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車終於抵達了台北。
午夜十二點十五分,寶貝緊緊握著香好的手,跟隨著擁擠的人潮下了火車,又跟隨著擁擠的人潮走進台北火車站。
天知道台北人都是不睡覺的嗎?還是只有今晚人特別的多?寶貝覺得快要被洶湧的人潮給擠扁了,再也無法緊抓香好的手,她忍不住大聲地對後頭的香好叫道--
「要跟緊一點!」
「好……好……」香好幾時見過這樣大陣仗?再加上個子嬌小,簡直快被蜂擁前進的人潮淹沒。
在擠向電扶梯要往上時,一名身材壯碩的婦人下耐煩地一推擠,她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被踩扁。
「寶……」她想叫,一個拎著大行李袋的男人又擠過她,那沉重的袋子恰巧牆到她的肚子,痛得她險險岔了氣。
「香好,妳要跟緊一點哦!」寶貝正在「力爭上遊」,無暇回頭,只是不斷叮嚀。
「寶貝,等等我。」香好恐慌地發現好友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
天啊!她擠不上這座電扶梯……匆忙間,她瞥見另外一頭人數較稀少的電扶梯,急忙往右擠出去,拔腿跑向那一頭。
也許她還來得及上去攔截寶貝!
誰知道香好竟迷了路--原本也就不認識路--待她左彎右拐好不容易出現在地面上,卻是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
燈光輝煌閃爍,凌晨的台北街道較白天的確安靜許多,但因為是星期五晚上,所以有不少年輕上班族和學生還在逛街聊笑。
香好愣愣地站在台北地標之一的新光大樓前,惶恐心慌欲哭無淚地望著陌生的城市街景。
怎麼辦?她迷路了。
這麼俗氣又寫實的事情居然發生在她身上,她足足腦筋空白了一分鐘,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會不會被壞人捉去賣掉?
第一個閃進腦袋裡的念頭嚇醒了她,香好連忙環顧四周,試圖壓抑住心裡的驚悸和恐懼。
「糟了,寶貝一定很擔心我,怎麼辦?」她喃喃低語,惶急間猛然想起一事--
「啊!我可以打電話回家,跟阿爸說我就站在台北新光大樓前面,寶貝找不到我一定會打電話回去問的,所以我只要……」
她低頭正想拿電話卡,倏然驚覺到自己居然雙手空空。
「我我我……我的行李呢?」她瞬間嚇青了臉。
不見了,行李不見了,是掉了還是被人扒走了?她、她怎麼完全沒有發現?
不--
「沒有錢,沒有電話卡,沒有行李,我……我回不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哇,我死定了……」
難道這就是不聽阿春姨的話,執意要上台北的報應嗎?
香好害怕難過到了極點,再也顧不得丟臉,蹲在地上哭得好凄慘。
「妳怎麼了?」
一個低沉好聽的男人嗓音在她頭頂響起,香好瑟縮了下,蹲著後退了三步。
壞人!
寶貝說台北的男人都很壞,這一定是要來把她拐去賣掉的人口販子……不對,也許是流氓……更慘的是皮條客,要把她強行拖去推落火坑的……
她的理智告訴自己絕對要防範,絕對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
「我迷路了。」她居然衝口而出,驚駭得剎那間忘了抽噎,害怕地猛然抬頭望向他。
昂然挺拔佇立在她面前的英俊男人卻令她頓時忘了要害怕。
濃密微卷的黑髮,深邃明亮卻微倦的眼眸,方正好看的臉龐閃過一抹真摯的關切;他很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幾公分,寬肩厚胸修長的雙腿,有種犀利又帶著恂恂儒雅的味道。
「需要我幫忙指路,或是送妳到警察局嗎?」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得如同威士忌混合著蜂蜜。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他的聲音就令她奇異地鎮定和安心了起來。
香好腦子裡努力維持最後一絲警戒,她遲疑了兩秒鐘,終於點點頭。
「謝謝你。」
齊翼眨眨眼,納悶地問:「那麼究竟需要我指路或是找警察?」
「我第一次來台北,不認識路,跟我朋友失散了,所以你如果指路給我,我恐怕也是不認得。」她慢慢站了起來,靦腆地道:「對不起,還是要麻煩你送我到警察局了……你們台北的警察……不會很兇吧?」
「妳指的『凶』是?」他挑眉。
真要命,這個清純傻氣又單純的小女生居然一點警戒心也無,直接跟他承認自己是第一次來台北,難道她就不怕他是壞人嗎?
他對著她天真的臉蛋皺眉頭,不知怎地,胃底竄過一陣奇特的糾結和抽動。
「他們……該不會先痛打我一頓,再問我要幹什麼吧?」香好緊張地問,腦子裡自動浮現七叔公說過以前日本警察的兇悍行徑和電影里演過的流氓警察。
齊翼先是瞪著她長達十秒鐘,隨即噗哧一聲狂笑起來。「哈哈哈……」
香好被他笑到自信全無,就差沒有挖開地磚直接鑽進地下道了。
「你這樣笑……是表示他們不會打人吧?」她心虛地問。
齊翼好不容易咽下笑聲,低喘著搖了搖頭,眼裡依舊笑意濃重。「我的天,本來我今晚的心情和脾氣壞到了極點,現在被妳這麼一逗,全好了。」
就連最後一絲趕到辦公室,卻發現解剖台上根本沒有屍體,只有他手下的法醫尷尬地對著他笑時的鳥氣,都在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訊息錯誤,三名歹徒根本沒斷氣,搞了一個大烏龍。
人命寶貴,就算是歹徒也有存活下來接受審判的權利,他氣惱的是行政人員的大意疏失。
他當下真該發飆的,只是今晚他連飆都懶得發了,一切待下星期一再處理。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愉快地看著她。還不錯,至少在回程的路上撿到了一個很可愛的活寶。
「所以警察真的不會不由分說就打人啰?」香好還是有點不放心地追問。
「警察不會不由分說就打妳。」他好笑地盯著她,「妳是從哪裡來的?走三十年前的時光隧道來的嗎?」
「我是走台北車站地下道來的。」她很認真地道:「有沒有人投訴過,台北車站的地下道彎彎曲曲的,真的很容易迷路?」
「沒人敢投訴,怕被警察打。」他開玩笑地回答。
沒想到香好睜大了雙眼,害怕地望著他,「所以你們這裡的警察還是會打人了?」
天!
齊翼又是一陣狂笑。
香好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逃走還是該留下,這個男人英俊到不行,可是看樣子好像腦袋瓜有點問題,一直笑一直笑,這會是精神病的癥狀嗎?
「妳總是那麼相信別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嗎?」他用手揉了揉笑酸了的嘴角,趣意盎然地看著她。
「對啊。」她猶豫了一下,「可是我也很怕被騙。」
「妳又怎麼能確定我不是壞人,我不會騙妳?」他雙手閑閑地插在褲袋,低下頭問。
「對喔!」她恍然大悟,眼神防備地望著他,「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想把我騙去賣?」
「哈哈哈!」他又捧腹大笑。
香好擺出準備逃跑的姿勢,打算看苗頭不對拔腿就逃。
台北人果然很奇怪,種種行徑真不是她這個鄉下土包子能夠理解的。
齊翼注意到她想落跑的姿勢,不禁笑得更開心。「我不是壞人。」
「你隨便講講我就信啊?」說是這樣說,她還是莫名地放心了許多,也恢復正常的站姿,忽然一陣困意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隨即臉紅了。「呵……對不起,我平常在家裡九點就睡,現在對我來說真的很晚很晚了。」
他的眼神溫柔了起來,「我送妳去飯店住一晚,天亮再說。」
「可是我沒有錢。」她小臉黯然了下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裡有比較安全的公園?」
「我不可能讓妳去睡公園。」他蹙起眉心,「我會幫妳出錢。」
「我阿爸說無功不受祿。」她嚇了一跳,猛搖頭。
「這句成語不是這麼用的。」他失笑,「那麼告訴我,妳家住哪裡,我送妳回去。」
「我家在南部耶!你要開車載我回去?」她一臉驚嚇。
他眨了眨眼,微微苦笑。的確,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和疲憊的身體,恐怕還沒開到苗栗就出事了。
「好吧。」他微一思索,隨即取出了一隻黑色范倫鐵諾皮夾,翻出一張身分證遞給她。「喏。」
「啊?是什麼?」她獃獃地接過身分證,看見他英俊微笑的大頭照,「給我的嗎?」
「對,我把身分證押在妳這邊,妳先跟我回家,在我家過一夜等天亮再說。」
「噢。」她傻裡傻氣地點頭,忽然又驚醒。「去你家?」
「或者妳在台北有親朋好友?」他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看樣子是沒有,否則妳也不會傻傻站在這兒無處去。」
「我有朋友……但是她跟我一樣從南部來,在台北火車站失散了……」她苦惱地道:「糟了,現在她一定急得不得了。」
「她會去警局備案的。」齊翼安慰她,自然而然地摸摸她的頭。「走吧。」
也許是因為她真的太累了,也許是因為他身上有股教她安心的奇異特質,讓她情不自禁信任他、依賴他。
香好怔怔地點點頭,本能地跟他走。
這也是生平第一次,齊翼「撿」了一個小女生回家。
「妳肚子餓不餓?」
齊翼撳亮了燈,暈黃柔和的光亮登時照亮了寬闊舒適的客廳,
香好張大了嘴,儘管困得眼皮直往下掉,依然忍不住被他家的裝潢布置給吸引住了。
他家光是客廳就有三十幾坪吧,米黃色的牆和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一組淡藍色義大利長沙發,和鑲在壁面的四十二吋液晶電視是客廳最大的傢具,一盞畢卡索式藝術風的立燈底下是一盆雪白色蘭花,淡淡散發著若有似無的花香。
透明玻璃茶几上有一杯喝殘了的咖啡和兩本NBA籃球雜誌,以及一架猶自開著的銀色輕薄筆記型電腦,顯露出這客廳里極富男人味和人性化的一面來。
也許……有一點點亂,一件看起來很是名貴的黑色外套扔在單人座椅背上,在原木小酒吧上擱著幾迭的原文書,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她看了不禁有點手癢,直想要動手收拾收拾。
「抱歉,鐘點女傭放假,家裡很亂。想吃點什麼嗎?」齊翼的微笑里略帶歉意。「剛剛忘了在路上買點吃的回來,我平常不開伙,冰箱里可能沒什麼東西可以煮來吃。」
「謝謝你,我不餓,只是有點渴。」她不好意思地道。
「我有香片和咖啡。」
「白開水就行了,謝謝。」她拘謹害羞地道。
「不需要這麼拘束,隨便坐,就當是自己家。」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大步走進廚房。「我去弄杯飲料給妳喝。」
趁他在廚房的當兒,香好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允許自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似地四處張望欣賞。
他住的是一棟建築新穎、格局方正的大樓,自二十樓的落地窗望出去,整個台北星光銀河般的璀璨夜景盡收眼底,香好住慣了南部鄉村,幾時見過這樣的麗景?她忍不住走近落地窗,整張小臉都貼上了窗戶,滿眼讚歎。
「噢!媽的!」鏘啷一聲,混合著齊翼的低咒聲,她嚇了一跳,本能回頭循聲找去。「……可惡!」
廚房裡,淡綠和鮮橘兩色鋪陳出了濃濃的普羅旺斯風,裡頭卻有一個高大的男人齜牙咧嘴,束手無策地對著一隻冒煙發燙的平底鍋瞪眼。
「你在做什麼?」她滿臉好奇。
他倏然回頭,英俊的臉上有一絲微窘。「呃,我想……煎個培根蛋,我餓了。」
從前天深夜到現在,他連續開了兩個會和聽取幾場專案報告,忙碌到無暇吃那油膩膩的雞腿便當,只喝了兩杯咖啡又繼續指導幾名法醫關於解剖的事實,直到今天下午六點結束和美國康州刑事鑒識單位的視訊會議,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待沖完澡光著身子趴在大床上后,他就不行了。
原以為可以安心休兩天假,哪裡知道今晚的烏龍事件--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飢腸轆轆,簡直可以吞下一大頭牛了。
看著那黏在平底鍋里焦黑得慘不忍睹的蛋糊和碎殼,香好嘆了一口氣,小小的身子擠開了他,堅定地接手過來。
「我來吧。」
「妳是客人……」
「你收留我過一夜,我煮飯報答你也是應該的。」她嫣然一笑,遲疑地問:「冰箱里的東西都是可以煮的嗎?」
「只要妳看得到的。」他聳聳肩,感激地笑看著她。「妳真的願意煮飯給我吃?妳不覺得麻煩嗎?」
「煮飯很簡單的,一點都不麻煩。」她頓了一頓,嘆氣道:「比學美髮簡單太多太多了。」
他看著她動作俐落靈巧地洗鍋子,瀝干水,探過身打開三門大冰箱研究了一下,毫不猶豫地取過兩顆蛋和一條培根,還有一碗乾飯……他怎麼不知道冰箱里有飯?
「妳想學美髮嗎?」他替自己倒了杯水,高大的身子往後斜靠在牆壁上,專註而愉快地看著她的動作。
一個嬌小可愛的小女人正在他的廚房裡煮飯。
這一幕令他感覺到莫名地愉悅滿足起來,而且這樣怦然溫暖的滋味前所未有,他幾乎有點暈眩。
傻子,他在發什麼瘋?對一個認識不到一個小時的女孩子產生這種奇異的感覺。
獨身太久的男人,果然有點怪毛病。
「很想很想,不過我現在已經在學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脫離洗頭小妹的生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打蛋的當兒,就這麼自然地脫口而出自己的近況和夢想。「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很厲害的髮型設計師,替很多很多客人做出最適合他們的漂亮髮型。」
像他的發質就很好,烏黑粗硬微卷,以男人來說,髮型更是剪得出色迷人極了,有點洒脫,又有很有男人味,非常適合他揉合硬漢和爾雅書卷味的氣質。
她的臉沒來由地紅了起來,心臟卜通卜通地亂跳。香好趕緊把注意力放回炒飯上,輕抖著小手將培根切絲。
她在幹嘛呀?
油鍋熱好了,她把培根絲全數丟了進去,嘶地一聲油響伴隨著脂香味飄散了開來。
「妳有一雙很巧的手,應該沒問題的。」齊翼著迷地盯著她靈巧地翻炒著食材,然後將白飯倒進去拌炒起來。
「才不呢,阿春姨老說我笨手笨腳的,可是她說的也沒錯,我就常常把冷燙液倒得滿地都是。」她慚愧地道:「還有第一次幫客人洗頭的時候,水噴得客人頭呀臉呀脖子都濕了,雖然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但是……唉。」
「熟能生巧,妳要對自己有信心。」他笑著鼓勵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嗯,好香。」
「謝謝。」她害羞地笑,捧著一盤香噴噴美味的培根蛋炒飯遞給他。「可以吃了。」
「妳不吃一點嗎?」他垂涎地盯著炒飯。
「我會幫自己泡一杯牛奶的。你餓了就先吃,這樣才不會傷到胃哦。」
「妳是我的救命天使!」他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隨即歡天喜地的捧著炒飯出去了,迫不及待要埋首大吃。
香好被他那一抹燦爛迷人到不行的笑容懾住,在原地暈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心跳。
哎呀,她剛剛是怎麼了?怎麼好像忽然暫時停止呼吸。
香好還來不及仔細思考今晚發生的這一切,又打了個呵欠,濃重的困意再度籠罩住她。
「我需要先睡一覺……」她搖搖晃晃地走出廚房,牛奶也不必泡了。
只要頭一沾上沙發或枕頭,她恐怕會立刻不省人事的吧?
結果香好一坐入客廳的沙發就歪倒睡著了,軟軟的身子半趴在長沙發上,就像忽然中了催眠術般呼呼大睡。
齊翼手中的一匙炒飯剛舀到嘴邊,他張大著嘴詫異地瞪著她神奇又迅速地昏睡過去,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
「喂!」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炒飯,俯身輕搖了搖她,「妳真的這樣就睡著了?妳不是要喝牛奶……」
算了。
他眼神柔和了下來,動作輕柔地將她抱了起來,大步走向客房。
她在他的懷裡睡得東倒西歪,短短的髮絲落在蘋果般紅嫩的臉蛋上,令他衝動得好想偷咬一口。
他動作輕緩地將她放在大床上,找出毯子替她蓋上。
她還是睡得好不酣熟。
「小女生,妳對我可真放心。」他低沉一笑,摸摸她的頭,起身替她打開了暈黃柔和小盞燈光,然後靜靜帶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