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天歷五十七年,天子頒布法令,鼓勵優秀子民,只要努力工作,按時納稅,不論貴賤,有錢都可以買王公貴族的地,和諸侯們上流人等比鄰而居。

愛氏是第一個受惠者,大火沒有燒滅愛府,反而激勵愛家向上,愛老爺經營的「永福」喪葬業日漸擴大,終於并吞雨維城其他棺材店,富甲一方。

愛老爺看中白府隔壁豪宅,買下來當店面,還敲敲打打地擴充門面。愛老爺雖然變得非常有錢,可是他和愛夫人依然秉持勤儉持家的美德,全家上下只聘了一名管家、兩名僕人,內務及看顧店面都是熟人親戚,只為獨門的造棺技巧絕不外傳。

這一年,愛樂香已經十八歲,不像一般閨女,鎮日學女紅待嫁;相反的,正因為愛老爺後傳無人,於是打算將畢生功力傳授女兒,目前她最精通的是——寫輓聯。她寫的輓聯總能貼切地符合喪家需要,供不應求。

平日愛樂香穿梭於店內,幫著打點一切,為了尊重上門的顧客,她永遠穿著白布衣裳,永遠只樸素著一頭長發,沒有一點兒髮飾,也從不化妝,總素凈著臉,她從不打扮,從不穿花衣裳,不只是她,愛家每個人都一樣。

儘管如此,愛樂香沒有一絲遺憾。她看過別家閨女化妝,她嫌麻煩;覺得不穿花衣裳也不錯,太多漂亮衣裳會讓她不知該撿哪一件穿,她安分守己過日子也頗為逍遙快活。總之,十八歲的愛樂香,因為家裡經營晦氣的棺材店,沒人上門求親,更鮮少有朋友。

愛家生意興隆,事事順心,唯一的麻煩是——白府的排擠。

自從愛府搬來當鄰居后,非常迷信風水的白夫人就夜夜失眠,常常憤恨地咬手帕。

「老爺、老爺,你跟宮中傅大人說了沒?」今日她又提起。

白老爺面有怒色地回她:「別說了,我跟傅老提了快十次,向監事研究了不下十幾次,天子就是不肯廢他立的法,還頗得意這是他實行的一大德政,他的聲望正高呢!」

「可是咱隔壁住的可是棺材店,棺材店耶!」白夫人快抓狂了。「那種下賤行業怎麼可以跟咱們相鄰?你雖然退休了,可好歹曾是鼎鼎有名的士大夫,跟個賣棺材的住,笑死人了。多晦氣、多霉!您不見那愛家一來,咱多衰,前日奴家養的金絲雀無端端掉了三根毛,還有,金池的魚莫名其妙死了一尾,家裡下人病了一個。這怎麼行,這樣下去會死人啦!」白夫人信手拈來,便牽拖出一大堆「衰」證。

「呸呸呸!」白老爺怒叱。「你少說衰話,閉嘴!」他煩躁氣惱,卻又莫可奈何。

外頭目光閃爍,雨維城公認最英俊、最聰明、最神氣的才子白微生,剛剛離開掛月樓。他和城內眾多才子們斗詩,勝利歸來。飲了酒,他微醺,步伐輕快,穿著鑲金線貴氣的一身白綢衫,手持一隻羽黃華扇,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吟詩漫步過長街。

街上正熱鬧,早市剛結束,收市的馬車及車夫們忙著裝卸貨,撿便宜的婦人們高聲和販子喊價,幾名逛街的閨女,見著了雨維城最英俊瀟洒、才氣縱橫的白微生,無不羞澀地瞅著他步過的身影,低低笑著竊竊私語,無不巴望著他青睞。

白微生喜穿白衣,自恃甚高,常用下巴看人,對於街旁直送秋波的女人們頗為不屑,聽見那群閨女的笑聲,還揮扇低咒了一聲「三八」。

驀地前頭一陣喧嘩,昂首就見人群迅速散至兩旁,惶恐的呼聲一路嚷嚷過來。

一匹黑馬嘶聲啼叫,恍若受了什麼驚嚇,竟失控地在人群聚集的鬧街飛蹄狂奔,拖住後頭的馬車賓士,那瘋狂的速度,就快將馬車摔散。

霎時長街一片混亂,人們紛紛丟了貨沖往隱處避難。

馬車奔來,瘋狂的馬蹄踏近,像一道閃電,劈得又快又急,白微生跟著人群往街旁閃,卻見一名婦人手抱嬰孩嚇得瞪直了雙眼,愣在街中央。

「快跑啊,大嬸!」

人群呼嚷,那位大嬸眼中只見那匹瘋狂的馬,腦中只想著她要被踩死了,兩腿發軟,手中嬰孩啼哭,早已嚇得手抖腳料沒力氣跑了。「救……救命……」好可怕的馬,好可怕。

沒人敢上前拉她一把,那嬰孩的哭聲凄厲,馬匹直直朝他們踩過來。

眾人尖叫,馬蹄飛揚,馬嘶尖銳,重蹄落下。

驀地,呼叫聲都靜了下來。

眾人屏氣傻眼。

那瘋狂的馬蹄沒踩上婦人身子,那麼強健、瘋狂的一匹黑馬竟然活生生摔倒在地,狼狽地在地上扭著、掙扎著、啼叫著。

怎麼回事?

「媽呀……」婦人呻吟一聲,見沒事了,兩腿癱軟跌坐地上。

原來,有人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幹了一件非常聰明的事。

當大家都駭得只管尖叫傻眼的時候,這個人推開賣油麻薯的販子,將整桶油潑至路上,馬蹄踩上熱油,摔得四腳朝天爬不起來。

眾人驚懼的目光立即換成激賞的眸光,崇拜地看著在危急時刻還能那麼大智大勇的人。

那人一襲白衫,手執薄扇,面色陰鬱,立在那群販夫走卒間,像一隻鶴立在花雞間,像爛泥堆中的一缽雪。是的,正是白衣勝雪,清俊得高傲得衣不沾塵的白微生。

正是那個打小就有「神童」名號,全城無人不識、無人不曉、無人不崇拜、無人不欣羨的少年郎。

這會兒人們個個豎起拇指,讚歎連連;

「好!」

「贊!」

「白大才子好贊!」

瞬間湧起了鼓掌聲,白微生意氣風發,英姿綽綽,神采飛揚地步出,對那些鼓掌叫好的呼聲早已視如平常。

他扇著扇子走到跌坐地上的婦人前,然後緩緩地收起扇子,優雅地將白扇插入腰間,微微俯身,恍若要將婦人拉起。

婦人抱著嬰孩仰著臉,獃滯的眸光望著白微生,看見他露出一口白牙。感激的話正要出口,卻平地炸開一聲雷吼——

「笨蛋!蠢人!豬腦!」白微生英眉橫豎,指著婦人破口大罵。「你不懂要跑啊?等著被踩扁是不?像你這種笨蛋幹啥還生孩子,差點連孩子都要被你那豬腦給害死,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要死也別連累孩子!笨笨笨怎麼有你這麼笨的人,孩子給你這蠢腦養,八成也成了廢物!」

白微生劈頭罵得毫不留情,婦人本來感激得要命,這會兒被罵得惱羞成怒,竟有力氣跳起來回嘴了。

「誰要你雞婆?我被踩死也不關你白大才子的事!」

「唉喲,剛才嚇得只會抖抖抖,這會兒倒有力氣罵人。」白微生刻薄的一張嘴還不饒她。

婦人抱緊嬰孩,怒火高漲,沖著白微生那張俊臉咆哮:「白微生,你狂什麼?我寧願被踩死,也不要你這臭屁的救,你多事!」

「唉呀,你這個潑婦——」白微生氣壞了,挽起袖子,也卯起來杠上了。「你爺爺我現在就把馬拉起,讓它踩得你哭爹喊娘地,我看你這臭三八還敢不敢亂吠!」

卻說這雨維城才子,人極聰明是公認的,脾氣大也是遠近馳名的,他還真嚷嚷著要麵粉,想把油漬去掉,把馬給拉起來。

那婦人見了,嚇得轉身就跑,白微生一手揪住馬轡,一手指著那落跑的婦人,當街就破口大罵。

「給你爺爺我回來!還跑?還跑?!唉呀呀,跑得還挺快的……」

街坊見白微生真要將馬拉上來繼續作亂,怕得直打圓場。

「您聰明,別跟那笨婦計較!」

「是啊是啊,咱都感激您,您息怒……」

頓時大伙兒都來安撫白微生。

那婦人這會兒倒聰明了,跑得不見蹤影。

白微生被幾個大漢拉住,他高聲咆哮:「剛才怎不見你跑那麼快?豬頭!給我站住……」媽的,早知道不救了,這種不懂感恩圖報的蠢人被踩死算了!微生氣得橫眉豎目。

混亂過後,白微生陰霾著臉,蜇返府邸。

宅前小徑上,微生忽然停步,眯眼,盯住鄰宅,臉上露出了輕微不屑的表情。

宅前,身形嬌小苗條的愛樂香,正將堆在左邊地上曬夠日光的細木,一根一根搬到右邊蔭涼的樹下放。

左邊地上細木雖輕,但少說也有三十幾根。

白微生看愛樂香一次搬一根,至少要搬三十幾趟,他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一聲「蠢」。

就不會想想別的辦法么?只會這種原始愚蠢的方式,一點都不知變通,笨笨笨!他白微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笨和蠢的人了。白微生大步過去,站在樂香面前揮著扇子,昂著下巴看她搬。

樂香停住動作,側身抬頭,目光中看見一張非常驕傲自負的臉。哦,這招牌自負的表情,這高人一等的姿態,嗯哼,白家人。

她一手扶著細木,一手抹抹額上汗,仰著臉,對足足高她一個頭的白微生露出親切的笑靨。

「白公子啊。」她笑,他眼中的鄙夷和不屑彷彿都沒入她的眼。一雙大眼每次一笑就眯起,嵌進圓圓粉粉的臉,像一團甜餅,紅唇也抿成了一線,白凈的臉微微泛紅。

然而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卻沒有軟化白微生驕傲自負的線條。

他劈頭就賞她一句——「笨!」

樂香睜眸,眼睛底汪著一片混沌。「啥?」

白微生語氣清晰且鏗然地道:「我說笨,愛姑娘,你真夠笨了。」

「哦?」樂香不解,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困惑地淡淡笑問:「我哪兒笨了?」

「喂——」白微生一副很受不了的模樣,最笨的莫過於連自己有多笨都不知。他慷慨地大手一揮,「喀」地一聲收扇。「你看好。」

白微生拾起地上散放的一片木板,然後拖著木板走到左邊地上扔了,跟著將一堆細木堆上木板,再將木板拖往右邊樹蔭下,木板一抽,十幾根細木即躺平地上。就這麼一下子,已幫她將至少一半的細木全搬來。

扔了木板,微生拍凈雙手,環抱胸前,斜眼看向愛樂香,下巴指指地上細木,他挑眉,諷刺的眼神像問她——你笨不笨?

愛樂香看著得意洋洋、趾高氣昂的白家少爺,這個從小就出了名的「小神童」,正一副幫了她天大的忙似的表情。

愛樂香又凝眸看了樹下細木一眼,然後抬頭對他笑。那眯成一線的眼睛,白凈粉臉,忽地教微生想到……餅?松糕?冒著蒸氣的白饅頭?咦,怎麼凈想這些,莫非他餓了?!

樂香對他說:「謝謝你,白公子。」然後不忘加上一句:「你真聰明。」讓他的得意襯得更有理。

白微生宛如孔雀展翅,一副「這沒什麼」地揮了揮手,只差沒說出一句免禮。然後瀟洒翩翩地走過她面前,昂首步進白府。

門一關上,白微生一消失,愛樂香深吸口氣就沖向大樹,俯身蹲下,一一檢視白微生搬來的細木。

果然!她倒抽口氣,瞪著一地細木。脆弱質軟的細木一起搬的結果就是擦痕無數,雖然細微,但是爹爹一定不會要了。

捧著刮傷的細木,白微生眼中很蠢的愛樂香,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坐下,抽出懷裡一枝毛筆,還有一罐釉料,細心地幫受傷的木料上妝,一邊喃喃自語。

「這樣應該就看不清楚了吧?」該可以瞞過爹爹和客人。這可是她發明的辦法,成功地瞞過不少雙眼睛,省下不少材料費,愛家的瑕疵木都是她偷偷修好又差人搬回來用的。像這樣好的木材只因為一點點瑕疵就丟掉,那多可惜!

在她一雙巧手下,木材神奇地又回復了完好如初的模樣。

白宅內,微生正行過花苑,想著愛樂香崇拜的表情,想著他聰明的方法,那愛樂香肯定感激死他,他幫她省了太多時間。

她真的太笨了,而自己實在太聰明,想著想著,俊臉上有藏不住得意的神采,哈哈大笑地揚扇昂首入廳。

白微生一進大廳,裡頭便傳來一句喝叱。

「停!」喊的是白夫人,她很激動的跳下椅子,指著兒子站的地方。可惜來不及了,白微生已經一腳踩進一盆水裡,水花濺起,他的臉瞬間沉凝如冰。

只聽白母呼叫:「唉呀呀,瞧你濕的。」一群婢兒趕忙奔來。蹲下清理少爺打濕的靴子。

白微生惱道:「這兒怎麼放盆水?」他話一出口,見母親雙眸炯亮,精神亢奮,立即猜到啥事,拔腿轉身遁逃。

白母追著他解釋:「兒啊,廟裡方文說咱家今個東邊有煞,娘花了銀子求來這觀音神士大悲水,按指示擺在東邊,何佑咱平安無事——」她用力地將微生拉向西,半拖半拉要他靠著牆步行。「走這邊走這邊,你要衝煞就糟了。」

這真太可笑了,白微生臉色逐漸凝重,怒蘊眉梢,終於火大地甩開她的手。

「娘!」忍不住向她曉以大義。「你太迷信了,而且簡直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微生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白夫人雙手叉腰,昂臉反駁。「我迷信?你十五歲時重病是怎麼好的?」

「莞大夫醫好的。」微生道。

「不是!」白夫人糾正,激動地指著他。「是娘帶你去虎陀山,請巫仙人作法做好的。」

「呵!」白微生搖頭,這事已經爭論不下十次,他簡直懶得再說,不過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那時我已經服了莞大夫的葯,本來已經精神大好,你偏要我千里迢迢爬上巫山我才又昏迷的,我不是已經解釋過很多次?莞大夫因為這樣,氣得好幾年都不再幫咱看病。娘,你怎麼不理智一點、開化一點?拜託你!」

「我才拜託你——」她固執地昂頭道。「明明就是作法作好的,那個巫仙子可厲害的,他一念咒語,你就睜開眼睛——」

「因為他拿針捅我的腳!」白微生咆哮,不說了,他氣得轉身就走。

白夫人猶對著愛子的背影嚷嚷道:「你忘了?巫仙子說你是被不幹凈的東西纏上才會病的,這種陰病當然要靠作法,幸好娘認識他,你別嘴硬啊!」

白微生氣得如旋風般,一轉眼就消逝白夫人眼前,這對話真是太荒謬。

「你會那麼聰明也是娘上香求來的……」白夫人嘀咕著撫撫衣裳、理理儀容,輕輕地嗯哼一聲,四面八方即湧來仆兒數名。

「都打聽好了?」她冷覷奴才們。

「是,夫人。」一名女婢上前低道。「清水大師確實入了咱雨維城,住宿春眠客棧,已經有一堆官夫人排隊穿著他相命批流年,大師架子很大,脾氣很壞,收費很貴,行蹤很神秘……報告完畢。」她一長串說完。

白夫人嘖嘖道:「沒錯沒錯,要不高明就不貴,要不厲害就不會行蹤神秘,要不神准就不會脾氣壞、架子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非要請教大師怎樣才可以將隔壁賣棺材的逼走,看能不能作個法讓『永福』倒閉。」她意志堅定地握拳、深吸口氣。

除掉「永福」是她白夫人畢生心愿。她瞥了仆兒們一眼。「去,備轎,跟庫房領一箱銀子,我就不信清水大師不見我。」為了捍衛家園風水,花再多錢都值得。

一番打理,打扮得花枝招展,金銀珠寶上身,華麗貴氣的白夫人在僕人攙扶下,正提腳要跨上馬車,後頭冷不防來了一聲——

「喲——」

這一「喲」,白夫人僵住勢子,轉身一見發聲之人,猛回頭,如受了莫大驚嚇,又似看見妖魔鬼怪,她倉皇失措地爬上轎就躲過去。

「啪!」

來人動作更快,拉開轎子窗帘。「白夫人早啊!」

晴空下,只見樂香之母踮腳趴上轎子,胖胖的圓臉貼近窗欄,不懷好意地眯眼,亮出一口白牙,朝一臉驚恐的白夫人說道:「喲喲呦,白夫人今兒個真漂亮,趕著上哪啊?」

白夫人麵包鐵青,只用力踢踢轎門,暗示車夫快走。

愛夫人又尖聲道:「白夫人該不會趕著去叫什麼大師的,幫您作法除掉『永福』吧?」

真衰!白夫人遮住臉,不想見著晦氣。「你快下去,別踩臟我的轎子。」

「喲——」愛夫人尖嚷,踢踢轎子。「瞧這口氣,架子真大,您尊貴。尊貴到叫人在咱『永福』店前潑狗血;您高貴,高貴到要下人在咱『永福』門前貼符咒,我說您這回又想出哪招、唱哪出啊?」愛夫人不忘提舊帳。

白夫人使勁踢轎。「走啦!」她對著車夫咆哮。

車夫為難地瞪著霸住轎子的愛夫人,她胖胖的身軀攀在轎身上,他要駛了馬兒跑,就怕她摔傷。

愛夫人看白夫人面色鐵灰,咬著牙、握著拳頭,一副快氣昏過去的滑稽樣,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氣死活該。她跳下,抹抹手,馬車立即飛也似地向前疾奔,宛如逃亡。

「小心駕啊,老娘雙手剛劈過棺材很晦哪!」愛夫人猶不忘揮手高聲送行。

車夫聽了一個顛躓,轎身一歪,白夫人駭得發出尖叫。愛夫人見了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差點沒笑跌過去。

忽地,一隻手扶住愛夫人。「娘,你過分了。」

愛夫人回頭見女兒一手揪著剛寫好的輓聯,一手搭在她臂上。她親愛地摸摸女兒臉頰。「娘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他們白家才過分,咱『永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

「何必呢?」愛樂香聳聳肩,將輓聯交給母親。「喏,趙公子訂的輓聯。」

「寫好了?」愛母展開來看,白絹秀氣的一行字——鳳落長空,淑德可風。

愛母眼一瞠,狂笑起來。「淑德?他娘偷人哪!淑德可風?笑死人了!」

「人都死了,趙公子希望給他娘寫點好的,又有什麼好笑的?娘這樣笑一個死人,我才覺得好笑呢。」樂香只不慍不火說一句。

愛夫人登時煞住笑,咳了咳。「嗯,是,反正都死了,能美化多少就美化,寫得多好就多好,的確是沒什麼關係,娘確是不該笑。女兒——」愛夫人按住樂香肩膀。「你真是善解人意,趙公子一定會很滿意。」說著她捲起袖子,對著長工嚷嚷。「快快快,備轎,去春眠客棧。」

樂香凝眉。「娘,你去那兒幹嘛?」敢情娘也要找大師批流年?愛夫人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乖女兒,咱給白家欺負這麼久,娘這回可要狠狠整她一次,好發發一肚子鳥氣。」

樂香忽地使力揪住母親袖管。「您別跟著鬧了。」一雙水眸圓睜著,又清又亮。

「唉呀,放心,娘自有分寸,你放心喔。」說著就奔上轎子,揚塵離去。

樂香勸不住,只好聳聳肩,慢條斯理地踱返店內。

一回店內,排隊等著買輓聯的人立即一擁而上,全擠在櫃檯前。有的要看棺材樣式,有的要問喪葬法事,有的要請和尚念經,樂香伏在櫃檯前,一貫親切微笑著傾聽,並不時回頭吩咐下人辦事。

在樂香親切的服務下,步出「永福」的喪家,個個愁容褪去不少。

剩下最後一個客人,是一名小少年。很少有這麼小的客人,至多十三吧?衣衫檻樓,消瘦見骨,面目憔悴。

他仰望櫃檯前的愛樂香,樂香隔著櫃檯傾身俯過來問他。

「小哥哥需要什麼?」然後她露出甜甜笑容。

樂香一笑,小兄弟就哭了。

「唉呀!」樂香趕緊繞過櫃檯出來,站在少年面前。「今兒個風沙大,吹進眼底了?」她抽出錦帕給他,還是一臉若無其事的笑,免去少年不少尷尬。

他揉揉眼睛。「是、沙子多……」聲音哽咽著。

樂香抬頭,看了看店外斜映的目光。「可不是么。」

少年啞著聲音道:「我……我要買一副輓聯給姐姐,她昨兒個半夜病死了……」說到這,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淌下。

這下可不能再怪沙子大了,樂香轉身走到角落,搬來一張椅子。

「請坐。」她沒有出聲安慰,該哭的時候,掉眼淚是好的,眼淚忍著才痛苦。「你坐下,我們一起坐。」她也拉張椅子過來,還順手將櫃檯上一個竹籃提來。「我們吃饅頭好不好?我自己做的。」樂香掀開覆蓋饅頭的白布,蒸氣瞬間湧上,撲上少年濕潤的眼睛,好香……少年立即唾液洶湧,他已經餓了好些天。

樂香揀了一個饅頭,傾身笑咪咪遞到他面前,他有些愕然,望著那張笑臉,像看見自己的姐姐,搶下饅頭狼吞虎咽地啃吞饅頭,一邊啜泣、一邊含糊直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你喜歡?真好。」樂香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貝齒。

少年在蒸氣中望著白裳的愛樂香,他眨眨眼,彷彿看見樂香通體發光。

連吃了三個饅頭,他終於有力氣將話說完整。「我只有一錢,我想幫姐姐買副輓聯。」

樂香倚著椅子像和他聊天似的。「好,你姐姐喜歡什麼、性情如何?」她思索著要幫他提什麼字。

「喜歡?」少年摸著頭思索。「我們窮人能吃飽就好了,哪敢喜歡什麼?」他難過又自卑的低著臉。「不過我知道姐姐打小就崇拜一個人,崇拜得不得了,幾乎把他當神……」

「哦?」樂香交疊雙腿,手肘擱腿上,撐著下巴耐心聽著。「崇拜誰?」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神童,白微生。」他尷尬地笑。「是愛慕吧?我姐姐一直想和白微生作朋友,可你知道的,別說認識他,就算想收集他的詩,咱也買不起,白微生的字畫在雨維城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

「是是是。」樂香同意,她隔壁住的可是大人物大才子大神童。然後樂香問:「你姐姐什麼名諱?」

少年道:「秋若寒。」

「我知道了。」樂香拍拍手,站起來。「你明天過來拿輓聯。」

「一錢?」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樂香笑。「不。」

少年恐懼地揚起眉毛,聽見樂香笑著續道:「一毛。」

「一毛?!」他睜大眼。

「是,一毛。因為你喜歡我做的饅頭,我高興優待你。」她保證。

少年笑了,哀傷自他眉眼間褪去不少。「我的確很喜歡你做的饅頭,不信你整籃給我,我帶回去吃個精光。」

「好啊。」樂香爽快道,就將整籃饅頭遞給他。

少年接下,眼底還閃爍著淚光,卻帶著微笑。「愛姑娘。」他仰著臉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好可憐,沒人要娶你——」他拍拍胸脯。「但我保證,為了吃你的饅頭,我長大一定來提親,把你娶回去,你放心,你不會沒人要的,你等著我。」

樂香微笑,輕捂著嘴。「好啊,我等著。」她眨眨眼,眨出少年滿嘴的笑。

小少年心滿意足提著整籃饅頭離去。

後頭管家上前問小姐:「這輓聯你打算怎麼寫?」

樂香凝視著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門。

桔紅色門扉緩緩開啟,守門人露出臉來,一見是白府死敵愛家之女,便皺眉頭。

「愛姑娘?」

「我要見白公子,麻煩你通報一聲。」

守門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愛家姑娘,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咱白府向來不見你們的。」不只不見,簡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見?」樂香揚眉。

「您別為難我了。」退身「砰」地就關上門。

「很好……」愛樂香點點頭。「很好……」她轉身回愛宅,緩緩踱往後院,停在一堵牆前。她聽過白微生在這兒吟詩,她聽過他磨硯的聲音,她知道他多在這兒吟風頌月。

她將耳朵貼近牆壁,果然聽見書寫的窸窸聲,他八成在。樂香俯身抬起一塊石子就扔過去——咚,啪,喳喳。

「媽的!」牆對面發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捂住額頭,一手還拿著筆,他氣急敗壞衝過去提腳就對牆踹,脾氣暴躁地吼。

「是誰,有種出來,殺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來!」他氣沖沖叫罵,完全不顧形象。他作畫的時候最氣人打斷他,這會兒他的心情全毀了。

他抄起腦海中各種狠話指著牆破口大寫,見一隻小手浮現牆沿,他不由得愣住,隨即一張臉露了出來,愛樂香腳踩著椅子,攀在牆上,對著發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貫的標準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個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後沖著她的笑臉,深吸口氣卯起來指著她臭罵:「你媽的搞什麼亂扔石子?你吃飽撐著爬牆啊?你有沒有大腦?石子不長眼你知道嗎?你是哪根筋斷了?你有病啊!」他罵了一頓,她還是不痛不癢笑著。

「我想見你,看門的不讓我進來。」

「你廢話!」白微生叱道。「我娘一向不歡迎你們,別告訴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樂香「喔」了一聲,往下擦擦裙子,雙手往牆頭撐起。

白微生驚恐大叫。「你幹什麼?」

「我爬過來——」

「你給我站住!」白微生急吼,像是見著什麼妖怪,激動地指著她攀爬的勢子狂叫。「你站住,停,停!不準過來、不準爬牆,你給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這女人到底想幹嘛?

愛樂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腳地直攀過牆來,整個人騎上牆頂。

天啊!白微生捂住頭,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爬在牆上,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她有沒有教養啊?

樂香咬牙雙手撐牆,瞪著地面,提氣深呼吸。

「有幹嘛?」白微生見狀驚吼。

「我要跳下來。」她瞪著足足一樓高的白府地面,張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簡直要瘋了。「媽的,不準,你想死別死我家,你不……」

來不及,樂香跳了——

白微生驚得奔上前,張臂接住她。「我他媽媽媽媽的……」被那下沖的力量震得整個人就往後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臉色慘白、嘴唇泛紫。這個衰女!

樂香自他身上坐起,慢條斯理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後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五官皺成一團,鐵青著臉,一副痛苦的模樣。

樂香伸手拍拍他面頰。「你要不要緊?」

「我……」白微生忍不住臭罵她。可躺在地上罵了一輪,只見這女人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拍拍身上灰塵,很無所謂似地,反倒是他像在發潑。

白微生喘口氣,罵累了,坐起來。

「我真倒八輩子霉了,和你這白痴作鄰居,又蠢又笨又發瘋病。」

微生站起來,掏出扇子,甩開來煽風,試圖熄滅滿腔怒火。

「白公子——」樂香坐在地上,抬首很認真地勸他。「你可不可以冷靜點?」

微生眼角不住抽搐,心想發瘋病的是她,這會兒竟要他冷靜來了?他要不冷靜,早把她踹到天邊去了!他深呼吸,斜臉瞪住她。

「敢問愛姑娘發瘋病、不要命地翻牆過來找白某,是為著何事?」他一臉壓抑,竭力冷靜地問她。

愛樂香懶洋洋坐在地上,定定看他,一向渾沌朦朧的黑眼睛這剎清明如水,反教微生心底發毛。

樂香盯著他瞧一陣,才開口道:「聽說你很會寫字書畫?」

微生昂臉,順過髮鬢。「什麼聽說,是事實。」他糾正她,很神氣地揮著扇。

「真的嗎?」

「什麼什麼?」白微生附耳過去。「我沒聽錯吧?你懷疑?」

「你真有那麼行?」

「不相信——」這簡直是侮辱,微生揪住她就往露台拖,然後指著石桌上的一幅畫。「你看看這是什麼?」指著案上畫了一半的草圖。

樂香低頭研究。「雞?烏龜?石頭?樹?長蟲?毛毛蟲?」

「是大鵬!」真真氣死人也。微生咆哮。「大鵬,展翅的大鵬,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每個人的知識有限。」他一副很諒解的樣子。

「哦……」樂香看清楚了,跟著「咦」了一聲,指著畫問:「翅膀上這一坨黑黑的是什麼?」

白微生瞅著她。「是什麼?」

樂香眨眨眼。「對呀,翅膀上的是什麼?」

「是你這三八扔的石子!」微生沖著她咆哮,又指著自己眉尖痛處。「你那顆石子莫名其妙打上我這,我一痛、筆一斜,這幅大鵬展翅就變成了大鵬『肥翅』,這畫毀了,你知不知道?我畫的大鵬可值錢了,你你你……」他激動地戳著樂香額頭咆哮。「你這殺千刀的臭女人,你要是男人我非把你踹扁!你十顆腦袋都不夠賠,我真想把你的豬腦摘下來踢,再把你該死的腿打斷,你哪只手扔的石子?我他媽的切了它!」

「嘩!」樂香眨眨眼,還笑。「這麼暴力?」

「暴力?」微生瞪著她。「要不要著更暴力的?」他抄起那幅畫,瞬間就撕個粉碎。

「嘖嘖嘖,」早知他脾氣暴躁,愛香還是忍不住苦勸。「何必呢?那一坨黑漬或許可以補救。」

「我白微生可不會賣幅有瑕疵的畫。」微生拍拍雙手豪爽道。

「也許你可以將那坨墨漬改成翅上的什麼啦,譬如一隻鳥剛好擦身而過,疊上了……你不是神童么,這應該很容易啊,你畫那麼辛苦就這樣撕了,多可惜。」

白微生瞪著愛樂香,詫異她可以說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她害的,可惡啊!

無視他氣得扭曲的臉,樂香徑自轉了一圈,環顧起花苑。

紅花綠葉,松竹參差交立,她由衷讚賞道:「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家,果然很漂亮。」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白微生催促。「你看夠可以走了,我沒時間跟你瞎耗。」

「好。」樂香也爽快,只見她低頭抽出一張寫輓聯專用的白絹,「涮」地一聲展開絹面,攤在案上。

「你幹嘛?」微生看樂香俯身,手掌貼著白絹,輕輕撫平絹面。

她的動作細心專註,像在摸著什麼珍貴的玩意。微生一時倒有些失神。發現樂香有一隻好小好白的手,指尖輕巧地摩挲過細絹,絹面瞬間柔柔躺平,彷彿非常聽話。

看她俯身凝視絹面的側影,微生不知怎地對這日光下剪影,有一剎怔忡,短暫的恍惚,好像看見的不是那個愛樂香……不是她又會是誰?正失神,樂香已直起身,回頭對他笑。

「白公子,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倒想開開眼界。」

白微生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你這寫輓聯的丫頭,倒來質疑我這雨維城公認的大才子,呵……」他挽起袖子,步向圓桌,表情自負。「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界。」他蘸筆,俯身落案,還斜過臉來對她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以後可別自卑得封筆。」說著,左手拉住絹面,屏氣凝神,一張俊容霎時異常嚴肅,正要落筆時——

「等等!」樂香擋住他的勢子。「我要指定字,要不你寫你擅長的當然漂亮。」

竟這樣小覷他?臭三八!微生耐住性子問:「好,我就讓你啞口無言,你說,什麼字?」他一張臉臭得就快炸了。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

微生冷笑。「不愧是開棺材店寫輓聯的。說的儘是不吉祥的話。」請舉,提筆,一鼓作氣,於白絹揮灑出幾個英烈豪邁的字,蒼勁爽利,似字又似畫,每個字都像一個意境。堅硬稜角分明就似他的性子那樣鮮明,又帶點才子該有的任性瀟洒,輕而易舉就洋洋洒洒寫完那八字。剛要收筆,樂香又湊過身來指著落款處。

「你的名字。」

「等等——」』微生皺眉。「幹嘛還寫我的名字?」

「好習慣。」她道。

「喔。」他寫了。白微生——那字清俊漂亮,像翠竹,像詩,像一痕月。寫完、收筆,她又有意見了,指著冷落。

「再寫個秋若寒。秋天的秋,若然的若,寒天的寒……」

白微生眼角抽搐,霍然擲筆。「不寫了!媽的,你耍我是不是?什麼秋不秋的?你到底真要看我的字還是在玩我?一下要我寫這、一下要我寫那,你當我誰?什麼東西!不幹!」

見他發起脾氣,樂香緘默。待他罵完,她深吸口氣聳聳肩。「好吧。」也不再羅唆,順手就抽去白絹。

微生握住她手腕。「你幹嘛拿走?」

樂香微笑。「我拿回去好好鑒賞,怎麼。你一手好字怕人細看么?」

微生鬆手。「呵……」眯起眼來打量她。「你這丫頭——」他瞅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嘖嘖,愛樂香……你以為你的詭計騙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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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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