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古斯一家出遊,但女眷們不準跟著男人們擠來這裡看熱鬧,張伯冠再極目張望,發現兩旁夾道圍觀的眾人,清一色都是男的。
「哦,她們是今年要奉給卡修拉荷大神的廟妓。」阿的士還沒回答,張伯冠右手邊的男人,就已經好心的解釋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卡修拉荷大神將納新廟妓哩!」
「廟……妓?」何謂「廟」,張伯冠知道,「妓」這個字他也聽得很清楚,但是這兩個字擺在一塊兒,那就真的有聽沒有懂了。
「廟妓是嫁給大神的妻妾。」這回換阿古斯的次子解釋了。「而且廟妓會是所有男人的共有財產,將來任何男人都可以到廟裡去找她們享受一下。」
「你是說……這些女人將嫁給你們的大神,但是任何男人都可以去找她們……呃,享受一下?」這真令人無法置信!
「嗯,沒錯。」阿的士為首,一票男人全都點頭給他看。
還「沒錯」?!根本是大大的「錯」了才對吧!算了,這是天竺的風俗習慣,他不予置評便是。但是他也心生不忍,不想再觀看這場遊行,逕自退出圍觀的群眾。
「咦,遊行結束了嗎?」女眷們正在一處樹蔭下納涼休息,蜜絲一看到丈夫隻身返回,驚訝莫名。
「我先回來了。」搖搖頭,張伯冠望著她仰起的小臉,在心中重重發誓,下回絕不再去看這種遊行了。
「你等很久了嗎?」看她露出喜悅的笑容,這才想起近來忙於工作,已經好一陣子沒陪她去散步了,便徵求在旁的岳父母大人的同意,「我想帶蜜絲到那色泉去走走。」
「去吧!」阿古斯也很爽快地一擺手,對女婿嬌寵女兒的模樣滿意得很。「在晚飯前回家就可以了。」
「那……」張伯冠再看看岳母,蓮修卡照例是抿唇不出聲,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我們就先告退了。」
「走吧走吧!」蜜絲可已經樂昏頭了,挽著他的手就一直甩呀甩的,好不開心。
「嗯,走吧。」張伯冠再對另外三個大姨頷首示意,便任蜜絲拉著跑出去,好像要飛了起來。
九月份的那色泉畔,葉草秋色,沿著水線更是長滿一羅列芳香的小小花苞,鄰近的樹林中拂出陣陣涼風。
「太好了,好一陣子沒來了呢!這裡還是開了這麼多花啊!」興奮地一馬當先摘下朵朵香嫩,取出其中一枝含苞別在耳畔,蜜絲回頭笑得甜美可人。
「異鄉人,我有沒有像花一樣美?」
「沒有,」張伯冠相當老實地搖搖頭,在她要變臉的前一刻,再慢條斯理地補了句,「你比花更美。」
「嗯嗯!」當下轉怒為嗔喜,不好意思地左右各握住一束花朵捧頰,烘托得更為香艷可人。
「原來你也會害羞啊?」欣賞地凝望小妻子,好整以暇靠在一株結實的樹榦上,張伯冠對蜜絲的一番嬌態看得十分滿足。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驀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叫囂怒斥,粗暴的男性謾罵,夾雜幾聲微弱的孩童泣聲。
濃情蜜意的動作暫且打住,他們互相對看了一眼,那陣隨風飄送的噪音弱了下來直到完全靜止,教人心生不祥地起了疙瘩。
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沒多久又有噪音響起,但這回是那些粗暴男音的吃痛聲。
「啊!他咬破了我的手。」
「該死的『罪子』!站住!」
「快追上去,那小子真會跑。」
夫妻倆才急急穿越那片小樹林,就看見一個幾近半裸的男孩,沒頭沒腦沖了過來,撞到了張伯冠,而被他一把揪住。
「哇——」男孩一看到揪住自己的又是個男的,不禁放聲大叫,完全是那種恐懼到歇斯底里的叫法。「哇哇哇哇——」
「大神啊!」往上翻個白眼搗住耳朵,蜜絲終於看清這個莫名出現的男孩身上的服飾。「你是卡拉修荷寺的罪子?」
「罪子」?一直阻止不了穿腦魔音,張伯冠索性將男孩瘦弱的身軀一臂攔腰挾緊,另一臂伸掌搗住他的嘴巴。「稍安勿躁,孩子,你快把我的耳膜給叫破了。」
「別碰他,異鄉人。」蜜絲急忙勸阻他,「罪子是那些廟妓所產下的不祥後代,比奴僕更加沒地位的。」
「什麼?」對蜜絲的話正一肚子納悶,那些吆喝的男人也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
「原來你在這裡啊,臭小子。」為首者露出殘忍快意的笑容。「現在看你還能往哪裡跑?」
「嗚……」男孩一看見這群男人,全身一僵,眼淚大滴大滴流下,滴在張伯冠的手背上。
「乖……」心生惻隱,張伯冠下意識只想護住男孩,反手便將他護在自己身後。「你們想抓他?為什麼?」
「哦,你是阿古斯的新女婿?」不就是那個異鄉人?怪不得不懂得規炬。為首男人先行緩下臉色,也說出和蜜絲一模一樣的話,「請把那男孩交給我,別去碰罪子。」
「是呀,罪子很臟,不是您這等尊貴身分的人該碰觸的。」
「別讓罪子沾污了您。」
「是呀是呀,這罪子——」
「停——」從頭到尾弄得一頭霧水,現在眾人再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令張伯冠更不舒服,他斷然舉起手掌,果斷的氣勢果然成功平息了這陣騷動。
「我只想問一件事,你們要帶這孩子去哪裡?做些什麼?」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否則男孩怎麼會怕成這樣?
「他們……」眾人都還沒回答,躲在他身後的男孩便已經顫巍巍開口了,「我不要……他們要帶我去卡修拉荷寺去……說要我做寺里的閹人。」
「閹人?」張伯冠一怔,慢了半拍才領悟,震驚道:「你們要把這孩子送去做閹人?」
這麼過分、這麼殘忍,他們卻看起來是這麼的理所當然?
「我不要!」男孩一想到自己會被任人「宰割」,立刻又想撒腿就跑。
這一回,張伯冠反應很快,往後抄臂便攔下他,男孩不假思索張口用力往他的手臂一咬。
「哎呀!」蜜絲把花束一拋,生氣地跑過來打人。「你這個小鬼!」「咚!」一記敲到他的頭頂上。「再打!」咚咚咚咚——
「夠了,蜜絲。」趕快制止蜜絲,張伯冠任男孩咬著自己手臂不放,半轉過身,用另一邊空著的手臂,摟住妻子的腰肢。總算一手一個安置好了,張伯冠一點也不在乎眼下這奇待到有點好笑的光景,從容的面對這一票男人。
「各位,我想留下這孩子,不知道可不可以呢?或者我該補償供奉什麼給寺廟,求得大神同意?」
「啊,什麼?」為首男人的下巴險些兒掉下來。「您想留下這個罪子?」
「這、這真是——」
「有沒有搞錯啊,那可是罪子哩!」
一時之間,此起彼落的不贊成——包括蜜絲在內。
「不行嗎?」張伯冠環視眾人。「難道有什麼律法規定我不能這麼做?」非常老實無辜地不恥下問。
「我只是看這孩子似乎還不錯,自己也缺個貼身打點的小廝,順便啰~~」
「可以……是可以!」為首男人有些遲疑,「但是沒有人這麼做過。要收一個罪子為自己的奴僕,得安排黃道吉日向大神供奉一頭雪白無雜色的聖牛才行。」聖牛一頭價值一袋黃金,尚未有人破天荒為個小小的罪子做這種散財事。
「好,」張伯冠用力將頭一點,「我會這麼做的。」真的破了天荒。
將男孩帶回阿古斯家,張伯冠頭一件事便是稟告岳父母,並表示將從自己的盤纏中來支付給卡修拉荷寺的這筆款項。
「好。」
「不!」
阿古斯和蓮修卡的反應是兩個極端,阿古斯一口應允毫無難色,蓮修卡卻激動得表情扭曲,夫妻不同調。
「異鄉人,你所做所為太過分了!別以為你可以仗勢欺人。」蓮修卡道:「我不接受,這個罪子會污了這房子和我們的生活,你敢接他進來,我會把他活活打死。」
「母親,異鄉人並無惡意,他只是好心罷了。」儘管也不是很同意張伯冠的決定,蜜絲仍站在夫婿這邊為他求情。
「你住嘴!」被盛怒燒昏腦袋,蓮修卡頭一次對這個素來冷落的小女兒說話——或者該說是大吼。「賤人,你住嘴!」
「夠了!」阿古斯厲聲肅臉,喝止妻子繼續更不得體的言行,「來人,服侍夫人回房休息,動作快!」
「不必服侍我!」蓮修卡再也無法忍受似的,轉身昂頭快步離去,留下一股又沉又悶又尷尬的氣氛。
這件事的議論就到此不了了之……嗯,也該說是定案了。張伯冠先將男孩送到奴僕房去,便急著回房找受到刺激跑掉的小妻子。
蜜絲將自己縮在牆邊角落,小小的一團身影,看起來好悲傷好難過,聽見他靠近的腳步聲而抬眸,裡頭飽含晶亮的水氣。
張伯冠沒有說話,陪著她落坐在牆角,並肩相倚,兩隻眼睛注視兩雙大小粗嫩不一的腳丫子,陰與陽,便是這麼天經地義的對比。
「母親……」輕輕的將頭靠到身旁的寬肩上,蜜絲的聲音好空虛。「我不明白,母親在這麼多孩子里,為什麼獨獨不喜歡我,而且還……恨我。」從小到大飽受的冷落委屈,終於找到適當的缺口傾倒,先是涓涓細流,漸漸變得豐沛,一股腦兒和盤道出,娓娓款款,聽得他心痛心惜,也心生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