,代價再高也要維持下去。

我問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頭玩?」

他們答:「你什麼不知道,反而來問我們。」

張煦先生留在紐約許久,女友是一名華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輕,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來了。

我無言。

我與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資料,想寫本小說。而她,在拍一部小說改編的電影。

我們一直沒有碰頭去喝那頓茶。

我懷疑她後悔向我說得太多,並且說過也算了。

然後,在上個星期五,消息傳來,她在寓所中心臟病猝發逝世。

女佣人看著她嚷不舒服,接著倒地,立刻召救護車,證實在送院途中不治。

沒有人知道她心臟有病。

目前看來當然可惜,五十年後倒算是一種福氣。去世的時候那麼漂亮,她給人們的記憶將是永遠完美的。

太殘忍?不不,往往在電視上看到白頭宮女話當年,心裡就想,怎麼如此沒個打算,要不歸隱家中,要不脫離塵世,怎麼會一樣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我在紀念姚晶。

據報上說,她去世的時候,張先生並不在她身邊。

照老規矩他在紐約。

姚晶誠然有數十萬觀眾,但距離太遠,接觸不到。

電話鈴又響。

編姐的聲音:「考慮完沒有?」

「考慮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寫。」

「去你的。」

我笑,「不要緊,你罵好了,你不要我寫,我請你吃飯。」

「咄!你替我寫,我請你吃飯,」她說,「誰請不起一頓飯。」

「你老還在報館?」

「是的,小姐。」

「你乾脆鋪張床在報館睡,以示精忠報國。」

「楊壽林豈不是更應得忠臣獎?他就差沒在這裡洗臉刷牙淋浴。」老編說。

「他不同,將來《新文報》是他的事業。」我說。

「你就是咱們未來的老闆娘了。」

「聽聽這種江湖口吻,傳了出去,又該變成『徐佐子鼻子大過頭,此刻已以《新文報》未來老闆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別人說什麼嗎?你不是天下第一號瀟洒人物?」

我只好乾笑。「我還一句句去分辯表白呢,這與洒脫無關,我只是沒有空。」

「現在流行事無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嗎,這麼可愛?閣下今年什麼年紀?說來聽聽,四十二還是四十五?事無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畢業生,我告訴你,將來這個城市垮台,不是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實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與楊壽林到底怎麼了?」她說。

「半天吊著。」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說。

「喂,別揭人私隱,還不睡?」我說。

「再見。」編姐說。

我保證打現在開始,總有三十萬字是為哀悼姚晶而寫。

做觀眾總比做戲子高貴,做讀者永遠勝於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報紙副刊,一邊看一邊發表意見:唔,這個還不錯。咦,這篇神經。啊,此專欄終於搬至報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報紙多麼便宜,娛樂性那麼豐富,尤其是雜文專欄越來越多的時候,事無巨細,作者都是與陌生人分享,別吃驚,連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寫,太偉大了。

我始終不懷疑有求才有供,所以並不敢看輕任何一種體裁的文章,總有人看,百貨識百客,誰也不愁寂寞。

我沒有睡著,也許是為姚晶難過。

一把火之後,從此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著的時候不知要鬥倒多少人才踏上寶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著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為別人的腳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著不跌下來,一下來就完了,永遠顫抖自危。可怕的代價,可羨的風光。

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觀眾,花錢的大爺,一覺甲不好看,馬上去看乙,可恨可愛的群眾。

我抽了許多支煙,天才濛濛亮。

電話鈴響,是楊壽林。

「出來吃早餐。」

「什麼?我一夜未睡,怎麼吃早餐。」

「昨夜做啥?」

「壽頭!不告訴你。」

「別人都叫得我壽頭,獨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訴人只有壽頭才喜歡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說話清楚點,切忌一團團,我只陪吃飯,不陪睡覺。」

「出來!」他大喝一聲,「少說廢話。」

我氣餒,「十五分鐘后在樓下等。」

楊壽頭又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與他爭,二十六歲了,總共才得他一個男朋友,換身邊人及換工作需要極大的熱量,我長期節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

照照鏡子,梳洗完畢,在樓下等壽頭。

壽頭不是開車子來的,他步行,精神抖擻,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聲問:「車呢?」

「壞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駕總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還矜貴,」我抱怨,「告訴過你,歐洲車不能開。」

「我同你說過不用東洋貨。」他朝我瞪眼。

「識時務者為俊傑,義大利人何嘗未曾在八國聯軍時欺侮過咱們。」

「佐子,你的話多如飯泡粥。」

我不響了。

「為何悶悶不樂?越不開心,你話越多,高興的時候,你頂多吹吹口哨。」壽頭說。

我不出聲。

我們兩人都喜歡吃西式早餐。豐富的白脫果醬羊角麵包,腌肉雞蛋,牛奶紅茶果汁,吃完之後足足十個鐘頭不想其他問題。

每當吃飯的時候,咖啡座陽光璀璨,我就覺得活著還是好的,並且壽頭應當向我求婚。

編姐曾問我「壽頭」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是上海話,約莫等於北方人口中的冤大頭,或者廣東人之老襯,有訕笑意味,並無太多惡意。

壽頭並不介意有這個綽號,打七歲開始,小學同學就這麼叫他。

壽頭身邊的傳呼機作響,他取出看,「報館找我。」馬上跳出去複電。

他似乎真的需要這種儀器,身兼新文日晚報之經理,他喜歡攬事上身。

回來他同我說:「找你的,佐子。」神色訝異。

「是編姐不是?」我說,「還死心不息。」

「不是,是陳王張律師樓。」他說。

「不認識。」我繼續喝茶。

「有關姚晶的遺囑。」

「姚晶的遺囑?」我呆住,「關我什麼事?」

「是很奇怪。」壽頭說,「叫你儘快同他們聯絡。」

「是不是錯誤?」

「不會。」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電話。」

我借公用電話打過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請你立刻到我們寫字樓來一次。」他們如獲至寶。

「為什麼,什麼事?」

「你來了不就知道。」

「先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我說。

「好吧,」他們無奈,「有關姚晶女士的遺產。」

「什麼?」我不相信雙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遺產贈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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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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