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昭絨以為經過那一頓晚餐后,至少他會再出現在她生命里,無論是用公事做藉口,抑或是為了其他。
但是沒有。
真的沒有,一天天的過去,她只從他的特助那兒收到主屋和夏屋一切全權交給她處理的訊息。
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昭絨失魂落魄地在工地里遊盪,常常忘了自己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
有時候她抱著一捆纜線,在晃了大半個小時后,遺不知道要拿它做什麼;再不然就是明明五分鐘前發過便當給所有工人了,她又拿起手機撥號,要跟便當店老闆訂便當……
甘寶惜真的看不下去了,她這個寶貝女兒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昭絨,你過來一下!」摘下工作帽,甘寶惜把在三樓鷹架上晃來晃去,教人捏了把冷汗的女兒抓下樓,帶到一旁較陰涼的地方「拷問」。
「你不要小命了嗎?三魂七魄都沒帶出來就在工地里亂晃,剛剛一根鋼筋差點砸中你腦袋你知道嗎?」
「啊?什麼?」昭絨茫然地抬頭看著母親,「鋼筋?鋼筋不夠嗎?我明明就算好了足夠的數量,還跟廠商多訂了一些備用,不會不夠的。」
「你——」甘寶惜真是會被氣死,但也忍不住憂心地問:「你到底怎麼了?我看你這半個月根本沒有把腦袋和心臟帶出來。」
「媽,不要講冷笑話。」她虛弱地笑笑,藉著低頭翻看設計圖想逃過母親銳利探究的眸光。
她也知道自己最近有點失常,但是有那麼嚴重嗎?她只是常常做事情做到一半,忽然發起呆來。
也許是更年期提前在二十一歲這年降臨,就像當她突如其來地想起狄若雋時,臉上會出現可疑的熱潮紅。
「他是誰?」甘寶惜沒有被她轉移話題,盯著她問道。
「誰是誰?」昭絨匆匆捲起設計圖,起身就想落跑。「啊,我剛剛想到我還要跟市政府申請那個……」
「那個讓你失魂落魄的元兇是誰?」甘寶惜語氣毫不放鬆的追問。
她心裡一震,「媽,沒有誰……我真的沒事,你別擔心了。」
「你們年輕人老以為我們長輩沒青春過嗎?你明明就是一臉為愛神傷的模樣,媽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我沒有!」昭絨悚然一驚,大聲否認。「我真的沒有,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上那個自以為是又莫名其妙的狄若雋,我——」
「哦,還說沒有?」甘寶惜得意地套出了女兒的心事,但是在下一秒鐘卻愣住了,「狄若雋?ROSE飯店的大老闆?就是我們的業主?」
「我剛剛說了什麽?」昭絨驚覺失言,連忙裝傻。「媽,我實在太忙了,真的,我先走了,拜拜!」
她火速逃離現場,甘寶惜也因為大震撼了而忘記要留住女兒,好好盤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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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沒有愛上他,我沒有愛上他,我沒有!」
昭絨衝出工地,奔過熱鬧的街道、逛街的人潮,直到精疲力盡地坐倒在公車站牌邊的鐵椅上。
她不可能愛上他的,他們不過才見了幾次面,他也只不過吻了她一次……該死的!就別再提「吻」這件事了吧!
「我應該把他忘掉……」她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無力地閉上雙眼,「只有把他忘掉,我才能夠過平靜的生活。」
「忘掉誰?」
燦爛的陽光倏地被擋住,昭絨還來不及感謝那為她遮蔭的人,頭頂就響起了熟悉低沉含笑的聲音。
她猛然睜開雙眼,眸光不偏不倚地正對上若雋性感迷人的笑顏,咚地一聲,心臟率先淪陷。
「你、你怎麽會在這裡?」
「我方才到工地,車才剛停好,就看見你急驚風似地往外沖,我就跟著你過來了。」若雋挨著她身邊坐下來,笑意瀟洒。
她立刻往旁邊挪動身子,和他拉開距離。
他笑著皺起眉頭,伸長臂將她整個人攬了回來。「你要去哪裡?」
「我……」她瞼色一陣紅一陣白,想要開罵,又考慮到公車站牌人多,只好咬牙低聲道:「放、開、我!」
「我不放。」他笑得好不邪惡,眼神卻難掩溫柔。「你為什麽變瘦了?還曬得跟黑炭一樣。」
「要、要你管。」靠得他這麽近,她敏感地感覺到他的體溫和獨特的男人氣息,還有那強大輻射能量般的性感,說話又開始結巴了。
可是為什麽嘴裡這麽說,她的心卻開始冒出甜絲絲的泡泡呢?
「我到溫哥華一趟。」他突然道。
她正要回「關我什麽事」,卻不經意瞥見他神情寂寥黯然,她的心一緊,隨即絞擰揪疼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眼神這麽悲傷過,在這電光石火間,她眼前彷若閃過錯覺,幾以為是當年那男孩坐在她身邊。
這抹眼神好不熟悉,但是她顧不得想太多!此時此刻眼前心底都是他,她開心的看著他。
「這一生對我影響深遠,也是最重要的長輩,最近病倒了。」若雋眸光看著前方,「我回去探視昏迷的他,看著他蒼老的容顏,忽然感覺到害怕……」
「害怕什麽?」她輕聲地問,目光柔和地凝視著他。
「如果他真的走了,我會變成什麽樣的人?我多年來堅守的信念是他給我的,一旦他消失在世上,那麽我十幾年來所相信的、堅持的,是不是也會隨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他苦澀地低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跟她說這些,為什麽放心讓她看見自己的脆弱?他只知道這十幾年來的孤寂從來沒有消失過,老爺子是他的精神燈塔,也是他最親的親人,如果老爺子真的撒手人寰,那麽他極力爭取的、證明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好不容易尋覓到的歸屬感又將化為幻影,沒有人包括他可以將生命交付的兩名好兄弟知道在他驕傲、自信的盔甲底下,有著最深沉的恐懼和孤獨感。
沒有當年那個見義勇為的小女孩,他不會有生存下去的動力,但是沒有老爺子,就不會有如今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狄若雋。
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絕望與惶恐,在飛抵台灣的第一天,他就忍不住想要來看看她。
她身上源源不絕的朝氣與生命力,讓孤獨躓躅黑夜多年的他難以抗拒親近她的渴望。
單單隻是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充滿英氣的濃密雙眉,坦率純真的臉蛋,甚至嗅聞到她身上淡淡清新的花香味,他就感覺到莫名的平靜、安詳與快樂。
也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還在跳動著。
「他一定不會有事的。」昭絨難抑憐倍之情,伸手撫平他眉心的緊皺。「愛的意識波是最強大的力量,有你這麽關心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為什麽你對人性這麽有信心?」他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深邃的黑眸里滿是迷惘。
「因為就算對這個世界失望,我們也不能對自己失去信心,只要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她真摯堅定地迎視著他,「人性還是有最美好的地方,就像你對那位長輩的愛與關懷,在冥冥之中,他一定能感受到的。」
若雋啞口無言,震撼地盯著她。
「原來這就是你這半個月來銷聲匿跡的原因,我還以為……」她驚覺失言,臉頰略微紅了起來。「呃,沒事,沒什麽。」
「你在想我?」他眼底的憂傷和迷茫瞬間被驚喜取代了。
「沒有。」她大聲否認,卻更見心虛。「我沒有。」
他怔怔地瞅著她,笑意情不自禁地在眼角眉梢和唇邊漸漸擴大蕩漾了開來。
「不要笑,有什麽好笑?」昭絨尷尬地羞紅了瞼,猛然站了起來,「我、我要回工地了。」
若雋抓住她的手肘,明亮的黑眸綻放著強烈的笑意,「昭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過了,沒有。」她心慌意亂到耳朵都紅了,死命想將手掙脫他的掌握。「你那麽閑,不用上班啊?我可是還要工作——」
「我是你的老闆,我宣布你今天放假。」他笑了起來,無比愉快地拉著她就跳上一輛距離他們最近、正打開車門的公車。
「狄先生……狄若雋!你要帶我去哪裡?這輛公車是開到哪裡的?你、你不要再鬧了……」昭絨大驚失色,急得跳腳。
可是那個英俊卻瘋狂的瘋子已經將她拉進最後一排的座位里,笑容滿面地對她道:「坐好,車要開了。」
「我要下車……」她還來不及抗議,公車已經起動,她失去重心地往前傾,差點撞到前面座椅上。
若雋急忙摟住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就說吧,小心點。」
「你——」她氣得忘記他是老闆,恨恨地道:「是個瘋子!」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麽叫我了,」他笑得好不開心,絲毫不以為意。「聽起來還滿有親切感的。」
「你還笑!你知道這輛公車是開到哪裡的嗎?」她跺腳的問道。
「有差別嗎?」若雋止住了笑,代之而起的是溫柔似水的專註眼神。「如果它會開往基隆、高雄,甚至是天涯海角,你不願意跟我一起嗎?」
昭絨頓時呆住了,怔怔地望著他,卻怎麽也說不出「不」字。
能夠在他的身邊,簡直就是美夢成真。
她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心,可是他剛剛奇迹般出現在她的面前,帶著那個令她心疼的眼神,心悸的微笑……儘管她的理智不願承認,但她的感情在這一剎那間,卻已經全面潰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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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過公車嗎?」
沉默了半晌後,昭絨忍不住開口。
「我當然坐過公車。」她的問題讓若雋覺得失笑,「別瞧不起人。」
「你可是大老闆耶!」她的語氣有些小小嘲諷。
「為什麽我覺得你的口氣不像在讚美我?」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真的嗎?」她假意懊惱。「我說謊的技巧實在應該再加強才對。」
他忍俊不住,邊笑邊敲了下她的腦袋。「你呀,我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那麽容忍你消遣我,明明我是你老闆才對。」
「很痛呢!」她抱著作疼的頭頂,著惱地白了他一眼,「是你自己要送上門來讓我消遣的,不喜歡的話可以下車啊。」
他笑得好不開心,「我不要。」
「你到底想怎麽樣嘛?」她有一絲挫敗地說:「那天莫名其妙吻我,然後又突然抱我,接著又請我吃飯,你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今天為什麽還來找我?」
她的心已經夠亂的了,因為他,因為突如其來發生在他們之間的這一切。
現在他又出現在她的生命里,教她連說服自己忘了他都沒辦法。
「『為什麽』很重要嗎?」若雋泰然自若地坐在公車座椅上,悠哉得像是身在他ROSE飯店的頂級套房裡。
「什麽意思?」
「閉上嘴巴,我現在只想跟你快快樂樂的坐公車。」他笑吟吟地道。
「可是我不想跟你快快樂樂的坐公車,因為我已經被你搞得頭暈腦脹。」昭絨忿忿地瞪著他。
「你有帶零錢嗎?」
「你!」她一時氣結。「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如果你又要問我那些怪裡怪氣的傻問題,我拒絕回答。」他輕捏下她讓陽光晒成小麥色的粉嫩臉頰,臉上笑意隱約。「下次不準再把自已曬得這麽丑,女孩子要有女孩子樣,肌膚白皙一點比較漂亮。」
「你管我。」她臉紅得跟番茄一樣,忙掙脫開他的手。「我就喜歡曬得又黑又丑,怎樣?」
「在陽光下曝晒過度會對女人肌膚造成嚴重傷害,你不想自己在三十歲的時候,臉皮看起來就像七十歲的老太太吧?」他故意嚇她。
昭絨眨了眨眼睛,神色閃過一絲倉皇,隨即又揚起下巴,「才沒那麽恐怖,你唬我啊!我媽曬了幾十年都沒問題,皮膚還是好得跟少女一樣。」
「你怎麽能跟伯母的麗質天生相比呢?」他笑嘻嘻地道。
厚!欠扁是不是?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好幾眼,「那你去找我媽跟你一起坐公車啊,我想她一定會非常樂意。還有,我個人是不介意有個年輕英俊又多金的繼父啦。」
「多謝你喔。」若雋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我心領了。」
她眼底閃過一抹得意和滿意,偷偷抿著唇竊笑。
其實他滿人性化的嘛,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幽默、一點點體貼……糟糕,這邊一點、那邊一點的,加起來就足夠讓她怦然心動了。
她連忙甩去這個可怕的體認,繼續當作恁事不知。
什麽都不知道,就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面對。
她的視線緊盯著車窗外倒退的路樹與風景,心虛地在玻璃上瞥見自己紅通通的臉蛋。
「昭絨。」他忽然低喚她的名字。
她的心一動,立刻回頭,頰上酡紅未褪。「幹嘛?」
他怎麽把她的名字叫得這麽自然?
「不知這輛公車會開到哪裡?」
她差點笑出來,朝他扮了個鬼臉。「我想應該是開往屏東的吧,是不是很後悔剛剛沒有先上個廁所或買些零嘴再上來?」
「說得也是。也許再帶一些公文,還有筆記型電腦、PDA,我想想還有什麽可以在路上解悶的……」他故意沉吟,「嗯,兩本花花公子也不錯。」
「哈、哈,很好笑。」她沒好氣的附和。
「真的嗎?或許我的幽默功力最近有進步。」他沾沾自喜。
昭絨睨著他笑得像孩子般燦爛的臉龐,心底不禁掠過一抹溫暖的憐惜。
仔細想想,其實他真的……也沒那麽渾球啦!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這輛公車真的是開往屏東,那麽至少她可以和他多相處幾個小時。
可是該死的公車只是開到內湖又轉了回來,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她的心愿完全落空了。
更該死的是,她在下車後,竟然還依依不捨地望著他溫暖含笑的眼神,整整一分鐘邁不開腳步。
「好像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他笑著叮囑。
他就不送送她嗎?
昭絨被內心冒出來的念頭嚇到了,也幸虧如此,她連忙轉身就跑,唯恐自己的腦袋再度跑出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來。
他又不是她的誰,有什麽義務接送她?她到底在想什麽啊,豬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