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陽光從沒拉上的窗帘照進來,斜斜的一道,在地板烙下光影。
昨天葉新恆,艾筱楓玩瘋了,今晨沒人爬得起來,所以她抱著枕頭,繼續睡,深深吸氣,嘴巴漾著七七巧克力。
昨天,艾家爸媽爺奶和艾小小、艾中中到他們家狂歡。艾媽辦了流水席,滿桌菜,一盤吃光又補上一盤,他們在葉新恆家裡喧嘩、喊叫,完全沒過這裡是公寓不是鄉下地區,說話必須節制音量。
幸好,葉新恆為隔音設備花了大錢,不然警察先生肯定會來敲門,一張紅色單子遞過來,通知他們,噪音防治法已經通過立法。
也不記得話題是扯到哪裡,艾筱楓和艾中中、艾小小直接開戰,這次葉新恆很主動,乖乖加入戰局,認份地當起她的人肉盾牌。
晚上九點,他讓司機開車送艾家老小回家,艾筱楓累趴在沙發上。
葉新恆說:「東西放著,明天管家會整理。」就回房間洗澡。
他走回客廳來的時候,艾筱楓已經進入半睡半醒狀態,他搖她,要她去洗澡,她搖頭耍賴,吵著要人幫忙。
洗澡怎麼幫?
他失笑,回浴室擰來溫毛巾替她擦臉,然後抱她回書房睡覺。
後面那段,她不太有印象了,她只記得,葉子替她拉棉被的時候,在她耳邊輕道:「好好睡吧,明天帶你去露營。」露營?艾筱楓眼睛猛地張開。
對羅,昨晚,她說好想念家鄉夜裡的滿天星星,葉子就說要帶她去露營。一骨碌,她從床上翻下來,抓出幾件衣服,衝進他房間,連聲叫嚷。
「起床了,起床了,天亮了,日出了,快快起床不要貪睡,田園在喚你,快快出門去,今天好天氣……」後面那一大串,是用她震人心脈的歌聲做為表達的。
她搶在前面進浴室,刷牙、洗臉、洗澎澎,她一面洗澡一面唱歌,五音不全的歌聲會徹底破壞葉子的聽覺細胞,不過,不怕,還是那句老話,這裡的隔音設備,主人花過大錢。
把濕濕的頭髮包在毛巾里,她神清氣爽地走出浴室。
咦?葉子還沒起床?他一向淺眠,平時一點點聲音就會把他弄醒,今天……難道昨天真的玩得太累?
她走到床邊,推推他,他嘟嚷幾聲,轉過身,繼續睡。
不對哦,他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暈。她走到床的另一邊,伸手采向他的額頭。
好燙,他發燒了!
艾筱楓快步到廚房找到冰枕,在枕頭包上兩條幹毛巾,放在他的頭下面,再翻出溫度計,幫他量體溫。
葉新恆被她粗魯的抓來推去給弄醒。
「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低啞,雙眼布滿紅絲。
「你在發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靠得他很近,沒想過先找片口罩保護自己。
「喉嚨痛、頭暈、全身酸痛。」他拍拍當機的頭腦……他對感冒病毒缺乏免疫力,每次他都會跟上流行。
「恭喜你,你感冒了,會不會是H1N1?我看,還是先把你隔離起來。」她在擔心,但試著用幽默口吻掩去。
「我如果得H1N1,你和我成天混在一起,也要居家隔離。」
「噓,不要告訴別人,如果被知道,記者會在樓下排隊。」她還在耍寶。
他笑兩聲,笑痛了喉嚨,手握在脖子上,眉頭皺得緊。
「很痛哦?」她的眉頭隨著他的眉,繃緊。
「還好。」
「不必撐了啦,我去幫你包葯,你等我回來。」
「嗯,我休息一下,下午我們去露營。」他答應她的。
「沒問題,閉上眼睛。」她像哄小孩那樣,拉拉棉被,意思意思拍兩下,拿了錢包,鑰匙往外走。
她的行動很著急,沒看見生病的男人嘴邊漾起一抹淺笑。
很久了,很久以來他生病。沒有人在身邊為他遞葯遞水。
頭下方的冰枕,明明溫度很低,他卻感到溫暖,唇舌間因為高熱而苦澀,他硬是嘗出一抹甜味,他呀,病得發昏。
艾筱楓回來的時候,管家已經到了,管家的動作很俐落,沒幾下就把昨天的杯盤狼藉整理得乾乾淨淨。
她餵過葉子吃藥,不到幾分鐘,他就冒出滿身大汗,頭髮濕了,衣服、床單全濕處透徹。
幸好管家在,有她幫忙,該換的換,該洗的洗,把病人弄得乾淨清爽。
中午過後,他退了燒,但三不五時還是會聽見他的咳嗽聲。
她在卧室裡外跑來跑去,一下子給他換毛巾、一下子給他喝水、一下子量溫度,她是全世界最緊張的小護士。
下班時分,管家離開,艾筱楓在廚房裡給他弄清粥小菜,等他醒來,填填他的胃。
七點,他終於睡飽,張開眼睛看見她,神清氣爽地咧出一個滿足的大號笑容。
「我很餓。」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你辛苦了」、「麻煩你了」之類的感激辭彙,看吧,就說他很不會做人。
幸好艾筱楓從不跟他計較。
她把保溫中的食物端出來,放在床邊,看著他一點一點慢慢把食物吃光,就病人來講,他的胃口實在好得不像樣。
不該給他弄菜脯蛋的,病人應該吃得清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寵他,忍不住想看他把菜脯蛋放進嘴時的愉悅笑臉。
糟糕,光是看他吃飯,她就覺得幸福到不行。她捶捶胸口,壓制裡頭的蠢蠢欲動,再次提醒,他們是朋友。
「等我吃飯,我們就去露營。」他把稀飯吃光,伸手,還要一碗。
艾筱楓把碗添滿,遞給他。
「天黑了,下次再去。」她不想他病剛好,又去吹夜風,明天發燒怎麼辦?
「不行,我明天已經請假。」
「你不是說老闆不必打卡,幹麼請假?」要請假的是他們這種可憐的、卑微的升斗小民。
「我必須知會秦秘書,讓她把我的行程排開。」她點頭,笑說:「在認識你之前,我以為當老闆的只要打打高爾夫球,就可以賺大錢。」
「誰給你的錯誤觀念?」
「電視劇、愛情小說、電影……」
「不要看那些,越看越笨。」他嘲笑她。
「哪有,你不看卻比我笨十倍。」
「我笨?」葉新恆失笑。
他沒發覺自己和艾筱楓聊天已聊出心得、聊出興趣,就算主題無趣,他也樂意和她一句搭過一句。
「不是笨蛋,怎會成天埋在工作當中,不懂為自己爭取福利?」
「我的年薪超過兩億。」能夠拿到兩億薪水的男性不多見,好不?
「然後咧?你不是埋在電腦前面,就是去出差應酬,你到過的國家何其多,卻從沒停下腳步欣賞周遭風情;你和客戶吃昂貴餐廳,卻因為心繫工作,再好的餐點也形同嚼蠟。」
「說實話吧,你去過法國,有沒有去看看羅浮宮?你到過義大利,有沒有逛過羅馬競技場?有沒有見識龐貝城遺迹?你一天到晚設計新案子,試著提高旅遊的品質,卻從沒享受過自己設計的旅程。」
「你說,是你這個賺兩億的大老闆幸福,還是年薪五十萬,卻能享受你提供服務的小老百姓幸福?」葉新恆認真聽著。這些話,以勵不是沒有對他說過,父母親也曾經提醒,要他善待自己,但他從沒聽進去……
「賺那麼多錢,卻不懂得為自己創造幸福的男人,如果還不能叫做笨蛋,說說看,還有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創造幸福?他沒想過這件事,他很滿意眼前的生活、滿意自己的工作,他以為成就是生命的唯一價值,很顯然,艾筱楓並不認同。
在他思考這些的時候,門鈴響起。
「我去開門。」艾筱楓離開他的房間。
門外是喬以勵和一個她沒見過的女人,對方長得端莊大方、很有氣質,只消一眼,就知道出身良好。
「筱楓,我表哥咧?」喬以勵揮揮手,揮開艾筱楓對羅品樺的打量。
「他在房間里。」她退一步,讓客人進門。
「沒在書房工作?」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感冒了,感冒還不安份,說要去露營。」她笑著回答。
「露營?他轉性了?玩樂和他一向塔不上關係。」他的嘴巴張大,快塞得進一顆泰國芭樂。
「你自己去問他吧。」艾筱楓關上門,把他們迎進客廳。
「我去跟葉子說,你們來了。」
「不必啦,我們直接進去就好。哦,忘記跟你們介紹,這是艾筱楓,我和表哥的好朋友,這是羅品樺,表哥的未婚妻,他們……」轟!在「未婚妻」傳進耳朵同時,艾筱楓的腦袋就被劈成兩半了。接下來,喬以勵的嘴巴張張闔闔,她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葉子有未婚妻了,怎麼從來沒人告訴過她?是她不重要,還是她不需要知道?
好朋友不是應該分享彼此的生活?好朋友不是應該最了解對方?訂婚,是很大很大的事,連普通朋友都會知道的,為什麼她半點風聲……或者,在他心目中,她並非那麼重要?
「筱楓,你怎麼了?」喬以勵狐疑地推推她。
她怎麼了?不知道,照理講,她不應該「怎麼了」,她只是一個借居的朋友,一個用三餐來抵房租的朋友,她怎麼可以「怎麼了」?
「嗯……」她走到卧室旁邊,殘餘的理智促使她打開門,讓兩人進去探望病人。
她沒跟著他們進去,反倒怔怔地走進廚房裡,倒一杯冰開水,試著冷卻自己。
心沒道理這般疼痛,他們只是朋友啊!
雖然那天,喬以勵的問題把她問出一個錯誤解答,讓她突地發覺,她對葉子不只是朋友,但她拚命否認了說,她否認自己和葉子會發展出其他可能。
她不斷對自己告誡,告誡愛情可是會消失得很快,千萬別讓自己和葉子走上那樣的不歸路。可……也是那天啊,她回到家裡,碎碎的心情,在葉子的懷抱里得到修補、安慰。
他哄著她笑,哄著她睡覺。
他笑著說:「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哄女人了,原來,感覺還不差。」他興起地說:「艾筱楓,找一個時間,我帶你去看看我生活很多年的世界。」他拍拍她的臉,說:「給我一個價錢,我要把你買下來,以後,你只可以為我做菜,只可以對我耍賴。」聽,這種話是不是會讓人誤認他沒談過愛情?是不是會教人相信,他對她疼愛且專心?是他讓她出現錯覺、讓她誤會,害她以為,如果逾越友情的界線、應該沒關係。
結果呢?他有未婚妻,而她才越線小小一步就遭到了電擊。
她被電焦了,焦掉的心臟、焦掉的感情,她被打得措手不及……她應該馬上找葉子問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
友達以上、戀人未及?
不對,無論如何他們都成不了戀人,喬以勵說,那個端莊的淑女是葉子的未婚妻,有未婚妻的男人怎麼可以當她的戀人?
所以他們只是朋友,知心朋友?
可是他的話那麼甜,他的安慰那麼溫暖,害她不再滿足於用友誼定義兩人。
她開始悄悄地說服自己,也許世界上有從一而終的愛情,她沒說出來,但已經慢慢地為「楓葉」的愛情布局。
她以為感情是種水到渠成的東西,只要她待他好,他願意哄她,那麼,一天一點,感情增溫……早晚他們之間,不必去定義,不必解釋關係,他們就是會走向開長地久的兩個人。
誰想得到,他已經有了未婚妻……朋友,退回去吧,她和葉子終究只是朋友。
知道友情代表什麼?她會為他的幸福而快樂,她會在他的婚禮上盡情鬧酒,她會給他滿滿的祝福,告訴他,「你一定要善待嫂子。」朋友會因為對方的快樂而快樂;朋友要誠心祝福對方的婚姻幸福長久;朋友要在對方的愛情修成正果之後,給予支持鼓勵……但這些,她做不到……那麼是不是代表,他們不能繼續做朋友?
不能了嗎?快斷掉了是吧?
想到牽起他們之間的緣分斷掉,她的心鏗地碎了一地,腸子扭著、胃擰著,肝啊腎啊心啊,全被巨人的手捏成粉屑。
不能給予祝福的朋友,還是朋友嗎?
她繼續待下,會不會要起小雞腸肚,在他和羅品樺當中搞破壞?
她知道自己不夠寬懷大度,明白自己有嚴重的嫉妒,清楚自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待在葉子身邊,早晚要委屈了她最好最好的朋友……仰頭,喝下滿肚子冰水。
瞧,人體真奇妙,她喝的明明是冰水,從眼眶裡面流出來的,卻是溫熱液體。
她沒發覺羅品樺是什麼時候進廚房的,等發覺的時候,對方已站在她面前,審視過她一回。
「你們是什麼關係?」她出口,不給艾筱楓閃避空間。
來不及拭乾眼淚,來不及穿戰袍、舉盾牌,就這樣,和羅品樺面對面,情敵對陣。
瞧,她已經把對方當成敵人了……艾筱楓苦笑。
就說她心量狹窄吧,就說留下會帶給葉子困擾吧,就說女人的嫉妒,會讓世界起肖,就說……她說不出話了,沒有武器的她,只能任人宰割。
「如果是朋友,你不會在聽到我是新恆的未婚妻時,哭得這麼傷心。」羅呂樺射出第一箭。
她不是壞人,但維護自己的婚姻,是天底下女人都會做的事情。
艾筱楓不語,眼睜睜看著箭射向自己,招架不及。
「我相信你對新恆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我們年底要結婚了。」連感情都不說,只用了輕蔑「幻想」兩字,來嘲諷她的不切實際。
又一箭,這次正中肺臟,入氣稀,出氣長,艾筱楓開始呼吸困難。
「我和新恆彼此信任,他是個講情講義、有責任感的男人,我想他不會為了一個『朋友』而改變,但所有女人都容不下一點點的變數,即使你並不可能成為我們之間的變數,可我仍然要防備。」她不可能成為他們的變數?講得多篤定啊,敢用這種口氣說話,她可以想像,他們有多麼深厚的感情基礎。
心更痛了,她身上插著滿滿的羽箭,箭箭疼人心。
「新恆不斷向我解釋,你們只是朋友,可就算你們『只是』朋友,我還是希望你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搬出去,因為我下個星期會搬進來,而我不習慣家裡有陌生人在。」表明過立場,羅品樺倒了杯飲料,離開廚房。
艾筱楓哭了,哭自己的天真。友情怎麼可能是一輩子的事?人家的未婚妻不就跳出來阻止?愛情膚淺,友情又能深刻到哪裡去?
站在門外好半天的喬以勵走進廚房,撿起一個哭到說不出話、蜷縮在牆角的女生,看著她,他終於明白了些什麼。
艾筱楓哭很久,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喉嚨發痛,幸好喬以勵拿了幾瓶從城堡地窖空運來台的葡萄酒給她解渴。
兩人在大樓頂樓。紅磚地上鋪了大大的地墊,可以躺兩個人,還有枕頭棉被,能夠應付哭累想倒頭就睡的女生。
她哭超久的,比被康健緯騙五十萬那次,哭得更慘。
幸好今天天氣晴朗,沒有唬人真心的販賣機來詐取她的真心,沒有傾盆大雨讓她以為自己是倒楣集中器。
她哭到喉嚨嘶啞,還不打算放棄欺凌那先天不足的可憐嗓子,她把頭埋進枕頭裡,要用淚水把它腌成咸包子。
喬以勵嘆氣,攬過她的背脊,將她收入懷裡。
「不要再哭了,你已經長得不怎樣,再讓眼睛發泡,絕對會變成豬頭姐姐。」
「我從來不在乎長相。」她認了,反正她是老媽不用心之下的失誤產品。
「是嗎?那幹麼看見美麗端莊的羅品樺,就自慚形穢、抱頭痛哭?」
「我又不是見她漂亮才哭。」艾筱楓用手捶他。什麼朋友嘛,她都哭得那麼傷心了,還來落井下石。
「那你在哭什麼?」是,他聽見了她們的對話,看見筱楓的失魂落魄,他被騙了,她和表哥哪是朋友,根本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他早該發現不對勁的,從不讓人留宿的表哥讓筱楓暫住,表哥痛恨女人聒噪,卻忍受了筱楓的長舌,而從不讓人碰觸身體的表哥,在筱楓碰來撞去同時,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
「我……」開口半晌之後,選擇乖乖閉嘴,她連承認自己愛葉子都不敢。
「你愛表哥,表哥呢?他也愛你嗎?」他受不了支支吾吾,選擇開門見山,一刀劃破重大機密。
「我沒愛葉子。」喬雙勵才不理她的自欺欺人,自顧自的往下說:「表哥不愛你的話,為什麼收留你?可若愛你,又為什麼要和羅品樺定入婚姻?」他們剛在房間里,還在討論聘金問題。
她好想瞪他,可惜眼睛眯成一條線,不具殺傷力。
艾筱楓推開他,往後仰躺,視線對上暗夜星辰,都市裡光害太多,看不見多少星子。如果羅品樺晚上不出現,她和葉子會在帳篷裡面看星星吧?
他說,好不容易請了假,一定要去露營。
他為她,做了「好不容易」的事,對於朋友,他真是盡心儘力了,那麼身為好朋友,她是不是也該為他盡心儘力?
「我們只是朋友。」她再度強調。
倔強的傢伙!喬以勵失笑,在她額頭賞一記爆栗。
「朋友的未婚妻,怎麼會讓你哭成豬頭?」他的問句把她堵得無路可逃,火大,她把他踢出墊子外。
「是不是每件事,你都要追根究底才會覺得快活?透視別人有那麼爽嗎?」他深深的看住她。她弄錯了,透視她和表哥之間,讓他很不爽。
「打破沙鍋問到底不是我的風格。」
「那你幹麼逼問?」喬以勵在她身邊躺下,未語先嘆氣。
「我只是想確定,如果表哥不行,我可以嗎?」定住了,他的話是一陽指,話至人不動,艾筱楓的眼神有兩分笨、三分呆、四分傻,消化不去的東西噎了她的心。
風從發梢掠過,帶起些微涼意,她想起和葉子回鄉下的那個夜晚,她問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緣分嗎?
如果她和葉子的重逢是緣分,那麼她和喬以勵之間,何嘗不是?
喬以勵是頂標男人,他的條件,她重新投胎三次都無法匹配,如果她夠聰明,當然要大聲回答。「當然可以啊。」外加一個熱情的擁抱……只是,心有了選擇,它不肯退居其次。
凄涼一笑。好可憐,這麼棒的男人怎麼會是她的退而求其次?老天爺不公平,它對艾筱楓太好,對喬以勵太差。
好久好久,她輕輕嘆息,趴過身,靜靜看著他。
「幹麼用這種眼光看我?」
「你很可憐。」
「哪裡可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我混在久,也跟著變笨了。」
「我哪有笨?」
「你的眼光很高的,交往過的美女都是滿分的高檔貨,可是和我在一起久了,居然分不清LV和市場牌的差別。」
「是,她們都是LV,可是市場牌有市場牌的親切。筱楓,我、真、的、喜、歡、你。」他不再打迷糊仗了,也不肯她轉移注意力,他要一個真真確確的答案。
艾筱楓不語,靜視著他。他怎麼能夠說得那樣篤定?她是花了好多時間,在震驚中,想了又想,考慮又考慮,不斷找出事實向自己證明,才敢相信,她對葉子不單單是友誼。
可惜,才從泥里冒出頭的愛情,被一個跳出來的未婚妻踩得體無完膚,只好乖乖縮回山裡。
「喬以勵,我也喜歡你,可那是友誼,與愛情沒有半點關係。」她握住了他的手,給出真確答案,沒有半分模糊、半點懷疑。
她說得這般確定,讓他又寧願模糊了。
「有沒有可能弄錯,你也曾經以為,自己對錶哥是友情。」
「我是啊,我和葉子,從頭到尾都是友情。」至少,葉子是這樣想的吧,這樣很好,暗戀本來就不健康,這種不健康的事讓她一個人來做就好了,別傳染到葉子身上。
「嘴硬。」
「如果嘴硬能夠不傷人,人人都該讓自己的嘴巴硬一點。」她不會承認的,葉子是好朋友,她絕不讓好朋友受傷。
他聽懂了,所以她的否認是為了保護表哥?笨蛋,這是個人人自危的世界,每個人都該保護自己而不是保護別人。
「所以即使不說,你的確很愛表哥。」這話不是問句,而是結論,她有權利否認,而他有權利不欺騙自己。
艾筱楓扯扯嘴唇,扯出一張破碎笑顏。
愛又怎樣?反正愛情從來沒有善待過她,就算葉子不給她愛情,可他給了她真誠友誼,是該滿足了。
「再問一次好嗎?不要嫌我羅唆。」他坐起來,也把她拉起。
「問啊。」她點頭。
「既然你決定嘴硬,那麼給點機會,讓我再試試,好嗎?」他的眼光在夜燈下閃閃發亮,像埋了星星在眼球中央,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她知道,他有百分之百的誠意,只是……心有了自己的抉擇。
「你知道嗎?向日葵迷戀太陽,曇花熱戀月亮,梅花與冬雪共進退,蓮花對池塘痴心不悔。你是熱帶雨林,葉子是北極圈,有人愛赤道的熱情,也有人對冰原一心三思。每個人,每個東西,會愛上什麼都有註定。」而她註定無法愛上喬以勵,她深信。
「我不相信這個,男男女女在茫茫人海中不斷找尋,這個是錯的,也許下一個就對了。我找過無數女人,我相信你是對的那一個。」
「你的道理明明和我一樣,你找過無數個『錯誤』,那是因為『正確』還在後面等待,你註定的那個人,尚未出現。」
「所以表哥是你的正確?那羅品樺……」
「我想,我從很早以前就愛上他了,在十二歲那年,在他給我一整罐的七七巧克力之後……」嘴硬的她被逼出嘴軟,艾筱楓招了,招出這段日子裡,反反覆覆的心情。
從送他荔枝吃那天之後,她不停回想自己和葉子之間,想過去、想現在、想未來,那些想像讓她想出愛情真諦。
難怪康健緯離開,她哭的是金錢和不甘願;難怪之前的男友轉身走開,她總是自立自強,相信下一個男人會更好;難怪她丟掉一段愛情,像清除一抽屜垃圾,清好了人也就清爽了……原來那些都不是她真心想要的。
她想要的男人連再見都沒說,她仍死心塌地,為他保存那罐滿滿的巧克力,捨不得拿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她為他保留日記,為他保留記憶,為他在每個共同走過的角落暗自哭泣。
午夜夢回,她念著他、想著他,她不知道哪裡來的信心,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會再相遇。
終於,重逢被她盼到了。
他們沒有半分距離,才見到他,那個早已長大的女孩縱容自己變回無尾熊,攀在他身上、他心上,她拚命說明兩人之間是友情,而事實真相卻是——她不願意再度分離,而她深信愛情只是膚淺關係。
她要深刻,要永久,要一種不會斷絕的情誼。
雖然現實無法教人如願,但她不後悔,認清真正愛的男人,就算沒有結局她也甘願。
聽完艾筱楓的話,喬以勵輕聲問:「真的甘願?」
「目前為止,不是太甘願,但只要他能夠幸福,我會努力說服自己甘願。」
「你很笨。」
「我知道,我從來沒有聰明過,就像從來沒有美麗過。」她進步了,可以拿自己的容貌來開玩笑。
他嘆氣,伸出手輕輕順著她的發,順過她的心。
愛情這種東西實在亂得可以,你愛我、我愛他、他愛她、她偏偏誰都不愛,就愛路人甲乙丙……喬以勵笑開,笑容里隱藏了一絲無奈。
「笑什麼?」艾筱楓問。
「笑我紆尊降貴、將就你,還被你嫌棄。」他試著開玩笑。
「我哪有嫌棄,我是太有自知之明。」她也還給他一句幽默。
「你不聰明,但你很善良,這個時候還不忘記安慰我。」
「喬以勵,笨蛋也有笨蛋的哲理,相信一次笨蛋的預言,好嗎?」
「什麼預言?」
「你會碰到正確的女人,早晚會。」她說得認真、篤定。
他們互視一眼,同時笑開,轉過頭看著遠方星辰,兩個人的友誼在月下醞釀,他們相信,兩人會是長長久久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