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梅子羹是她極為愛吃的,小的時候腸胃不順,胃裡總像是滯著一團氣,一整天吃不下飯去,母親總是親自下廚,做一些她最喜歡的蜜漬梅羹,趕上夏天的時候,裡面還會加一點點碎冰。她永生也忘不了那個味道,蜂蜜滑順微甜,青梅酸中帶甜,而她總是不捨得大口大口的吃,拿了小小的調羹一小口一小口的細細品嘗,就連大哥笑她窮酸小氣,她也不惱,而現在,曾經那麼熟悉的味道再一次出現,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絲絲柔軟起來。
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她的口味,也許,這根本僅僅只是一個巧合而已。
皇上已經用調羹盛了一小勺給她:「嘗嘗看,朕保證你會喜歡。」
景玥這下沒辦法再躲,只好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羹一入口,就覺得口腔之中冷香四溢,人對於自己喜愛的食物總是不知不覺就卸下防備,皇上仔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得到了糖果的幼兒一般:「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景玥從他手裡接過調羹,垂著頭說一句:「謝皇上。」
餘光瞥到自己身側的珊妃滿臉悵然,想起當初她對自己所說的話,內心不知道怎的就生出了一絲憐憫之心,轉過臉去對珊妃說道:「珊妃娘娘,這蜜漬梅羹做的極好,娘娘要不要也嘗一嘗?」
珊妃本來有孕在身,極是喜愛酸涼,見皇上不過因為景玥胃口不開就特地吩咐人準備了梅羹,本來心裡還憋著一股委屈氣,沒料到被景玥突然的一問,一時間竟然對不出話來:「我……」
「既然如此,就再盛一碗給珊妃。」皇上見狀順口說了一句,身邊立刻有內官領命下去準備了。另一側的惠妃不動聲色,而珍妃倒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頻頻往這裡望,景玥見了覺得好笑:「皇上也賞兩碗給其他二位娘娘吧。」
「可對不住玥妃的一番好意了。」惠妃用絲帕拭了一下唇角,慢條斯理的說道:「我向來吃不慣酸口的東西。」珍妃見惠妃如此說,也只得介面說道:「臣妾也是如此。」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內官從側面走進殿中,將盛了蜜漬梅羹的瓷碗雙手遞到珊妃眼前,珊妃還沒來得及說話,珍妃眼尖,忍不住叫住那內官呵斥道:「你這奴才是怎麼做事的?給主子上了羹卻不拿配套的調羹來,難道要主子用手不成!?」
那內官低頭一看,這才恍然大悟,急忙驚慌失措地跪下不住磕頭,連口齒都開始不清:「奴才……該、該死……請娘娘、息怒……」
珊妃對珍妃笑笑:「不過是一個調羹罷了,再去取一個就成了。」
珍妃嘟著嘴說道:「姐姐宅心仁厚,只是這幫狗奴才,做事真是越來越不知道盡心。」惠妃看珍妃一眼,又看了看皇上跟鄭親王的臉色,輕輕拉了下珍妃的衣擺,珍妃才算作罷,惠妃說道:「我這裡倒是有個沒用過的調羹,珊妃娘娘若不嫌棄,就用這隻吧,只怕叫那奴才再取來也只是掃興。」
珊妃趕忙謝過了惠妃,惠妃身邊的小如雙手接了調羹,又畢恭畢敬地遞過來給珊妃,珊妃嘗了一口,喜笑顏開道:「這羹的味道真是不錯。」
身邊嘰嘰喳喳的人聲話語,好像都被一道看不見的牆隔開了。景玥隨手捋了捋耳側垂下來的鬢,也不抬頭看一看在座的人,只是覺得自己胸腔里的一顆心這才漸漸的安穩下來。
今天一早她還沒起床梳洗,就有丫鬟躡手躡腳地走進屋來,她以為是小柔,於是面朝內躺著並沒有回身,只是問了一句:「今天怎麼這樣早?」
沒想到沒有人搭腔,她一回頭,才看見小環正恭恭敬敬地立在床側:「王爺請娘娘去一趟。」
她慢慢坐起身來,卻沒有再動,只是問:「他以為這後宮是什麼地方?是由著誰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嗎?」
小環答道:「小柔去忙別的差事了,一時間應該還過不來,娘娘只管放心隨著奴婢去便是,王爺有些話要交代娘娘。」
景玥跟她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悶悶地下了床,任由著她伺候著梳洗穿衣,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宜春苑的宮門,才見不遠處停著一頂王公大臣府中女眷方准用的青呢轎子,轎頂上一顆拳頭大小的明珠,剔透非常,轎子由四個轎夫抬著,帘子和窗帷上皆用金銀絲線綉了精緻的折枝花樣,外圍用用如意彩繩結了如意結,下面綴著兩寸來長的絲絛,正是兩品官職之上的女眷方可乘坐的轎子。
景玥不聲不響地上了轎,心裡深知他如此做是為了避人耳目,於是一言不,上了轎子就開始閉目養神,有風從轎簾的縫隙中鑽進來,直往脖頸里鑽。她身上雖然披了厚厚的絲絨斗篷,卻也覺得周身冷颼颼的,但還是不願意睜眼,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來精神。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後轎子穩穩地停了下來,有人替她掀了帘子,小環走過來扶著她下了轎,引了她慢慢地朝著王府的後園走去,從老遠便看見丫鬟跟下人聚籠著圍了一個小圈,她慢慢向前走過去,看清被圍在人群中間的正是怡親王,作一身箭袖裝扮,身邊伺候著的內官畢恭畢敬雙手地遞呈上黃綾包裹的長弓,張順為接過來,褪去包裹在長弓外的綾子,再雙手呈遞到怡親王的手裡。6
m八石的格弓,弦膠冷硬,檀木的弓身整體施了朱漆,兩端的犀角用金漆瞄出精細的花紋,正是宗藩親王所准用,他隨手從箭筒里拈了一隻白翎箭出來,架上弓弦,微微吸了一口氣,將整個弓箭張滿如同滿月,食指與箭簇平行,指向二百米外的那一點血紅的鵠心。
白翎的羽尾就在眼皮底下,微微的貼著臉頰,像一團細小的雪絨花,遠處的那一點點紅色清晰而醒目,他不緊不慢地眯著眼睛,「唰」一聲箭矢極快,疾若流星,咄的一聲深深沒入紅心,邊上伺候著的丫鬟和下人們見狀,都不約而同地拍手叫起好來。
「王爺。」張順為在身側躬身而立,將聲音壓得極低:「月妃娘娘來了。」
他轉身將長弓遞給張順為,唇邊隱約透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來:「都下去吧。」
方才還滿滿當當的後園,人群在頃刻之間散去,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怡親王轉身,先是上下打量了她幾圈,見她淡妝素衣,神色平靜如常,外面雖罩著一件頗為厚實的絲絨斗篷,但還是看得出來她整個人都清瘦了些許,不禁皺眉說了句:「怎麼瘦了?」話一出口,連自己都不免覺得有些唐突。然而景玥並沒有搭腔,只是蹙著眉,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王爺曾經說過,深宮內院難免不便,有什麼事告知小環即可,不知道今日王爺有如何的好興緻,還要景玥走這一遭。」
怡親王笑笑,兩眼之下淡淡的眼黑給俊逸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憔悴之色:「今天是皇上的六弟鄭親王凱旋的好日子,宮裡上上下下要準備的事多得很,在這樣的時辰,理應沒人會顧得上你才是。」
景玥並沒有接他的話,而是開門見山地問:「王爺要我來有什麼吩咐?」
「也沒什麼要緊。」他轉身朝前廳那邊走,留給她一個背影:「就是要囑咐你從現在開始要小心。」
景玥跟著他的腳步走:「景玥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他走到前廳門前站定,轉過身來面對她:「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感覺你以為當真好受?一舉一動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地下窺探著等著揪你的錯,等著拆你的台,你被他捧得越高,將來也就跌得越慘。」
「這一切難道不都是王爺您想要的?」她一隻手緊緊抓著斗篷的狐毛絨邊,嘴裡呵出一團團輕飄飄的白氣:「送我進宮,教我得寵,今天的一切不全都是為了王爺所要的明天所做的鋪墊?」
怡親王一時語塞,面對她一雙既澄且凈的眼眸,自己竟然一句話也對不出來,過了半晌才舒了一口氣,語氣竟然帶了些許的惆悵:「只是因為你下手太慢,後面的路已經不好走了,你這樣自毀長城,到時候可不要怪我幫襯不上。」
她倒是有幾分賭氣地說了一句:「反正在後面操持大局的人永遠都會是王爺您,我容景玥對於王爺來說不過是數枚棋子中不甚得力的一枚,死不足惜。」眼看著宮牆外頭的紅日慢慢升起來,那道帶著微微暖意的光線如同漲潮的海水一般,已經怯怯地蔓延到了腳邊,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下去,便告辭道:「王爺若是沒別旁的要緊事,景玥這就回宮了,皇上的心思舉止難以揣測,保不齊一會兒去了宜春苑,見我不在,一定又要出大亂子了。」
向前走了幾步,轉過彎,小環跟剛才那幾名轎夫已經等在那裡了,小環替她掀開了轎簾,才剛坐穩,突然聽他追上來說了一句:「容景玥,你可不要愛上他。」
她里一虛,身體也不由得微微一僵,抬眼看去,卻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就有那一道淡青色的帘子從天而降,緩緩落下,將他隔在了外頭,只有那一句極為誠懇卻又帶著些許寥落的「你可不要愛上他」迴響在耳畔。隨著一聲「起~」之後,轎子緩緩前行,而她心裡有一種撲了一個空卻又沒摔到的感覺,而是無窮無盡地往下墜……只能空空落落地懸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