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章
七日後,耶律沅正準備回京,忽然有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之後便一直在營帳中未出來。耶律赦等在外面候命,半晌召見耶律赦,他一進去,便看見耶律沅背著手,身上似乎出震怒。
耶律赦暗訝,這是怎麼回事?
耶律沅忽的轉回頭,指著桌上一本奏摺,「你自己看。」
耶律赦拿起奏摺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這件事大王已經知道了,他們為何這般胡言亂編。」
耶律沅道,「終歸是你錯了在先。」
耶律赦點頭道,「是臣有錯。臣願受罰。」
「如今幾個大臣聯名上奏,那些人往日都是你的對頭冤家,也不肯輕易放過你。你先歇十五日,待朕說服他們。」
這是革職查辦了?
耶律赦面色一沉,心情少許沉重。他沒有想到僅因為何霆來此,竟引起這麼大的風波。轉念又想,或許自己平時是鋒芒太露,叫他們感到擔心了。從前就有他擁兵自重的傳言,如今私會敵軍前鋒,他們豈不能這些事來大做文章?從前尚有皇帝保他,如今呢?
大王本身就缺乏安全感,這天下就怕被誰奪了去,如今有人這樣參一本,又他親口承認何霆來過,心裡大約多少有些忌憚。心裡有些寂寥,耶律赦抱了抱拳說道,「是。臣遵旨。」
耶律沅拍著他的肩膀,沒有說話,只是沉重地嘆息兩聲。
然而這嘆息,是什麼意思,耶律赦也不想去追究了。
耶律赦也不久留,立刻離營。鍾毓跟隨出來,雖然不知道生了什麼事,但他有這種直覺,將軍若是走了,想必就不回來了。耶律赦道,「別跟來,在營里好好待著。」
鍾毓不問,但點了點頭,沒有再跟上。
耶律赦駕馬回家,忽然有一種釋然的輕鬆。其實他也想卸下重擔過一過無憂的日子。前半生,不是在孤苦便是在這馬背與戰場渡過,蠅營狗苟,戎馬半生,喘一口氣都嫌累。如今好了,總算能歇上一歇了。
回到家裡,頓時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襲上心頭。累了倦了,終究還是家的感覺最好。染曉霜迎面跑來,「怎麼了?這幾日也不歸家,還以為生了什麼事呢?」
「沒。」他笑笑,驀地將她抱了起來,像抱耶律駿那般。身體陡然騰空,染曉霜尖叫了聲,低頭對上他的雙目,「不要抱這麼高。放我下來……」
耶律赦嘿嘿笑了兩聲,就這樣抱著走,幾個家丁丫頭都盯著他們笑,曉霜捶了他一下,「還不下來,人家都看到了。」
「那有何關係,你是我的娘子,難道抱也不能抱?」
曉霜羞得滿臉通紅,捶打著他見他都不放開,只好隨他去了。到院子里遇到拉姑抱著耶律駿。拉姑抿著嘴兒笑,耶律駿一看卻急了,整個人伸過去要曉霜抱。耶律赦抱著曉霜到一邊,耶律駿哇得一聲哭了起來,「娘,娘……」
大伙兒全都笑了起來。「小駿兒還吃醋呢!」
耶律赦放曉霜下來,不禁也笑道。「再抱一下子,兒子要找我拚命了。」
曉霜也是忍俊不禁,把耶律駿接在懷裡輕輕拍著。小傢伙一到她懷裡就不哭了,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小手還在他的後背輕輕拍,怕她被奪走了似的。
耶律赦走過來摟著他們倆,這樣寧靜的幸福,不是他前半生最想要的么?多出一些時間來陪他們,也未嘗不好。他如此想著,心裡那點沮喪陰鬱便消失大半。仕途本就不會永遠順利,他前幾年急劇上位,多少人眼紅著呢。現在別人該偷著樂了。
朝廷里爭來斗去,真是沒意思。
晚上在房裡,染曉霜說,「你有心事。」
耶律赦攬著她在胸前,聞著她身上的馨香。「還是你最懂我。」
「生了什麼事?」
耶律赦沒說,只道:「你說我若不當將軍了可好不好?」
染曉霜笑,「好呀!如此我便就不用擔心你不回來時會是去了哪裡,是否遇上敵人了。」
耶律赦莞爾,「那你就不再是將軍夫人了。」
「那有何關係呢?」染曉霜道,「嫁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這頭銜。」
耶律赦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玩著她的頭。染曉霜見他不欲說,也不強求,他想說時,自然會對她講的。耶律赦說,「若我當真不當將軍了,我們去江南吧。」
「嗯?」她疑惑地看著他。
「江南是你們生長的地方,那兒氣候溫暖濕潤,駿兒過冬也容易些,這兒實在乾冷。再者,岳父嘴裡不說,其實是想回去的。我們只找個小地方過活,這些年積攢的銀錢夠我們過日子的,再做些小買賣,生活無憂,你再生兩三個孩子,我們的生活豈不美好無憂?」
染曉霜望著他,「當真的生了什麼事嗎?」雖然記憶不在了,但這點直覺還有。
「也沒什麼。只是忽然倦了,不若生活自在的好。」
曉霜笑眯眯地點頭,「只要你覺得好,我們就去那兒。人生短暫數十年,還需得過自在了,若現在的日子與你而言是煎熬,我們離開也很好。。」
耶律赦點了點頭。
如果他還在軍營繼續待下去,指不定會有更多風波起來。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便罷了。若有一天,國家還需要他,他再報國不遲,現在還是退開來吧。
放棄這麼多年已經習慣的東西,心裡未必沒有失落的。
他躺在床上,曉霜都睡著了,然而他還沒有睡。睜著眼睛,忽然半夜外面有異響,他忙追出去,只看見一個黑影翻屋頂而逃,緊接著染成業跑了出來,「小賊!竟敢到我屋子裡去偷東西!」
耶律赦詫異道,「可曾丟了什麼沒有?」
「那倒沒有。」染成業搖道,「如今的賊也忒張狂了,我在屋子裡睡覺呢,竟就跑來四處翻。放桌的銀錢卻又不動。」
耶律赦眸光一動。
原來如此!這個賊分明不是沖著錢來的。是耶律沅派的人吧?原來耶律沅不信他的說辭,不相信玉水滴當真的不在他們身邊了。耶律赦頓時感到一陣落寞。被人不信任的感覺,無比失澆。也罷,也罷。連信任都沒有,留著還有什麼意思?如此反覆一想,才覺得一切都釋然了。
他溫聲和染成業說,「岳父大人,你可想回江南?我們,回江南吧。」
染成業怔怔地看著他,終究是個明白人,皺眉道,「那個東西影響到你仕途了?」
「也不盡然如此。」
染成業半晌才點頭,「我明白了。我是想回江南,若你們一塊兒去,那就更好了。」
耶律赦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房。這一回,他一沾枕頭便睡著了。曉霜分明知道他有心事,但又不好多問,只想等著他親自吐露。
連著幾日是他都在家,曉霜和駿兒自是高興,他們極少能在一起這麼多天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讓曉霜覺得溫暖,有他在的地方,她更覺得安全。記憶雖然沒有了,但她卻,她現在出奇地依賴他。
「你不去軍營了嗎?」這天午後出來散步時,曉霜問他。】
「要的。只是時間問題。」
「哦,」她怔怔地,「我還以為你那晚說的不當將軍了是真的。」
耶律赦摸著她的頭,「感到失望了?」
曉霜笑了笑,「有一點。若你不當將軍,我們的日子過得也簡單些。在皇帝面前當差,總是不那麼安全的。」
耶律赦攬著她嘆息,「你是期待回江南的,對不對?」
「有你在的地方,哪裡都可以。」
他笑了。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幾日後,他回軍營,而耶律沅卻已經回朝了。耶律赦回來和曉霜說準備進京一趟,順便帶她四處走走,欣賞大遼風光。
「可駿兒怎麼辦?」曉霜有些放心不下。
拉姑忙說:「你們只管去,駿兒我來照料便是了。」
曉霜仍然猶豫。她離開兒子已經一年,要再離開一陣子,還真有些捨不得。但看耶律赦孤身一人要前往京城,又怕他有事,權衡了下,還是決定陪他同去。夫妻二人準備了些物品,次日便動身出了。
抱著耶律駿親了又親,曉霜才捨得出門。
染曉霜坐於馬上,和耶律赦共騎。她回頭看,正巧碰到他的鼻子。「你進京是準備請辭么?」
耶律赦點了點頭,「對。」
染曉霜若有所思,繼而莞爾。
「你可高興?」
「高興。但,你高興么?」
「我也高興的。」
「那便好。我就怕你有委屈。」
「傻子,我能有什麼委屈?我是大男人。誰還能委屈了我?」
說得曉霜笑了。
兩人走走停停,以前從未有這般輕鬆心境可以看人生。邊走邊玩,倒一點也不覺得費勁。耶律赦想到從前曉霜逃跑,他一次又一次追她回來。那時他也確實逼她太緊,嚴沁珠也待她不好。想到這裡,胸口驀地一疼。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定當好好珍惜她,再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他如此想著,收緊了手臂。曉霜回頭看著他,「怎麼了?」
「想起從前的事。曉霜,你會不會怨我?」
「怨你什麼?」
「沒什麼。」耶律赦一笑,遮掩過去了。畢竟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們現在很幸福,在成親的時候,她也是高高興興的嫁與他的。這樣,就可以了。
到達京城后,耶律赦本想把曉霜放在客棧,想想不妥當,索性將她帶進宮。曉霜看著壯闊森嚴的皇后,恍如一夢。這兒自己真的來過么?真的在這裡生過那麼多事?真的在這裡認識的景媛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她努力地尋找一些熟悉的痕迹,可是沒有,入目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這威嚴的大殿,雄偉的建築,甚至連一個個挺直得和被風化了似的人,她一個都不認得。
由太監通報之後,等著耶律沅召見。耶律赦看著曉霜,「你在這裡住過將近兩個月時間。」
她只東張西望著。
耶律赦拉著她的手,直到內侍過來傳:「大王宣耶律將軍覲見。」
他拉著曉霜的手一步步走進耶律赦的書房。
耶律沅自那年後就沒有再見過染曉霜。這麼久沒見,她除了變得更瘦之外,仍是那麼美麗。他笑看耶律赦,「將軍好福氣。」
耶律赦淡淡笑了笑,忽然有太監出來說,「皇後娘娘找將軍夫人進內小敘。」
耶律赦眼裡不經意閃過一絲憂慮。曉霜和皇后之間有什麼好敘的?但皇后的旨意又不可不領,心想著這麼明著宣她覲見,必也不能對她怎麼樣,才和曉霜說:「去吧。」
耶律沅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曉霜好歹在宮裡待過一陣,皇后時不時還念起她來呢。」
耶律赦點了點頭,和耶律沅道,「臣此次來,是懇請大王……」
他們後面說的話,曉霜沒聽到。她跟在太監身後走向後宮,曲折迴廊穿過,停在假山亭石之前。前面一處亭子,四周是池塘,裡面卻只幾尾魚游來游去。亭子里一個庸容華貴的女子端坐,曉霜料想她就是皇後娘娘了,上前拜了一拜。「參見娘娘。」
皇后笑眯眯攙起她。「妹妹多禮了。」
「妹妹二字,民女萬不敢當。」染曉霜說。
「你曾在宮中待過二月,也算是這個皇宮裡的一份子呢。」
曉霜不好意思地笑道,「一年前民女出了些意外,回家后什麼也記不得了,實在對不住皇后。」
「什麼都記不得了?」
「是。」曉霜道,「連丈夫兒子都給忘了。」
皇后吃了一驚。但隨即點了點頭,「現在總算回到他們身邊,也算是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