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個仲夏的夜晚,幽靜的山坡上到處是飛舞的螢火蟲;同時這也是個生意盎然、萬物低喃的夜晚。
月娘灑下一片銀亮,柔柔地輕撫著這山坡。
山腳下的層層房舍也燃起點點燈光,彷佛在和這靜月的光彩互相呼應似的;夜,既清涼又舒適。
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追逐著一隻兔子上了山坡,就在他飛身要撲上的同時,那兔子卻突然跳入了草叢中,消失不見。
那小男孩懊惱地叫了一聲,黑色晶亮的大眼裡充滿了失望。
「討厭,怎麼突然不見了?」
「你是誰呀?」一個稚嫩甜美的女聲怯怯響起,男孩嚇了一跳,轉過身來。
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綁著兩根烏黑油亮辮子,有著一雙天真的黑色杏眸和嬌艷小嘴的小女孩。
她眨了眨眼睛,眸光內透露著好奇。
「妳又是誰?」男孩生得濃眉大眼,稚氣的臉龐上卻有著帥氣的線條,可以想見長大後會是個多麼英俊勁健的男人。
小女孩側著頭輕輕一笑,「我先問你的,你不先回答我嗎?」
「我叫韋時濤。」他頭一昂,頗有幾分自負的意味。
小女孩有些艱澀地重複了一遍,「怎麼寫啊?」
「時間的時,海濤的濤。」他斜睨著她,「妳不會寫吧?」
小女孩有些慚愧地低頭道:「我還沒有上學。」
「我已經國小四年級了。」男孩得意非常。
「哇,好厲害喔!學校好玩嗎?」小女孩看著他,大眼睛里滿是崇拜。
「學校是拿來求學問,不是拿來玩的。」男孩有模有樣地道,滿意地在她眼裹看到了敬意。
「噢。」小女孩的臉龐突然黯了下來,「我真想去上學,可是……」
「可是什麼?」
小女孩坐了下來,眼底有一抹和年齡不相稱的愁色,「我跟著爸爸東跑西
跑的,根本沒有時間去學校讀書。再說,我們家很窮……」
「妳真可憐。」男孩想起了自己的家:教人武術的父親和開裁縫班的母親……他們家雖不富貴,卻幸福殷實。
小女孩玩著地上的碎石子,在幽亮的月光下,她小巧精緻的臉蛋如白玉般晶瑩剔透。
男孩沒來由的一陣心疼,他倏地站了起來,大聲地對她說:「我們不要說這些了。妳會不會爬樹?從樹上望出去的風景很好喔!」
「爬樹?我不會。」可是聽起來很有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
「沒關係,我幫妳。從上面可以看到山腳下的房子,還可以看到大海,很漂亮的。」
男孩自告奮勇地拉起她的小手,然而那柔軟的觸感卻隨著血液傳導至他的心頭,男孩驀地心跳加速起來。
幸好夜晚看得並不甚清楚,他低頭掩飾著自己的羞色,急急地拉著她就往樹的方向跑。
小女孩心怦怦跳著,咬著粉唇跟隨在他身後……他的背影在她的面前,看起來是那麼地高大,那麼地安全。
小女孩突然感覺到,這個帥氣聰明的大哥哥可以保護她。
在這一刻,醉醺醺的父親和顛沛流離的生活好像離她好遠好遠,包圍著她的就只有美麗的夜晚和神奇的夢想--可以坐在大樹上悠哉地看著海,看著溫暖的家家戶戶。
而且身旁還有著這個韋哥哥……
小女孩想得太出神,一時沒有留意腳底下,瞬間,她被地面的凸起絆倒。
「哎呀!」小女孩只覺額頭一陣劇痛,忍不住哀叫出聲。
「妳怎麼了?」男孩忙扶住她,吃驚地看著她額頭上血流如注。
他心慌意亂地捂住她的額頭,刺眼地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流了出來。
「好痛,好痛啊!」小女孩拚命想忍著,但還是無可避免地低聲呼道。
男孩趕緊撕下上衣,緊緊地壓著她的額頭,經過好半天,血才慢慢地止住。「我父親曾經說過,額頭上的微血管很多,一點點傷口就會流很多血,不過……」男孩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只要壓著傷口,血就會慢慢地凝住了,妳不會有事的。」
他的瞼色煞白,心如擂鼓,實際上,他也怕得要命;但是小女孩聽了他的話之後,卻是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他。
「真的?那我會好啰?」她有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當然。」他慢慢地放下布條,鬆了口氣地看著她那凝著血跡的新月形傷痕。「沒有流血了。妳放心,只有傷到一點點而已……妳的額頭上多了個小月亮。」
「小月亮?」她舉手就要摸向還隱隱刺痛的額頭。
「不要摸,這個傷痕--」
「很醜嗎?」小女孩擔憂地看著他。
「不,不醜。」男孩心下惴惴。
雖然不醜,但造就是大人說的破相……糟糕,他闖了大禍。而且在她這麼漂亮可愛的瞼蛋上留下個傷痕,她豈不是恨死他了?
「真的不醜?韋哥哥,不要騙我喔!」小女孩擔心他會覺得自己變難看了。
男孩盯著她,那瑩然生光的臉上還掛著兩行淚,「不醜,妳一點都不醜……如果妳不信,那以後我娶妳做新娘好了,我會負責的。」
他努力地學著大人的樣子,正經八百的道;然而在說這話的同時,他自己的心也狂跳著,一股燥熱爬上了他的耳朵。
「真的?」她張大眼睛,臉蛋紅了起來。
她以後可以做韋哥哥的新娘?
男孩輕咳著,臉紅心跳地道:「妳要不要嘛?」
「要,我要。」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堅定地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他再重複一次,「我會負責的,以後妳就是我的新娘了。」
「好。」她低下頭,后又倏地抬了起來,「韋哥哥,你不是說要帶我到樹上看風景的嗎?」
「可是妳受傷--」
「我沒關係,我已經不痛了。」那是她夢想的實現,無論如何都要和韋哥哥坐上大樹看海。「我們去樹上好不好?」
「好,那我--」
「楚楚!楚楚,妳這個丫頭跑到哪裡去啦?」一個粗魯的男聲劃破了這一瞬間的寧靜歡樂。
男孩看見小女孩的臉色一變,幾乎是有些驚懼地道:「我爸爸在找我,我要先回去了,不然他會生氣的。」
「可是我們還沒有爬上樹看風景。」男孩捨不得地看著她。
「我得走了,如果讓我爸爸找不到人的話,他會生氣打人的。」她的小手萬般不舍的鬆開了他。
男孩只覺掌中一陣空虛,他緊緊地盯視著美麗天真的她。
「明天晚上妳還會再來嗎?」他情不自禁地出聲叫道。
「當然。」小女孩甜甜笑道:「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小男孩傻傻地看著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一想到明日之約,他不由得咧嘴笑了。
這個小妹妹好可愛;一想到方才他衝口而出,說長大以後要娶她當新娘……他的臉蛋不禁紅了起來。
* * *
又是月夜,枝葉茂密的大樹上,搖搖擺擺地坐著男孩和小女孩。
從山坡上看過去,大海在黑夜裹顯得寧靜神秘,點點漁火映在海面,平添幾抹燦爛。
看著山腳下家家戶戶的溫暖燈光,女孩卻幽幽地嘆了口氣。
「妳嘆什麼氣?」男孩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小女孩支著下巴,白嫩的臉蛋上一片憂傷,「如果我能夠永遠住在這裡就好了。」
「妳叫妳爸爸不要再搬家了嘛!」他理所當然地道。
她眨眨眼,神情黯然。「我不敢。再說,爸爸也不會聽我的話。」
「妳爸爸怎麼這樣?」
「他自己也不想這樣的,可是爸爸說他沒讀什麼書,除了捕魚外什麼都不會,所以只好跟著不同的漁船跑來跑去打零工……」她再低低嘆了口氣,衷心地道:「不過我很擔心爸爸的身體,真希望他不要再喝那麼多酒了。」
「妳爸爸愛喝酒呀?」他張大眼,有點吃驚地看著她,「我爸說酒最不好了,不但傷身體,還會把一個人搞得昏昏沉沉的。」
「對呀!我爸爸幾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妳媽媽都不管的嗎?」小男孩義憤填膺,抱不平地道。
她的頭更低了,「我媽媽在生我的時候就去世了。」
「對不起!」男孩有些手足無措;他心疼地看著她哀傷的小臉。
一端詳她的臉,又教他忍不住地望向昨天那道被他弄傷的口子。
傷口已經被清理乾淨,也開始結痂了,但是那道新月形的紅色傷痕在她白皙的瞼蛋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他的愧疚更深了。
「還痛不痛?」他舉手要撫摸她的傷處。
小女孩畏縮了一下,臉上卻綻出勇敢的微笑,「不痛了,已經快要好了。」
明知她說的是安慰的話,男孩心裡還是因此好過了些。
凝視著她溫柔的小臉,她的體貼令他感動不已,一顆心也禁不住怦怦直跳。
「妳好好喔!」他近乎崇拜地道。
小女孩紅了臉,「從來沒有人這麼說我。」
「妳真的很好。有妳這麼一個乖巧的女兒,妳爸爸一定很高興吧!」
「爸爸……」她勉強一笑,「對,他很高興。」
小男孩點點頭,「這樣很好哇!雖然妳爸爸愛喝酒,但是他還是很疼妳,這叫……不幸中的大幸。」
她笑了笑,轉移話題。「韋哥哥,你們在這個棲雲山住很久了嗎?」
「對啊!從我爺爺的時候就住在逭裹了。不過我長大以後要到台北去,去開創事業。」他說著自己遠大的志向。
小女孩崇拜地看著他,「好厲害喔!你以後會當大老闆對不對?」
「我不要當大老闆,我想要辦武術公司,教很多人學武功,行俠仗義。」他正義凜然地道。
「哇!」
「妳呢?妳長大想要做什麼?」
「我想要開一家花店,裡面都是好漂亮好漂亮的花。」她的眼睛第一次發出夢想的光芒來,「要不然就是種菜,種好多好多綠油油的菜。每天都可以吃到嫩嫩的菜……」
她想望地訴說著,小男孩卻嗤笑出聲。
「妳想當農夫種菜啊?這個有什麼難,等一下我幫妳到種子行買菜種,馬上就可以種。」
「那不一樣;我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可以永遠住在那裡,不用再跑來跑去的。」她神情是那麼渴求,「不會有人趕,也不必再搬家,那該有多好……」
「妳真的這麼想要有一個家?」
「當然。」她垂下眼帘,「我可以把家裡布置得很漂亮、很溫暖,還可以種好多菜、養好多雞。還有,我要養一隻很可愛的小狗陪我,這樣我就不會孤單寂寞了。」
「我可以陪妳啊!」他衝口而出。
「啊?」
「妳忘了,以後妳要當我的新娘?」他面紅紅。
小女孩雙頰嫣紅,卻仍勇敢地點頭,「嗯,對,以後我要當韋哥哥的新娘。」
男孩心兒怦怦直跳,「就這麼說定了。」
就在這時,那殺風景的叫聲又響起--
「楚楚,妳這丫頭死到哪兒去了?」
小女孩心頭一驚,面色有些發白地道:「我爸爸又在叫我了。韋哥哥,我得先回去了。」
「我們明天再在這裡見面。」
「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來。」她甜甜一笑,在他的幫助之下爬下了樹。
「妳不一定能來嗎?」他有些失望。
「再見,韋哥哥,明天我一定盡量趕來。」她朝山下跑去,最後回過頭來給了他一個燦爛絢麗的笑,「而且我長大后要做你的新娘,我不會忘記的。」
「我也是!」他圈起手掌喊著,失落地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奔跑下山。
這是個仲夏夜,螢火蟲悄悄地飛舞著,月光柔柔地灑落大地……
第二天,第三天……小男孩卻再也沒有等到她。
楚楚就像是消失在那晚的夜色中,再不復見。
那個夏天的夜晚,也就慢慢地隱沒在童年的記憶中--
* * *
十七年後
台北市的交通只有「車水馬龍」四個字可以形容,但是從高樓往下俯瞰卻是一件再舒服不過的事了。
然而,並不是每一棟樓房都可以傲視四方的。
但佔據這棟大廈第二十至二十五層的「石濤」就有這樣的本錢!
「石濤」是一家很有名的武術公司,提供一流的武術人才,他們無論在槍法、搏擊和格鬥上,都有著相當精湛的技巧。
如此集結一流的武術高手,賣的是什麼呢?
簡而言之,保鏢是也。
「石濤」提供的保鏢可不是那種圍在電影明星旁,驅逐影迷的彪形大漢,而是貨真價實、保護「目標」的終極保鏢。
既然這些保鏢身手如此之好,價碼自然也不低;但是儘管如此,「石濤」的生意還是好得不得了。
身為「石濤」的負責人,韋時濤可以說是賺翻了。
但是他也不得閑,因為身為柔道及空手道高手的他,偶爾也是得「客串」一下保鏢--誰教公司生意太好了呢?
當旗下的精英都被派出去執行任務,分身乏術的時候,他這個老闆當然得「應觀眾要求」重現江湖了。
像此刻,他就剛結束一項任務,回到辦公室。
在時濤乾淨明亮的辦公室內,就只有一幅由他父親親自書寫的「武道俠風」墨書,堅硬光滑的栗木地板上有著幾個黑色的墊子和一個紅檜木的矮桌。
門外是一片晶亮的大理石地,他能幹的秘書就在外頭打理著一切事務。
像往常一樣,時濤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步伐輕巧地走出辦公室。
他的腳步和動作就像只優雅的黑豹,除非他願意,否則沒有人能夠感覺出他的到來。
這是他從小受嚴格武術訓練的成果之一。
「子康,吃過飯了沒?」
溫文儒雅的季子康聞言抬起頭來,既好氣又好笑地對好友道:「現在是下午三點,你問我這句話不是很多餘嗎?」
「我想,你或許會想要喝個下午茶。」
子康推推細框眼鏡,扮了個鬼臉,「如果是你親自做的下午茶點心,那麼抱歉,恕我缺席。」
「你這個不懂得品嘗美食的傢伙。」時濤笑著輕捶他一記。
「我只能說,我對於吃兔子餐並沒有什麼好感。」
「吃素對健康有無比的好處。」
「謝了,我向來不是當牛羊的料。」子康微笑。「對了,紀董事長剛剛已經將尾款匯進銀行賬戶內了,而且他還打電話來,要我向你表達他『深切』的感謝之意。」
「他的確得感謝我。當保鏢是一回事,我還順帶替他揪出了那個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幕後主使者。」
「所以他又多匯了三十萬當感謝金。」
「噢。」時濤眨眨眼,「我像是那種貪財的人嗎?」
「不像,但是他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地表達出他們的謝意。」
時濤聳聳肩,「那多出的款項--」
「照老規矩,捐一半給慈善機構。」
「知我者莫若你。」時濤爬梳過濃密的黑髮,深邃智慧的黑眸中漾著一絲趣意,「今天可有什麼新鮮事?」
「沒什麼新鮮的。只是有一打名媛仕女找你,希望你能陪她們參加宴會。」子康唇邊泛著笑意。
「我看起來像瘟生嗎?」時濤有些莫名其妙,「還是我長得像電影明星或商業巨子?」
「讓我這麼說吧!」子康輕咳一聲,笑道:「你的容貌像電影明星,身家像商業巨子,還有一點,就是在你的身邊非常安全,你是她們的凱文科斯納。」
「真是抬舉我了。」時濤揮揮手,興緻索然地道:「你都幫我回絕了吧!」
「你不該避女人如蛇蠍。只要你找到適合你的女孩,你便會發現女人是很可愛的。」子康有個知心的未婚妻,他是那種婚姻至上的人。
時濤則不同,他既不是花花公子,也不是「圈內人」,只是覺得應付各色女人很麻煩,而他是很怕麻煩的。
再說,他心底深處也有個承諾……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有著一雙天真的眸子,笑起來比蘋果還要甜的女孩。
不知她額上的傷好了嗎?那新月形的傷痕,是否已在歲月的流轉下瞭然無?
他答應過她,要娶她做新娘子的。
雖然那是孩提時代的話,但是他這麼多年下來,並沒有遇到令他心動或惹他愛憐的女子,因此,這個諾言就越發地歷久彌新。
只不過,伊人不知在何方?
時濤想了想,自己也不禁笑了。
一切自有天安排,他做什麼自尋煩惱、自找麻煩?
「不要擔心我,我看你還是多注意你自己的婚事吧!」他對子康說。
「我和珍安的感情正穩定發展中,預定年底結婚,所以沒什麼好注意的。」
「那就好了。」時濤再拍拍他的背,「我到春芽小館喝杯茶,有事打電話給我。」
「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