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當晚,疏影等人在唐瀲的陪同下,共進晚餐。

唐諍顯然知道,唐門中人能讓疏影放心的也只有唐瀲而已,所以特別命他全程招待。

他們被安排在西跨院的竹苑中,透過周圍的室窗,只見竹影搖曳,如入詩境,清冷的月光穿過竹林透射,更顯得景緻清幽。

唐瀲陪伴他們在一樓的花廳用膳。

桌上的佳肴皆是四川一地的名菜。有東坡肉、蘭花肚絲、翡翠蝦仁、乾燒岩鯉、芙蓉雞片、樟茶鴨子、口袋豆腐、醬燒冬筍、四川泡菜,以及一道菊花火鍋。

全部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動。

而唐瀲卻以自己的一盤素菜,配著永川豆豉,解決口腹之慾。

「唐大哥,你還一直吃素嗎?」疏影訝異地問。

「嗯。」唐瀲含笑地點頭。「我是佛門中人,未跟從師父之前,便隨家母茹素。」

「怪不得你一臉菜色。」疏影說完後,吐了吐舌頭。

唐瀲倒是不以為杵,他知道疏影直言慣了,話中並無惡意。他的臉色是蒼白了些,因為回家之後,不想讓人擾亂他的苦修,一直待在房裡之故。

「唐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說你。」她心虛地低下頭。

「我知道。」唐瀲只笑了笑,「我命人準備了你喜歡的冰糖銀耳,可別吃得太飽哦。」

「嗯。」疏影點點頭,笑咪咪地。

一旁的行雲心裡很不舒服,有些吃味。甚至胡思亂想著疏影之所以對唐門特別寬厚,是不是因為唐瀲?他越想,心情越壞。

其實,他的情敵唐瀲的心情也很複雜。乍見到疏影的喜悅,全被兩家的恩怨衝散。兩人的情誼是否還能像以往般親密,實在是個未知數。

老實說,疏影對唐門開出的條件並不苛刻,若不是他祖母固執,這件事極有可能以皆大歡喜的畫面收場。

他的眉頭蹙攏,一方面擔心疏影的安危,一方面也替唐門的未來擔憂。

「唐大哥,你別煩心了。凡事皆有定數,現在擔心也沒用。讓小妹以茶代酒,慶祝我們今日的重逢。」

「疏影……」唐瀲輕嘆了口氣,飲盡手中的香茗。泛著一抹輕愁的眼神,不期然地和行雲憂鬱的明眸相遇,兩個男人互瞪了彼此一眼,很快地便移開目光。

☆☆☆

睡在竹苑二樓的疏影,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她推被下床,披了件外抱走到陽台上的欄杆靠凳,望著天上的一輪弦月發獃。

晚飯時,她已發現氣氛尷尬,行雲似乎對唐瀲滿懷敵意。其中的緣由她不難猜測到,行雲一定是擔心唐瀲也喜歡她,所以才……

她懊惱地漲紅雙頰。

一方面怪行雲對她沒倩心,一方面也嘆怪自己仍在乎對唐瀲的感覺。

撇開她和唐家的恩怨不談,如今她心裡已有了行雲,白然不能再喜歡唐瀲了。可是以往對他的敬慕,又如何能在剎那間拋開?況且這份情感超越了男女之情,她似乎也沒必要放開,對不對?

雖是這麽想,心裡總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不確定唐瀲和行雲是否也是這樣的想法。萬一唐瀲對她不是單純的兄妹之情,她豈不是傷害了他?就像行雲害賀夢依傷心一樣,唐瀲說不定也會像夢依一樣反過來恨他們。

她越想心越亂,迎面襲來的夜風帶著幾分寒意拂過她的發,她畏寒地抓緊肩上披的袍子,正想進房時,卻聽到竹林中的小徑傳來沙沙聲。

她好奇地隱身於陰影下,只見一個身穿大紅披風的人影踏著月色而來。

是誰呢?

疏影納悶地注視那人,卻看到那人在庭院徘徊了良久,最後才猶豫地走近行雲的房間,抬起手輕敲了一下。

疏影豎起耳朵,聽見行雲低柔的嗓音。

「誰?」

「是我。」含著幾分羞澀情意的嬌柔嗓音應答著,疏影蹙了蹙眉,隱的猜出來人身分。

「夜深了,姑娘請回。」行雲說。

「求求你,楚公子,讓我見你一面好嗎?」她楚楚可憐地請求著。

「你……」行雲輕嘆了口氣,終於走來開門。「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嗎?」

「我等不及了……」

唐灧幽怨的聲音,聽得疏影一把妒火燃起,恨不得衝下樓看個究竟。她勉強按捺住心中的惱怒,靜聽下文。

「唐姑娘,這時候實在不方便,你請回吧。」行雲警戒地望著面前眼眶濕紅的美人兒,表情不為所動。

「楚大哥,你就這麽狠心地拒絕我嗎?」

「唐姑娘,男女授受不親,為免有損姑娘的名譽,還是請回吧。」

「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

「你……」行云為難著,說什麽他都不允許唐灧再進他房間了。去年的教訓,對他已足夠。這次飛白沒有在他身邊,他總不能逃到杜飛蓬或是疏影的房間吧?

想到疏影,他的心裡有著又酸又甜的情意。

她對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的?這麽久了,她連一句確實的承諾都未給他。

「唐姑娘,你這不是在為難我嗎?」

「楚大哥,你真的忍心看我站在寒風中懇求你嗎?我們進屋裡談,好嗎?」

「不行。」楚行雲堅定地搖頭,但一見唐灧眼中的神傷,他也感到有些不忍。「這樣好了,你到花廳等我,我等一下就來。」

「好。」唐絕轉向隔壁的花廳,推開兩扇隔扇門走進去。行雲則回房整理好衣服,才經由與花廳相通的房門入內。

這時候疏影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醋意,翻身從二樓下來。她悄悄地貼近門旁,以唾液弄濕糊紙,偷窺裡面的動靜。

只見行雲頎長的背影,和唐灧彷彿滴得出水來的柔情眼眸。

「楚大哥……」唐灧顫抖地走向他,身上的披風已取下放到椅旁,一身月白色衫裙,更顯得清麗動人。

「唐姑娘,請自重。」行雲退了一步,神情戒備。

唐灧愣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些許哀怨。

「我又不會害你,為什麽這樣防我?」

「我沒那個意思。只是深更半夜,又是孤男寡女的,實在不方便。」

「楚大哥,你仍對上回的事耿耿於懷嗎?」她垂下頭,羞澀地說。

楚行雲表情尷尬,不知如何回答。

「唐灧不是輕薄的女子,若不是對你傾慕已深,那夜也不會深夜拜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傾訴心意。」她期期艾艾地說著,嬌羞的麗容中,透著令人心情激蕩的嫵媚。

行雲苦笑。

「唐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我早跟唐姑娘說過,行雲不敢高攀。」

「你……」她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是姑娘不懂在下的話吧?」行雲突然強硬了起來,想到疏影就在樓上的廂房,他自然得快刀斬亂麻,早點把唐灧給打發走。「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不適合。」

「郁疏影就適合你嗎?」唐灧的聲音充滿惱恨,「她嬌蠻無禮,有哪一點比我好?」

「我跟你之間,不關疏影的事。」行雲不耐煩地說。「去年我拒絕你時,我跟疏影尚不相識。我是後來到岷山時,才遇見她。」

行雲提到疏影時,眼中閃動的柔情蜜意,更加激怒唐灧。

「她有哪一點令你傾心?」

「她每一點都令我傾心。」行雲的俊容上揚起戀愛中人才有的神采。「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活潑的生命力,還有她的聰穎慧黠,全部讓我心折。從在瀑布間見到她像朵自在開放的蓮花般嫣然動人的丰姿起,我的心便不自禁地為她開啟。」

「你……」唐灧臉色慘白,「我承認我或許不及她的絕色,但我對你是真心的。楚大哥,我比郁疏影還愛你,相信我。」

「唐姑娘,感情是不能這樣衡量的。」行雲搖頭,腦子裡仍想著疏影倚在他懷裡的嬌媚,所以當唐灧突然衝過來抱住他時,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撞得踉蹌後退。

「楚大哥,我愛你,我對你是真心的。」她埋在他懷中哭泣,「我會比疏影更適合做你的妻子。我會溫柔體貼地順從你、照顧你,不會像疏影那樣刁蠻,我……」

「唐姑娘……」行雲嫌惡地推開她,忍受不了她滑膩的身軀靠在身上的感覺。「別說了,我不會接受你的……」

「為什麽?」唐灧淚眼模糊地問道。

「我……」行雲蹙著眉,「唐姑娘,感情的事絲毫不能勉強。我並非因為你的條件不如疏影而拒絕你,而是……一開始你便吸引不了我。我該怎麽說呢?你很好,是我無福消受。」

「這全是你的推託之言!」唐灧吼道。

「不然你要我說什麽呢?」行雲也惱了。「我不愛你,就這麽簡單。天捱何處無芳草?你會遇上真正適合你的人!」

「你……」唐灧氣得全身發抖,心痛如絞。

楚行雲是她見過最無情的男子,無論她是以色誘,或是以情懇求,他都完全不為所動。心裡除了郁疏影外,根本沒她的容身之地。

她感到傷心絕望,心裡很明白楚行雲不是到今日才顯現他無情的一面。早在去年夏天,他就表現得很清楚,他不要她,就這麽簡單。

枉費她一心痴求,卻只換來他無情的對待。

她失望了,再一度自取其辱。

「我恨你!」她幽幽怨怨地輕吐著,含恨的目光仍有幾分難捨,行雲別開臉,不理她。

她真的絕望了。她憤恨地拾起披風,像一陣風般從行雲身邊衝出花廳。

楚行雲轉身目送她的背影,幽幽地嘆了口氣。

心只有一顆,如何分為兩處呢?

他苦笑著,就讓唐灧認為他無情吧?除了疏影外,他無法再付出真心。

☆☆☆

疏影一早醒來,心情特別愉快。

反正唐灧心裡恨的是楚行雲,又不是她。她幸災樂禍地想著,心裡卻有點納悶像唐灧這樣的大美人,楚行雲竟很得下心來一再拒絕?

而他對她卻是死纏爛打,從在綠柳山莊再度重逢後,一路跟進跟出,弄得全江南的人都知道他在追她。

這是玉笙告訴她的。

他說,即使是杭州的販夫走卒,都知道有江南第一美男子之稱的玉劍公子打算娶她為妻。玉劍山莊正在挑選良辰吉時替兩人完聘納親,而紅葉山莊也忙著替她準備嫁妝。說得跟真的一樣,疏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來,她是非嫁給他不可了。

懷著待嫁女的羞澀,疏影輕快地走下樓,和行雲在花廳碰個正著。

「疏影,早啊。昨晚睡得好嗎?」行雲深情地問道。

提起昨夜,疏影便忍不住酡紅雙頰,心裡怪羞的。可是她羞個什麽勁呢?她只不過在廳外偷聽他和唐灧談話而已。

「怎麽了,疏影?」她羞答答的表情,令行雲愕然。「你沒事吧?」

「沒……事。」她作賊心虛地應道,綻露出羞怯的笑容。「你也睡得好嗎?」

「呃?」行雲表情複雜,只能含混地回答:「還好。」

「是認床啊?」她故意問道,行雲搖頭。

這時候唐家的家僕送來爽口的清粥小菜。疏影和舅舅、行雲一吃完早餐,唐瀲便匆匆走進花廳,向杜飛蓬請安。

「杜世伯,您早。」唐瀲請安過後,欲語還休地望著疏影。

「唐大哥,你有事?」疏影問。

唐瀲點了點頭。「方便的話,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疏影看了看錶情意外的舅舅,和眼神戒備的行雲,再轉向唐瀲臉上的坦然。

「呃,好吧。」她說,不過在轉身跟著唐瀲離開前,不忘安撫行雲。「唐大哥不會傷害我的,你放心。」

只要看楚行雲的表情,便知道是不放心了。所以她連忙又拍了拍他的肩保證:「我會平安回來的。」

這有點像安慰小孩的舉動,令行雲啼笑皆非,但他只能坐立不安地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

疏影跟著唐瀲穿過竹林小徑,走在兩旁正開滿嫣紅奼紫的花徑上。唐瀲帶著她走過一座小橋,來到一處幽靜的院落。

「我住在這裡。」唐瀲指了指眼前一棟簡樸的房舍。「這裡叫松竹軒,取其四周環繞蒼松翠竹之意。我們到前廊坐。」

疏影走進前廊,發現唐瀲已經命人在這裡準備了一壺香茗,和一些素食點心。兩人坐下後,相對無言,疏影心裡忐忑不安,深怕唐瀲也像唐灧那樣,突然來個表白,到時候她是否也要學行雲那般無情,斷然拒絕呢?

她覺得好為難,不願讓唐瀲恨她。早知道這樣,剛才說什麽都要拖行雲過來,讓他來對付唐瀲。

懷著這樣的烏龜心態,疏影更加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疏影,我們唐門實在對不起你。」唐瀲忽然開口道,疏影嚇了一跳。「如果能夠的話,我願意代替唐門向你贖罪。」

「唐大哥,你言重了,這又不關你的事。」

「話雖這麽說,可是我終究是唐門的一份子。昨夜,家父已將兩家的恩怨告訴了我,當年家父也是事後才得知,否則他一定會阻止的。」

「我知道令尊是個好人。」疏影安慰道,「令尊的個性剛強,也只有他不畏懼唐老夫人的權威。」

「可是她終究是他的母親,有很多事,父親還是沒辦法……」唐瀲欲言又止。「疏影,我雖是唐門中人,可是大半時間都待在峨嵋,鮮少回家。家裡有很多事情我並不知情,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我奶奶她……她沒那容易對付。」

「你是擔心明天的事嗎?」

「嗯。」唐瀲點了點頭。「奶奶並沒有明說那三場比試的內容,但依我猜測,沒有那樣簡單。唐門以暗器和毒藥獨步武林,我很擔心你……」

「唐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既然敢答應,就有致勝的把握。」疏影胸有成竹地回答。

「如果你贏了,那……」唐瀲猶豫著,「你會原諒唐門的所作所為嗎?」

「唐大哥,我昨天就說過了。我並不想加深兩家的仇恨,只想討回公道。我贏了,唐門只要遵照我的條件,到我父母的亡靈前懺悔,並依約交出太白山的產權,便已足夠。」

「如果你輸了,唐瀲也願意替唐門到令尊令堂的墳前代我家人贖罪。」

「唐大哥,你太好了。」疏影感動地回答。

「不,你才好。」唐瀲深情地說。「你對唐門處處顯示出寬大、善良的胸襟,就像一朵在秀麗的岷山上自在開放的紅蓮。性情溫和潤澤,如修慈善之行的菩薩。」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我哪裡配稱得上是什麽菩薩?」疏影不好意思地回答。

「不,你是。你那麽善良,有菩薩的柔軟心腸。我每見你純真的笑靨一次,便覺得自己污穢……」

「唐大哥……」疏影表情訝異。

「你聽我說完。」唐瀲真摯地望著她,「我想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已愛上了你。雖然你那時候才十二歲,但已深深打動我的心。你的一顰一笑無時不糾纏在我心底,但我已決定獻身於佛門,我知道我必須忘記你,可是我忘不掉啊!」他嘆了口氣苦笑,疏影怔忡地看著他。

雖然地幻想過唐瀲喜歡她,心裡也欣賞唐瀲,但他現在當著她的面赤裸裸地表白,卻讓她不知所措。沒錯,她是愛慕過唐瀲,可是自從遇見行雲後……她的心裡好亂,不願意唐瀲喜歡她。

「直到後來我才頷悟到刻意的壓抑,反而逼我想念你的心越熾。順其自然,清凈無為,才是正道。這次再見到你後,發現你已長大,而心裡也有了歸宿……」

「唐大哥……」疏影慌亂地喊。

「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楚行雲,而他顯然也對你用情很深。」唐瀲眼中充滿平靜祥和。「我很替你高興。」

「唐大哥……」疏影的眸中積雲聚霧,在這刻她的心是感動的。因為唐瀲不但絲毫不怪罪她移情別戀,反而平靜地祝福她。「我……我不曉得該怎麽說才好,唐大哥。我一直喜歡你,直到遇上行雲。他對我是那麽好,溫柔又關懷,而且還……那麽好看。我一方面想著你對我的好,一方面又眷戀不舍行雲的柔情,我的心裡好亂、好苦惱……」

「疏影,你太為難自己了。」唐瀲疼惜地說。「楚行雲的人品、才識都遠勝過我,更何況他對你用情這麽深,你不該辜負他的。聽唐大哥的話,好好把握這份真情。」

「可是你怎麽辦?」疏影稚氣地問。

「不必擔心我。」唐瀲微微一哂。「我已決定入佛門修行。疏影,作這個決定並不是因為你,而是我跟了師父看遍人間疾苦後便有的想法。只是有些紅塵俗緣我仍掛懷於心,現在只要等到我母親、祖母的請解,還有你得到幸福的歸宿,我便能無牽無掛了。」

「但你真能斬斷紅塵俗緣嗎?」

「緣分是很難料的……」唐瀲充滿智慧的眼光投向遠方,「我想做的是普渡眾生,而非修持成佛。我會順著自然的法緣,期能明心見性,行佛之大愛,以菩薩心愛天下眾生。我不能否認我依然會愛你,但我對你的愛將如偶爾飄過波心的雲影,不再留痕。那會是段純潔、無污染的感情。」

「唐大哥……」疏影好感動,唐瀲的眼光再度安撫了她不安的情緒,那是她每一次在他身邊時所能得到的平靜。「你實在是個好人,我好想再像小時候那樣,靜靜依偎在你的懷裡。」

她純真的請求令唐瀲難以拒絕,他張開雙臂讓疏影投入他懷中。她平靜地倚在他胸前,心情好快樂。誰說愛情一定令人苦惱?此時她便好開心。

因為她不但擁有唐瀲升華的摯愛,還有行雲專一的柔情。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了!

☆☆☆

跌跌撞撞地自唐門奔出,行雲的思緒混亂如摸不著邊際的棉絮,只想從剛才見到的那幕親密畫面逃脫出來。

他在花廳坐立難安,乾脆跟隨疏影身後離去,沒想到會看到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以整個生命熱愛的疏影,居然會依偎在他的情敵唐瀲的懷裡。那一刻,他只覺得生命從他的體內抽離,再也感覺不到身邊的煦陽和風,聽不見鳥語,聞不到花香。

熾熱的情火已熄,愛慕的心也碎如飛塵,他所有的美夢飄然遠去,剩下的只是一具充滿痛苦的肉體。

他好痛苦,痛得只想逃離這傷心之地。他拚命地往前狂奔,來不及選擇路徑,便從唐門奔到熱鬧繁華的街道上。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彷彿蒼茫的天地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如行屍走肉般地走在街上,獃滯的眼光突然捕捉到那斗大的酒旗。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李後主的詞跳入他心頭,這時候除了酒外,他還有什麽倚靠?

就讓酒來麻醉他所有的知覺,讓他不再想起疏影嬌艷的燦顏,不再為她活潑靈動的美眸而痴迷。他要忘了她,忘掉對她的自作多情,忘掉要與她共踐白首盟約的痴念。

他是個傻瓜,疏影根本不愛他!

他越想心越糾結,腳步不知不覺地朝酒樓加快了起來。

李白不是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就讓他效法先聖先賢,藉著美酒將所有的痛苦和煩惱都拋掉,把體內灼燒的妒焰整個澆熄!

「客倌,您要點什麽?」滿臉笑意的店小二客氣地問道。

行雲想起和飛白喝過的四川名酒「荔枝綠」,他才喝不到半壺便已醉了,最適合在這時候拿來麻醉他的知覺,讓他不再想起疏影。

疏影,疏影,你為何這樣對待我?

「給我一壇荔枝綠。」他一咬牙,回道。

濁酒一杯復一杯,行雲想澆醉他的理智,但他的腦子卻比沒喝酒前還要清明。

他想起歐陽修的一闕《浪淘沙》,想起和疏影攜手游遍的江南美景,那一幕幕在他心底重演,更增添相思愁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是呀,到了明年,陪伴在疏影身邊共賞春光的人不再是他,而是那可恨復可惱的唐瀲。天啊,他怎麽忍受得了!

他再將一碗酒灌入喉中。此刻他方能體會到昔年白蘿對郁竹風的恨意,還有唐謙對杜菱花的痴情。一番真愛全被無情的流水棄之東流,教他們如何不恨、不怨?

疏影,行雲哀嘆著,為何我對你這麽好,你還這樣對我?你知道我為你柔腸寸斷,心傷魂消嗎?

行雲的心好痛,好痛!他懷疑是不是痛到極點,反而可以不痛了?是不是到了那時候,他便可以將疏影忘掉?還是會像被針扎般,抽痛地記起她欲笑又還顰的嬌態?不,不,他不要想地了,不要想她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疏影,你到底知不知曉我這麽愛你!

他捶著胸,又狂飲了一碗酒。

他在唐家大廳熱情的表白,她是否聽進去了?他要求她嫁給他,她卻含羞推卻。

你真的不愛我嗎?疏影!

行雲想起疏影柔情盈盈地撫摸他的臉,想起她痴狂凝視他的眼神,也想起她衝動地親吻他臉頰那如電擊的一觸。她怎麽可能不愛他呢?否則她為何要這樣對待他?

他再度充滿希望,隨即又被妒嫉的狂流所淹沒。

如果她愛他,為何會投入唐瀲的懷抱,這樣傷他?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越想心越亂,愛、恨、悲、喜連番在他心底交替,他想不透,想不明白!

他無意識地繼續將酒液灌入喉中,表情苦惱。

店裡的客人和店小二,對這位衣著華麗、容貌俊美無儔的年輕男子大搖其頭。他們都不明白像他這樣的天之驕子,為什麽要藉酒澆愁?會是為情所苦嗎?不太可能吧!以他那樣的條件,哪家的閨女拒絕得了?該是打著燈籠都挑不到的理想夫婿。

午後的日光自酒樓窗口、門口投射進來,一位娉婷美麗的絕色佳人施施然地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了一名丫環、兩名家丁。

店小二揉揉眼睛,呆立門口。

店裡的客人已有人發出驚嘆聲,認出這位衣飾華麗的美人,是有四川第一美女之稱的唐門小姐。

唐灧早在行雲衝出唐門時,便派人暗中跟蹤。為情所困、心亂如麻的行雲,絲毫沒發現身後有人跟尖。唐灧在接到門人回報行雲於酒樓里爛醉狂飲,立刻帶了人過來。

瞧他那落魄傷心的模樣,唐灧也感心疼。昨晚被他斷然拒絕引起的傷心,全在這一刻被她拋離。現在,她只想安慰他,撫平他受到的傷害。

「楚大哥,我們回去吧。」她走到他身邊,溫柔地說。

「不……我要……喝酒……」行雲趴在桌上,口齒不清地回答。

「我們回去再喝,我準備了好多好多酒等你。」

「真的?」他傻笑。

「當然,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唐灧命兩名家丁扶起行雲。

「呃,」他打了個酒嗝,掙扎著。「不,我等疏影。疏影,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唐灧聽見情敵的名字,心裡很不痛快,她勉強忍住不悅,好言相勸:「我帶你去找疏影,乖乖的。」

「還要喝……酒……」他呵呵笑著。

「好,帶你找疏影,還有喝酒。」

「嗯……你真好。」他笑著倚在家丁的肩上,順從地讓人將他送進轎中,返回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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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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