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當蜜絲和阿沙已經激辯到「十二」時,張伯冠終於決定自己聽夠了,輕咳外加舉手示意,好不容易才吸引他們一絲注意力。「那個——」
「什麼事?!」兩道一模一樣的咆哮噴了過來,轟隆隆,差點毀了他的耳膜。
隨後兩人馬上驚覺不對,阿沙更臉色一變,跪倒在地拚命磕頭。「請主子原諒我的無禮!」咚咚咚咚地好不響亮!
蜜絲是沒磕頭,但也是面露悔意——別誤會,不是後悔的悔,而是自己講得意猶未盡,而被人半途截斷的悔哩!
「我並非要故意打擾,而是想告訴你們——」一邊說著一邊動筆,揮毫有如行雲流水。「中國字的『四』是這麼寫才對。」
「什麼?」待這對大小人和小大人看清楚張伯冠所書寫下的數字時,異口同聲詫呼出聲。「中國字的『四』怎麼會是長這副德行?」
長這副德行……張伯冠差點摔倒。敢情他們是把字當成人的長相五官來看待的?呵……呵呵呵……
「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張伯冠一一下筆,沒多久,工整漂亮的毛筆字便浮躍紙面上。「這是『十』——」大功告成了!張伯冠慢條斯理再度擱筆,任他們把宣紙搶過去看個過癮。
「什麼?這樣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喔……」那口氣還頗為失望哩!
就這樣,學中國字的課程熱熱鬧鬧持續進行下去……
「很好,明天就送五百匹紗麗到宮裡來吧。」全身掛滿金銀首飾,真喀絲王在哈哈大笑中與張伯冠達成協議,大手筆買下阿古斯家的織品。
「謝謝您!」張伯冠鄭重地站起身行禮,真喀絲王笑容未止,招手要他坐下。「靠過來一點,異鄉人,晚上就留下來吃飯吧,我很喜歡同你聊天哩!」
欸,怎麼自從來到天竺后,有那麼多人喜歡跟自己聊天啊?難道就因為他看起來很「老實」嗎?不,也許應該說是「物以稀為貴」吧?!若是長安城內來了個金頭髮的胡人,一樣也會處處惹人注目吧?!
張伯冠對自己老是這麼「搶眼」的情況已安之若素,更懂得利用這種優勢賺到不少筆生意,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王上,真是對不起,小人的妻子這兩天身體微恙,小人想快點回去陪伴她。」張伯冠略帶歉意拒絕了。
「哦?你家夫人怎麼了?需不需要我派宮裡大夫給她瞧瞧?」真喀絲王關切地問了一聲。
「謝謝王上關懷。小人的妻子沒病,是有喜了。」初為人父的喜悅及驕傲毫不保留地流露出來。
「有喜了?那真是件喜事啊!」
是的,日昨蜜絲突然暈倒在地,經大夫診斷確定有喜后,張伯冠便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守在她身邊,免得再嘗到一回膽戰心驚的滋味。
白天,他工作、與人談生意,或接受阿古斯的教導,但是心裡頭總會留塊牽挂蜜絲的角落,小小的、甜甜的,都是她一顰一笑的丰姿。
晚上,他喜歡把她抱滿懷,不論是坐著或卧著,一雙眼睛總移不開她,專註的模樣瞧得別人看了都要臉紅。
「蜜絲,異鄉人好疼你呢!」大姊語帶艷羨。「如果戴本里家的兒子有異鄉人一半的溫柔體貼,我便心滿意足了。」
大姊的親事也訂好了,婚禮將在一個月後舉行。為此,家中幾個女孩子最近老往大姊房間跑,姊妹情深,能多相處一刻便是一刻,將來各自嫁入夫家后要再聚首就很難了。
「未來姊夫也一定會很疼你的,大姊。」
「是呀,要叫他也快點給你疼個娃娃出來喲!」
「你們這些三八的!」大姊臉紅地啐了一口。
蜜絲笑著抓起一把腌棗子,一粒一粒往嘴裡送,好平息近來酸意不斷的胃,卻一點也沒影響到她快樂的心情。
「異鄉人,你知道嗎?嫁給你后,我發現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好快樂喔!」是夜,蜜絲窩在張伯冠懷裡,有感而發地說了這麼一句,搏得他疼溺的淡哂,溫柔地輕輕吻她,甜甜伴她入夢。
快樂能長亦能短,長若一生一世,短似鏡花水月。
幾天後,張伯冠收到最新的家書,還沒讀完,臉色就變了。
他馬上找上阿古斯。
「我爹他得了嚴重的寒病,已近回天乏術了……」張伯冠口吻中有著少見的驚惶不安。「舍弟希望我儘快挪空趕回家去。」
「這是應當的。」阿古斯不待女婿說完話,就用力點頭。「我會叫人馬上幫你打點行李。」
張伯冠要離去的消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僅僅是阿古斯一家人為他送行,就連左鄰右舍和他打過交道的商販,主顧等,全都聚集了過來。
「異鄉人要走啦?」
「不會吧?異鄉人,你會再回來吧?」
「他當然會再回來,他只是回中國去處理一些事,很快就回來的。」
蜜絲必須緊緊咬著下唇,才不會因為這些耳語而掉淚。
可是,「異鄉人,你好壞,怎麼可以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跑掉?」
臨行前,他們最後一次依偎,張伯冠雙手緊緊抱著她,怎樣都捨不得放開!
「蜜絲,我不是說過了嗎?有喜的身子不宜遠行的。天竺到中國,千里路途萬里沙,傷了你和肚子里的娃娃便不好了。放心,我去去便回,你安心養身子待產,好不好?」
「不好!」蜜絲許久不曾如此撒潑了。「你不許走!要不就帶我一起走!晚上沒你伴著我,我一定連覺都睡不好;吃飯沒你伴著我,我一定什麼都吃不下。這樣,我會生下一個又瘦又難看的娃娃,到時你可要負責的!」
「我的妻,我的兒,當然是我要負責!」張伯冠為她這略帶稚氣的恐嚇莞爾,若不是離愁正濃,他怕會大聲笑了出來,而不是現在這樣忍俊勾勾嘴角便罷。
「我要你承諾我,飯得好好吃,覺得好好睡,別胡思亂想的。」他的指尖攫取一顆蜜絲眼角的晶瑩。「別哭,我可不希望你生出個淚娃娃。」
「討厭!」舉起手背用力擦拭眼角,蜜絲再次要求,「帶我一起走。」
「不行。」張伯冠跟她比頑固,按捺下想帶她一起走的衝動,嚴聲拒絕。「我說過了,你的身子有喜——」
「哇——」聽不下去了,蜜絲用哭得比較快。「討厭討厭討厭……一起走一起走一起走啦!」
張伯冠何嘗不想?但——
「蜜絲,這給你。」想了想,他取下脖頸掛的玉塊,慎重地交付給她。「這玉塊是我平日貼身佩戴的吉祥物,如今你佩戴著,便代表我心時時陪在你身邊,讓你睹物思人。你一天練習一個中國字,當你由『一』練到『九十九』時,我便回來了。」
「這是你說的喔……」收下玉塊,蜜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威脅著,「當我練到『九十九』時,你若食言沒趕回來,我就會生個淚娃娃、丑娃娃給你。」
「是是是。」張伯冠最後再緊緊摟她一回,不敢再回眸,怕自己真的離不開。
「阿沙,替我仔細照顧夫人。」經過男孩面前,他特別吩咐著。
「是,主子。」阿沙也是眼睛水泡泡的,不過沒有蜜絲那麼嚴重罷了。
如同來時,高大溫和的男人翻身上馬,四蹄翻飛,出了城門揚長而去,告別一票揮手示意的男女老少。
沒有人想到,這一場生離,竟是死別的開始……
「一……二……三……四……」這是異鄉人說的,只要把中國字練到「九十九」,他便會回來了,對吧?那她勤奮地一天練到「十」、「二十」,甚至「三十」,是不是不出幾天,便可以再看見他了?
但是蜜絲的中國字還沒練到一個段落,平靜的等待日子便起了偌大的變化。
最先,只是一戶人家的牛隻死去;再來,是幾戶人家的雞群病倒,不出數日,瘟疫的黑色死亡氣氛迅速瀰漫整座光之城。
牲口死,事小;人死,教人聞之色變!
瘟疫蔓延,家家戶戶人人自危,率先病倒的是年紀較老的長者,衰老的生命在夜裡驟然逝去;再者,是幼嫩的孩童,稚聲稚氣的歡樂笑語不再充斥街頭巷尾,取而代之的是呻吟哭喊聲。
男人們心急如焚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女人們含淚看護一個個病人。
大夫除了替病人放血、開一些草藥處方外,束手無策,最後只能萬般無奈地將沉痾的病人,一一搬到遠郊外的廢屋荒廟裡,任憑自生自滅。
「女人身體比較弱,都不準出門,免得染上瘟疫。太可怕了!」阿古斯如此嚴厲叮嚀著,可言猶在耳,他卻是第一個病倒的人。
「好熱……好熱呀……」不管怎麼打水擦拭他的身體,阿古斯高溫始終不退,照顧他的奴僕也一一病倒,心急如焚的蜜絲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挺著開始圓大的肚子,在父親的病榻前服侍。
「不,蜜絲你快走開,這病……會過身,你肚子里的孩子……」高燒起起落落,奮力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阿古斯急著要趕人。
「但是……但是只有我能來照顧您了,父親。」蜜絲不肯離去。她不要父親落到被送出城的命運,那太可怕了。「母親和大姊正在照顧其他人,請讓我來照顧您。」換句話說,偌大一個家,正處於瘟疫肆虐的凄慘狀態。
「唉……」阿古斯也沒力氣再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