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大亮,西門念弦便上墨寶閣,瞧著一屋子冷清,隨即又乏力地走到後院工房,拿起她最為上手的工具,坐到桌前,有一下沒一下地雕著。
啊啊,每天眼一睜,就有好多張嘴討飯吃啊,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眼見發餉銀的日子又要到了,已經拖欠兩個月,不能再拖了,再加上舒大娘無端端地要那兩人留宿,又得負責三餐膳食……
啊啊,她的頭已經為了攢銀兩痛得受不了,如今又多了兩個人替她花錢,花在吹影公子身上,她還不覺心疼,花在那狐狸身上,她就覺得痛啊,好痛啊!他明明就是個富爺,該要客套一下,自動給些銀兩津貼一下的,怎會臉皮厚成這種地步,三頓都吃她西門府?
三天了耶!偏偏舒大娘還怕對方看出西門府捉襟見肘的窘態,硬是拿出上等食材,天曉得買那些食材的銀兩,可以讓她西門府上下花用幾天?
最最可惡的是,大爺他可清閑得很,真把西門府當自個家,一早便到外頭玩,一到用膳時候便回府。舒大娘會不會看錯人了?那傢伙八成是扮豬吃老虎,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富人家。
唉唉唉,錢啊……她一張眼就得忙著張羅錢,可客人就是不上門,她能有什麼法子?
真是頭痛,為何她所制的墨恁地清香,墨錠特別、花款新穎,質地也是選用上等松木,松膠更是再三提煉而出的,其墨經磨之後微泛紫光,行家一看便知道這是上等墨錠呀!
可為何就是不得青睞?
思及此,手下的工不由停了下來,垂眸直瞪著即將完成的板印。墨都賣不出去了,她花心思弄板印,想在完成的土墨上頭印花樣做啥呢?
爹啊,告訴她,她該要怎麼做才好?再這樣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畢竟她是絕對不能再跟遲殷熙那傢伙的錢莊借貸了,可若不借,墨寶閣要怎麼撐得下去?
再倒楣一點,要是那傢伙打得開機關盒,她就得嫁給他……天啊,她真想哭。
無力地輕嘆一聲,她乏力地往桌上一趴,腦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來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墨寶閣……
「丫頭,妳在做什麼?」
恍若鬼魅的嗓音傳來,教西門念弦驀地跳起,一顆斗大的淚水硬是被嚇得抖落,傻愣地直瞪著他。
「丫頭?」慕容涼微愣。
「你……」發覺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她連忙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水。「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誰准你進來的?這裡是我的工房,沒有我的允許,你是不能進來的!」
話落,她忙轉過身,假裝若無其事地抹去不斷滑落的淚水。
可惡、可惡,怎能被他看見她在掉淚?真是太丟臉了、太丟臉了……
「哭什麼?」慵懶的嗓音里透著戲謔笑意。
「我沒有哭!」她反過身,義正詞嚴地反駁。
她已經把眼淚擦得很乾凈,就連一丁點的渣都沒有,他是哪一隻眼睛瞧見她在哭?
慕容涼斂眼直瞅著她,探出長指,往她泛紅的桃腮一抹。「這不是淚水是什麼?」語調清冷,但卻不像是在嘲諷。
「那是……」她扁著嘴,腦筋轉啊轉的就是迸不出任何話,只能恨恨地抬眼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樣?是,我是哭了,那又怎樣?關你什麼事?看夠了沒有?看夠了就給我出去!」
想要嘲笑她?她才不會給他機會呢!
「我並不想怎樣。」他輕捻著指,將淡淡的淚水抹去。「只不過是順路走到工房探探妳罷了。」
女人的淚水……真糟,教他撞見最不想瞧見的一幕。
「你沒事到我的工房探我做什麼?」她回身坐在桌前,極惱居然被他撞見這一幕。「吹影公子呢?他不是你的隨侍,為什麼他沒跟來?」
「我派他去幫我辦點事。」啐,三兩句不離吹影。
「有什麼事好辦的?」她拿起尚未雕好的板印,努力地集中精神,企圖粉飾方才的失態。
「無可奉告。」他不容置喙地道。
聞言,她不禁翻了翻白眼。「既是無可奉告,那你還……喂,誰准你坐下的?你坐在這裡做什麼?」
她側眼瞪著他,瞧他神清氣閑地落坐身旁,甚至動作自然地拿起她的板印--
「喂,你在做什麼?那是我的!」是不是她對他太客氣了,才會讓他這麼目中無人?
「妳做的?」
她蹙起眉,想搶卻抵不過他的氣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咬了咬牙道:「沒錯,就是我做的,關你什麼事?」
慕容涼支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睇著她,心裡五味雜陳。
方才還哭得像個淚人兒,現下又變成張牙舞爪的母夜叉。面對他,她非得要端出這麼嚇人的面貌不可嗎?
「幹麼?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她狐疑地瞪著他。
別再看了,看得她心裡都發毛了!
別開眼,再把視線睇向她的板印。「這板印倒是挺特別的,妳想做版畫嗎?」
有趣,瞧瞧他發現了什麼。原本是打算趁這當頭潛入工房尋找機關盒的藏處的,豈料碰巧瞧見她,還撞見她的好手藝,這丫頭……可真是教他驚奇。
「誰要做版畫?」她沒好氣地道:「我不過是想要學版畫的方式,先雕板印,再沾上數色分板,最後印到甫印模成形的墨錠上頭去。」
「有這種做法?」他微詫。
「路是人走出來的,方法也是人想出來的,橫豎試試看……你又這樣盯著我做什麼?」別再瞧了,她就連腳底板都快要發冷了。
「丫頭,妳讓我很意外。」他由衷道。
他本以為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的刁蠻千金罷了,想不到她竟然還會經手制墨,甚至就連版畫的法子都能應用到墨錠的外形上……
不過,她也真是太天真了,對他這個商賈敘述得這麼毫無保留,難道她就不怕他回淮陽便如法炮製?雖說他對文房四寶沒什麼經營的興趣,但好歹淮陽一帶也算是四寶起家之地,他要找人合作,一點都不困難。
看來,她真是沒有半點防人之心……至少在這一部分。
「這是誇我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沒錯。」
聞言,她微展笑意。「其實這也沒什麼,除了運用版畫的方式,我就連墨錠的形式都能夠改變,不一定非得要長條狀,可以是各式各樣的樣式,不需打模,可以純手工捏制,完成之後,做為王公貴族,或者是一些愛好風雅的人賞玩用。」
知道她了不起了吧?她可不是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關於制墨,她可是學了不少。
「嗯哼……」她說的特殊墨錠,他確實是在鋪子里瞧見了,不過……「既是這麼好的東西,為何銷不出去?」
西門念弦驀地瞠目結舌,瞇眼瞪他,隨即又心虛地別開眼。
「誰說的?不過就是墨錠的價位較高,有些人買不起罷了。」她胡口謅著,心裡不斷地卜通跳著。難道他看出什麼了嗎?
「哦?」他倒也不戳破她的謊言,只是湊近了她。
「喂,你要做什麼?」她抗拒地抬起雙手擋在兩人之間。
不會想要趁著四下無人對她胡來吧?別傻了,只要她高聲一喊……啊,不對,舒大娘不在,雲姊又在前頭鋪子,她喊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她……
慕容涼沒好氣地瞪著她雙手護胸、全身戒備的模樣。「西門姑娘,我不過是要拿妳的板印罷了,犯得著這麼緊張嗎?」現下是怎樣?他是會吃了她,還是吞了她?非得要這般戒慎恐懼不可?
「我……」發覺頭頂的陰影退去,她才瑟縮地微瞇眼睇他,見他正氣定神閑地雕著她的板印,不禁湊上前去。「喂,你在做什麼?要是弄壞了我的板印……等等,你會雕?」
瞧他拿著雕刀,看似隨意,然而三兩下就將她想要的模樣雕琢得更加深刻,彷佛早已知道她要雕的是什麼。
他……太教她意外了。
「龍無五爪,就不叫龍了。」他抬眼,將印板遞還給她。
她無言地睇著他,一時間教他的舉動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舌頭被貓咬掉了,連個謝字都說不出口了?」瞧她一臉傻愣,他不禁笑得戲謔。
她驀地回神,硬是別開眼。「我……我為什麼要謝你?是你愛多管閑事,我又沒拜託你,你到底還要待多久?你一直待在這裡,待會吹影公子要是找不著你,可就不好了。」
「妳似乎三兩句不離吹影呢。」他依舊支手托腮,一派的悠閑,然而眸底卻多了份難喻的惱意。
「那當然。」
「妳瞧他順眼得很。」
「那當然,因為他沒有什麼惡意。」她斂眼睇著板印,不懂他怎能夠三兩下便將這龍體的神韻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難道我就有?」他對她有惡意嗎?他可不這麼認為,頂多是初見面時,略略招呼了她那張利嘴罷了。
「你沒有,但是你滿身銅臭味,你的眼老是在打量,打從你踏進墨寶閣後院,就不斷地在盤算……像只狐狸。」她抬眼直瞅著他,閃也不閃。
聞言,他不禁微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睇著她。
「你幹麼?我不准你這樣盯著我看。」很毛耶!好像要將她看透似的,這種感覺真令人厭惡。
「丫頭,妳很有趣。」他突道。
「我……」她扁著嘴,不知道怎麼應對,見他似乎又靠過來一點,她急著想要往旁退,豈料擺在桌上的手竟被雕刀給扎了一下,教她痛得哇哇叫。「啊!我的手……」
慕容涼見狀,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含入嘴中。
她瞠目結舌地瞪著他的異舉,怔愣得說不出話,只能任由他輕吮著指尖,直到他鬆手。
「傷口不深,不過待會還是上點葯較好。」他平淡道。
西門念弦直瞪著他,瞪著瞪著,突地……「啊!你、你居然……」老天,他竟然吮她的指,這要是教人撞見,豈不是壞了她的清白?
「我什麼我?吸掉這一口血較好,還可以順便止血。」他沒好氣地睇著她。「待會記得去上藥。」
有趣,確實是相當有趣,瞧她漲紅臉的模樣,就像是一顆熟透的桃子,教人想要咬上一口。不過,他還有要事在身,逗她,也只能點到為止。
忖著,他隨即起身。
「你要走了?」耍弄她之後便想要走?
「妳不是要我趕緊走,要不吹影會找不到我。」說著,唇角始終噙著笑意,然而,走了兩步,他又轉身道:「對了,為了妳家鋪子著想,選我當夫婿,絕對好過選吹影,所以若是妳打算泄題的話,就應該把題目交給我,而不是交給吹影,但若妳是要托吹影交給我,那就另當別論。丫頭,我可是很期待幾天後的第二關卡呢。」話落,他放聲大笑,轉身便走。
「誰、誰要交給你,我明明就是……」她氣得跳腳,氣得渾身發顫,一句狠話都罵不出口。
吹影公子竟然將紙條的事告訴他……她扁嘴捧超受傷的手,睇著上頭露出米粒大小的血珠,上頭還殘留著他濕熱溫潤的含吮……
「啊!我要去洗手!」
不要臉、不要臉的狐狸,竟敢輕薄她,她絕對絕對不原諒他!
數天後--
晌午時分,西門府邸熱鬧滾滾,上門的不是買墨的客人,而是看熱鬧的鄰人。
西門念弦有些不悅地瞪著被擋在後院穿堂廳后的人潮,柳眉狠狠地打上一圈死結,氣得吭不出半句話。
這是怎麼一回事?今天進行第二回試的事,明明就只有幾個親近的人知道,她還刻意不通知遲殷熙,為何還會有一大群人跑來這兒?
這麼多閑著沒事幹的人都跑來了,遲殷熙會不聞風而來嗎?
穿堂廳前的廣場,她只準備了一張桌子,只準備了一份紙筆硯墨……她全都計算好了,絕對不給其他人機會,可是慕容涼已經知道了,唉。
「小姐,遲公子來了。」雲娘從外頭跑來。
「叫他滾。」她摀住臉,想也不想地道。
她天性怕事,能閃就閃、能避就避,不是必要,她一點也不想要接觸到最現實的一面,嗚嗚,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天衣無縫的計畫已經教人給破壞了。
從指縫往外偷覷,見著他迎面走來,她忙鬆開手,佯裝沒事。
噢……這個男人真是很令人打從心底發毛,像遇著天敵般的害怕,倘若可以,她真不想瞧見他。
「念弦丫頭。」遲殷熙唇角抹上淡笑,舉眼睇著擱在她面前的桌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嘛……」她不自覺地離開坐得正暖的椅子,搓了搓手,隨即推著一旁的雲娘。「趕緊再去準備一份,別讓遲公子久候。」
可惡,他人都來了,難不成要她轟他走?
轟不得啊,她欠了一屁股的債,而他正是債主啊!嗚嗚,正因為如此,她非得要吹影公子娶她不可,要不她可是會淪落到這個人手裡的。
一旦落到他的手裡,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不要、不要,她絕對不要啊!
「依我看,還得再準備一份。」
冷不防的,身後竟傳出另一道聲音,教她不由瞪大眼,緩緩地轉過身,果真見著慕容涼還有吹影。
「雲娘……再準備一份。」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道。
「是。」語畢,雲娘立即差人準備,而西門念弦則是依舊站在原地,壓根兒不想招呼身旁的三個人。
「敢問西門姑娘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一旁的慕容涼狀似隨意地開口問道。
她白眼瞪去。「二爺不是在明知故問嗎?」要是他真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可否請他離開,省得礙眼?
她還記得他在幾天前吮了她的手……啊啊,不能再想、不能再想。
用力地甩了甩頭,想要將那下流的一幕給拋到腦後。
「吹影是同我說了,再提起,也不過是想要跟姑娘求證罷了。」睇著她漲紅的臉,他笑得陰沉,推算她肯定是想到那天的事。
「無聊。」她啐道。
「無聊?」悶不吭聲的遲殷熙冷道:「這事情怎麼說是無聊?念弦丫頭,妳還沒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他們都知道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就唯獨我不知道?」
「這個嘛……」哎呀,就說了這個人很棘手、很難應付的。「其實……啊啊,三位爺請入位,試場已經準備好了。」
見長桌擺定,她靈機一動,隨便找了個說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三人朝一旁睇去,瞧見廣場上,三個方位排了三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頭皆擺上紙筆硯墨,不難猜出試題。
「第二回的試題,並沒有多難,只不過是想要瞧瞧三位的書法罷了,請三位隨性提筆,想提詩作詞或臨摹古人字帖都無妨,單寫個字也無所謂,只要字體寫得好,便得以進入第三回試。」趕著三人入座,她快語地說出試題,隨即又坐回位子上,悠哉地瞧著他們。「時間為一炷香,三位請提筆吧。」
雖說吹影公子辜負了她的好意,沒將他家主子支開,但他應該還留著那張紙條沒弄丟吧?不管他的筆法好不好,只要他臨摹她的筆跡,便可以排除萬難,令她點他為婿。
畢竟,那兩個銅臭沾身的人,能有什麼好筆法,她可是一點也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