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倆自始至終才說過十來句話,你別誤會。」

「阿利,你莫把父親遺產全丟了才好。」

「叔父到底肯不肯做推薦人?」他已經不耐煩。

他的叔父大為詫異,「你著迷了。」

「沒有的事。」

「你與表妹瑪莉亞之事肯定已經告吹?」

「瑪莉亞一向像我親妹子般。」

叔父嘆息一聲。

「這樣吧,」他不得不讓步,「我至少也該見一見我保薦的什麼人。」

阿利聲音中帶笑意,「我叫她進來。」

杏友連忙走開。

安妮在茶水間找到她,「原來你在這裡,阿利請你過去一下。」

杏友略為整理衣飾便過去敲門。

雨下得更大了。

門一開,杏友看到一個肥胖的大鬍子,這便是約瑟羅夫了。

阿利為他們介紹。

他說:「叔父想拿你的作品去角逐新人獎。」

杏友心知肚明,只是微笑。

大鬍子約瑟先看見一張雪白的小臉,接著被一雙憂鬱大眼睛吸引。

他困惑了,華裔怎麼會有那樣的眸子?這可是猶大人的眼睛呀。

他聽見自己毫無因由地間:「庄小姐,你穿四號衣服嗎?」

阿利笑,「叔父老說世上哪有四號腰身。」

杏友一直陪笑。

約瑟顯然改變初衷,「杏子,你幾時到我們家來吃頓便飯。」

杏友連忙點頭稱好。

片刻她說有事要做,有禮地告辭,這次她匆匆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杏友沒聽到他們叔侄接住的對話。

「好一個美人兒。」

「我只看她的辦事能力。」

「是嗎?阿利。」約瑟哈哈笑。

「當然,我一向公管公,私歸私。」

「她深若無底的大眼裡有什麼心事?」

阿利十分遺憾,「我不知道。」

「還不去尋根問底?」

阿利下班之際,看到杏友還末走。

他過去說:「叔父相當喜歡你。」

杏友笑,「我知道勇吉波是你們一年之內最聖潔的節日,需禁食析禱。還有,逾越節為紀念你們出埃及記。」

阿利一愣,隨即十分高興,說不出話來。

「老闆是猶太裔,我自不敢托太,多多少少翻書本學一點,最近在看你們的歷史。」

阿利輕輕坐下。

杏友調侃他:「大衛的子孫,公元前已有文化的猶太裔,可也想知道華人淵博的歷史?」

這是杏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俏皮,巧笑倩兮,真將他迷住。

她的心靈不再沉睡,有蘇醒跡象。

小夥子開心得說:「家母是土生兒,不注重這些風俗,她自己也吃漢堡。」

杏友拍拍阿利的手,「下次,該輪到我告訴你什麼叫做七巧節。」

「中國人節日也很多。」

「簡直繁複深奧無比,我們以農立國,天天在田裡苦幹,哪有假期,就靠過節來透透氣。」

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聊天。

「杏友,快畢業了吧。」

杏友一征,收斂笑容,「日子過得真快。」

也情願是這樣吧,難過是度日如年的好?

「假使不打算繼續進修,我想與你訂兩年合同。」

「喲,是死約嗎?」

「當然。」

「有何權利義務?」

阿利想玩笑幾句,但是在他愛慕的女子面前,不敢造次,只是笑說:「躬鞠盡痹,唯命是從。」

杏友頷首,「我得到的又是什麼?」

「羅夫制衣廠將致力捧你出名,作為招牌,從中得益,互相利用。」

杏友放心了。

至要緊無拖無牽,大家有好處。

她擱下了對阿利羅夫的警惕之心。

畢業那日,她收到庄國樞太太寄來的卡片。

「恭喜你,終於畢業了,見習工作進度如何?希望看到你的近照,並且期望將來在國際新聞上讓到你的名字。」

這位可敬的長者是她生命中一顆明星。

漸漸杏友也悟出一些做人道理:人家對你不好,隨他去,人家若對你施有滴水之恩,則必定湧泉以報。

阿利羅夫與她非親非故,竟這樣竭力幫忙,庄杏友又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畢業那日,只有他來觀禮。

「杏子,你的親人呢?」

「我父母早已辭世。」

「沒有兄弟姐妹?」

「在這世上,我只得自己。」

阿利側然,「還有我呢。」

杏友笑笑,「我知道。」

他替她拍了許多照片,一定可以挑到一張好的寄給庄太太。

「杏子,過去兩年你生活靠誰提供?」

「一點點遺產,此刻已經用盡,非有工作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阿利不虞其它。

庄太太的回復來了:「知道你已獲新人獎,不勝歡喜,許多華裔藝術工作者都得到猶太裔支助,甚有淵緣,請把握機會,照片中的你氣色甚佳,但仍然瘦削,需注意飲食。」

也不是沒有麻煩的事。

租約滿了,杏友不捨得搬,可是薪水又不夠付房租。

還有,工作證只得一年,她自比黑市勞工,命運控制在老闆手中。

秘書安妮開玩笑說:「杏子你別生氣,嫁給小老朋豈非一了百了。」

杏友不但不氣,反而說:「難怪那麼多女子一抵?就立刻抓住對象結婚。」

「真假結婚都無所謂。」

杏子笑,「需付給對方一大筆費用。」

「什麼,」安妮睜大眼睛,「你看不出來阿利羅夫對你一見鍾情?」

杏友推她一下,「噓,背後別講老闆是非。」

「喏,我當看他面都這麼說。」

杏友笑笑。

「考慮做羅夫太太吧。」

拿了獎,身份驟然提升,又簽約成為正式職員,開會次數忽然多起來。

那日,阿利吩咐:「杏子,下午有氣象專家前來開會,你請列席。」

杏友懷疑聽錯,「誰來開會?」

「氣象專家。」

「預測什麼?─下雨不上班?」

阿利溫柔地看著杏友笑,「我是生意人,生意必需賺錢,且賺得越多越好,去年專家預測會有一個嚴冬,我大量生產厚大衣,結果利潤可觀。」

杏友目定口呆,「嘩。」

「今年說不定受聖嬰現象影響,冬日溫暖潮濕,宜多生產雨衣風衣。」

原來有這樣的學問。

他們的生存靠市場,必需密切注意人客的需要,光是設計精美有什麼用。

杏友汗顏,要學習之處不知還有多少。

「杏子,你最要緊任務是幫羅夫制衣廠打響招牌。」

「我當儘力而為。」

他改變話題,「家母說,請你到舍下晚餐。」

之前已經問過好幾吹,杏友老是覺得她沒準備好。

阿利靜靜看著她表情變化。

半晌他說:「我知道,你工作忙,沒有空。」

杏友笑,「我可以同老闆商量一下。」

阿利大喜過望,「我批准你放假半日。」

羅夫太太閨名玟瑰,黑髮棕眼,容貌娟秀,個子小巧,看上去有點像東方人。

她十分開通大方,滿臉笑容招呼庄杏友。

豐富的晚餐及甜品后他們坐在書房看照片簿。

羅夫太太說:「像中國人一樣,我們家庭希望得到眾多男丁。」

杏友唯唯喏喏。

「杏子,你喜歡孩子嗎?」

阿利這時發覺杏友臉色忽然陰暗,她不再說話。

他連忙打圓場:「女性也應發展事業。」

羅夫太太很識趣,「是,是,我思想太古老。」

杏友又展開笑臉。

她沒想到羅夫家那麼舒適,管家做得一手好菜,老房子足有六問卦室。

花園的紫藤架最適宜夏天坐在那裡喝冰鎮香檳,孩子們自由自在跑來跑去喧嘩。

擺著現成的幸福,還有什麼可嫌。

阿利又具那麼體貼的一個人。

自家裡出來,他說:「家母話太多了。」

「哪裡哪裡,她很親厚,同你一般知情達理。」

他忽然問:「你對異族通婚的看法如何?」

杏友沒想到他會鼓起勇氣單刀直入,她這樣回答:「同所有婚姻一般,需詳加考慮。」

這種答案,與「家母不贊成」、「我家不喜歡」,以及「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一樣,是推搪之辭。

阿利羅夫卻不知道。

他微笑,「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怎麼會呢。」

送了杏友回家,他折返聽母親意見。

羅夫太太說:「非常聰明美麗的女子。」

「還有呢?」

「有教養,夠靜,開口卻幽默。」羅夫太太讚不絕口。

阿利滿心歡喜。

羅夫太太接著說:「可是─」阿利大急,「可是什麼?」

「阿利,」她看看兒子,「她不是你的對象。」

阿利頭上被澆了一盤冷水,半晌作不得聲。

「媽,為何那樣說?」

「她心事重重,心不屬於你。」

阿利鬆口氣,「自她慈父辭世后,她一直放不開,我已習慣。」

薑是老的辣,「她的理由就那麼多?」

阿利笑,「我們相識的日子還淺,將來我會知道得更多。」

羅夫太太凝視兒子,「你已交了心。」

阿利肺胭,「瞞不過你,媽媽。」

羅夫太太嘆一口氣。

過兩日,阿利與同人開會。

義大利米蘭一間著名家族針織廠發展二線較廉價衣物,想覓人合作。

「條件頗辣,分明是想利用我們同東南亞工廠熟悉關係,可是又擺足架子。」

生產部說:「我們未來三年計劃已定,管他呢。」

阿利說:「我覬覦米隆尼這隻牌子。」

人到無求品自高,想利用人,自然得先給人利用。

「這幾隻是他們設計的樣子,杏子,過來看看。」

杏子過去一看,不出聲。

她最佳品質一直是少說話。

「怎麼樣?」

杏子把圖樣傳給各同事看。

「嗯,」有人說:「款式過於飄忽。」

「領口大大,裙又太高,不宜做上班服。」

「針織品不夠挺拔,根本只是消閑服飾。」

「採取何種合作方式?」

「乾脆我們只接生意,不作投資,穩健得多。」

阿利又說:「可是,我想冒險博取更大利潤。」

「我們生意很好,去年同事們年終獎金達百分之四十。」

「我卻覺得可以一行。」

「那麼,先部署接觸吧。」

「派杏子做代表。」

阿利說:「杏子經驗尚淺。」

「可是,杏子長得最好看,這一點在我們這個行業有多重要,也不勞我多說,杏子,你千萬別多心以為我們利用你設美人計。」

杏子只是微笑。

當然這一下子部署計劃的責任也落在她身上。

阿利說:「他們都沒有興趣,將來,功勞也是你一個人的。」

杏友日以繼夜工作,倦了,只伏在辦公桌上一會兒,睜開雙眼再做。

本來清秀的她越來越消瘦。

阿利十分擔心,「杏子,賣力不賣命。」

「下一句是什麼?」杏子側看頭,「對,叫賣藝不賣身。」

阿利無奈,他不是說不過她,只是不想贏她。

義大利人終於來了,兄妹倆,年輕、斯文、長得俊美,可是隱隱約約透露著無比的優越感。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在什麼地方經歷過?

杏友有點恍憾,啊是,周家。

她不由得發猷,怎麼會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時刻勾起不愉快的回憶。

米氏兄妹對羅夫廠第一印象欠佳,只見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猶太人,另一個是神不守舍的華裔女,頓時起了丁輕蔑之心。

尤其對庄杏友大感躊躇,那樣水靈鑲弱不禁風的一個人,如何做生意?

漸漸言語間對阿利羅夫有點不敬。

待杏友回過神來,只聽見柯莉安娜米隆尼諷刺地說:「我們可不想人家誤會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國去製造成衣。」

她兄長維多笑,「一日我六歲的兒子問我:『爸爸,支那人是否特別勤力,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製造?』」阿利羅夫只是乾笑。

他不是不敢反駁,而是沒有那種急智。

杏友看到阿利只有挨打的份兒,似縮在一角不出聲,覺得生意成功與否還是其次。

她忽然大膽仗義執言。

她提高聲音,用標準英語沉著答話:「貨物在中國制或以色列制都無關重要,你我不過是扮演中閑人角色,把最好製品以最合理克己價格推薦給用家,人客滿意,大家都名利雙收。」

杏友像保護小同學一般,母性大發,差點沒把阿利藏到身後。

她說下去:「合伙人毋需愛上對方,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如不,根本不用談下去。」

米氏兄妹靜下來。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並無實時拂袖而去。

杏友取出計劃書,簡約陳述。

她秀麗的臉容忽然濺出光輝,大眼炯炯有神,直言不諱,指出米氏設計上的謬誤,並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

「華人說:滿招損,虛受益,羅夫制衣對北美洲東西兩岸適齡女性口味比你們有更多了解,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過。」

本來,她還想多解釋幾句,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不可能簽得成合約,索性豁出去,收拾文件,鞠躬,退出會議室。

她深深失望。

整個月不眠不休,換來這種結果,叫她難受。但,總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烏氣。

她跑到附近小酒館去喝上一杯解悶。

座位上不知是誰遺留下一本過期的中文雜誌,封面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誘惑地媚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本來杏友無暇拜贊這種彩色小冊子,可是來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不禁對之生了好感。

她信手翻閱。

目光落在一頁彩照上,大字標題這樣寫:「周星祥王慶芳新婚之喜」。

杏友發征。

所喝的酒忽然在胃裡發酵,她讀到記者誇張地標榜周王兩家的財勢,接著詳盡形容婚禮豪華的鋪張。

杏友看看雜誌出版日期,在今年年頭,剛好是她到處找工作的時分。

杏友喝乾手上的酒。

老好庄國樞太太並沒有告訴她。

是為她設想,一切已與她無關,知來作甚。

照片上穿小禮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同一般新郎沒有什麼不同。

杏友合上雜誌。

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半晌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

然後猛地想起來,喂,庄杏友,還沒有下班,回羅夫制衣廠去繼續苦幹呀,上帝待你不薄,那裹正是你的家。

她站起來走出酒館。

抬頭一看,鵝毛那樣的大雪自天上飄下來,街道上已經積了一層雷白的天然糖霜。

杏友微笑。

呵秋去冬來,不知不覺,流年偷逝。

群然腳底一滑,摔倒在地。

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並不覺得尷尬。

喘一口氣,剛想扶看電燈柱起身,有人在她身邊蹲下。

「杏子。」

是阿利羅夫。

他用力拉起她,拍掉她身上的雪花,緊緊擁抱她。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我到處找你。」

杏友到這個時候才征征落淚。

「喝過酒了?」

杏友點點頭。

「哭什麼?」

杏友不出聲。

阿利褐色眼睛里有十分喜悅,「有好消息告訴你呢,義大利人叫你罵得心服口服,已把計劃書拿回去詳加考慮。」

杏友征征看看他。

「不過他們也有一個條件:以後不同庄杏子開會,他們實在害怕。」

杏友不禁破涕而笑。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用動氣落淚。」

二人站在雪地里,眉膀與頭頂都一片白。

「來,回公司去,還有工夫需要過年前趕出來。」

杏友點點頭。

離遠看到Roth四個字母,那裡,便是她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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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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