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亨泰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馥郁的香氣,眼光隨翩翩飛舞的蝴蝶往前飄去,一時之間眼花撩亂了起來。
好個鐘山!
只見數千株梅花、櫻花、茶花開滿眼前,競艷的花姿讓人看得目不暇給,更別提那超脫凡俗的清香味兒,聞得人心脾舒坦,令他滿心的愁懷隨之煙消瓦解。
他愉悅的搖動手中的摺扇,彷彿也將滿紙的松濤山色給搖動,微笑的對身旁著花紋織錦袍、氣度雍容瀟洒的男子道:「晏南,幸好你找我出來,不然我還在家悶坐呢。誠如你說的,鐘山的春景足以今人忘憂,我的心情好多了。」
被稱馮晏南的男子微眯著細長的鳳眼笑了起來。「亨泰,我看不是鐘山的春景令你忘憂,是只要能離開安國公府,表姨母關愛的眼神照看得到的地方,就足以令你忘憂。」
懊惱於被人看穿心事,亨泰惱怒的瞪他一眼。「你這話可是對鐘山的侮辱。如果你不覺得鐘山的風景好,為何提議到這裡來?」
陶晏南挑了挑左眉,眼裡閃過一抹詭譎。「我是認為鐘山的風景很美,但我剛才的話也沒錯。還是你否認這幾日的心情不好跟表姨母無關?」
「嘿,你不但明知故問,還挺愛追根究柢的。」他搖頭嘆息。
晏南只比他大一歲,心思卻縝密得彷彿大他十歲不只。一雙眼睛銳利如刀,精明如鷹,怪不得能將陶家的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穩坐南京第一首富的寶座。
「亨泰,不是為兄的喜歡明知故問、追根究柢,而是體諒到你滿腹的憂鬱,特地洗好耳朵等著聽你傾吐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的愁緒呀。你可要把握機會,接下來幾天我會很忙,可沒時間聽你訴苦。」晏南搭著他的肩,戲謔的回他,把亨泰弄得哭笑不得。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確是有一肚子的苦水想找人吐一吐。
他示意身後的隨從和護衛離遠一點,免得聽到他們的談話,與表兄把臂走進植滿櫻花的小徑。
在晏南邀他到鐘山踏青時,亨泰其實就有找他說心事的打算。晏南與他從小一塊長大見多識廣,口風又緊,向來是他吐苦水的對象。當然,他也知道晏南之所以會來找他多半是奉母親之命,要不然他這個大忙人哪有空陪他這個公子哥兒遊山玩水呀!
他逸出沉重的嘆息,晏南也不催他,逕自瀏覽風光。
鐘山又名紫金山。遠在唐代就與廬山、衡山、茅山並稱為江南四大名山。風景隨時序交替,因季各有特色,加上佛寺林立,因而成為應天府著名的遊覽勝地。
晏南向來對鐘山情有獨鍾,他家的祖墳就位於鐘山東麓,早在他祖父那代便在祖墳旁蓋了一間別墅,以利族人掃墓、守墳、靜修。故而他對東麓的景緻十分熟悉。
靈谷寺是這附近最富勝名的佛寺,本名開善寺,原建於梁武帝時候,但在洪武十四年太祖為興建孝陵,就把開善寺從鐘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遷到東麓,並改名為靈谷寺。
只是他們今日要去尋幽之處並不是靈谷寺,穿過這座櫻花林,有一座禪寺。這座禪寺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但傳說是應天府十大富豪之一藍家的發跡處。
話說大約在百年前,藍家的先祖為這座禪寺的禪師所收養,從師父那裡習得一身精湛的素食料理本領。靠著這份本領建立了藍家第一家菜館,藍家的後人便是根據先人奠定下的基礎,一代一代的打拚,才有今天的風光。一直到現在,藍家仍穩佔應天府餐飲業的龍頭老大,這使得許多從事餐飲業這行的人每逢初一、十五使到禪寺進香,希望佛祖也能保佑他們有藍家的好運氣。
想到這裡,晏南忍不住竊笑。這些人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想想禪寺的住持是誰,禪寺的供奉者又是誰,憑什麼認為被供在禪寺大殿的佛祖會保佑他們!
說起如來禪寺的住持可是大有來頭的。他在二十三年前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出家的傳聞。仍是應天府居民茶餘飯後的話題之一。
晏南對他並不陌生。依照傳言,明心禪師的出家與陶家頗有關係。
明心禪師俗家姓藍,是應天府餐飲業的龍頭老大藍家的老五。他與陶晏南的姑姑陶雪清自幼青梅竹馬,雙方父母約定在陶雪清滿十六歲為他倆完婚,誰知陶雪清在過十六歲生日的前一晚突然得了急症,拖不過三日便香消玉隕了。據說,明心禪師便是在傷痛之餘,看破塵世問的無常,決定出家。
藍家兩老捨不得愛兒吃苦,執意要他在如來禪寺修行,並將禪寺附近的土地買下,為他建立了一個不為外人打擾、衣食無缺的清修凈地。
所以說啰,如來禪寺供奉的佛祖如果要庇佑誰,也是藍家人嘛。怪不得藍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不只是與餐飲相關的行業,在藍家老大的領導下,藍家兄弟跨足各行各業,尤其是織錦的製造和買賣,藍家老二經營的織雲坊儼然成為南京雲錦的代名詞了。
織雲,這名字實在是……正當晏南想得出神,一陣清風迎面撲來,將櫻花樹上粉嫩的花瓣搖了下來,繽紛如雨,他卻像沒察覺似的,目光痴痴的遙望林蔭深處,逸出一聲輕嘆。
「晏南,我才開口說了幾句,都還沒提到正題呢,你嘆什麼氣呀?」亨泰用力拍了他肩膀一記,好笑又好氣的睨視表兄難得的心不在焉。還說陪他出來散心,自己倒發起呆來。
晏南很快回過神,俊臉泛起一抹難得的紅暈,避開表弟探究的眼光,故作不經意的問:「你剛才說了什麼?」
「嘖嘖,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亨泰伸手摸了他額頭一記,好奇的眼眸里滿是驚訝。「沒發燒呀。我說晏南,你到底怎麼了?從走進這座林子后,你就變得不像自己了。
我看也別先聽我吐苦水了,咱們先聽你的心事吧。」
「我沒心事。」他深沉的一笑,神態已恢復自若。「亨泰,如果你不想說,我是可以不聽的。」
「咄!怪不得別人都說你目光如鷹,笑臉如狐狸,才一下子就把事情撇得乾乾淨淨。
你不想說就算了,你這人向來心機深沉,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別把我說的這麼可怕嘛,表弟。」晏南伸手用力摟了一下他的肩。」
「少來了!兩個男人勾肩搭背像什麼!」他拿合起的摺扇拍開肩上的手,神氣的睨視他。「總有一天你會求我聽你的心事,我告訴你。」
「呵呵,我好期待喔。」
亨泰拿晏南賴皮的笑臉沒轍,只好以一個聳肩表示他的無所謂。清朗的眸光跟著被頑皮的清風卷在半空中玩的稚荏櫻蕊盤旋,胸中的塊壘化作幽幽嘆息從厚薄適中的美好朱唇逸出。
「晏南,其實我是羨慕你的。你就像只大鷹般,隨時可以振翅高飛,我卻是一隻被豢養的豹子,明明有天賦的才能,卻被金籠子困住不得自由。」
晏南失笑。「敢情你將富麗堂皇的安國公府當成金籠子了?那表姨母算是什麼?你的馴獸師嗎?」
「晏南,我不是在說笑。」亨泰板起臉來。
「我知道。」他一點都不意外的回答,意味深長的注視著表弟。
身為安國公獨子的楊亨泰生得玉面朱唇,頂上以寶石裝飾的金冠將他俊朗的五官襯出無與倫比的尊貴氣質。比一般的江南人要壯碩些的瘦長體格,在織雲坊的師傅以上好手工裁剪的藍底四合如意紋錦袍裝飾下,更顯得玉樹臨風。加上顯貴的家勢,無怪乎安。
國公府的門檻都快被應天府有名氣的媒婆們踩爛了。
對於表弟的「好運」,晏南一點都不羨慕,反而有些同情,同時明白這也是他鬱悶的部分原因吧。
「亨泰,你我情況不同。陶家世代經商,家父年齡已長,身為陶家繼承人的我自當克紹箕裘,跑南竄北是免不了的。這種風霜之苦不像你想的那樣美好,可不比搭乘自家的畫舫遊山玩水的愜意喔。」
「我知道。只是晏南,你也看到我家裡的情況,打我十八歲起,我娘就成天催我成親,如果你是我,受得了嗎?像表姨母和表姨父就不會催你。」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催我?」他輕挑左眉,微笑的問。
「他們有嗎?」亨泰好奇的問。
「當然有。」他慢吞吞的道,腳步閑適的往前走。離如來禪寺越來越近了,寺里的白色山茶想必已經盛開。「別忘了我比你大一歲,而且是陶家的長子。」
「可是從來沒聽你訴苦過,你是怎麼應付的?」
「我十八歲就告訴他們我非某人不娶。」
亨泰聞言,驚奇的睜大眼。「對象都有了,為何到現在表姨母和表姨父都沒催你將人娶進門?」「姑娘那時候才十歲,她父母疼得緊,怎捨得讓她嫁!」
「天呀,晏南!你有戀童癖呀,怎麼會看上這麼小的女娃?」
「你懂什麼!」晏南被他的話糗得滿臉通紅,急急的解釋道:「當時我被爹娘逼婚逼得頭髮昏。他們還說我不成親,就不讓我出門做生意。我沒辦法,只好隨便說個人。
我當時是想,等她長大至少也要好幾年,尤其她父母十分寵她,十之八九是捨不得她早嫁入,那我不就可以逍遙好多年嗎?」
「我不信,晏南。你這人怎麼可能『隨便』?你精得跟什麼似的,我敢說你若沒對這個小美人有什麼感覺,才不會對錶姨母和表姨爹那樣說呢!」
「這個……」他對錶弟追根究柢的探詢微感不耐煩,他怎麼會讓話題轉到這裡來?
早知道就不帶亨泰來了。可是一個人來,她八成會看穿他的心意。那丫頭太神氣了,給她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他可不能讓她太得意。
「亨泰,是你要散心,怎麼問起我的事了?」他趕緊轉移話題,「據我所知你才從蘇州回來,表姨母要你在家裡乖乖待著,也是人之常情。怎麼,心玩野了,收不回來了馬?」
「唉,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被人說中心事,亨泰長吁短嘆了起來。「我到蘇州是為了見武威親王,結果害他遇刺受傷,又遇上公主被擄的事,搞得我一個頭兩個大。
好不容易事情擺平了,我想放鬆一下,到琴歌坊聆聽蘇州第一歌妓柳鶯鶯如黃鶯山谷的美妙歌聲,我娘卻在這時候將我召回來,還拿了一堆跟柳鶯鶯的花容月貌沒得比的閨女畫像給我看,你說我會有興趣嗎?」
「敢情是因為沒抱到柳鶯鶯那位大美人,使得堂堂的安國公世子因欲求不滿而生悶氣呀!」他調侃道。
「晏南,我已經夠火了,你還取笑我!」亨泰不滿的瞪他。「柳鶯鶯可是賣藝不賣身,我是欣賞她的歌聲!」
「知道啦,我又不是沒去過琴歌坊。」
「哈,你也去過,那你該知道……咦,什麼聲音?」亨泰豎起耳朵,被遠遠傳來的琴聲攝住魂魄。
這時候他們已走出櫻花林,重擔構頂、上覆紅瓦的廟宇聳立在兩人眼前。如來禪寺雖不比鐘山上其他的寺院壯觀,卻自有一種古樸凝重的韻味。只見屋頂重擔飛歇,寶頂飾以吻獸和覆瓦的勾頭滴水,在陽光映照下,色彩艷麗,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亨泰卻對它視而不見,全副心神都被傳自禪寺的琴聲吸引住。
那泠泠如流水聲響,又似千枝萬葉風颼颼的琴聲斷續飄進他耳內,每一聲都彷彿有滌清他心魂的能力。琴聲忽而幽咽,像是哀傷身世;忽而含情,有如傾訴衷腸;忽而煦煦如春陽,安撫困於寒冬的植物種子;忽而溫柔如明月,照拂為相思所苦的人兒;忽而潺潺如流水,感嘆時光之荏苒。又如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令聽者頓感內心冰炭交加,隨著弦音升天墜地,心弦與之共嗚。
要知道亨泰自幼浸淫於音律,安國公府里日夜聞管弦,音樂的素養極高,所以才會對柳鶯鶯的歌聲讚不絕口。他這樣聞雅樂則心悅的人,被這先拂商弦后角羽、將往複旋如有情的琴聲迷得神魂顛倒,忘我的只想追隨琴聲而去,因此將橫互在面前的牆壁視若無物,朝它直直走去,彷彿會穿牆術般。
晏南可不認為他會穿牆術,他這一撞怕不鼻青臉腫。
「亨泰,你做什麼?」他趕緊將他拉住。
雖也覺得琴音扣人心弦,他卻不像表弟那樣入迷,好氣復好笑的對他痴迷的表情搖頭嘆氣。
「你的頭可不會比這道牆還硬。再說人家有門,沒必要破牆而入。」晏南捉住他手,帶領他找到側門。
到底是誰在彈琴?
對他有如自家後院的如來禪寺里,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位精通琴技的高手?
饒是晏南這般精明絕頂的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的琴聲,在優美修長的纖纖玉指或擘、或托、或抹、或挑、或勾、或剔、或打、或摘弄琴弦間流泄而出。一雙彷彿由霜雪凝成的皓腕,隨著玉指的撥弄帶動月白色梅蝶紋錦團衫衣袖以優雅曼妙的弧度飛舞。
隨著弦音轉高,孟玉徽的心情也轉趨激昂。她自憐身世,又覺得自己太不知足。想及三年前父喪時,姨母憐她無依,將她接到藍家教養。雖說自己在這裡衣食無缺,表兄姊妹與她友愛,然而從知府千金一變為寄人籬下的孤女,她的心境免不了低落。每當表***
妹天真無邪的向姨母、姨父撒嬌,心就一陣一陣抽痛。
老天爺何其不公?人皆有爹娘,何以她娘親早夭,爹親又積勞成疾撒手西歸?
玉徽眼中忍不住一陣熱氣氰氯,將心中的悲痛盡化作琴音宣洩。她也只能藉著彈琴抒發心頭的憂悶,若給藍家人知曉,只是徒然擾人心緒,姨母更會抱著她傷心流淚,為她早逝的爹娘長吁短嘆。
想到姨母一家人,玉徽如沐煦陽。他們待她親切溫和,尤其是織雲表妹更常常逗她開心。
織雲不但人長得像天上的彩雲一般美麗,經由她手中紡過的紗,更如雲霞變換綺麗。
她天生一雙巧手,能織布紡紗,更擅長刺繡,操持家務俐落靈巧,笑容甜郁得如一朵解話花。只要想著她,玉徽指下的琴弦就不由得轉為輕快,有如一片一片的雲彩捲動。
織雲十六歲了,她十七。打從兩年前藍家的門檻便絡繹不絕的擠進不少前來說親事的媒婆,多是沖著織雲。
應天府的人都知道藍家的掌珠薔薇花容、春風十指,多少世家公子慕其人美手巧。
相對的她……玉徽忍不住輕嘆一聲。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又沒多大的才能,雖說父母留下一小筆財富,但比起身為藍家掌珠的織雲仍是遜色許多,怪不得登門求親的公子多半是相中織雲。
她難掩心中的落寞,但很快又釋然了。就算有許多人向她求親,她也未必會應允呀。
天下人何限,她卻只求一知心人。能聽懂她的琴音,明白她這個人,進而相互憐惜,琴瑟和嗚到老。至於這人是否出自名門,是否有錢有勢,對她並不那麼重要。只求能珍惜她,疼愛她……琴聲轉為纏綿,琮琤的琴弦奏出了三月里的春情,爛漫的花姿在春風裡款擺。四鄉里芍藥開牡丹放,花紅葉綠吸引人的目光,兩地只願是春郊野外一株自聞自落的芙蓉花。
希盼知心人兒在她青春正茂時窺見她的風采,她所有的美麗也只為這人開放。
思緒到此,一陣清風襲來,涼亭邊的梅樹簌簌抖落一地的梅蕊,玉徽一個輕顫,指尖抖了一下,琴音戛歇。
她會不會也像那梅蕊一般,掉落一地也沒個人理睬?
怔忡間,傳來熱烈的掌聲,她來不及抬起頭,便聽見表妹銀鈴般的笑語傳來。
「琴姊姊彈得真好聽,害人家都聽呆了。」藍織雲燦笑如花的嬌顏顯得天真無邪,水汪汪的兩隻眼照得人失魂。
玉徽的字叫瑤琴,織雲從小就喊她琴姊姊。
她含笑的看向表妹,那件織雲親手織就裁製的藍底海棠花鳥紋錦上衣,搭配月華裙將她婀娜多嬌的玲瓏身軀襯托得婷婷裊裊,嬌嫩得就像朵海棠花。
她邊在心裡讚歎,邊對走過來的她道:「織雲,你不是陪伴姨母跟方丈在談話嗎?」
「是呀。本來人家想到後院陪琴姊姊賞花彈琴的,五叔卻留我下來閑話家常。後來娘要我來找琴姊姊,說是要琴姊姊去商量挑哪個吉日好為姨爹和姨母辦法事,可是人家一到這裡,聽到琴姊姊的琴聲,心裡一逕的感動,也不敢打擾你,差點就把這事給忘了。」織雲孩子氣的吐了吐丁香舌,梳著雙鬟的髮髻只以藍色的彩帶簡單裝飾,將她稚嫩芳美的小臉蛋襯托得更加活潑明媚。
她帶著貼身丫鬟走到玉徽跟前站定,頑皮的擠眉弄眼。玉徽拿她可愛的模樣沒轍似的輕搖螓首,盈盈起身。
「姨母想必等得不耐煩了。」她沉吟著,猶豫地望了一眼桌面上的鳳尾琴。「小倩,你在這裡看著琴,我跟表小姐去一下。」
「是。」
「不要啦!」
不同意見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織雲拉著表姊的袖子不依的將頭搖得像博浪鼓。
「人家好不容易從娘和五叔悶死人的談話里脫身,你現在又要人家重入苦海。好表姊,你就饒了織雲,放我和綠兒在這裡守著你心愛的鳳尾琴,賞賞花什麼的吧!」玉徽被她皺著的苦臉逗笑,明心禪師和姨母若知道織雲將他們的對談視為苦海,大概也跟她一樣好氣復好笑吧!
「好,那我就帶小倩過去,讓你和綠兒在這裡透一會兒氣。可是你要答應我不可以調皮的玩我的琴……」
「好啦,人家不會把你的寶貝琴弄壞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玉徽伸出白玉般的指兒捉著她的小手慎重交代。「我是怕你像上回那樣胡亂的撥琴弦,結果把自己的指頭給割傷了。織雲,你不喜歡蓄留指甲,又不帶指套,細嫩的指頭很容易被琴弦割傷。答應表姊,你不會胡來的,好不好?」
表姊心疼又溫柔的眼光,讓織雲只得不情願的承諾,「我保證不會再弄傷自己。」
「你喔!」說到底,她還是想偷玩她的琴。玉徽拿她沒法子,只好隨她去,帶著貼身丫鬟小倩去見姨母。
她走後,織雲的纖纖十指便癢了起來,她先是拿眼角餘光偷瞄造形古拙的琴身,像是對上頭精細的雕刻感到十分有趣,最後索性堂而皇之的佔住玉徽先前的椅子,將手擱在琴上,擺出基本的指法架式,試彈了幾個音。
「小姐,你忘了表小姐的交代了嗎?」綠兒黛眉一皺,對她家小姐又想製造噪音的舉措頭疼了起來。
「哎呀,綠兒。我不會弄傷手啦。」
她才不管她會不會弄傷手呢,她比較擔心的是自己的耳朵!
「好小姐,你就乖乖聽話吧!」綠兒不著痕迹的把織雲白嫩的手掌從琴弦上抓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跟夫人交代不了。」
「死綠兒!就這張琴能讓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不要亂用成語!」她瞪大眼,兩頰氣鼓鼓的,活像是禪寺那池錦鯉。
綠兒忍住笑,對付小姐的脾氣她自有一套辦法。她板起臉回答道:「小姐是金枝玉葉之身,而這張琴是表小姐的家傳之物。記得表小姐上回說,此琴出自唐代的造琴名家四川雷氏家族的雷威先生之手,距離現在可好幾百年了。這位雷威先生被譽為自古以來制琴技術最好的大家,傳世作品本來就少,加上唐以後戰亂頻仍,保留下來的雷氏琴說不定只剩這張,小姐想想就知道這張琴有多名貴了。」
織雲越聽越狐疑,不曉得綠兒扯這麼多做什麼。只聽她按著又道:「小姐雖是藍家的掌珠,但比起這張好幾百歲、天下間又可能只餘一張的雷氏琴,終究稍微遜色點。你再看看這七根呈半透明狀,形如冰絲般的琴弦,看起來是那麼脆弱呀,每一根絲弦全都是精品,上回小姐弄壞了一根,害大少爺找遍了應天府的琴師,好不容易找到上好的絲弦來替換,表小姐那幾日更是心情難受得緊,還為調琴音之事煞費腦筋,因此病了幾日。
所以說,我的好小姐呀,為了表小姐的身體著想,我看你還是離這琴遠一些,免得又讓它有所損傷了。」
說來說去,綠兒就是拿一年前發生的事大做文章,要她不準碰那張琴。雖然她說得極有道理,織雲還是忍不住氣悶了起來。
「綠兒,你說我是不是跟琴有仇呀?為什麼好好的琴到我手裡,全變了樣?跟琴姊姊也學了三年的琴,可是我彈來彈去就是沒琴姊姊彈得那麼好聽,還三天兩頭的弄傷手!
你說我是不是笨手笨腳的?」
豈止是沒表小姐彈得好聽,能彈成一首曲調就阿彌陀佛了。然而看著她家小姐愁苦的小臉蛋,她可不忍心直接附和說她的確是笨手笨腳。綠兒很快堆起滿臉的笑,輕聲細語的安慰她。
「小姐怎會是笨手笨腳呢?誰不知道論起女紅,小姐若說自己是應天府第二,可沒人敢誇自己是第一呢!織雲坊的生意之所以能越來越好,全賴小姐的巧心靈慧。由你獨創出的紡織手法,還有染料,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織雲雖聽得心花怒放,還是白了貼身丫鬟一眼。
「綠兒,我有幾兩重,你會不知道嗎?什麼我獨創出來的紡織手法?我不過是隨口
說說,真正動手的可是我大哥呀!是他將舊有的紡織機改良,也是他找了畫師描繪出圖案。至於染料,算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沒想到被我打翻的色料混在鐵綉里會成了那種顏色。我真正行的,大概只有女紅了。可是,唉,在刺繡部分,要不是琴姊姊為我描圖,我也綉不出那美麗的圖案呀。所以找說,琴姊姊真是太神奇了,她不只琴彈得好,畫畫得好,棋下得好,書讀得好——」
聽小姐越說越沮喪,把表小姐贊得半天高,把自己貶得越形低下,貼心的綠兒趕緊打斷她。
「表小姐是很有才幹,可是小姐自己也有許多優點。不然等會兒我們問表小姐好了,像她的女紅就不如小姐。還有小姐的算盤打得滴答響,表小姐就沒你這樣的本事……」
「提起這事就令人生氣。為什麼我大姊和二姊就不用學打算盤,我就得學呢?雖說我學得不錯,可是要在帳本上寫字可難為我了,你也曉得我那幾個字就像鬼畫符似的「哎呀,小姐不過是字寫得歪斜些,稱不上鬼畫符啦。小姐又不是不明白老爺夫人的盤算。雖說媒婆日夜穿梭咱們家,可是老爺夫人早就打算讓小姐嫁進應天府的首富陶家。」
「我才不嫁他呢!那傢伙老是斜眼看我,好像等著我出糗的似笑非笑表情,簡直是氣死人!」
「可是老爺夫人——」
「不準再提他了,不然我的頭就要痛起來!」織雲胡亂的搖手不準丫鬟再說下去,她拄著頰看了一會兒院子角落正盛開的茶花,目光回到眼前的古琴。
學琴也學了三年,雖說不像表姊彈得那樣好聽,不過也能彈出幾首簡單的曲子。趁左右無人,唯有綠兒這個知音,她就來表現一下吧。
織雲慎重其事的將纖纖玉指在琴弦上擺好架式。
左手以拇指、無名指按弦外,右手用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撥弦,這麼完美的姿態一定也能奏出完美的琴音吧。她得意的例嘴輕笑,只是身旁的綠兒卻不認同的掩額皺起苦臉來。
織雲瞪她一眼,正準備撥弄琴弦時,忽然聽見悅耳輕柔的男聲響起。
「有美一人,婉約清揚。能彈出如此深具靈氣的動人琴音的人,當然是色藝雙全的美女,怎會是名和尚?晏南,剛才的賭約你可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