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徐州處理完慕容悠的事後,慕容真終於來到南京城。

「你不知道?」

富豐票號裡頭傳來慕容真毫不遏抑的怒吼聲,掌柜顫巍巍地互搓雙手,一副如臨大敵的駭狀,額上的汗水成串滑落,不是因為天候太熱,而是因為眼前的慕容三爺向來脾氣不佳。

「三爺,當時是二爺的貼侍帶著一位姑娘上門兌銀,我一時之間也沒問清二爺的下榻之所,再者,那都已經是年前的事了。」

「年前的事?!」慕容真不由瞪大眼,繼而瞇起了眼,緩緩地瞪向身旁正準備開溜的貼侍。「掠影,你打算上哪去?過來給我把話說清楚!為何掌柜的說,這事是年前的事?」

混蛋東西,居然敢誆他!

是他待他太好,讓恃寵而驕了不成?

「呃,三爺,你彆氣,其實這消息是從別家商行打探來的,也沒人同我說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而三爺又急著想知道二爺的行蹤,所以我就隨口提起。」這能怪他嗎?

「你--」都什麼當頭了,他還能狡辯?

「三爺、三爺,你冷靜一點,凡經過必留下痕迹,這好歹是條線索,是不?」掠影努力地勸說著。

慕容真聞言,微挑起眉,回頭問著掌柜,「你知不知道同吹影一道進票號的姑娘是誰?」

「這個嘛……」掌柜進出一身冷汗,圓滾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慄。「那一日,我碰巧不在票號,所以也不清楚狀況。」

「你不在這兒?你是死到哪兒去了?難道你不知道身為掌柜,不得擅離嗎?」慕容真毫不客氣地暴吼著。

走過之後,留下什麼痕迹來著?

根本就是木頭、根本就是豬,竟然來個一問三不知!

「那姑娘好像是西門姑娘。」突地一旁有人小小聲地說著。

聞言,數隻眼睛猛地朝聲音來源盯去,瞧見開口的人是自傢伙計,掌柜的忙跑過去一把將他拉到前頭。

「快,把事情說清楚一點!」

夥計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開口,「我瞧見了那姑娘,長得挺像西門姑娘。」

「西門姑娘?」就這樣?

「西門家在南京城倒也頗有名氣,年前還貼了告示,熱鬧地辦了不少花樣。」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城東的西門家。」慕容真驀地擊掌。

夥計不禁微愣,方要開口,卻見他隨即揚聲道:「走,咱們現下就立即趕到城東的西門家!」

話落,主僕兩人隨即如風般地離開富豐票號。

只見夥計依舊欲言又止地睇著大門外頭,掌柜的抹了抹一頭冷汗,沒好氣地道:「還瞧什麼瞧?不趕緊幹活去?」

「可是三爺他好像搞錯地方了。」他說的不是城東的西門家,而是……

「去去去,你別以為方才替我解了圍,現下就不用幹活了!」

掌柜沒好氣地趕著他入內,壓根不管他說了什麼,夥計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決定這一回要躲得遠遠的,就算改日聽到三爺的咆哮聲,他也絕對不會再管閑事了。

城東秋延街西門書肆

書肆里空空無人,就連守店的夥計都忍不住打起盹來,而門外,一抹纖細的身影沒發出半點聲響地踏進書肆里,不動聲色地走到夥計面前。

「小劉?」她輕喚著,水眸如刀地瞪著睡意正濃的夥計。

等半晌,依計即縴手一探,毫不客氣地捏起夥計的耳朵。

「啊--」殺豬似的哀嚎響徹雲霄,隱沒在門外熙熙攘攘的人潮喧囂聲中。

「啊什麼啊?本小姐還沒找你算帳,你倒是先叫得鬼哭神號來著,怎麼?是想要教外頭的人以為本小姐苛待你了?」西門祖瞇起灧灧水眸,縴手扠在柳腰上,儘管神情苛薄、舉止無情,但盛怒中的粉顏卻依舊美得教人屏息。

「小姐……」夥計忙閉上嘴。

「你好大的膽子,誰要你在守店時打盹的?你就不怕在你打盹時,店裡的東西便教人給偷光了?到時候你賠得起嗎?」西門祖愈說愈氣,擰在他耳朵上的力道不減反增。「再說,就算沒客人,難道你就不會自動自發地洒掃店門嗎?你以為你每日打盹便能夠領餉?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就說了,店裡的生意每況愈下,肯定是和守店門的夥計有關,如今真是教她抓到尾巴了,瞧他怎麼說!

「小,小姐,痛……」夥計吃痛地低喊著,「這店已經好久沒有客人上門了,店門擦得再亮也沒用,大夥閃都來不及了,誰還會來偷東西?」

「你說什麼?!」聲音微尖,手勁跟著上揚。

「啊啊啊--」

「你要是膽敢再胡說,信不信本小姐要你立刻回家吃自己?」西門祖嫌煩地甩開他,一腳將他踹離座位。

夥計趕忙逃到一旁,揉著快要掉落的紅脹耳朵,很小聲地說:「又不是我說的,是外頭的人都這麼說。」

西門府鬧鬼,早在多年前便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啊!又不是現下才知道。

可鬧鬼歸鬧鬼,西門書肆畢竟是南京第一大書肆,每逢出書之日,或是新紙稿出世之日,店裡總是會湧現人潮,可熱鬧的光景也只有那麼一天;過後,隨即又回復到原本的清冷狀態中。

「你說什麼?!」西門祖美眸瞪去,柔荑指向門外,毫不客氣地道:「滾,現下立即滾,到帳房領了餉就給我滾遠一點,要我再瞧見你一回,非得要修理你一回不可!」

「妳囂張什麼?!真以為老子是紙紮的老虎啊!」夥計也發火了,惡狠狠地走近她。「以往看在妳是女流之輩的份上,所以不同妳計較,可現下老子不幹了,妳別以為--啊--」

不等他話說完,西門祖一把抓起他往門外丟去。

「下輩子吧你!」她朝外啐了聲,瞧外頭熙來攘往的人潮,突地打住腳步,個個對她露出了驚詫眼光,還不忘伸出手指指點點,她不禁微收斂惱火,努力地揚起笑意。

然而,外頭的人絲毫不領情,隨即在西門書肆前分成東西向,個個頭也不回、飛也似地逃開。

一眨眼工夫,西門書肆前,殘影不存,空空如也。

感覺上,門前像是有條河道,東邊的人不往西走,西邊的人不往東走,從此在門前劃成一條陰陽之道。

西門祖見狀,恨恨地瞇起美眸,沒好氣地啐道:「見鬼啦?!」

這是怎麼著?見她猶若見鬼,她西門祖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教街坊鄰居這般怕她來著?

莫名其妙。老是推些莫須有的罪名給她,混蛋,簡直是氣死她了。

「祖兒,妳不做生意,也別害了我呀!」對面糕餅鋪子的老闆段其秀,一臉哀怨地道。

「關我什麼事啊?他們不上你鋪子,又是我的錯了?」西門祖擺了擺手,自顧自地走回店內,壓根不睬青梅竹馬的段其秀。

一屁股坐在櫃檯內,她忿忿不平地瞪向書架。

這書肆里,舉凡文房四寶樣樣皆備,甚至連古玩都有,就連藏書都是南京城最富盛名的,以往風光時門庭若市,一整天下來,連門檻都快要被上門的客人給踩爛了。然而今非昔比,打從十多年前西門府傳出鬧鬼之說,書肆的盛景不再,一個月里就唯有那麼幾日稍具規模,其餘的日子皆像今日一般冷清。

雖說幾日的買賣便抵得過書肆數個月的開銷,可她心裡就是不舒服透頂。

更何況,鬧鬼的是西門府,又不是書肆,那些莫名其妙的文人上門還非得要成群結伴不可,好似一人落單之後,便會命喪西門書肆似的。

真是太氣人、太氣人了!

儘管這事情演變至此淵源已久,可她還是一肚子的氣,壓根不能理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話再說回來,西門府鬧鬼也不過是傳聞罷了,她在府里長大,什麼玩意兒都沒瞧見過,究竟是哪些混蛋在造謠生事來著?

要是讓她逮著,非押進官府,還她西門家清白不可!

「祖兒。」

聞聲,西門祖微抬眼,瞧見是兄長,隨即理也不理地斂下眼。

「祖兒妹子,我在叫妳啊!」西門光嘻皮笑臉地道。

「沒聽見。」

「我是妳兄長耶。」他一臉哀怨。

「是嗎?我一直以為西門家就只有我一個,要不怎麼所有的事都只落在我身上?」她皮笑肉不笑的說,微抬的目光又冷又冽。

見狀,西門光不禁更加放軟姿態。

「妹子……」

「滾!」她毫不客氣。

「妹子,再幫我一回吧,要不妳大哥我的手會被人砍掉的。」

「哦?砍掉你一隻手便能夠抵債,倒還挺划得來的。」

「祖兒!」真要見死不救啊?

「大哥,我拜託你,別真以為爹留下來的產業是挖不完的金山!你成天遊手好閒,不管店鋪便罷,還奢糜成性,整個南京城的花樓都快成了你的後宮了,這樣你還不滿足,居然還敢上賭坊,你是打算要逼死我不成?」

他要是再不改改日擲千金的惡習,早晚她會翻臉不認人!

「祖兒,最後一回了,妳相信我吧!」西門光的俊臉扁出一臉哀怨。

「大哥,你已經說了好多次的最後一回了,你要我怎麼信你?」揉了揉發疼的額際,她狠下心不再瞧他會惹她心軟的嘴臉。

不成、不成,這一回絕對不能再著了他的道。

不把心狠下,可就不知道這一回還要教大哥給拿走多少銀票。

「祖兒……」

西門祖摀起耳朵、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企圖徹底地漠視他,卻突地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教她不由轉身探去。

「就是這裡了。」

「三爺,你怎會知道是這裡?」

「嘖,虧你同我跑了那麼久的江南之地,居然不知道南京西門府。」慕容真搖了搖頭,徑自踏進書肆裡頭。

「可依我瞧,這家書肆倒不怎麼了得。」瞧,裡頭沒有半個人,太不尋常了。

「嘖,你又懂什麼了?」慕容真如入無人之地,徑自走到古玩架邊。「瞧,這件件都是寶貝,儘管叫價不是挺高,但質地不差,雕功也算精細,也夠那群附庸風雅的文人收藏品玩了。」

「是嗎?」掠影壓根沒將心思擺在古玩上頭,反倒是打量起四周,突見櫃檯旁有人。「三爺,有人。」

慕容真聞言,回頭探去。

「妹子,今兒個有出書嗎?」西門光一愣一愣地問。

「不……」

「還是,今兒個有新的箋紙?」

「沒有。」

「那為什麼會有人在這當頭踏進店裡?」

「不知道。」問她為什麼?就連她也納悶不已哩!

西門祖傻愣地睇著慕容真緩緩走到她面前,他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配上懸膽鼻、厚菱唇,其神飛揚,嚴而不惡,姿態傲岸華貴,卻又不顯富貴逼人,裝扮簡單大方卻又瞧得出衣質精美。

她不著痕迹地打量眼前的男子,立即明白他肯定是名門之後,要不就是富賈之子。

而且肯定是外地人。

要不,他不會在這當頭出現在店鋪里。

只是這人在哪見過啊?怎會覺得有些眼熟?而她又怎會對一個外地人覺得眼熟?

「姑娘,在下慕容真,敢問慕容涼現下在何處?」走到櫃檯邊,慕容真問得溫文儒雅,萬般客氣。

西門祖一愣,微挑起柳眉。「誰是慕容涼?」

這人是走錯地方,問錯人了吧!

慕容真聞言,驚詫不亞於她。「妳不認識慕容涼?」

「不認識。」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任何來過店裡的客人,只要見過面、知道名字,她不可能不記得。

不過,似乎在哪兒聽誰提起過有個姓慕容的人,但到底叫不叫慕容涼,可就沒個準兒了。

「妳真不認識?」他再開口時,額際可見青筋微露。

那混蛋掌柜一問三不知便罷,但那混蛋夥計可真是不想活了,居然敢誰他,隨便找個人搪塞?!

好樣的,他死定了,他絕對死定了!

膽敢在這當頭戲弄他的人,他一個也不放過!

「我是不認識,但若是你再說得明白一些,也許我能夠幫得上忙。」瞧他臉色微變,她猜他八成是急欲找這個人吧!

「說明白點?」要怎麼說,才能再明白一點?

「說說那人的身份、容貌長相、到此地做什麼,就算我不認識,也許我能夠請人幫忙。」西門祖難得大發善心,捺著性子同他閑聊。

當然,她會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只因這人橫看、豎看都像是富貴人家,與他交好,甚至能賣他一個人情,無論如何,怎麼說往後都是大有好處。

畢竟她是商人啊,在商言商,沒有利字擺在前頭的事,她不會傻乾的。

「哦?」慕容真心裡立即對她升了幾許好感。「那人是我二哥,他是有事出了一趟遠門,聽說有人拿了他的手簡到南京富豐票號提領銀票,所以我猜他定是在南京,而我一路追來,到票號一問,只聽裡頭夥計說,上門兌銀的人是我二哥的貼侍和一位西門姑娘,而據我所知,南京最富盛名的就是城東的西門府了,所以我便往這兒來了。」

「不是我。」西門祖簡潔有力地直接道。

「嗄?」

「但我大概知曉是誰了。」而她也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誰了。

年前,她的笨蛋堂妹弄了個噱頭引來不少求親人潮,聽說其中一位就姓慕容,而那個姓慕容的還并吞了一間錢莊,後來兩人還當真成了親。

哼,瞧瞧,堂妹她多大的福氣啊!因為一個爛噱頭,引來了一位打淮陽來的富賈,甚至救了她的破墨行,讓她墨寶閣的生意在短短數日間一日千里,她何德何能有此福氣?

不過,也許自己也有意想不到的福氣。

她不需要依靠良人,只消帶給她商利即可。

「誰?」慕容真急問。

西門祖不動聲色地道:「慕容公子,你是打淮陽來的?」

「妳知道?」他微愕。

很好,那就對了。

「你要找的人已經不在南京城了。」

「嗄?」現下是怎麼著,她能不能別老是一段一段地說?

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吧,別讓他一顆心直懸著,難受極了。

「你要找的西門姑娘不是我,而是我堂妹。蒙慕容公子瞧得起,但在南京城享富盛名的,卻不只有我西門家。」

「那妳堂妹現在人呢?」

「聽說上個月同那位慕容公子走了。」念弦和那位姓慕容的公子已經成了南京城茶餘飯後的話題,她曾聽人說,念弦是同那位公子一道走了,至於到底是去哪,她可就不清楚了。

「知道他們上哪了?」趕緊告訴他,他可以再追。

不過是上個月方走,快馬加鞭,他肯定追得上。

只是,二哥要走,幹麼要帶個人走?

「我不清楚,但若是慕容公子急欲知道,我倒是可以帶你到墨寶閣問個清楚。」她笑得水眸生媚光。

大魚靠岸,她要是不將他撈上岸,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西門光在旁瞧得一愣一愣的,自家妹子難得的媚態,更是教他直打哆嗦。

有鬼,肯定有鬼,他還是閃遠一點好了。

「大哥,別走,替我看著店,我帶慕容公子到念弦家裡走走。」西門祖回頭冷瞪兄長一眼,再面向慕容真時,美顏儘是媚惑眾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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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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