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想什麼?」
溫暖、有力的胳臂自身後攬了上來,伴隨著微嗄的醇厚嗓音,佳音不必回頭去看,便知道是誰。
「沒什麼。」
她放鬆地靠進總是能讓人感到心安的男人懷抱里,任傍晚的一陣涼風徐徐吹來,視線漫無目地游移在前方層層疊疊的綠意,耳邊是如一組頑皮的音符此起彼落的蟲鳴鳥啼,不由覺得時光是可以如此悠閑的。
但時光悠閑,她的思緒卻一點都不悠閑,迂迴繚繞在寧旎旎身上。
一頓午飯讓原本不熟稔的人變得可以話家常,也將旎旎之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轉變成隨和,大方地接受者孝為自己的魯莽問題提出的歉意。
「原諒我的口直心快,但我實在看不慣像你這麼美的人,因憂傷而憔悴,一身的光華都黯淡了。」
「我也有不對。」旎旎不好意思的說,輕啜著香氣襲人的花草茶,眼睫垂落的陰影處依然有著淡淡的惆悵。
「適時地把心事說出來,或許你就不會那麼難受了。」佳音看著她,溫柔地建議。
有短暫的片刻,旎旎只是瞪著她,但就在佳音覺得自己太過莽撞了,她卻忽然抖落一朵凄然的笑花,語音輕輕道:「我喜歡的人,喜歡的是別人。」
「啊?你喜歡的該不是阿歆吧?」佳音著急了起來,很不願意自己是害旎旎傷心的原因。
旎旎噗哧一笑,藍眸頓時晴朗,者孝等人更是笑得前仰后俯,田歆則是好笑又好氣。
在佳音被笑得莫名奇妙,臉上湧現尷尬的紅暈時,旎旎搖頭道:「咍,佳音,我今天才頭一次見到田大哥,就算你再喜歡他,也不要認為每個女孩子看到他都會一見鍾情,愛到不行,好嗎?」
「我只是想不到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女也會失戀,她又不時看著我,才會誤會嘛。」佳音喃喃道,為自己的出糗辯白,「又在想寧旎旎了?」田歆聽到她的嘟嚷,將她在懷裡轉了半圈,低下頭以額抵著她的,看進那雙盈盈眨動的美眸。
「我可警告你,」他的語氣非但一點警告意味都沒有,還柔的像是在愛撫,「跟我在一起時,你這顆小腦袋只能想我,不能想其他男人,甚至女人也不行。」
「霸道!」所以佳音也不怕,還好笑地搖著頭。「你就在我身邊有什麼好想的,還不准我想別人!」
「當然不可以!如果連我在你身邊,你都會想到別的事,那我不在你身邊時,你豈不是更把我丟到山之涯、海之角去!」
「有道理喔。」佳音不怕死地點頭附和。
「好呀,原來你平常真的不把我放在心上呀!」說著,他俯下唇,準備懲罰她。
「沒有啦……」佳音嬌笑地躲著他的攻擊,「有……人家有想你……唔……不要……」
但支吾的抗議最後還是全被他需索的唇給吞沒。
開玩笑,好不容易等到所有礙眼的人全回房間午憩,就只佳音一人站在二樓的露台看風景,他當然要把握機會調戲……不,是補償自己一整日來的相思之苦,好好抱抱佳音。
嗯……她的唇是那麼美好,甜美的滋味比任何酒還要醉人,讓他覺得啜飲再多都嫌不夠。還有她服貼著自己的嬌軀,每一寸的觸感都令人銷魂,不管是緊實的臀部、纖細的柳腰,還是堅挺的胸脯,都散發出一種誘人的體熱影響著他,毫不費力便燃起他體內的激情火焰。
他想要……好渴望……
「歆……」趁著他把嘴巴移開,舔吻向她耳垂,佳音氣喘噓噓地開口,身體軟弱無力地癱在他懷裡。
「等一下……再一會兒就好……」田歆比佳音更清楚此時此地不適合更進一步的親密,他只是太渴望她了,才一時禁制不住,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再抱一會兒就好。
「你會害死我……」他顫抖地放開她,看進她激情未褪的眸子里。
但這次,他沒有再屈服於情慾誘引,因為他知道,繼續下去的話,可能會不顧一切的把自己的渴望全傾注向她,到時候可不是幾個吻可以安撫得了。
「我沒有……」她驚慌地睜圓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傻瓜。」田歆親昵的撫著她的唇,眼神依然火熱,「我指的是……你太令我渴望了,如果你不快點嫁給我,我會慾火焚身的。」
這次她聽出了他話里的含意,羞得滿臉通紅。
午餐時,田歆的祖母曾埋怨兩人的訂婚太過草率,提議要為兩人正正式式地辦一場訂婚宴,要不直接結婚也行。但佳音以尚在求學為由婉拒了,當時田歆的眉都皺了起來,就像現在一樣。
「生氣嗎?」她擔心地問。
田歆輕嘆一聲,搖頭。
「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只是……我渴望擁有你。那種心情你是不了解的。」
她不了解嗎?
佳音臉紅紅的低下頭,每次他看她、吻她時,他的生理火焰同時也燒向她。現在資訊發達,她多多少少也知曉一些性知識,哪裡會不明白他因她而起的生理衝動,因為……她也被他挑起了……
「我不是不懂,只是我們才交往不久……」她結結巴巴地說了起來,「感情的事,就好比釀酒一樣,需要適當的發酵時間,才能釀出好酒來。我不希望將來後悔,所以寧願等待,這種心情你又明白了嗎?」
她溫柔地看著他,誠摯的眼神比任何長篇道理更具說服力,田歆輕嘆一聲,擁住她,將下巴靠在她頭頂。
「我明白。我會等待你認為我們之間的感情成熟了。」
「不用說得那麼沮喪……」佳音安慰他。「等待有等待的甜美。尤其這段時間,我們可以發掘出兩人之間的相同和不同。可以在相愛的基礎上,學會包容和欣賞。媽媽常跟我說,相愛容易相處難。即使是再相愛的人,如果沒有包容對方的心情,很容易被生活里的挫折和磨難給摧毀掉當初真誠相愛的心情,最後甚至反目相向。我不要我們成為那樣,即使最後你認為自己不愛我了……」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激動地反駁。
「先聽我說完嘛。」她按住他的唇,臉上的柔情光輝安撫了田歆心頭的焦躁。「我當然願意相信我們會長長久久的走下去,可如果真有那樣的一天,我仍會希望彼此都儘力挽回過了,以最平和的心情分開……」
「我不……」
「好好好,你不會。我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哪有人在熱戀中,談這種煞風景的事!田歆儘管感到不滿,卻不由深思了起來。
什麼原因驅使佳音這年紀的女孩,把戀愛的事想到這麼複雜?
「說得好象你經歷過什麼慘痛經驗似的。」他玩味地道。
佳音不欲多談,連忙避開他探究的眼神,信口道:「旎旎和蜜蓮姐各具特色,又都出自跟你相近背景的家庭。如果她們是你相親的對象,你會不會動心?」
「不會。」田歆不假思索地回答,神情嚴肅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是故意轉移話題,並不是真的這麼想,但我仍要告訴你。奶奶雖是病急亂投醫,可她前陣子安排的相親對象,即使及不上寧旎旎或蜜蓮,也不至於差到哪裡去。只是我心裡已有你,才會對她們不感興趣。」
佳音芳心一震,方寸間充滿難以言喻的甜蜜。田歆對她的痴迷,經過這些日子的交往早就一點一滴地融入她心田。
他從不吝惜告訴她,他是如何地戀上她,為她痴狂的。反觀自己,總是有所保留,她不由感到羞愧。
「歆……」
「噓……什麼都不用說。我了解。」他蜻蜓點水似地吻著那柔嫩的臉頰,吻著她顫動的眼睫,也吻上她香艷芳郁的唇,傳遞著他脈脈不息的情意。「我愛你,佳音。不管多久,我都願意等待,等你認為我們一起釀的愛情酒可以喝了,到時候……」他的氣息灼熱而不穩,眼神幽黯而強烈,語氣更充滿曖昧和蠱惑,「就是開瓶的時候了……」
「啊?」敢情他真的把她當成酒了?佳音又羞又氣地嬌喊:「你你……唔……」
抗議的唇再度被堵住,這次纏綿得更久,過了好幾分鐘,佳音從喘息中恢復過來,激烈的心跳撞擊出一個個愉悅、甜蜜的音符。
她傾聽著田歆的心跳聲,那裡有著與她相同的旋律,滿足地笑了起來。
「希望旎旎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怎麼又提到寧旎旎了?
田歆再遲鈍,也覺得有蹊蹺。「你為什麼對她特別感興趣?」
「有嗎?」佳音低下眼睫,支支吾吾地解釋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她是位出色鋼琴演奏家……那麼年輕又有才華……還有很好的……老師……我一向都很羨慕她……才會……總之,旎旎人很好,讓我忍不住關心她。」
「這樣嗎?」
「本來就是!」她斬釘截鐵,倏的擡起的眼眸浮著一抹挑釁。「不然你認為是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他想不出來,並決定原因不重要。
只是佳音迷濛的眼眸,不知為何竟撕扯著他的心,並在接下來的半個月,微妙地困擾著他。
***
「你說的是樂賓老師的鋼琴演奏會!」佳音激動地叫了起來,睜圓的眼眸充滿無法置信的狂喜。
「寧旎旎托蜜蓮交給我。」從來沒見過她情緒如此高昂,田歆不禁納悶佳音是對所有的音樂會都這麼熱衷,還是只有這個叫樂賓的。「她說上次見面時,你在言談間好象對她的老師十分推崇仰慕。這次樂老師應邀回來表演,她把手上剩下的四張貴賓券送給我們。」
「她真的……」熱氣在眼眶打轉,佳音的語音有些哽咽。「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田歆啞然失笑,掏出兩張入場券交到她顫動不止的小手上。「相信了吧?」
「真的是……」佳音把長方條的入場券壓在心口處,令田歆醋意陡生。
「你好象很看重這場演奏會?」他刺探地問。
「當然嘍。」佳音的情緒依然亢奮。「樂老師是馳名國際的鋼琴演奏大師。他有十幾年沒回台灣了,這次他回來,可說是音樂界的盛事。這陣子忙著期終考、工讀,等我知道他回台開演奏會的消息時,預售票全都賣光了,我還打算當天請假去現場排隊,看看可不可以買到票呢,沒想到旎旎會幫我這樣的大忙。」
「你似乎對他很挺了解……」還知道樂賓有十幾年沒回台灣。
「可不是嘛!我五歲時,媽媽就帶我去聽他的演奏會了。之後還陸續去了兩次,可惜他後來就沒有再回來了……」眉飛神舞的神情說到後來轉為惆悵,佳音緊握著入場券,含淚的目光閃爍著渴慕。
田歆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察覺到佳音與樂賓的關係不簡單。
什麼樣的媽媽會帶五歲的女兒參加鋼琴演奏會?據佳音透露,她母親是位調酒師,可不是調音師,怎會對音樂如此熱衷?
「奶奶和蜜蓮也會去嗎?」佳音悄悄眨去眼中的淚意,語音轉為活潑。
「奶奶說她年紀大了,坐太久會腰酸背疼。蜜蓮對古典音樂的興趣跟奶奶差不多,她們要我把另外兩張票給者孝。她是音樂系的學生,應該能勝任這種活動。」田歆不帶任何評論意味地回答,心裡其實在想,祖母老埋怨他沒有音樂細胞,就沒想過他的缺乏音樂細胞是遺傳誰呀!
「不曉得者孝會邀請誰去。」佳音好奇地問。
「不用擔心她。者孝要是找不到伴,我們可以叫沐仁一塊去。」
「說的是。白經理的音樂素養倒是不錯。」
「我也不差呀!」田歆抗議道。
佳音詫異地看向他,好象在說你不是「音痴」嗎?
這令他氣惱了起來,「決定跟你交往後,我開始聽莫札特的鋼琴曲了。」
「喔。」儘管對他的努力很是感動,她仍忍不住道:「可是樂老師這次演奏的是巴哈和貝多芬的曲子,沒有莫札特。」
「那有什麼不同!」他翻瞪著眼,「我又不會聽了一半跑出去,或是打酣!」
「那就好。」她掩住臉不讓他發現她在偷笑,免得他惱羞成怒。
但他還是瞧見了,眼中的氣惱迅速轉為熾熱的火焰,在佳音的叫聲笑聲中,攫住她香軟的嬌軀,展開毫不留情的懲罰,結結實實的吻住她香軟甜郁的芳唇。
***
佳音沒說錯,樂賓的鋼琴演奏會的確是樂壇的盛事,音樂廳里擠滿愛樂者,花籃快排列到入口,佳音一進來,瞪著那些花籃半晌,「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我忘了買花……」
「我已經送來兩籃花,不用再買花束吧?」田歆回答。
今晚佳音穿了一套削肩的米白色緹花及膝洋裝,唇上還點了淡淡的蜜彩,平常跟他約會,都不見她這麼盛妝打扮,令他不禁吃味了起來。
「這樣呀……」她咬了咬唇。
「我們先入座吧。」
「不用等者孝嗎?」
「她不是說要自己來嗎?還說已經找到伴,不需要沐仁充當護花使者。我倒是好奇,者孝會帶什麼人來。」
倒不是田歆低估表妹的魅力,而是從未聽過她跟誰認真了,就連她最好的朋友佳音都不確定者孝會帶男伴前來,女的則比較有可能。
但就在兩人準備入座,佳音眼尖地發現好友的身影。
「者孝到了。」
「咦?」者孝今晚難得地打扮得非常淑女,荷花邊背心搭配紫藍色的雪紡蛋糕裙,但最令田歆訝異的是她身邊的男伴。
他眨了好幾下眼,仍是那張臉沒錯,在合身的手工訂做西裝襯托下,一米八的身材更加的英挺,還有那頭挑染了幾撮咖啡金的時髦短髮,增添了那人瀟洒不羈的魅力。
「衍風?什麼時候成了古典音樂愛好者了?」他忍不住調侃好友,後者向來比防彈玻璃還要厚的俊臉忽的一紅。
「你這個音痴都能來了,我這個起碼偶爾會聽愛樂廣播電台的人,當然也可以來。」他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
「呵呵……我是為了佳音,你又是為了誰?」田歆的眼光曖昧地來回打量唐衍風和者孝。
「我們心知肚明……」唐衍風欣賞的眼光溜向好友身邊的嬌小美女,但很快轉向者孝。
後者見他眼光飄來,臉頰倏的翻紅,故意大聲地對著佳音抱怨:「明明就是草包,還威脅我帶他來!」
「威脅?」佳音大驚失色,不安地偷窺好友身邊高大英挺的男伴,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呀。她悄悄地詢問:「者孝,你有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嗎?」
既然是把柄,哪能張揚的!
者孝咳了咳,道:「快開始了,我們最好進去。」
「對對……」在佳音的連聲附和下,田歆和唐衍風護著女伴尋到座位,台上的演奏會也在不久后準時展開。
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的樂賓不僅外表給人溫文儒雅的感覺,連指下彈奏的巴哈樂章,也充份反映出這樣的性格。從容不迫的琴音令人在微醺的狀態中放鬆心神,體驗著他藉由手指傳達出來的情感。
佳音聽得如痴如醉,眼中閃動著渴慕,專註地凝視樂賓。她的每一絲情緒都看在田歆眼底,令他備感挫折。
他必須承認,對古典音樂他是大外行,雖然找了名家的樂評來惡補,但除了知道這首「郭德堡變奏曲」是巴哈寫來治療失眠症的外,沒什麼其他感受,倒是為他聽得昏昏欲睡找到最佳的借口,這本來就是一首哄人入睡的安眠曲呀。
是以,佳音為什麼聽得這樣痴迷,他窮盡腦力也想不出所以然。目光瞄向佳音身邊的者孝,發現連她都打呵欠時,心情好過了些。
除了獨奏曲外,主辦單位還安排了國內知名的小提琴家、大提琴家,與樂賓合奏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並在最後由寧旎旎上台與老師來段四手聯彈。節目的安排稱得上活潑用心,也博得台下的聽眾熱情的鼓掌,與大喊安可!
但是再華麗的盛宴,終有曲終人散的一刻。當人潮紛紛朝出口而去,佳音仍捏著手上節目表,目光戀戀不捨地望向空無一人的舞台。
「佳音,該走了。」者孝提醒她,佳音卻咬唇不語。
「怎麼了?」田歆輕聲問。
「我……」她吸了吸鼻子,眼神黯淡而凄楚,「想……」
「你想怎樣?」者孝好奇地問。
「我……可不可能要到樂老師的簽名?」她眼中充滿渴望。
「啊?」就這麼點小事,也讓她猶豫了半天,者孝真是服了她。「我們去後台找旎旎!她是樂老師的愛徒,一定幫得上忙。」
音樂廳的後台對兩人可說是熟門熟路,之前有好幾位師長在這裡開過演奏會,她們曾跟隨學長們來幫忙。
不一會兒功夫,四人就來到後台入口的走廊,看見寧旎旎正與人說著話,者孝朝她打招呼。
「旎旎!」
「失陪一下。」她向同伴告了聲罪,迎了過來。「者孝,佳音,田大哥。」
由於沒見過唐衍風,旎旎只胡亂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還擔心你們先走了,偏偏我這邊走不開,沒法子過去打招呼。」
「我們不是自己來了嗎?」者孝笑嘻嘻道,「佳音是樂老師的樂迷,想跟樂老師要簽名,可以嗎?」
「我有帶樂老師灌錄的CD,我……」佳音的聲音因太過渴望而微微顫抖。
「沒問題。」旎旎毫不推辭,不顧田歆灼灼逼人的不悅眼神,藕臂親昵地搭在佳音肩上,俯視向她的藍眸熠熠閃亮著某種期待的光芒。「我帶你去見老師。」
一行人走進後台的休息室,佳音氤氳著薄霧的視線捕捉到被好幾個人圍著說話的樂賓,心跳和呼吸不自主地急促了起來。
旎旎放開她,朝樂賓走去,嘴巴迅速張合,不知道說了什麼,樂賓的神情微微怔了怔,緩緩地轉向他們。
彷佛像電影的慢動作,時間被一格一格地放出來,當四道相似的眼神相遇,空氣中激蕩出某種無形的電流。佳音呼吸一窒,灼熱的液體化成一顆晶瑩無法控制地滾出眼眶。
「你……」樂賓在錯愕中,大步走近,看見她眼角的淚,心裡跟著發酸,某種動人魂魄的灼烈情緒在方寸間翻騰。
「老師,這位是我的朋友包佳音小姐。她想請您簽名……」
包佳音!
這三個字像枚鑰匙,開啟了藏在遙遠記憶里的情感,大大地撼動了他。
「將來生女兒,我要取名包佳音,就是報佳音的意思!」銀鈴般的笑聲彷佛仍在耳邊迴響。
「就算要叫佳音,也應該叫樂佳音,怎麼可以叫包佳音!」
「可是包佳音比較好聽。」那聲音撒嬌地說,「好啦,女兒姓包,兒子再跟你姓嘛。」
「你喔……」
然而,等不及有兒子或女兒出世,他們就分開了;若不是今天遇到這個叫「包佳音」的女孩,沈封的往事很難再開啟。
巧合嗎?
還是……
他忍不住端詳起眼前的女孩,這張盈滿孺慕之情的粉柔臉蛋似曾相識,他見過她,在一個遙遠的夢境里見過吧?
那個他瘋狂愛過,卻也是他今生辜負最深的女子。
當兩張容顏在腦中重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且不確定地響起:「包秀昔是你什麼人?」
佳音愕然抽泣出聲,掩住嘴,不敢置信地瞪視著樂賓,視線茫然中,臉上濕熱了一片。
「我們需要談一談。」
***
這裡是樂賓下榻的飯店套房,除了佳音外,其他人都被寧旎旎請到相鄰的房間等待。
無數的疑問懸宕在他們心中,然而,樂賓心裡的疑惑又豈比他們少呢!
他定定地注視著面前一語不發的女孩,忍不住開口詢問:「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曉得說什麼,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她訝異地擡起眼,濕潤的眼眸閃爍出某種動人的情緒,緋櫻般的紅唇苦澀地彎起,「都有吧。」
「你認識包秀昔吧?」他心一緊。
「嗯。」她輕輕點個頭,先前洶湧的情緒逐漸平復,「她是我母親。」
「所以……」樂賓激動了起來,「你知道我是……」
「媽媽跟我提過您的事。」她提起勇氣看進他眼裡,「五歲時,媽媽還帶我去你的演奏會……」
「我不知道!當時她為何不……」
「媽媽說您很有才華,而她是您成為一名成功的鋼琴演奏家的絆腳石。她不願意阻礙您,所以沒去找您。」
「她真的這麼說?」樂賓這才發覺自己傷害秀昔有多深,她竟對當年的氣話耿耿於心,「所以她不肯告訴我你的事,她恨我……」
「不是這樣的。」佳音猛力地搖頭,「媽媽沒有恨您。她是在您們離婚後,才發現有我。當時您已經跟祖父母移民到美國,她連絡不上您。後來您回來開演奏會,身邊已經有了未婚妻,媽媽才決定不打擾您。」
「是我負了她。」樂賓悔恨不已,「不該把生活上的不順遂全都責怪她,才會導致……離婚。天呀,如果我早知道……」
「媽媽說您們都太年輕了,如果要說有錯,兩個都有錯,怪不得誰。」
「她總是這麼善良。」樂賓喃喃道,「就算我負了她,還是不忍心怪我……可是我不能不怪自己呀。如果不是我太自私,秀昔和你……我無法想象你們這些年來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以為她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佳音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道:「我們過得很好。媽媽一直很堅強,生下我后,她在朋友的幫助下,學得了一技之長,在南部的飯店PUB里當調酒師。後來,她認識繼父……」
「她……再婚了?」樂賓顯得錯愕。
「嗯。」佳音點頭響應,「我八歲時,她嫁給了繼父。」
「她……他們……」他感到喉頭乾澀了起來,連忙拿起咖啡桌上的礦泉水灌了一口。「過得好嗎?」
「很好。繼父很尊重媽媽,也很疼我。去年媽媽乳癌開刀……」
「乳癌?」他聽得膽戰心驚。
「您放心。」她甜甜一笑,「幸好發現得早,已經沒事了。總之,在媽媽發病後,繼父便辭去了飯店的主廚工作,後來帶著媽媽到台東開了家香草園,有民宿和餐廳。經過一年的休養,媽媽的氣色好多了。」
「這樣呀……」聽起來是個很好的男人,樂賓知道他應該為秀昔能找到這麼好的歸宿高興,也為佳音能有個疼惜她的繼父慶幸。然而,相對於自己婚姻路上的屢屢觸礁,心情不由感到苦澀。
「您過得應該很好吧?我不時從國外的樂壇雜誌看到您的報導,您的演奏事業越來越成功,還有您灌錄的唱片……我買了不少喔。這次承蒙旎旎致贈入場券……我本來是要買的,可是太熱門了,排不到票,幸好旎旎送我,才有機會來聆聽您的演出。我帶了CD來,想要您的簽名……」
「你到後台找我,就為了這個?」樂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不是為了認我?」
佳音訝異地看進他眼裡,在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看見落寞,和一絲絲的氣憤,不禁有些心虛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是說,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如果跑去跟您說我是您的女兒,您會不會以為我是瘋子……」
「我幾乎在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他反駁道,「雖然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個女兒,但我記得秀昔曾說過,生女兒要叫包佳音……」
「對不起……」佳音頓時感到羞愧,樂賓對她母親的牽挂,顯然高出她們的想象。「者孝總是說,我想的太多了。但這種事……我不希望造成您的困擾,讓您的家人……」
「我的家人……」這話聽起來竟是這樣的刺耳呀,樂賓忍住方寸間那股剜心的寂寞,淡淡地回答:「早就沒了。除了你,我的女兒外,我再沒有其他的家人了。」
「啊?」佳音萬萬想不到情況會這樣,她和母親一直以為生身之父的家庭美滿,她在看音樂雜誌時,也從來沒看過他私人的消息。「我很遺憾……」
「那是我自找的……」他凄然地一笑,望著獨生女兒,紛亂的心緒奇異地平靜了下來。「現在我有家人了,或許還該感謝老天爺。」
「呃……」佳音睜大眼眸,不知該怎麼回答,她並沒有仔細想過要去認這個父親,及認了后怎麼樣之類的呀。
樂賓也不逼她,以閑聊的語氣說:「陪著你的三位朋友中,有兩個男的,其中一個是你男朋友嗎?」
佳音登時羞紅臉,怯怯地點頭道:「嗯。田歆他……嗯,我們在交往……」
「我看他的眼神可不僅如此。如果不是你另兩位朋友拉住他,他是絕計不肯讓我們獨處的。」他猜疑道。
「他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佳音為田歆辯護。
「嗯。」樂賓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向佳音秀氣的手,一道閃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眉頭一皺。「那枚戒指……」
「喔……」佳音本能地藏起手,在父親執著的眼光下,只好回答:「他送我的。」
樂賓的眉頭皺得更緊,這表示兩人的關係不僅交往而已。但他沒繼續問下去,瞅著愛女臊紅的臉蛋許久后,他再度開口:「我想去探望你母親。」
佳音一怔,隨即點頭,「我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