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場風雨,似永無休止之日。
張冷早已打定主意,來時一個人,去時,他要三個人一塊兒走。
偏偏,他每一次見她,她還是不變的客氣與陌生。美麗的臉上,充滿生疏的微笑。
她的笑像是宣告著:別浪費時間了,你永遠不會有希望的。
偶爾,張冷會絕望地想:莫非這一切最終躲不過遺憾?
他終於按捺不住,打算使出激將法。
「如玉--」他忽地捉住她的手。「如玉,我知道過去我辜負妳,讓妳過了一段苦日子,我是真心想補償妳,但我恐怕時間不允許了。」他深情款款道。「我就要回冷月宮了,假若明日猜牌未贏,那麼這就成了我們倆最後一次見面。如玉,妳還要堅持多久?」
室內有片刻沈靜,只聽見風刮過紙窗的聲音。
然後,她抽回她的手。很輕、很柔的動作,卻已足夠令他心碎。
她替他溫了一杯酒,輕聲笑言:「大爺快離開梅鎮啦?那麼,我們更要多喝些酒,替您送行。」她先幹了一杯。「來,我敬你,祝你一路順風。」
張冷頹然地望著那雙絕情眼眸。
她聽見了他的請求,卻用微笑拒絕。
張冷緩緩舉杯,飲盡苦酒。然後他鷹般的黑眸沉沉盯住她。「要多少銀兩,妳才肯陪我一夜?」
冷香紅淡笑道:「我不賣身的。」
「再多的價錢我都願意付。」
「你付不起我要的價錢。」她冷笑。
他道:「妳儘管開口。」
她不笑了,正經地盯住他。冷香紅清脆的聲音,冰一般擊著他的心。「我要的價錢很簡單。你讓我刺你一劍。」
直到此刻,張冷方明白她有多恨他,恨到要取他的命。
冷香紅見他不答,於是起身。「一刻鐘到了,送客。」她伸手拉繩,一隻粗糙厚實的手掌抓住她。
「等等--」張冷霍地撕開前襟,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然後他抽出長劍交給她。「妳動手吧。」
她捧著那把劍,抽掉劍鞘。看著那泛著冷光的青鋒。
然後,她盯住他的臉。
前塵往事緩緩湧上。關於這男人,關於她經歷的一切。她的愛、她的情、她的痛、她的恨……
電光石火間,她挺劍刺進那片褐色肌膚中。
冷香紅一見到湧出的鮮血,心中忽的絞痛,她急忙扔下劍。然後,她做了連張冷都大為錯愕的事--
她吻住他的傷口。
張冷內心狂喜,他擁住她輕聲沙啞地喊她的名。「如玉……」
她抬頭,伸手撫摸他消瘦的面頰。
她刺了他一劍,卻無法開心。她心中仍然萬分在乎他。她頭一次連名帶姓地喚他:「張冷,我不是如玉,我是冷香紅。良宵苦短,何不珍惜這最後一夜;過了今日,從此各走各的,再不用彼此糾纏。」
她領他入紗帳內,溫柔地吻住他的唇。
這朝思暮想的一吻,令他渾身戰慄。他尋回了她,但卻只能擁有她一夜。
於是這纏綿顯得更凄絕、更激烈。他吻遍她每一吋肌膚,他要用他的唇記住她的完美無瑕。
冷香紅緊緊勾住他強壯的身軀,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給他。她聽不見窗外的風雪聲,只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她耳畔與頸間。最後,冷香紅終於筋疲力竭地睡去。而張冷仍在靜靜看她。他要用這一整夜的時間,將她的美永遠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天亮了。當冷香紅醒來之際,他已不在床畔。她霍地坐起,心頭一陣窒息般的空虛。
然後,她瞥見自己頸間的玉墜。上頭的「冷」字令她怵目驚心。她緊握這失而復得的墜子,心中竟萬分不舍,她忽然好怕會再度失去它。
環顧屋內,她看見他留下的字條。
「冷」,其實猶存「玉」中。若能換回妳的心,我寧受千刀萬刮。
今夜子時,我在「千里香」門口等妳,直到天明。
冷親筆
簡短的字句,猶如幾把利刃,硬生生地刺進冷香紅的心。她終於忍不住滿眶的淚滴落。
她終於又能流淚了,她終於又找回從前的如玉了。
「千里香」又到了晚上的熱鬧時分。
冷香紅今晚不見客,她在另一間房內休息。這個樸素的小房間,是她居住的地方。
床上襁褓中,粉嫩的女娃兒嚶嚶地被她逗笑了。
這個嬰兒便是張冷和她的女兒。她讓女兒姓冷,名嫣。
如玉抱起她跟到窗前。窗外夜已深,而雪仍未停。
她知道,她只要一打開窗,就可以看到一個挺拔的男子,牽著一匹良駒,苦等著她同行。但她卻遲遲邁不出步伐。她現在的生活好不容易已經平靜下來,他卻又再來激起她心中波濤。
如玉怕兩人又再重蹈覆轍,她怕再失敗一次。
她已經沒有籌碼,絕不能輸,然而,自己的勝算究竟有多少?
如玉盯著女兒稚嫩的臉,悄聲道:「小嫣嫣,妳想念爹嗎?妳想見爹嗎?爹在外面等著我們……」
女兒忽然笑了,而且笑得非常開心。如玉恍若受到重擊般,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沈思。
漆黑的雪地中,有個高大挺拔的男子,牽著一匹馬,急切地望著「千里香」的大門。
就在他身後,一個嬌小的身影悄聲逼近。他不知道如玉來了。只是,她是來送行的。她躲在對面暗巷內偷偷望他,默默和他告別。
他們中間,隔著一大片的風雪。
如玉發現他一直沒走,堅毅的身形始終不動。她心中多麼不忍。淚眼模糊間,一道細微的瓦片碎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她抬首看見不遠的肩頂上有一柄拉滿的弓箭。如玉的心霎時凍住。有人要刺殺張冷!
「張冷!」如玉惶急地大喊,拚命地向前奔去。就在她接近張冷的身後時,那枝箭也射了出去。
張冷轉身見到如玉,欣喜若狂。她還是來了!張冷飛快迎上前環住她。
「如玉--」
然而,眼前的景象,幾乎令他的心跳停止。箭頭血淋淋從她胸側穿出,鮮血染紅了她整片衣襟。
他立即一手攬住如玉,旋身看見巷邊那正欲飛奔逃去之人。張冷長劍出稍,一個運勁,劍身宛若長了翅膀疾射向前,筆直地沒入刺客的胸膛。他抱起如玉癱軟的身子,奔向鎮上唯一的客棧。
如玉的傷嚇壞了店小二,但看在銀子的分上,他連忙將最好的上房讓了出來。
張冷命人備酒與熱水。然後撕開她的衣襟察看,那枝箭就插在她肩胛處,附近一片血肉模糊。
如玉慘白著臉,她的痛楚從絞緊的眉心就可看得出。
他知道再不快點處理,如玉就會失血過多而死。
他抽出隨身佩刀,抓住如玉左手手腕,給她支持的力量。迅速地噴酒、拔劍。
如玉尖叫出聲。張冷緊緊握著她的手,讓她的痛苦得以宣洩。
「讓我死!」如玉仍然承受不了,直嚷道。
「不行!」他決絕地回答。
然後他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噴酒、敷藥。她再一次叫嚷、掙扎。她睜大雙眼咒罵:「張冷,我要殺了你!」
「那麼妳必須先活下來!」
如玉痛得渾身打顫,下唇咬得全是血。恨不得立即死了好過受折磨。
終於,她再沒力氣呻吟、咒罵,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她用最後一絲力氣,望著張冷那冷靜深情的臉。
在他那異常冷靜的面容上,她發現他眼眶中竟有淚水打轉……
她知道自己越來越虛弱,極可能會死。
呀--張冷哭了。是因為心疼她受的折磨嗎?
當她合上眼時,一滴男人的淚墜落在她臉上。她再也沒有力氣說話,只覺得好冷好累,她知道她正逐漸遠離這世界。
但她可以感覺到更多更多冰冷的淚,紛紛落到她臉上。
滴水能穿石。
此刻,如玉的心,那堅石般的心活了過來、熱了起來,被他的眼淚融化了。
她這次是真的微笑了。
她聽見他心碎、焦急地喊她的名字。「如玉……如玉--」
如玉,若能死在心愛的男人懷中,也算是件幸福的事了。然後,她再也聽不見什麼了。她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尾聲
如玉始終昏迷不醒。
從前在冷月宮時,她也曾病得昏迷多日,但這次更久。而照顧她的都是同一個人。這一次她知道是誰在看護她。半昏睡中,她常喃喃喊他的名字。
「張冷--」
他握住她的手。「我在這裡,妳一定要撐下去。」張冷寸步不離、不眠不休地看護著她,渾然不知過了幾日。風雪慢慢停了,窗上有鳥兒在啼叫覓食。
如玉終於清醒過來,但臉色依然蒼白,身子仍太虛弱。
她一見張冷,心頭先是一陣溫暖,繼而輕聲說:「你不用回去嗎?」
「等妳康復,我們再帶著孩子一起回去。」
她虛弱地笑。「誰答應要同你回去的?」
口中雖然賭著氣,但如玉知道,她再也騙不了自己。她願意隨他去天涯海角。她已經原諒他了。
「我保證,今後再也不懷疑妳,我要一輩子呵護妳。」
「是嗎?跟你在一起真命苦,不是被刺,就是被你的敵人傷。」
「如玉--」他內疚地吻吻她眉心。「千千萬萬的抱歉,我願傾盡後半生補償一切。妳願意當我的妻嗎?」
他要娶她為正式的妻了。
她紅著臉不答,只說:「你待會兒替我跑一趟『千里香』,找一位陳大娘,跟她要『冷嫣』,然後抱她過來。」
「冷嫣?」
「傻瓜!你的女兒--」她溫柔地笑了。
望見那笑容,張冷有說不出的高興。
他摟住她。
他知道她什麼都答應了。他終於找回當年那個闖進賭場、不知天高地厚的廚娘--趙如玉。
若沒有趙如玉,張冷無法明白,他過去的世界有多冷。而若沒有張冷,趙如玉也永遠無法知道,失去愛情的日子,會有多冷。
他們都不能沒有彼此,就像早早註定好的,那個嵌在玉中的「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