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王正康收拾桌子上雜物,預備下班。
同事余文強過來,一手搭在他肩上。「去何處?」
正康輕輕掃開小余的手。「你有什麽好去處?」
小余擠眉弄眼。「跟我來,不會教你失望。」
「我不去你們去的地方。」
「假清高。」
「不,」另一位同事卓孝偉說。「他是真的不喜歡。」
「下班後那麽多時間,單身漢,怎樣消磨?」
正康但笑不語。
這幾個同事年紀與他相彷,不知怎地,性格比他調皮許多,整日在一起討論玩什麽吃什麽,總想他也參加。
正康去過一、兩次,覺得斗酒歌舞的場合太過喧嘩奢靡,不適合他。
這時,另一組的何景昌過來。「正康,給你介紹女朋友。」
小余說:「介紹過多次,此君不知嫌人家什麽,並無下文。」
「第一個胡小姐,他嫌身世太好。」
「什麽?」阿卓揚起一條眉毛。「有家底不好嗎?」
正康解釋。「不不不,我不至於撇清到那個地步,胡小姐很驕傲。」
「那麽,林小姐呢?」
「事業心太重了,一頓飯時間,不住撥電話打聽美國股市行情。」
小何說:「這次我給你介紹溫柔嫻淑的好女子。」
正康笑笑,穿上外套。
「喂,怎麽樣,是,抑或不?」
正康轉過頭來。「今日還有溫柔的女子嗎?」
「包我身上。」
正康決定再試一次。「什麽時候?」
「明天晚上六時我到晶華咖啡廳等你。」
正康點點頭,離開辦公室。
他那班損友在他身後轟然大笑,拍手頓足。
「這次,非教王正康出醜不可。」
「喂,他會不會同我們絕交?」
「男人,不會那樣小器吧。」
「正康一天到晚板著面孔做人,教他笑一場也是好的。」
「那麽,小何,你去安排吧。」
「我們鐵定明晚六時到晶華看好戲。」
三個人嘻嘻哈哈分手。
王正康當然不知道一班損友要開他玩笑。
回到家,他開了錄音機聽音樂,那是他侄子仲明彈小提琴的錄音,這六歲孩子感情充沛,全灌注到音樂里,音色異常動聽。
一曲閃爍閃爍小星星使正康想起小時與父親一起在夏夜仰看星座的情況。
王老五生涯寂寞,許多晚上就這樣度過。
真正睡不著,便在電腦網路上找資料作消遣。
第二天,他穿上新襯衫。
有約會嘛,打扮得比較整齊以示尊重。
他還趁中午有空買了一小盒精緻名貴巧克力當作禮物。
六時正,他到達咖啡座。
沒想到那三個同事一早就在等他,與他們在一起的,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
正康老遠就看見一張雪白的面孔與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先有了好感。
她穿著一襲黑色寬身裙子,端坐不動。
同事們見正康走近,笑容可掬。「這邊,來,同你介紹,這位是朱碧芝小姐。」
正康連忙報上名字。
這時小何、小余他們站起來。「我們的任務完成,正康,好好同碧芝吃頓飯。」
頑皮的小卓忽然說:「碧芝,過來讓正康看清楚你。」
那朱小姐站起來,走到小卓身邊。
要到這個時候,正康才看清楚,朱碧芝是孕婦,而且腹部隆然,起碼有六、七個月了。
他一愣。
這不是個玩笑,這是一宗惡作劇。
這幾個損友太過無聊,人格好極有限。
電光石火間,王正康已經作出決定,既來之則安之,何必教一位女士難堪。
他不動聲色笑道:「已經訂了位子,讓我們享受豐富的晚餐。」
他挽起朱女士的手臂,仰起頭,帶她到樓上的西餐廳去。
三個損友怔住,真沒想到王正康如此大方慈愛。
「啊,還是低估了他。」
垂頭喪氣。「我們白做了小人。」
「明天還要聽他教訓。」
正康與他今晚的女伴坐下,他替她叫了富營養易消化的菜。
「不要再喝酒,對胎兒無益。」
那位朱小姐笑了。「真沒想到你絲毫不介意。」
「誰教我凈識地些豬朋狗友。」正康無奈。
「你不討厭我。」
「你也是無辜的。」
「不,」朱碧芝忽然說。「不。」
正康揚起一條眉毛。
「何景昌出錢收買我,叫我來扮演這個教你尷尬的角色。」
正康一怔。「他付錢給你?」
「是,」朱碧芝微笑。「我等錢用。他說:『喂,付你三千塊,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干不幹?』我便來了。」
正康沉著應付。「你是何景昌什麽人?」
「普通朋友,從前,我向他兜售過保險。」
「你等錢用?」
「我是個未婚媽媽,經濟持據,身分不名譽,親友遠離我,目前又無工作。
正康知道社會上有這樣不幸的人,可是到今天,才發覺她正活生生坐在他面前。
「男方呢?」
「不要說他了。」
正康沉默。
她卻說:「許久沒有開懷地飽餐一頓。」
「我給你推薦一道甜品。」
「好極了。」
「你不怕胖?」
朱碧芝十分訝異。「一個人到了我這種田地,還怕胖與瘦?」
正康隔一會兒才說:「人有三衰六旺,千萬彆氣餒,好歹把孩子先生下來,然後再找工作。」
朱碧芝看著他,忽然感動了。「天下竟會有你這樣的好人。」
「這是什麽話,人與人之間原應互相鼓勵幫助。」
朱碧芝笑了。「我們像是生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里。」
正康微微笑。
這個約會,其實比許多其他約會都愉快。
正康把名片交給朱碧芝。「有事找我。」
碧芝鼻子有點酸。
他送她日家。
據她說,她只租人家一間房間住,房東很嚕嗦,不讓她煮飯,而且,孩子生下來之前就必須搬走。
本來,女孩子最矜貴的避難所是娘家,可是碧芝說:「我母親覺得羞恥,不願開門。」
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
正康獨自回家,開了錄音機,聽到侄子正好練到那曲「許久許久之前」,琴音纏綿,像是戀戀不捨少年時美好光陰,也難怪,那的確是人類最無憂無慮的時候。
第二天一到公司,那幾個損友已在等他。
「呃,正康,對不起——」
正康揚揚手。「我要去大班房,有話容後再說。」
正「康,你先聽我說。」
正康已經走向老闆的辦公室。
那三個人只得等他。
不到二十分鐘,正康滿面笑容地推門進來。「咦,你們還在?正好恭喜我。」
「好傢夥,莫非你又升了?」
「正是,下個月調營業部做副主管。」
「這小子鴻福齊天。」
大家艷羨半晌,已忘了道歉一事。
「正康,請我們吃鮑參翅肚好好慶祝。」
「只一頓飯?正康,我們陪你到東京慶祝才真。」
「啐,你有什麽功勞,是頭一號損友。」
「你才是酒肉朋友。」
嘻嘻哈哈,高興得不得了。
正康咳嗽一聲。
「對了,正康,你想說什麽?」他們靜下來。
正康看著何景昌。「你是朱碧芝的朋友?」
何君忙不迭否認。「不過是普通相識。」
「她環境窘逼,想個辦法幫幫她。」
何景昌連忙擺手。「正康,你現在幾乎是我半個上司,我請你原諒我們,忘記昨晚的玩笑,我也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對,反正又沒有人受到傷害,我們改過也就是了。」
他們拉開門就走。
「喂喂喂。」
越叫越走得快。
可是,王正康沒有忘記朱碧芝。
雪白的面孔,動人的大眼睛,無奈的語氣,都教他一合眼便想起來。
過幾日,他忍不住到她家去探訪。
他送她回去該晚,記得她說住在那幢舊房子三樓,三樓只有兩個單位,不難找。
他敲門,有人來應,原來甲座住的是外國人,很客氣的說並無朱碧芝其人。
乙座屋主是華人,也很客氣。「我們沒有房客。」
「是一個年輕的孕婦。」
「從來沒有。」
「是搬走了嗎?搬往何處?」
「先生,你弄錯了。」
正康也不明白他何以會這樣著急與失望。
人海茫茫,他失去她的影蹤。
問過何景昌,他也攤攤手。「不知道她去了何處。」怕得罪這半個上司,他急急開溜。
他們同正康也疏遠了。
現在同正康來往的同事,都比較正氣,也都懂得收放,不過卻有同一嗜好,那就是為他介紹女朋友。
正康的約會比從前多,人也比較開朗,不過,仍然沒有成家對象。
其中,呂日朗與他最談得來。
日朗家境富裕,毫無架子,請客時親手打電話邀請朋友,極有教養。
許多想往上爬的年輕人都希望娶得這樣的妻子,以後,岳家的也就是他家的,多少有個倚傍,時代不一樣了,財富是誰掙的不重要,有得運用才是正經。
日朗邀請正康乘遊艇出海。
正康笑。「兩個人去才好玩,一大堆不熟的友人被困海中央,慘過受刑。」
日朗卻揶揄他。「兩個人?你敢單獨與我出海?」
正康語塞,只得說:「好好好,我來就是了。」
「也只有你,參加社交活動,好比還債。」
正康覺得難為情。
遊艇極大,設備豪華先進,要是不怕海盜,可以直駛到澳洲去。
一上船,正康先找個安全的角落坐下。
他一眼便看到一個人。
雪白鵝蛋臉,大眼睛,今日,卻少了一層結郁之氣,正笑吟吟與朋友交談呢。
正康心頭一寬。
活下來了,真不容易。
他並非輕薄之徒,可是這一刻不由他不去注意她的身段,只見她已恢復苗條,穿著白色襯衫短褲,非常漂亮。
孩子生下來了嗎,托養在何處?
正康放下心頭一顆大石。
這才知道,他是多麽關心這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
他沒有過去打招呼。
日朗走過來,朝他視線看過去。
她有點詫異,忍不住咳嗽一聲。「好眼光。」
正康連忙正襟危坐,過一刻問道:「請問那是誰?」
「華洋塑膠的營業經理朱碧芝。」
正康張大嘴,什麽?
「名字真好聽是不是?翠綠色的靈芝。」
正康不相信耳朵。
「華洋這幾年生意好得不得了,它不是一家做玩具的廠家,最近被微軟電腦看中,專門生產電腦零件塑膠部分。」
「可是叫朱碧芝?」
「咦,正康,你面色有點難看。」
「日朗,請為我介紹朱小姐。」
日朗不忘開玩笑。「正康,我可是要失去你了?」
話雖然這樣說,她還是帶著正康過去。
朱碧芝轉過頭來,一時沒把正康認出來,微笑著伸手相握。
要到這個時候,正康才真正生氣。
趁日朗走開,他提醒她。「他們給我三千元,叫我來開這個玩笑。」
朱碧芝驀然愣住,大眼睛凝視王正康,然後她哎呀一聲。「你是那個好人!」
正康沒好氣口想回頭上岸去,船卻剛剛離開碼頭,白浪滔滔,除非跳海,否則只得與朱碧芝辯白。
正康吸進一口氣,無聲抗議。
朱碧芝大可以走開,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陪他站甲板上吹風。
半晌,她輕輕說:「喂,那隻不過是一個玩笑。」
「很好笑嗎?」
「不,不好笑。」
「利用榨取他人的同情心,多麽無聊。」
「我是貪玩,一聽有人叫我扮孕婦,只覺是極大挑戰,便答應下來。」
正康沒好氣。「居然還用真姓名。」
「呵,碧芝是極普通的名字。」
正康轉頭走向別處。
朱碧芝跟上來。「這樣吧,我回請你一餐作為補償。」
正康賭氣。「不接受道歉。」
「喂,你——」
正康拿起一份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他一向少年老成,遇事很少有如此激烈不滿表現,不知怎地,今天他決定任性。
他一直關心她的下落。
未婚懷孕,不容於父母,又失去工作,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租一間小房間住,刁鑽的房東勒令她從速搬遷……
正康越想越氣,真沒想到有人天生那麽會演戲。
不不,真沒想到王正康如此愚魯。
要到今日才拆穿把戲。
日朗過來。「咦,朱小姐呢?」
正康斷然說:「她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日朗笑。「這教我鬆了一口氣。」
正康問:「下一站停什麽地方?」
「小茜灣。」
「我想上岸。」
「誰不想。」
「不,我有事,要早走。」
「正康,怎麽了你?」
他在小茜灣上岸,乘公共汽車回家。
好好淋一個浴,喝杯冰凍啤酒,氣也就消了。
接著揶揄自己不切實際,是,他是受到了欺瞞,可是,即使被他找到了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樣。
「孩子生下來了?」
「是,寄養在保姆處,下了班趕著接回家團聚,很陌生,很無奈。」
「已找到工作?」
「仍然兜售人壽保險,時時媚笑著拉客。」
是,被他找到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樣?
他敢不敢說「別做了,由我照顧你同孩子」,抑或告訴她「我從未忘記過你的大眼晴」?
他是世俗里一個普通人,不至於願意為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而接下一大一小兩個包袱。
有什麽資格動氣。
原來朱碧芝的困境全不是真的,他實應為她慶幸,但願許多不幸的女性也可以一覺醒來驅走噩夢。
他嘆口氣。
第二天,何景昌滿臉笑容走過來。「正康,你鴻福齊天,有一位小姐點名要約你吃飯。」
正康哪裡還會上當。「我沒空。」
「喂,正康,別坐失良機。」
「你少替我擔心。」
「正康,我不會開你玩笑。」
正康去拉開辦公室門。「我還有事。」
何景昌遭逐,很不自然。「王正康,你這人竟無絲毫幽默感。」
他其實已經消氣,只是不再願意受損友擺布。
王正康比從前更加寂寞,在黑暗裡他老是像看到那雙大眼睛。
什麼都沒有,就是一雙亮晶晶的大眼。
他向人打聽華洋塑膠的運作情況,聽說工作人員每日須更換制服,白袍白褲,似手術室醫務人員,必要時還須佩戴髮網口罩。
生活一定沉悶。
物極必反,才會走出來施惡作劇。
不不不,是法術,王正康便著了魔。
過兩日,呂日朗親自來找他。
正康笑問:「什麼風把你吹來?」
「今日我來做不討好的中間人。」
正康一愣,「是什麼事?」
「有人想約你吃飯。」
電光石火間,正康明白這是誰了。「不,我從不陪客吃飯。」
「又不是教你到雞尾酒會去站著。」
正康說:「我介紹公關組的人給你認識。」
「正康,朱碧芝找你,我到現在還酸溜溜呢!」
果然被他猜中了。
「她自己為什麼不出面約我?」
「她說你們之間好像有點誤會。」
「哼。」
「究竟是什麼事?」
「日朗,好人難做,一言難盡。」
「碧芝是我大學同學——」
正康心一動。「念什麼系?」
「修戲劇及英國文學。」
「難怪,何當吃過苦。」
日朗納罕。「你希望朋友吃苦?」
「當然不是。」
「她自幼喪母,九歲便被送到寄宿學校,家境雖然不錯,另外有一番苦況。」
找說客,一定要找一位女士,日朗語氣溫婉,娓娓道來,十分動人。
「碧芝說,她半年前見過你。」
「是。」
「就是那次,冒犯了你?」
「是。」
「正康,你是個好人——」
王正康再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美譽,他猙獰地笑道:「看我的眼神多麽下賤,女性對我來說,不過是玩物,始亂終棄!」
日朗看著他咪咪笑。「明晚七時正,華都咖啡座。」
「你會去嗎?」
「我不至於那樣不識趣。」
呂日朗站起來走了。
正康本打算失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是到底不忍。
已經十分低聲下氣了,並且公開讓朋友們知道,她願意道歉,還想怎麽樣。
又不是不喜歡這個鬼靈精,那麽,去吧。
他故意遲到十分鐘,一進咖啡座,便看到朱碧芝坐在一個角落。
他走近,碧芝抬起頭來,是,就是這雙眼睛,在黑暗中無處不在,正康忽然有點鼻酸。
碧芝微笑。「總算出來了。」
正康無話可說。
「聽說,你曾經打聽我的下落。」
正康張了張嘴。
「來,今天我請你吃頓好的。」
「以後呢?」
碧芝訝異。「還有下文?我以為你老討厭我。」
正康為之氣結。
碧芝語氣轉為柔和。「這半年來我時時想找機會解釋。」
正康毫不動容。「你可以喝酒吧,我喝苦艾,你呢?」
「威士忌加冰。」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中年太太走過來招呼。「是碧芝嗎?好久不見。」
碧芝連忙站起應道:「啊,原來是陳阿姨,回來度假?移民生活如何?」
「苦得要命,不提也罷。」
碧芝一站起來,正康才發覺她穿著鬆鬆的孕婦服,這傢伙,又在搞什麽?
太遇意外,正康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愣在那裡。
只聽得那陳阿姨驚喜地說:「碧芝,你懷孕了,幾時結的婚?這位是你先生?還不快介紹。唉,我怎麽沒有帖子,老臉往何處擱?哎呀,你還喝酒,快戒掉,對胎兒無益……」
正康被她嚷得頭都昏了。
幸虧不是丈母娘,不不,他又沒結婚,何來岳母,唉,他張大了嘴,百口莫辯。
看樣子這陳阿姨不消半小時已可把喜訊傳播全球。
這玩笑開得大了。
玩笑。
正康才省悟,呂日朗已拍著手從另一角落走出來,嘴裡說:「好了好了,誤會冰釋。」
正康這次不知怎地,也咧嘴笑起來。
他中肯地說:「太淘氣了。」
日朗說:「這次真不是故意的,今年流行松身女服。」
「我不相信。」
「碧芝,他不相信。」
朱碧芝若無其事按住正康肩膀。「米已成炊,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