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距離皇宮不遠處的西大街,一座雕樑畫棟般的豪門宅邸深處有一棟獨立、隱秘且戒備森嚴的屋子。
屋外樹影幢幢,每個黑暗、隱秘的角落都有佩戴刀劍的武士巡守;屋內燭影搖曳,寬敞舒適的空間里坐了好幾個人,但沒一個人說話。
窒人的沉默籠罩室內,而在靜默中還隱藏著一股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由四面八方,尤其是來自主位上身穿金色麒麟紋飾袍服、頭戴拳頭般大的和闐玉鑲嵌成的頭冠、臉容顯得俊美陰沉的男子身上的怒氣,如針如椎地射向座上一名馬臉大漢。
後者如坐針氈,尤其是想到主人對付失敗者的手段時,冷汗便涔涔而下,渾身如墜冰窖的發起寒顫。
而他之所以還沒有崩潰,全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混亂的腦子裡還來不及整理出頭緒來,然而在主人帶著肅殺寒氣的眼神注視下,一顆心急往下沉,只能拚命壓抑住內心的驚恐,期待奇迹的降臨。
但奇迹,是比被雷電打中,而且沒死還要希罕出現的神奇事迹,怎會降臨在他身上?所以,當那因憤怒而抿緊的嘴唇擲出如冰塊般冷硬的怒斥時,馬臉大漢的情緒立刻像被捻到緊緻的琴弦般綳斷,高壯的身軀嚇得跌出座椅,仆跪倒地。
「主子饒命……」那抖若枯枝上的黃葉的聲音帶著驚懼,鑲嵌明珠的頭冠隨著他不住磕頭的動作沉沉浮浮。
「你不是跟我拍胸脯說萬無一失嗎?為什麽你精心籌畫又重金聘請的這批來自什麽影黑門的美女刺客三兩下就被逮個正著,連皇帝的一根頭髮都沒碰著?」被稱為主子的男人像是沒聽見屬下敲在青磚地上的磕頭聲響,語音越發地陰沉冰冷。
「屬下知罪,主子饒命呀,屬下……屬下……」
那幾乎哭喪著聲音的哀求,聽得在座中人心情各異,但免不了都要想,這馬臉大漢平常也是個走路有風的人,怎麽此刻會這麽沒用,一個雄赳氣昂的大男人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也就算了,居然還急得想哭。但想想,今天如果異地而處,自己會不會比馬臉大漢還不如呢?心中不禁生出兔死狐悲的同情了。
「你這副沒用的樣子看了我就想吐!我是被鬼迷了,才會相信你!」他深信必然如此,否則自己怎麼可能不智地贊同這麼失敗的刺殺行動?這使得他的語氣越發地激憤,「看看我得到什麽?要是那批刺客……」
「主子放心……」馬臉大漢像是抓到一線生機,急忙又磕了好幾下頭,將突出的額頭磕得青紫、破皮,但他似乎一點都不痛,顫抖的嘴唇急急忙忙地道:「影黑門的殺手在執行任務前,都會先服下毒藥,要是沒有及時完成任務服下解藥,個個都會中毒而死……」
「但要是花朝在她們死掉前,就問出口供呢?」主子的語音緩了下,依然不改陰厲冷怒。
「這點主子更可以安心。」馬臉大漢的聲立穩了些,「這些美女刺客根本不曉得雇她們殺人的買主是誰,屬下是直接與影黑門門主談妥這筆交易,再安排她們進宮,由她們先將幾名舞姬處理掉,易容頂替……」
「哼!算你還有點頭腦!可是你將這件事搞砸了……」那冰冷的語音再度飄送而下。
馬臉大漢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膽氣又全都散了,只能不住磕頭請罪:「屬下……沒想到……屬下……」
「你沒想到?」主子語音尖銳且充斥著不滿,「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敢說你有沒想到的?」
「屬下……」馬臉大漢慌張之下,更加地語無倫次。
「來人呀……」
「哎哎哎,他是不該沒想到,可你這個當主子的又想到了嗎?」
一陣好聽的低柔嗓音玩世不恭地闖進來,截斷了主子處決屬下的命令,並使得他臉色一變,陰沉的黑眸眯起,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瀟洒的青色身影從無風自開的格扇門飄然入內,只在腦後束了條青色髮帶的臉容上戴著一隻手繪的虎形臉譜面具,遮住在座者都極想一窺真面目的容顏,但除了主子以外,無人有此殊榮。
「青虎!」主子眼中陰晴不定,薄情的嘴唇吐出闖入者的代號,聲音里有著濃烈的不快。「你又遲到了!」
「或許,我本來是不該來的。」
被稱為青虎的男子彈了彈肩上的布料,似乎那裡有什麼討人厭的灰塵,腳步從容地走到最末的一張椅子,毫不理會主子的怒氣,率性地坐下,還蹺起二郎腿。
「你是什麼意思?」
對於青虎的放肆,主子得咬緊牙關才能壓抑住胸腔內激蕩的火氣。
「既然你的刺殺計畫一開始就沒有知會過我,失敗後再找我過來檢討,不是根沒必要嗎?」
聽出他語氣里的不滿,主子緊了緊間隙狹窄的眉頭。
「我是認為……」
「你不信任我,卻太有自信了。」
被他一語中的,主子神情顯得狼狽,一時語塞。
「可是你錯了。」青虎的聲音雖顯得雲淡風清,每個字卻尖銳地刺進在座的每個人情不自禁豎起的耳朵里。「才會失敗。」
「那是……」主子非常不願意承認是因為自己判斷錯誤才導致刺殺皇帝的計畫功敗垂成,氣急敗壞地想為自己辯解。
「又想把失敗的責任推給庫克扛?」青虎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語氣顯得沉痛無比。「你怎麼不先質問自己為何會錯估形勢,採用了庫克的計畫?這是當名英主應該做的事嗎?」
「我……」這傢伙竟敢這樣質問他?若不是顧慮到他還有利用價值……
「你怪庫克沒想到,你自己又想到了嗎?」青虎對他的孺子不可教,搖頭又嘆氣。
「我……」想到什麽呀?主於在氣憤之餘,腦筋就跟眉頭一樣打起結來。
「還是,你跟在座的其他人,不,是除了庫克以外的其他人一樣,到這種地步了,還是沒想到失敗的關鍵,是嗎?」
雖然看不到面具下的表清,但面面相覷的在座者從他冷嘲似的語調里聽出來他彷佛正輕蔑的眯眼冷笑,心裡雖不滿他對眾人的輕視,卻又因聽不懂他話里賣弄的玄機,而紛紛心虛地避開他掃過來的銳利目光,有志一同地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庫克,無聲地詢問他究竟是什麽樣的關鍵。
「庫克!」主子沉不住氣地怒叫著屬下,被點到名,庫克趕緊回應。
「屬下在,請主子垂詢。」
這不是擺明他認同青虎的話嗎?
主子隱忍住怒氣,反正他是決計拉不下臉去求教青虎,倒還願意使些威風命令庫克知無不言。
「你說!」
「是。」庫克知道自己撿回命了,暗暗對青虎生出感激,表面上不動聲色,神情越發地恭謹,字字斟酌地往下道:「是屬下不好,沒料到貴妃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以至於美女刺客夾藏在花蕊里射出的銀針會被發現,並且擋下來,才……」
說到這裡,在座者要是還不能恍然大悟,根本沒資格坐在這裡了!
「咦?貴妃趙氏不是左丞相趙政道的么女嗎?趙家世代書香,三位千金皆以美貌、文才與賢慧名滿京城,從未聽說她們會什麽武功呀!」某人率先議論。
「齊大人所言甚是。」庫克附和,「下官便是因為從沒聽說貴妃會武功,才會錯估形勢,以至於功敗垂成……」
「噢……」
嘆息聲此起彼落,彷佛在為庫克的不知情而惋惜、感嘆,就連主子也是緊蹙著眉頭,忙著吸收新得來的資訊。
「所以羅……連趙貴妃會武功這件事,庫克都是事後才推敲知情,這次的謀刺計畫怎麼可能會成功?」青虎繼續搖著他蹺在膝上的腳,語氣仍是那般氣死人的充滿諷刺。
眾人面面相覷,包括主子本人在內,一時間也想不出話來反駁,而青虎也不急著說話,任空閑靜默下來,並隨著時間緩慢流過而變得讓人難以忍受。
最後,是主子忍受不了心頭的疑惑越堆越高,清了清喉嚨,道:「你是像庫克一樣事後才推敲知情,還是早就知道這件事?」
「你說呢?」青虎笑謔地回答。
「你!」主子氣得想噴火,但為了大局,只得拚命地壓抑住。「青虎,你別賣關子了,既然願意加入我,就表示出一點誠意來吧!」
「先沒誠意的人,好像不是我喔!」青虎摸了摸下巴,斜睨著他。
「我……」主子張了張嘴巴,深吸了好幾口氣才不情願地說:「知道了,這件事是我欠考慮,應該早點知會你才是。」
哎,這人連道歉都要這麽高傲。
青虎搖搖頭。
「你到底要不要說?」
聽那語氣,看那神情,顯然是要翻臉的徵兆。青虎可沒打算讓情勢演變成那樣,他收斂起玩世不恭的姿態,坐正身軀,緩緩開口。
「我非但知道趙貴妃會武功,還知道她是太后的門人。」
「什麼?」有人驚訝地喊出聲。
「太后被稱為本朝第一女傑,與她的師兄定國公暨天下兵馬總元帥葉智陽,以及寧國公花捷,並稱為天朝三大高手。明帝開明十年,太后曾在懷著身孕的情況下使出不世神功救駕,力抗邪教魔僧,那可是一場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庫克補充道。
「這個……我知道。」主子望著青虎,接著問:「你怎會知道趙貴妃是太后的傳人?」
「天下間能瞞得過我的事可不多呀。」
青虎的感嘆令在座者有口吐白沫的衝動,紛紛在心裡暗罵:真是個臭屁的傢伙!
「少廢話!」主子不耐煩地催促。
這位主子的耐性就那麽一丁點多,深知這點的青虎不再拐彎抹角,但語氣仍是充滿譏誚。
「你應該記得,皇帝九歲那年的元月十五,令尊為了要讓針對天朝皇帝下的逢九難過十的詛咒落實,一得知皇帝溜出宮外,便派遣殺手尾隨,想趁著當時的御林軍統領花捷不在皇帝身邊,一舉擒殺之。可惜呀,儘管他派去的殺手人多勢眾,個個都有一出招就要人命的實力,雖然一開始也的確佔盡優勢,但不知道是他高估了百黎人對天朝皇帝下的逢九難過十的詛咒,還是低估了保護皇帝出宮的花朝能力……」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不以為然的接著又說:「再怎麽樣,花朝都是花捷的侄兒及傳人,實在不該低估呀。不過,他大概也沒想到陪同皇帝一起出遊的朝陽公主會身手不凡——葉續日當年雖然只十歲,可她是被稱為天朝三大高手之一的定國公的掌上明珠,身手自然差不到哪裡。又或者令尊根本料想不到緊要關頭會冒出個少女高手將情勢扭轉,救走皇帝一行人,才會把如意算盤打成萬般不如意……」
「你到底想說什麽,這件事跟趙千慧是太后的傳人有什麼關係?!」聽了一堆他已經知道的廢話,主子煩躁地吼道。
青虎丟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往下說:「當然有關係!救走皇帝一行人的少女高手就是當時年僅十四歲的戶部尚書趙政道之女,也就是現今的貴妃趙千慧。那趙政道,不知是不是因為女兒救了皇帝的關係,自此之後官運更加地亨通,很快就升為右丞相,並在女兒被立為貴妃後,成為左丞相,聖眷更隆。不禁要讓全國百姓都要感嘆,有女為貴妃,勝過生百個兒呀。」
最後的一段話可說到在座的大部分的人的心坎里去,主子眉間的皺摺更深。
「不過,這個事件雖然給趙家帶來好運,令尊卻在憂慮花捷隨時會查到他頭上的恐懼下,因一場風寒而演變成令御醫們束手無策的頑痾,撒手西歸……」就因為這樣,才讓他從蛛絲馬跡里查到這裡,當然,這個部分是不能讓對方知道的。
「我記得很清楚。」主子悲痛地咬牙切齒,「天真只是運氣好,他憑什麼可以當皇帝?比起能力來,不管是家父或我,都勝過他許多!」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青虎聳聳肩,直視向主子。「可連你也要承認,皇帝的運道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當年明帝為了避百黎人的詛咒而退位,太皇太后擔心立下幼君會重演輔國三王不願還政於帝引起的叛亂,便召集了明帝的四個弟弟,不分嫡庶,也就是孝、勇、仁、義四王,要從他們之中擇選一位繼位。雖然四位王爺都指天立誓願意輔佐侄兒幼君登位,但太皇太后堅持要他們依照長幼順序一個個的輪流去坐龍座。她是不是想從中看出誰最具皇帝相來,我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年紀最長的孝王率先走向大殿上的龍座,但人還沒靠近龍座,便在興奮之餘拐到腳,從階梯上一路滾了下來,撞得鼻青臉腫,那年滿二十八歲的他想到逢九難過十的天朝皇帝詛咒,嚇得稱病告退。
「勇王心裡雖覺得怪異,還是依照太皇太后的指示走向龍座,腹內卻一陣翻攪,撐不到龍座便不支倒地,經御醫診斷是得了絞腸痧。看到前兩位兄長的下場,仁王毛骨悚然,戰戰兢兢的走向前去,就快觸碰到龍座時,不知哪裡飛來的大蜜蜂叮了他鼻子一口,當下呼痛,鼻頭腫了個大膿包,聽說約莫十日才痊癒。剩下的義王面如土色,他本是諸王中年齡最小的一位,當年恰巧十九歲,自幼在兄長的保護下養尊處優,從來沒想過當皇帝的事,看到三位兄長的不幸遭遇,心想必是百黎人對天朝皇帝下的詛咒作祟,正煩惱要怎麽推卻他母后要他去坐坐龍座的好意時,五歲的太子侄兒被一隻五彩斑爛的鳳凰給引進大殿,那鳳凰高傲的昂著身軀跳向那龍座,太子咯咯笑著跑過去抱,小小的身軀在龍座上跳上跳下,跳得大殿里剩下的人全看得目不轉睛,心跳如擊鼓,好像隨時都會跳出口,可太子什麽事都沒有。義王頓時鬆了口氣,順勢高呼萬歲,認了還在龍座上玩耍的太子為繼任皇帝。」
主子越聽越心驚,這本是極少數與會者才得知的機密,青虎是怎麼知悉的?
其他人則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開新帝繼位竟有這段充滿傳奇色彩的秘辛,他們都只知道官方版本,就是明帝稱疾,將皇位傳給嫡長子天真,改元開新的簡單版本。
「怎麼會突然跑出一隻鳳凰?這也太玄了吧?」有人喃喃議論。
「玄的還不僅這些。」青虎神秘兮兮地接著又道:「等到義王行完覲見新皇的三跪九叩禮起身,眼前哪裡有什麽鳳凰,就只有一手抱著只鳳鳥風箏的小皇帝!」
「啊?!」眾人又是一陣驚嘆。
「你講這些做什麽!」主子對屬下的反應萬分地不樂意,臉色越發地難看了起來。
「這不過是宮裡穿鑿附會的傳說,誰知是不是真的!」
「這可是義王在一次喝醉酒的情況下,對他的好友親口道出,在下有幸親耳聽到。」
「哼!」
「你不相信也沒關係。我只是想告訴你,論起運氣,小皇帝的運氣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好。他繼位以來,或許稱不上四海昇平,但打仗吾朝一定會打勝,加上國泰民安,連一次水災、旱災、什麽災都沒發生,全國百姓和朝官們全都視他為英主、明皇,除非他橫死,否則任何人都別想取他而代之!」
他以為他不知道嗎?主於惱火地想,就因為這樣他才會聽信庫克,擬定暗殺計畫。
「我承認或許暗殺算是所有辦法中最省時省力的,你跟令尊雖然都同樣採用了暗殺計畫除掉皇帝,可比起令尊,你似乎太沉不住氣了。令尊還會利用逢九難過十的詛咒,在皇帝九歲時動手,你卻在皇帝十五歲就動手,出師無名又錯估形勢,難怪會失敗!」
「我才不信那個什麽詛咒呢!」主子越聽越惱,反正他現在又不是皇帝。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舉國上下全都信這套!」青虎涼涼地說,「皇帝一過九歲生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全都戰戰兢兢,就擔心那詛咒會降臨在他身上。直到他過了十歲,不安的心情才安定下來。你至少應該等到他十九歲時……」
「誰有耐心再等四年!」主子氣呼呼地拍椅而起,目露凶光地掃視全場,彷佛若是有人膽敢勸他等,他就會張牙舞爪地撲過去嘶咬。
青虎看他這副德行,沮喪得想要嘆氣,但表面上仍維持著平和的笑意。
「沒耐心等下去,就得想法子把絆腳石給除掉。」
「除掉絆腳石?」主子目露興奮的神采,總算說了他想聽的話。
「你會選擇在今晚的壽宴上動手,不就是以為最大的阻礙,如定國公正好偕同妻子回故里祭祖,寧國公隨侍在行宮保護太上皇,三大高手有兩大高手都不在現場妨礙。至於太后,因與太皇太后同席,離皇帝的席位有一段距離,必然是鞭長莫及。花朝人在殿下待命,等到他警覺舞姬里有人搞鬼,也來不及阻止。卻萬萬沒想到還有個趙貴妃呀……」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這件事?!」主子自齒縫裡一字一字地擲出,對於過去的失敗他實在不想要再回首了,偏偏青虎總愛踩他痛處。
「這很重要喔。」青虎提醒他,「我說的絆腳石就是趙貴妃和花朝。你也看到了,這兩人配合得多好,一左一右,形如門神,想殺皇帝就得先踩著他們的屍體過去,不然就會成為被他們踩的屍體!」
「你說得沒錯。只要趙貴妃和花朝一日在小皇帝身邊,我們根本沒機會暗殺皇帝。對對,就這麼辦!」主子一整晚低迷的心情,全都在青虎的建議下消失無蹤,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起來。
那雙時而銳利如鷹、時而貪婪如狼的眼眸興奮地環視著自己幾年來所吸收的忠心屬下,示意他們集思廣益。
「要除去這兩人可不容易。」仍跪坐在地上的庫克一出口便是眾人想說、又不敢說出來的實話。
「庫克……」主子陰沉地喊道。
「屬下……」立刻驚覺到自己的忠言逆耳,庫克臉色驚得青白。
「庫克說得沒錯,要一舉除去花朝和趙千慧並不容易,但這是對一些平庸的人而言,對我青虎來講,卻只要動一下腦筋,借別人的刀一用即可。」
在座的人可沒膽在這時候說他臭屁,每個人都是豎耳傾聽,一副誠惶誠恐地受教的模樣。
「青虎大人的話,庫克相信。我這種平庸之輩,哪能及得上青虎大人及主子的智慧。」
這下馬尼拍得恰到好處,主子一個高興,嘴角揚起,語氣溫和了起來。
「庫克,這次的事我就不怪你了。你起身吧。」
「多謝主子隆恩。」庫克又磕了幾下頭,方敢起身,轉向青虎揖手。「大人的借刀殺人之計,可不可以說出來給庫克這種平庸之輩長些智慧?」
「好呀。」青虎冷眼覷了覷他,「可是我剛才說了好些話,口渴了。」
「這是在下的疏忽了。大人來了不少時候,卻沒有奉上茶水。」庫克趕緊吩咐廳外守候的下人準備上等茗茶。
等到熱茶奉上,僕人退下,青虎才在眾多焦急的目光期待下開了尊口。
「你們都知道了當年救走皇帝的小姑娘是趙千慧,就在那一夜,皇帝一行人在趙千慧的保護下,進了尚書府休息,也就在那一夜,開始了皇帝、朝陽公主和花朝與趙千慧的交往。」
「我知道朝陽公主與趙貴妃是閨中密友,卻不曉得兩人是這樣認識的。」主子骨碌碌地轉動眼睛,「趙千慧被封為貴妃前,朝陽公主就常常帶她進宮。」
「莫非皇帝在這段時間與趙貴妃日久生情,後來才會立她為貴妃?」先前被庫克稱為齊大人的傢伙插嘴問。
青虎斜睨了他一眼,「是有人與趙千慧日久生情,但那人不是皇帝。」
「我想也是。」庫克附和道。「在下曾聽過一個傳言,一直無法確認真偽。聽說寧國公曾為花朝向當時已是右丞相的趙政道提親,不久,花朝就追隨定國公出征應西南方的屬國酉里國國王之請幫忙平定該國的內亂,花朝還失蹤了近七個月。經由大人提醒,趙貴妃六年前正值情竇初開的少女芳華,花朝已是個十七歲的俊俏兒郎,自然比起九歲的皇帝更能打動她的芳心。不曉得在下的推測有沒有道理?」
「怪不得你的主子會對你言聽計從,你果然有精明之處。」青虎稱讚道。
「在下的精明比起大人和主子,不過是太陽下的螢火之光罷了。」
這個馬尼拍得也太狡獪了!他從來沒看過有螢火蟲白天出來的。青虎翻了翻白眼,沒有點破他。
「也就是說,趙貴妃與花朝有一段情?」主子仍在吸收這個令他既訝異又震撼的消息。「那皇帝不是趁花朝不在,搶了他的心上人嗎?」
「理論上可以這麽說。」青虎語意模糊,「我就想利用這點……」
「花朝也真是的。心愛的女人被人搶了,居然還能一本忠心的保護那個搶他情人的皇帝?他還是個男人嗎?」主子對花朝原本就有一肚子不滿,這下更忍不住開口貶損他的男子氣概了。
「花朝當然得是個男人,這樣我的計謀才行得通。」青虎好氣又好笑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
「我要安排他們重燃舊情……」
「重燃舊情?」主子越聽越狐疑。
「正月十八是左丞相趙政道的五十大壽,到時候皇帝將攜貴妃到趙府祝壽。趙家已將趙千慧未進宮前住的小樓擴建,做為皇帝休憩的行宮。」
「這跟……」他想使的借刀殺人之計有什麽關係?主子兩眼仍是裝滿疑惑地看向青虎,一對上他眼中陰狠冷銳的光芒,機伶伶地打個冷顫。
「如果皇帝在那裡目睹到他敬愛的貴妃與他視為心腹的御林軍統領朝表哥在床上打得火熱,你們猜想他會有什麽反應?」
「啊?」驚嘆聲再度此起彼落。
「妙呀,妙呀!」主子感到末梢神經也戰慄了起來,這麽毒的計謀他怎麼會沒想到!
「只要是男人,就忍不下老婆紅杏出牆的鳥氣,尤其是被視為天下至尊的皇帝!只要想到他會在承受被背叛的羞辱的盛怒之下,親自下令殺了花朝與趙貴妃,我就……哈哈哈……一個是他的愛妃,一個是他視為至親的朝表哥,天真那傢伙不氣瘋才怪!哈哈……」
「可是……要怎麽做?」庫克傷腦筋的說,青虎最好別告訴他,計策他已經想好了,執行就交給他做這種話。
「你放心。」青虎朝憂頭結面的庫克溫和地點了下頭,「這件事由我負責即可。」
「啊?」
真的可以嗎?就算不可以也沒關係,反正失敗也輪不到他被人罵就好。
庫克遂安心、開心、熱心地贊同起來,靜寂、隱秘的院落頓時一片和樂融融,一掃之前的陰鬱憂悶。
☆☆☆
左丞相府連續幾日都是冠蓋雲集,賀客盈門。
事實上,從上個月下旬開始,送禮者便絡繹不絕,皇帝在前一天也以女婿的身分贈以牛、豬、羊各五十日,酒五十壇,壽麵五十石,壽桃糕五十對,各地送進宮的鮮果五十籃,以及親筆書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壽聯一對做為賀禮,並在午後御駕親臨左丞相府祝壽。
連皇帝都來拜壽,王公貴族、大官小吏當然踴於出席,騎乘而來的車、馬、轎很快壅塞了附近的交通,幸好京城兵馬司派人過來維持秩序,才能逐漸暢通,好接納更多前來祝壽的人潮。
花朝身為御林軍統領,前一天便親自到左丞相府部署裡外的保安工作,此刻更是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邊。
不久前皇帝才在自己的壽宴上遇刺,擒下的刺客卻個個毒發身亡,使得案情陷進膠著。在查不出主謀者前,花朝一刻也不敢鬆懈。
偏偏皇帝不耐煩久坐,當一尊供百官朝奉的神像,沒多久便起身走動,令花朝的保護工作執行起來備感艱辛,不但得隨時跟著他移動,還得指揮部下在皇帝周圍形成一個堅固的保護圈,隨時注意前後左右的動靜。
身為主人的左丞相趙政道原本也想隨侍在皇帝身邊,可皇帝覺得讓壽星岳父跟前跟後服侍不妥當,便遣退他專心當壽宴上的主人。
所以,當其他賓客盡情享受左丞相府的招待,喝盡美酒,吃盡美食,看盡京城名伶的各式演出時,花朝卻像只刺蝟般全身的毛髮似都要張揚起來,目光如鷹地梭巡著皇帝身邊的風吹草動,一刻也不得聞,將一張俊臉綳得像是佛寺里的怒金剛,讓人老遠看見就想退避三舍。
終於,有人看不過去,一手拉著同伴,一手夾了兩個八分滿的玉制酒杯往皇帝與花朝走過來,在花朝皺眉的注視下仍然笑嘻嘻,沒有一點被嚇到的樣子。
「花兄,你是來參加壽宴,沒必要綳著一張臉,會讓人誤會喔。來來來,笑一個,接下小弟敬你的這杯酒。」
說話的人,是與花朝情誼交好,官拜少將軍的戴玥。
由於義父定國公是太后的師兄,戴玥自幼出入宮廷,與少年皇帝交情深厚,只有向來不拘小節的他才敢當著皇帝的面向花朝敬酒。
「戴將軍,我公務在身。」花朝眉間的皺摺更深,冷峻的眼眸里射出對好友的警告。
「大夥兒都是來吃左丞相壽酒的,談什麽公務嘛!」戴玥邊嘟嘆著,邊向皇帝與身旁的同伴擠眉弄眼。「臣說的對不對呀?皇上。還有岳翕你也說話呀,你跟花朝的交情最好,勸他不要這麽一本正經嘛!」
被點到名的男子為國舅安國公岳朗清之子,一如以往般優雅微笑,也不幫腔。
倒是皇帝很給面子的附和,「戴卿說得沒錯。」接著笑吟吟地轉向花朝。「朝表哥,你太緊張了。左丞相府你已前前後後勘察過不下十數回,更安排御林軍遍布府里府外,此時此地又有戴卿、翕表哥和你三位高手護著朕,朕就不信有誰膽敢在你們眼皮下動手。」
「皇上……」
「花兄,皇上都這麽說了,你就賣我一個面子嘛。」戴玥又將酒杯送過來,讓花朝受也不是,推也不是。
「只是一杯酒,不礙事的。朝表哥,朕准你喝!」
「皇上……」花朝哭笑不得,皇帝老愛跟著戴玥起鬨,一點都不明白身負保護他安危的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怎麽可以隨便喝酒、放鬆!
「皇上都開了金口,花兄就算不給我面子,也不能抗旨。」戴玥促狹地提醒他。說是這麼說,可是……
瞪視著戴玥送到面前的酒杯,花朝覺得那像是一杯飲下便會要他命的毒酒,但不飲……皇帝會因此降罪於他嗎?
花朝朝皇帝望去,彷佛可以窺見那雙盈滿笑意的眼眸深處里,正興起某種他不明白的神秘波瀾。
皇帝在想什麽?
花朝怔忡間,一場小意外也正醞釀成大騷動。
表演吞吐火焰的藝人一個不留神,將口中吐出的火苗給燒向等待接著表演的猴子。
猴子受驚之餘,掙脫了主人的控制,不辨方向地亂竄一通。首先撞倒了正持杯吟花弄月的翰林學士,嚇得其中一名老學士跌進水池裡,一時間驚慌聲、喊救聲響起。
猴子接著又跳向高大的武官,後者本能地揮掌保護白己,把猴子給擊飛跌向端著桂花甜酒釀湯圓準備進呈給皇帝的太監。
可憐的太監不知曉橫禍飛來,一心想著要在甜點涼之前端去給敬愛的皇帝品嘗,卻聽見一陣吱吱怪叫聲,還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頭臉便被一團毛茸茸的暗影罩住,手中的托盤脫手飛出,帶著盛放桂花甜酒釀湯圓的琉璃碗朝皇帝砸去。
眼見皇帝就要被砸中,花朝高大的身影輕巧地閃過戴玥遞來的酒杯,擋在皇帝身前,柔和的真氣自他手中往前送去,化作千絲萬縷的無形絲線纏住托盤和碗,就在他要伸手接住兩者,忽然感覺到數道銳利的真氣從側方射向被他護在身後的皇帝。
匆促間,花朝無暇理會往他砸來的托盤和那碗桂花甜酒釀湯圓,兩手急忙擋住敵人攻來的真氣,保護皇帝。
噗噗……
花朝成功的阻止了暗中搞鬼的敵人對皇帝的算計,卻阻止不了托盤和盛裝著桂花甜酒釀湯圓的琉璃碗砸到自己身上,登時只見皇帝極為喜愛的甜點香氣四溢地灑了他一身,花朝只能在琉璃碗和托盤反彈落地前以腳抄住兩者,令它們安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