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已經六點半。
自早上十時打開店門,便一直忙到此刻.怎麼不累,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劉肖碧偷
偷伸一伸懶腰,吁出一口氣,吩咐助手關上玻璃門。
近一連串假期,時裝店的生意總算不錯。
助手笑,「那兩張斗篷居然在同一個下午賣掉。」
她一直擔心沒人要。
是個忠心的好幫手。
輪到肖碧坐下,脫掉鞋子,伸展一下足趾。
「你想不想退休?」肖碧說:「我才想呢。」
助手不便插嘴,只忙著收拾。
「錢足夠舒適地生活以及使我們自由自在已經太好,我對大財沒有興趣,還有,也從來不想擁有權勢。」
精靈的助手給她一杯熱茶。
肖碧喝一口,聳聳肩,「另外一天,另一塊錢。」
她取過外套及手袋,剛想走,聽見有人敲玻璃門。
是一位打扮時髦的女士,想進居來。
肖碧說:「告訴她我們已經休息。」
助手兩隻手合攏,表示店門已關閉。
那位女郎不放棄,仍然敲玻璃。
助手不去睬她。
她仍然戀戀不捨,在店門外徘徊。
肖碧說:「我先走,請鎖門。」
助手頷首。
打開門,肖碧對那位女士笑笑說:「明天請早。」過門都是客人,都要好好招呼。
她住商場的自動電梯走去。
忽然之間,肖碧聽到有人叫她:「肖碧,你是劉肖碧吧?」
肖碧轉過頭來,看清楚叫她的正是在店門外躑躅的女客。
「哪一位?」肯碧問。
女客躊躇一下,「肖碧,我們去喝杯茶如何?」
肖碧笑笑,「可是,」她據實說:「我不認識閣下。」
「肖碧,你連我忘了?」
肯碧一怔,是哪位故友?
細心和藹的她從頭到腳打量站在她對面的女士,是,是有點面善。
換了別人,早日不耐煩,肖碧卻極有涵養地說:「你看我的記性,你是哪一位?」
「肖碧,」那女客秀麗的臉上圳出失望的神情來,「肖碧,我是趙榮榮呀。」
肖碧整個人呆住,真沒想到會是她,本市六百多萬人口,叫肖碧猜到天亮,也沒想到會是她。
肖碧發獃,趙榮榮回來了。
可不就是她,同十年前一個樣於,身段臉容,一絲不差,可是大家太努力想忘記她,用儘力氣想把她自腦海剔除,所以甫見面,沒把她說出來。
肖碧的涵養功已練得到了家,她剎那間便鎮定下來.微微笑道:[好嗎?長遠不見。」
「能否撥冗喝杯咖啡?」
「不一定有位於。」
「真的,本市竟然繁榮到這個地步。」
[是經過許多掙扎的。」
趙榮榮答:「那自然。」
她們總算輪候到一個角落座位。
趙榮榮說:「沒想到是我吧?」
肖碧點點頭,「真沒想到是你回來了。」
趙榮榮低頭,「我第一個便是見你。」
肖碧忍不住問:「你是怎麼樣找到我的?」
「我在報上看到你時裝店的廣告,記得嗎?十年前你的店剛開幕,一點點大,客人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沒想到轉眼間你大展鴻圖了。」
肖碧失笑,「十年已經過去,沒有進步,還當了得。」
[你好嗎?」
[好,托賴。」
「肯碧,你比從前時髦了,也漂亮了。」
「謝謝。」
「你結婚沒有?」
「去年巳組織家庭。」
「呵,那多好,有一度大家都怕你嫁不出去。」
肖碧笑笑,不語。
有一種人,不知恁地,一認識人,就存一種成見,認為他在高,人在低,盲目地堅持他人全是丫環胚子。
肖碧想起來了,趙榮榮便是這種人。
初相識,真詫異,相熟之後,才一笑置之。
十年人事幾番新,在這個大都會,不消三五七年,已經翻了幾翻,趙榮榮如果托
大!只怕要摔交。
「大家都好嗎?」趙榮榮問得好不含糊。
肖碧的聰明不外露,心中早已如道她指的是什麼人,只是糊塗的答:「好,大家都
好。」
「肖碧,我們都是同學,你一向又與他熟稔,他最近過得怎麼樣?」
「他沒事,他很不錯,最近又在局裡升了一級,已是堂堂副局長。」
這個他,指的是趙榮榮的前夫。
沒想到她一坐下來便問起他。
人若是當時得令,今日勝過昨日,很少口想到往事,趙榮榮莫非今非昔比。
肖碧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竟失蹤這些年。」
「我在英國。」
「你家人在當地大報上刊載過尋人廣告,你沒看見?」
起榮榮不出聲。
「當初為何一走了之?」.
「你不會明白的。」
趙榮榮一直以為她是地球上唯一高級生物。
「現在我回來了,肖碧。」
「你有何打算?」
「我想見見兩個孩子。」
「孩子?他們已經長大了。」
「是,我知道。」——
「你是他們的母親,可以直接同他們連絡。」
趙女士有點尷尬,「我不知道他們住在那裡。」
肖碧取出紙筆,寫一個電話號碼給她。
「謝謝你.你總是我的好朋友。」
「舉手之勞耳。」
「肖碧,你有沒有見過我女兒?」
肖碧點點頭。
「她長得可漂亮?」
「非常漂亮。」
「功課好不好?」
「一等一好學生。」
趙榮榮十分滿意,吁出一口氣,「十五歲了。」
「你倒還記得。」肖碧無意挪揄,實在忍不住才會這麼說。
她的舊友並不介意,「我知道你怎麼想,我早說過,你們不會明白,我也並不希望你們明白。」
氣氛有點僵,但是趙榮榮笑了,往日嫵媚仍在。
「兒子呢.老二可同姐姐一般出色?」
「脾氣有點倔,但感情豐富,心地善艮,剛升中學,對數學最有興趣。」
趙榮榮看著肖碧,「你對他們的情況好像頂熟識。」
輪到肖碧一怔。
「你時常見他們?」語氣有點狐疑。
肖碧點點頭。
「對,我忘記你們是好朋友。」
肖碧說:「我有點累,想回家休息。」
「那好,我們改天見。」
分了手,肖碧又回頭說:「趙榮榮,保重。」
司機在門口等肖碧,笑口替她開車門,「太太,我等得好急.差點要進去找你。」
這一幕都落在趙榮榮眼中,她駐足細觀,什麼,劉肖碧竟然已經進化到這種地步了。
肯碧回到家,先放一缸水,浸下去,讀當天的報紙。
丈夫林維峰稍後下班,兩人輕鬆的交談幾句,吃完晚飯,肖碧說:「叫司機去把孩子們自祖父處接回來吧。」
「說好度周末的。」
「家裡少了妹妹與弟弟好象非常靜。」
「我倒覺得是一種享受。」丈夫笑。「猜我今天看到誰。」「誰?」「趙榮榮。」林維峰陡然噤聲。肖碧不怪他,這的確如晴天霹靂。半晌林維峰問:「她想怎麼樣?」「不知道,離開了十年,大概想四處看看,從新估計一下處境。」林維峰臉色蒼白。「你擔心什麼?」肖碧問。「沒什麼。」林君忙加否認。「我還有一本小說要看,稍後再談。」這就給了林君單獨思索的機會。
一方面,肖碧也要把此事的來龍去脈好好地想一想。
當年趙榮榮離家之前,曾與肖碧談及,肖碧只當她無聊,說來發泄。
「肖碧,」她對老同學訴苦:「我悶得想哭。」
肖碧不予置評。
「我想離家出走。」
「帶著孩子一起走?」
「不!一個人走出去。」
肖碧一怔,隨即笑了,趙女士最擅長無中生有。
「有人在外頭等我呢,他打算伴我通宵跳舞,竟日散步——」
「吃什麼?」腳踏實地的肖碧問。
「我有節蓄。」趙家曾給她一筆豐厚的嫁妝。
「孩子沒有母親要吃苦的。」
「權充我早死好了。」她不在乎。
真的好像很悶的樣子,肖碧勸道:「找分工作調劑精神,發展一種嗜好,別胡思亂想。」
肖碧記得趙榮榮抬起頭來笑了,口角有點輕蔑,像是笑劉肖碧一輩於也不會明白這種情操。
肖碧見話不投機,便起身道別。
誰知一個月後,趙榮榮真的失了蹤。
就那樣,啪的一聲,消失在空氣中。
兩個孩子才幾歲大,天天哀哭。
親友嘖嘖稱奇的多,肯助人一臂之力的少。
肖碧是出力最多的一人。
一年,兩年.三年,趙女士去如黃鶴,開頭的時候,登報紙尋人,托私家偵探查訪,到處想辦法,到了第五年,大家都改變了心意,不約而同地努力忘記過去,眼睛看向未來.
孩子們忘記得最快。
肖碧要到今天才知道趙榮榮一直在英國。
這時,林氏走進書房來,輕輕坐下,問道:「她可知道你結了婚?」
「我已經告訴她。」
「她可知道你嫁的是我?」
「她很快會曉得。」—
林維峰靜了一靜,「我不會容許她破壞我們的幸福。」
「放心,她不會的。」
「我討厭這個女人。」
「別這樣說,她仍是孩子們的生母。」
林氏很堅決的說:「我不怕她。」
「去,去睡吧,大家都累了。」
兩夫妻躺在床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劉肖碧與林維峰在趙榮榮出走的第六年發生感情。
肖碧佩服林君處變不驚,莊敬自強,人前人後.沒發過一句牢騷,沒出過半句怨言。
林維峰欣賞肖碧大方成熟,古道熱腸。
兩人漸漸熟絡。
孩子們尤其敬愛劉阿姨。
由她看著這兩個孩子成長發育。
誰陪少女去選購內衣、上生理衛生課?劉肖碧。
誰在大考期替他們補功課,又為他們舉辦生日會?亦是劉肖碧。
連祖父母都忍不住說:「肖碧,你還不嫁入林家,等什麼?」
第七年,林維峰與律師商量過,單方面申請離婚。
案情太簡單,刊登過尋人啟事,另一方沒有回應,法庭判林維峰趙榮榮正式離異,以後男婚女嫁,互不拖欠。
肖碧這時候得到外商支助,大展鴻圖,把時裝公司擴張三倍,忙得透氣時間也無,
平均一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
她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地向維峰訴苦:「雙眼才合攏,天就亮。」
維峰微笑:[我卻覺得夜長夢多。」
肖碧一怔。
「怕你藉詞跑掉。」
肖碧深深感動。
事業一上軌道,他們便正式結婚。
婚紗由妹妹幫手挑選,象牙白緞子小禮服,三串塔型珍珠。
「真美!」小林小姐讚歎說:「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
肖碧暗地裡對丈夫說:「也許她會懷念母親。」
維峰答:「她沒見過母親作新娘打扮。」這是故意打叉。
妹妹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麼,轉過頭來,微笑道:「劉肖碧就是我的好母親。」
她五歲起就與肖碧相依為命,對生母印象模糊透頂,亦根本沒有留戀。想到這裡,肖碧轉一個側。維峰問:「沒睡著?」肖碧笑,「你也沒睡著呀。」第二天早上,兩人出門,雙眼似熊貓。等到中午,趙榮榮上門來。一見面就低聲說:「他們說你嫁了林維峰。」肖碧頷首。「為什麼不告訴我?」她仍有點咄咄逼人。肖碧閑閑答:「你沒有問。」過一會兒趙女士說:「我們一起吃午飯吧。」肖碧攤攤手,「我早約了人。」趙女士說:「我想與我子女見面。」「我已經把電話號碼交給你。」「你代我約他們出來。」
「不,」肖碧提高了聲音,「你同他們清心直說,你自己告訴他們,你是他們的生母,你現在回來了,想見他們,你自己同他們解釋,這十年間,你去了哪裡,為什麼一言一字都沒有,我才不會替你安排任何約會。」
趙榮榮瞪著肖碧。
肖碧諷刺地問,「事情比你想像中棘手是不是?」
她大概以為只要打出母親牌,子女便已飛撲進她懷抱。
「你走的時候弟弟只有兩歲半,他不認識你。」
「我快悶死在那個家庭中,及必需離開。」
「去呀,你去把這番理由告訴他們呀,他們也許會相信,也許不!千萬別讓我站在你們當中,我有生意上門了,恕我不能再陪你說話。」
肖碧不耐煩地走到另一角。
趙榮榮只得悻悻離去。
晚上,林維峰告訴肖碧:「她來公司見過我。」
「要求什麼?」
「開頭我沒有把她認出來,接著她要我把孩子帶出來見她,我告訴她!孩子早已不是手抱,我才不會費勁同他們解說來龍去脈,鼓勵他們與生母相會,要說她自已說。」
肖碧笑出來。
「神經病,過了十年,還想我承擔苦差,」林維峰說:「我把爸媽的電話號碼丟給她,叫她自己去備台辭。」
「她到底回來十什麼?」
「天曉得。」
「你變了我變了整個社會都變了,就是她沒變。」
「怎麼沒有,憔悴得多了。」
林維峰並沒有特別忌諱不批評她,語氣完全客觀,不帶一絲感情。
肖碧不語。
過一天,趙榮榮又上時裝店來。
肖碧問:「見到孩子們沒有?」
她搖搖頭,坐下來,點起一支煙,助手想過來干涉,肖碧擺擺手,遞上煙灰缸。
趙榮榮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離開那個家。」
「那多好。」
「我不知道你怎麼同他相處,也許他自我處學了乖,否則你會悶死。」
「我還活著。」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對。」
「我打過電話到那邊去,老人家一聽我名字便扔下聽筒。」
「你怪不得他們惱怒。」
「我回來並不是要拿回什麼,他們不必害怕。」
「你誤會了,他們不是怕,他們只是生氣,況且,這裡沒有屬於你的東西.你不可能予取予攜。」
趙榮榮訕笑地看著肖碧:「你這個小婦人永遠不會明白這件事,你沒有資格嘲弄我。」
肖碧想一想:「你說得對,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見過更壞的例子。
店裡長期主顧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來被丈夫供養,錦衣玉食,乘的是頭等飛機,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機賓士接送,紐約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噯,丈夫還循規蹈矩,可是平地一聲雷,她說悶,離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悶為何物。
人舍她取,剛剛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電話,撥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讓孩子們到店來接我下班?」
老人家馬上答應,「爺爺愛吃的巧克力蛋糕請司機帶一隻回來。」
「一定。」
趙榮榮側著耳朵全聽見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情在。」。
「店裡發財也有關係吧,兩老頂勢利。」
「你的嫁妝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鐘後孩子們已經出現在店門口。
妹妹先進來叫媽媽,她心目中的媽媽並非趙榮榮,弟弟依偎在肖碧身邊,磨著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們,孩子們,靜一靜。」
兩個孩子這才發覺有位女士正用複雜矛盾的眼神看牢他們。
「孩子們,這是你們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趙榮榮。
妹妹先一怔,反應冷淡,她上下打量趙女士,過半晌只說:「你好。」
趙榮榮淚盈於睫,「妹妹,你過來。」
妹妹對這種陌生的熱情駭笑,只是搖頭。
弟弟更不知所謂,催肖碧:「我們還不走等什麼?」
「同媽媽說幾句話。」肖碧鼓勵他們。
妹妹聳聳肩,「回來了嗎?打算耽多久?幾時走?」
趙榮榮心死了。
肖碧說:「過去讓媽媽看清楚你們。」
弟弟與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邊,不肯動。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時喊媽媽的眼淚,忘記創傷,忘記失望。
肖碧嘆口氣,「去吧,我稍後來找你們。」
他們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對牢趙榮榮攤攤手。
趙榮榮站起來掩臉離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個星期後林維峰說;「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嘆口氣。
一個下午,妹妹卻舊事重提:「那個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點點頭。
過一會兒妹妹說:「我們是不會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並無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說:「我長得並不像她。」
「不.你像父親,有張圓面孔。」
妹妹放心了,過些時候,過來握住肖碧的手,「媽媽,我愛你。」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她會不會再回來?」「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現,我希望你們與她溝通一下。」「我不認識她!」「盡量試一試。」「我希望她永遠不要再回來,我有一個母親已經心滿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誰不想拋棄舊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風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氣走得開。趙榮榮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會替她擔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樂,求仁得仁,是謂幸福。晚上,林維峰說:「結婚周年,要好好慶祝。」「為什麼?」肖碧奇問,他從來不作興這個。「兩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緣分,我們要慶幸上天恩賜。」這根本不似維峰的口氣。肖碧笑了。
維峰又說:「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觀點已經變了.
一家四口,在結婚紀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說:「媽媽拍得美極了。」
弟弟笑著過來看:「比英國女皇還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亂講。」
早已經沒有趙榮榮的位置。
除了趙榮榮,每個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