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幽幽怨怨離別音
二丐迎出廟門,不多久,前殿已有混亂的步履聲,高翔頗欲轉身去看看那位名震江湖的「獨臂窮神」劉鐵輝,究竟是何模樣,無奈那黑衣人不動,自己也不敢擅動。
又過了盞茶光景,丐幫弟子參謁幫主已畢,才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問道:「本幫飛鴿傳書,已經接到了嗎?」
姓陸的令主道:「限令已到,本舵弟子已全部撤回此地,但迄今仍未見敵方主要人物露面。」
蒼勁的聲音啃嘆一聲,道:「對頭不但身負絕世武學,更熟悉本幫武功,加以生性偏激,動輒殺人。今日之戰勝負難料,老夫傳下祖師爺的令牌,邀約幾位幫中長老護法與會,正是欲傾全力,以保持丐幫聲譽不墜,血戰既然難免,舵下弟子武功平常,設或與對頭遭遇,定有重大傷亡。李舵主,你再傳老夫竹符令,將廟外伏樁暗卡全部撤回,要他們齊集本舵,未得允准,無論發生什麼變故,一律不得出手。」
李舵主介面道:「但幫主大駕駐此,附近若無樁卡,一事被敵人欺近……」
蒼勁的聲音介面道:「對頭是什麼人物?區區樁卡,那能阻擋得了人家,說不定咱們戒備森嚴,早巳被人潛進廟裡了。」
李舵主吶吶又道:「屬下立即傳令撤回樁卡,但本舵弟兄力量雖微,為了全原威譽,人人願與幫主同進退……」
蒼勁的聲音道:「這一點老夫自然知道,只是今夜之事,恐怕出不上力了。」
那姓陸的五結令丐激動地問道:「請問幫主,九結長老符老前輩因何未見駕?」
蒼勁的聲音沉吟了一下,緩緩道:「他老人家行蹤飄忽,祖師爺令牌無法送達,今晚只怕不會來了。」
五結令丐憤然道:「但那姓吳的小輩,二十年前若非……」
蒼勁的聲音未待他說完,突然冷峻地打斷他的話頭,道:「陸令主,過去之事,提它則甚,須知本幫幫規,除非叛幫欺祖,晚輩是不準批評長輩的。」
五結令丐咯然道:「屬下知罪了。」
蒼勁的聲音長吁一口,文道:「事已至今,不必怨天尤人,當年符長老原是一番美意,誰又料得到會有今天。」
前殿議論方告一段落,那黑衣人竟陰側側冷笑兩聲,喃喃道:「美意?哼!誰知道他是不是跟老賊合謀來騙人的?」
高翔忍不住又以「腹語」之術發聲道:「吳朋友,看來你曾受過窮家幫恩惠,竟欲恩將仇報,是何緣故呢?」
黑衣人尚未答話,廟外突然響起一聲長嘯,那嘯音破空傳人耳鼓,其音銳如鋼刀,高翔聞聲一怔,忽見那黑衣人迅捷地從神台上一旋身軀,面孔湊在牆壁破隙處,凝目向前殿窺視過去台高翔也不怠慢,趁他轉身之際,緊跟著身形旋轉,換了個形態,也將眼睛湊近洞孔,妙目一望,心頭頓時深自一震。
原來就在這瞬息之間,那嘯音已划空疾掠到了破廟門口,聲斂時,現出一條魁偉人影。
黑色夜行衣褲,背插長劍,面目神態,竟和後殿這黑衣人長得十分相似。
那人昂然立在破廟門前,精目向殿上一掃,縱聲笑道:「劉鐵輝,果然言而有信,三更已到,吳某人特來聽你的回話。」
殿上群丐共有五人,除了先前那三結舵主和五結令主,另外三個都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其中兩名鬢髮斑白老丐,胸前俱有八個法結,正中一人,身披百綻麻衣,左袖虛垂,右手拄著一根烏油發亮的七節打狗棒,不用說,必是當今窮家幫主「獨臂窮神」劉鐵輝了。
這時候,劉鐵輝領著幫中二老和兩名屬下,並肩緩迎出殿門,五個人步履都顯得異常沉重,天井中近百名丐幫弟子垂手肅立,鴉雀無聲,一片寧靜。
劉鐵輝目注那黑衣人,緩緩道:「朋友只一個人來?」
那黑衣人露齒笑道:「難道還不夠?」
劉鐵輝道:「今日之約,原是老夫與令兄講定的,他為何不願親來跟老夫見面?」
黑衣人道:「我盟兄念在從前與你曾有一面之識,不願當面使你難堪,特囑小可替他討取回信,是和?是戰?待你一言而決。」
劉鐵輝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
黑衣人臉色一沉,叱道:「有什麼趣?」
劉鐵輝道:「賢兄弟自從義結金蘭,號稱『忤逆雙煞』,令兄取名追魂手吳付,閣下取名血手吳均,似二位這等『無父無君』滿手血腥之人,還顧念什麼一面之識……」
那血手吳均精目一翻,冷笑道:「不錯,我二人正因志趣相投,同是憤世嫉俗,才會義結金蘭,這又干你何事?」
丐幫中那五結令丐突然冷冷岔口道:「既無孝思,何為友悌?都是忤逆不孝之輩,還有什麼金蘭之義!」
劉鐵輝笑道:「他能顧念前情,足見本性未混,二十年前老夫總算養育這他半載之久,他若不親來見見老夫,今夜之約,只好作罷……」
血手吳均嘿嘿笑道:「你定要見他,到時可別後悔。」
劉鐵輝曬笑道:「老夫若知後悔,當年也不會收留他了。」
吳均哼了一聲,仰面發出一聲長嘯
嘯音甫起,高翔只覺身側風聲颯然,那潛匿後殿的黑衣追魂手吳付仰身側縱,飛一般竄上了屋頂。
他足尖才沾瓦面,暗影中兩名化子疾閃而出,沉聲喝道:「好小子,果然藏在後殿里,不要走,吃俺一棒。」兩條打狗棒攔腰掃到。
追魂手吳付仰面狂笑,雙臂疾張,竟硬生生接住兩條打狗棒,向懷裡一帶,十指反扣,一把抓住兩名丐幫弟子手肘,上臂一沉一掀,那兩名弟子同時發出一聲慘叫,身軀應手震飛三丈有餘。
高翔緊隨他身後衝出後殿,急急探手接住了兩名丐幫弟子,低頭看時,兩人竟已氣絕。
這時候,那三結李舵主暴喝一聲凌空撲到,手中打狗棒一式「穿波刺魚」,疾向吳付胸前點至,叱道:「朋友,你未免太心狠手辣了!」
追魂手吳付左掌虛揚,右手閃電般抓出,只一繞,打狗棒又被他緊緊扣住,左掌橫切,蓬地一聲,正砍在李舵主右肩之上。
那李舵主痛得哼了一聲,鬆手棄了打狗棒,踉蹌連退三四步,額上冷汗滾滾直落。
吳付輕輕一拗,打狗棒頓成兩截,冷冷道:「誰要動手的?只管上來!」
他一現身便連斃兩人,又一掣擊傷丐幫一名舵主,這等威勢,立刻將在場眾人鎮住,丐幫徒眾,雖是人人怒形於色,但卻無人再敢冒然出手。
劉鐵輝寒著臉道:「孩子,還認得老夫嗎?」
吳付笑道:「多年故人,自然認得。」
劉鐵輝道:「你既然尚有故舊之情,就不該行此狂妄之事,窮家幫與你有恩無仇,你縱要忤逆,也不該對付窮家幫……」
那吳付冷笑截口道:「聽你的意思,敢情對幫主之位,還有些戀棧?」
劉鐵輝臉色一沉,道:「老夫豈屑戀棧地位,凡我幫中弟子,任何人都可充任幫主,你並非窮家幫的人,為何覬覦幫主大位!」
吳付笑道:「這麼說,你是不肯答應我的條件了?」
劉鐵輝沉聲道:「丐幫人窮骨硬,你不念前情,咱們也顧不得舊誼。」
血手吳均吃吃而笑,道:「說了半天,依舊一個打字,那就少說廢話,早些動手,反倒省事。」
姓陸的五結令丐怒目叱道:「幫主不過是念在護法符老前輩跟青城三老交情,才妒言開導,你以為咱們丐幫是怕事的人嗎?」
血手吳均陰陰笑著緩步而出,道:「好!丐幫不是怕事的人,咱們兄弟也不是省油之燈,尊駕如果有興,你我何不給他們開個先例?」
五結令丐仰天大笑,提棒迎了上去……
高翔挾著兩具屍體,本想現身出殿,只因聽到那五結令丐突然提及「青城三老」四個字,伸出去的腳,忙又縮回來,輕輕放下屍體,一閃身掩到殿側暗角。
聚目望去,那五結令丐已經橫棒挺立場中,面對血手吳均抱拳一拱,道:「請亮兵刃賜教!」
血手吳均肩后斜插長劍,但卻不撤劍出鞘,雙掌一拍,笑道:「兄弟就憑這隻肉掌,相信你未必能走滿五招。」
這句話,登時激起那五令丐的怒火,反手將打狗棒向地上一插,冷哼道:「窮化子不佔這份便宜,咱們就徒手試試看。」
吳均搖頭笑道:「既然如此,改以兩招為限,超過兩招,便算在下輸了。」
那五結令丐早巳怒不可遏,嘿地吐氣開聲,左掌一照,喝聲:「打!」右拳呼地穿胸擊出。
他一直都能鎮定冷靜,誰知一旦被激,卻變得十分氣憤浮躁,剛一出手,高翔便暗叫-聲:「糟!」皆因他左掌那一照面,固是虛招引敵,但右拳擊出時,左掌卻沒有及時收回護住前胸,以致左側空門大露,那吳均如果眼明手快,不難趁虛而人。
但這念頭才起,卻見血手吳均一聲長嘯,身軀半轉,幌肩欺身徑和五結令丐擦身而過,笑道:「這是第一招。」
令丐一拳落空,雙臂疾沉,呼地旋身過來,這一來,右手護身左掌攻敵,一式「蓮清采荷」,竟是攻守兼備,招式美妙而凌厲。
血手吳均目射凶光,腰際一個虎掀,連頭也沒回,反手一把竟扣住令丐左腕。
只見他原來青筋交錯的手上,剎時變得一片血紅,指掌之間就如染沫了一手鮮血,猛然間運氣一震,乒乓兩聲那五結令丐一雙眼珠竟被鼓破,流了滿臉血污,登時痛昏了過去。
血手吳均五指一松,後退兩步,仰面狂笑道:「丐幫五結令主,功夫不過如此!」
這駭人聽聞的武功,頓時震懾了全場之人,劉鐵輝身邊一名八結護怯悄沒聲息掠步上前,探手扶住令丐,緩緩將他放回殿前石階上,皺紋遍布的臉上,變得無比蒼白。
劉鐵輝顫聲問道:「陸令主怎樣了?」
那老叫化木然答道:「一雙招子已廢,性命總算保全,小輩用的乃是失傳武林百餘年的『血氣魔功』。」
劉鐵輝駭然一震,道:「原來朋友竟是天殘魔君的傳人?」
血手吳均含笑道:「幫主不愧閱歷豐富,居然也知道先師的名諱。」
劉鐵輝目光疾轉,面向追魂手吳付,沉聲道:「二十年前你偷離都陽,原來也是投身到天殘魔君門下了?」
吳付漠然不答,負手望天,一付傲慢之態。
劉鐵輝一頓手中打狗棒,仰天笑道:「這就是窮家幫養育你的報酬,好!好!閻王註定三更死,不肯留人到五更,多說無益,咱們各憑功夫吧!」
說著,毅然舉步而出。
「獨臂窮神」劉鐵輝舉步而出,那兩名八結護法長老突然同聲喝道:「且慢!」
其中一個頭束草圈的緩步上前,說道:「幫主身系全幫安危,若事事都須親自出面,還要咱們幾個老不死的何用!」
劉鐵輝微微一怔,笑道:「此事非劉某無法了斷,何須多作傷亡!」
那老叫化搖搖頭,搶著道:「丐幫弟兄禍福相關,生死與共,老朽倒要看看這忘恩負義小輩將血手追魂魔功練成了幾分火候,如果不敵,那時幫主再親自出手也不遲。」
語聲方落,雙臂一抖,渾身骨骼嘩嘩剝剝一陣響,兩隻手掌齊時以下,登時變成了烏黑色,十指屈伸,向追魂手吳付一步步欺去。
血手吳均沉聲道:「大哥留神,這老鬼練的是『黑砂掌』。」
追魂手吳付傲然笑道:「看來這些老廢物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老鬼叫何名字?」
那老叫化陰哼道:「你連老朽苦行丐呂無垢也不認識,還充什麼人物。」
追魂手哈哈笑道:「原來你就是跟神丐符登,冷丐梅真合稱窮家三聖的呂無垢?好,看在符登份上,今夜只斷你一條左腿……」
苦行丐呂無垢厲喝道:「狂妄孺子,看掌!」猛然間吐氣開聲,揚手一掌疾劈而出。
這位苦行丐呂無垢在窮家三聖之中,性情最是剛強,黑砂掌也是專走陽剛猛烈路數,一掌出手,腳下泥土突陷三寸,掌力扣」空電涌,石走砂飛,威勢端的驚人萬分。
追魂手吳付冷冷一笑,竟然不退不讓,沉聲振臂一招硬接。
掌勁相觸,突然平空起了一陣旋風,兩人前衫各自肩頭一晃,都向後倒跨了一大步。
劉鐵輝駭然變色,甚至靜立一旁的冷丐梅真,也不禁深深一震,心裡不約而同生出一陣詫訝,這小子年紀輕輕,功力居然如此深厚……
心念未已,只聽呂無垢大喝聲中,雙掌齊揚,此伸彼縮,一口氣又劈出了兩掌。
勁氣劈空,砰然發出珠爆響,天井中塵土,宛如被悶雷轟擊,倏忽激射而起,擲飛達三四丈以外。
好半晌,沙塵復落,但見場中追魂手和呂無垢相對持立,四隻眼睛滿布血絲,兩人胸部都急劇地起伏不已。
顯然,力拚三掌竟然勢均力敵,誰也沒有佔到便宜。
血手吳均揚聲叫道:「大哥,何必為一個老廢物多耗力氣。」
冷丐梅真介面道:「閣下,活得不耐煩,老朽也可奉陪幾招。」
血手吳均聳肩笑道:「但在下卻沒有大哥那麼好說話。」
冷丐梅真曬笑道:「區區血氣手法,也算不得什麼無敵天下的絕世之舉。」
老叫化人如其名,一言一笑,莫不冷漠異常,跟血手吳均的犀利詞鋒,恰好半斤八兩,互不相讓,誰也別想把對方激怒。
血手吳均提掌平胸,緩緩移前兩步,吃吃笑道:「你若接得住我血氣功力一震,咱們立刻撒手便走,你看如倒?」
冷丐梅真挺立不動,道:「到那時候,走不走只怕由不得閣下了。」
吳均眉頭一揚,道:「你敢試試?」
冷丐梅真木然道:「有何畏怯!」
血手吳均殺機畢露,突然一仰頭額,盤膝坐倒,傲慢不馴地伸出左掌。
只見他手掌之上,一片血紅,五隻指頭,根根被鮮血激脹,竟比常人粗大了一倍,掌心膨起有如上丘……
這些現象,正說明血手吳均一身魔功,少說已有七成火候了。
冷丐梅真淡淡向那隻左掌上看了一眼,腳下一動,正要躍坐出掌,「獨臂窮神」劉鐵輝忽然疾閃而上,沉聲叫道:「梅師叔!……」
冷丐梅真目光上瞬,未待他下面的話出口,已自截口道:「你是怕我受不了他血氣一震之力嗎?」
劉鐵輝惶然笑道:「血氣專破人身經脈,但只要肌膚不被他接觸,並不足畏,師叔萬金之軀,受全幫弟兄崇慕,何苦與他作孤注一拼……」
冷丐梅真怔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他這種血氣魔功,乃是以純陽真火為本,除非童身之體,難以抗衡,但以我數十年勤修,未嘗不可勉力一試。」
說著,雙目一閉,也盤膝跌坐在血手吳均相抵,驀聞語聲颯颯,一個略帶稚氣的口音在耳側說道:「老前輩可願將此殊榮,讓給晚輩?」
冷丐梅真霍地睜開眼來,卻見是個十八九歲的俊美少年,含笑挺立身邊。
他從未見過高翔,但一眼就看出這少年目蘊神光,氣宇軒昂,已有一身極為深厚的純陽功力,不禁詫異地望望劉鐵輝。
劉鐵輝驚訝問道:「這位少俠,好像不是本幫兄弟?」
高翔取出那支「珊瑚八節棍杖」,迎胸一幌,笑道:「晚輩是受神丐符老前輩之命,特來與會的。」
「獨臂窮神」劉鐵輝「啊」了一聲,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恭恭敬敬接過棍杖,驗看一番,又奉還給高翔,肅容道:「符師伯宏德遠播,果未忘丐幫安危,見杖如見師伯,劉鐵輝及全幫弟子恭候少俠吩咐。」
高翔笑道:「這句話,包不包括兩位護法前輩在內?」
冷丐梅真正色道:「八節珊瑚棍杖,乃幫中最高權威,少俠有話只管吩咐,梅某師兄弟焉敢不從。」
高翔點點頭道:「好,那麼先請梅老前輩退後,讓晚輩領教一下天殘絕舉。」
冷丐梅真神色凝重,好半晌才頷首起身,道:「血氣魔功非比等閑,,願少俠仔細。」
說罷,退開了五六步。
高翔向劉鐵輝一抱拳,道:「一切詳情,稍等再為陳述,晚輩放肆了。」
一矮身,屈膝坐在血手吳均對面,伸出右掌。
血手吳均一直做然瞑目,直到高翔取代了冷丐梅真的位置,才冷冷向他打量了一眼,笑道:「小小年紀,不尋活路,偏偏要往死路上撞,吳某真替你惋惜。」
高翔也笑道:「謝謝你的同情,有這份心情,何不為自己的殘暴惡行多多仟悔?」
吳均聳肩笑道:「十幾歲的小孩子,懂得什麼善惡,吳二爺一向不憫老憐幼,今日之事,只怨你強要出頭。」
兩掌相觸,吳均掌上灼熱如火,一絲熱力,宛如燒紅了的鋼針,直刺人高翔手心。
高翔微微一震,連忙深吸一口真氣,剎時間,全身血脈驟緩,運起「鎖喉大法」,整個人就像突然變成一個冷冰的屍體。
那股熱力進人體內,有如火球滾人冰水中,登時消失殆盡。
血手吳均大吃廣驚,雙目暴睜,加力催動「血氣魔功」,時間由紅變紫,由紫變烏,運足全力,猛攻過去。
只見一紅一白兩隻手掌問,直如冰炭相煎,發出一陣滋滋聲響,霧氣蒸騰,當空瀰漫,漸漸已將兩人包裹在玄霧中。
高翔只覺他掌上熱流似排山倒海,氣貫如奔,片刻后,掌心上已被火熱氣勁的得微微發痛,忙也動功力抗,幾乎將五官呼吸一併停止,渾身毛孔大開,藉以散發那攻人脈絡中的熱力。
他對「血氣魔功」並無認識,對「鎖喉大法」也沒有絕對的信心,憑藉的,只是一腔義憤,和冷丐梅真所說「非童身修鍊,難以抗衡」的話。
童身修鍊怎能抗拒魔功?要如何才能抗拒魔功?他一概不懂,竟然一股作氣,大膽地承擔了這付重擔,此事若發生在半年之前,縱有十個高翔,也都廢了。
湊巧的是,半年前他才從神丐符登處習得「瑜伽鎖喉大法」,喉道一閉,百脈低微,加以正宗內功為輔,正好抵消了血手吳均那詭異難擋的「血氣魔功」。
最初半盞茶時間,高翔不悉運用,只覺支撐艱困,但半盞熟茶一過,導氣還虛,已能運用自如,掌上灼熱痛楚,也就漸漸消失。
他精神一振,運功越盛,周身冰冷,直如一片浩瀚汪洋,始終屹立如故。
又過了一會,血手吳均發出的熱力,非但於他無損,更如投炭溶冰,使高翔生機盎然,暢美無比,霧氣漸消。吳均額上,反微微現出汗珠,這情形,只看得冷丐梅真和獨臂窮神咋舌不已。
高翔勝券在握,卻未立即乘勝反擊,腹膜輕動,發出一陣細如蚊納的聲音,在血手吳均耳邊說道:「善惡一念間,你一身功力得來不易,真想就此一毀而盡不成?」
血手吳均閉口不答,只顧運功抗拒,催動體內全部純陽真火。
高翔輕輕嘆道:「你已力竭技窮,右手一搭左腕,奮起全力,猛可擊一股火熱勁力。」
高翔一時未防,頓覺心頭一陣悶熱,待要運功抗拒時,竟已遲了一步,喉問一甜,險些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倉促問,忽然腦際靈光一閃,慌忙閉住真氣,內腑暗勁旋動,使用金家「九轉逆穴」之法,倏忽間將全身穴道一齊移開原來位置。
這方法果生奇效,穴道移位,正好阻止了外力攻人途徑,翻騰的血氣,立歸平靜。
血手吳均一聲長嘯,擰身躍起,大笑道:「腹語術雕蟲小技,有什麼值得炫耀,今夜留你一命,等到……」等到兩個字才出口,突然咳嗽一聲,臉色竟變得蒼白,匆忙噎住了下面的話,掉頭如飛而去。
那邊追魂手吳付正跟苦行丐呂無垢打得難解難分,忽見盟弟退走,虛拍一掌,也抽身躍緘圈子……
高翔瞥見,忍住內傷騰身而起,斷喝道「別走,我有話要問你……」
追魂手冷冷掃了他一眼,冷哼一聲,竟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苦行丐呂無垢真力一泄,蓬地坐倒,頻頻喘息不止。
冷丐梅真關切地間道:「師兄感覺如何?」
苦行丐長嘆一聲,滿面愧作道:「好劍,這小輩二十年歲月並未虛度,再戰百招,為兄這條左腿只怕當真不能保全了,今夜多虧那位少俠拼力相助,不知他是符師兄什麼人?」
冷丐梅真茫然道:「我也不甚瞭然,但符師兄既將棍杖授他,必有深厚淵源,咱們理當過去致謝。」
二老和獨臂窮神劉鐵輝邀約高翔同返神殿,正欲向他伸致謝意,不料話還未說出口,卻被高翔一把拉住,急聲問道:「請問……那忤逆雙煞,是不是當真姓吳?」
劉鐵輝長嘆道:「他們都憤世嫉俗,生性偏激之人,那會使用真正姓氏,所謂有吳付、吳均,只是表示其憤世之意而已。」
高翔又道:「那麼,他們的真正姓名呢?」
劉鐵輝道:「據聞那血手吳均,本來姓常,幼得異人授藝,其父晚年納妾,虐其生母,他一怒之上,憤而揮刀殺了他的父親,毀家出走,從此成了一個狂人……」
高翔道:「那追魂手吳付呢?」
劉鐵輝黯然長嘆道:「說起他,更加令人惋惜……」
高翔急促道:「請老前輩說得詳細此。」
劉鐵輝點點頭,緩緩說道:「此人本有一個顯赫家世,幼年極得父母鍾愛,父親又是武林一方雄主。論說不該有此結果,只因他在八九歲時,生母突然罹病身故,屍骨未寒,其父便欲再娶,他感念母恩,自然極力反對,誰知就此父子反目,離家出走……」
高翔暗驚不已,忙又問道:「他跟窮家幫又有什麼淵源呢?聽前輩曾經收留過他半年?」
劉鐵輝頷首道:「這是二十年前往事了,本幫前任幫主神丐符師伯,跟他父親是多年知交,自從他們父子反目,符師怕不忍,便將他帶到本幫都陽分舵暫住,那時老朽恰好執掌都陽舵主,他來時不足十歲,但仇恨粲傲之性,已經無法規勸誘導,僅住了半年,便又私自逃走,從此二十年未得音訊……」
高翔聽了這番話,熱淚滾滾而落,拉著劉鐵輝的獨臂,顫聲道:「告訴我,他……他是不是姓高?是不是叫做高栩?」
劉鐵輝駭然道:「不錯,少俠也知道他的身世……」
高翔含淚點頭,道:「他就是我從未見面的哥哥」
窮家二聖也都同時訝然出聲,道:「原來少俠竟是九大雲龍的次公子?」
高翔此時已泣不成聲,稀噓良久,才把自己出世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窮家幫眾都感既驚又喜,唯有劉鐵輝默然沉思,突然正色說道:「公子與他雖是同父兄弟,但他一腔仇恨,皆因令堂而起,今日幸好沒有被他知道,否則,他絕不甘就此罷手,老朽看公子手足之情甚重,不是我危言聳聽,今後公子倒該多多提防他一些才好。」
高翔搖頭道:「無論他如何殘暴,總是我的哥哥,爹爹臨終之前,也曾囑咐我天涯海角,設若相遇,定要尊以兄之禮,這恐怕是他老人家平生唯一不能瞑目的事了。」
劉鐵輝嘆道:「令尊思子之情,咱們不難想象,怕只怕公子空有敬兄之意,他卻未必存愛弟之心,公子多多謹慎些也就是了。」
高翔問道:「老前輩知道他居住的地方嗎?」
劉鐵輝苦笑道:「他二十年未現江湖,誰也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高翔又問道:「那麼,他此次邀約老前輩在此決戰,又是如何知會的呢?」
劉鐵輝道:「半月之前,他突然在開封城中現身,跟本幫令主龍形掌陸昆相遇,是他當面與陸令主約定的。」
高翔迫不及待轉向那五結令丐,只見他雙目已瞎,滿臉猶有血污,正躺在殿角養傷,見此情景,縱有話也難以出口了。
那龍形掌陸昆已經聽見他們的談話,徑自答道:「在下僅與那廝不期而遇,實亦不知道他落腳之處。」
高翔嘆然道:「既然這樣,我只好先趕往開封城再說,好在相距不遠,如能見到,定要勸他放棄狂念,共謀父仇。」
站起身來,抱拳長揖,又道:「晚輩尚有一事拜懇,未悉諸位能否俯允?」
劉鐵輝毅然道:「大俠有話儘管直說無妨。」
高翔停頓一下,說道:「據晚輩查覓先父死因,得悉一處神秘的雪山古堡,唯不知所謂『雪山』,究系滇境大雪山?抑或祁連附近通天河上源的雪山?因而無所適從,貴幫弟子遍天下,不知是否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獨臂窮神劉鐵輝神色一動,脫口道:「難道高大俠死因與天火教有關?」
高翔驚喜道:「正是,老前輩敢是知悉天火教雪山古堡?」
劉鐵輝點點頭道:「近日略有耳聞,此事不難,最多三數天,老朽定當有所回報。」
高翔深深一躬,道:「如此,晚輩謹先謝過,三日內,晚輩在開封城中翹首靜候佳音了。」
說完,環身一禮,大踏步出了破廟。
獨臂窮神劉鐵輝和窮家二聖親自送到廟門,怔怔望見高翔去遠,三人相視不禁同聲長嘆,劉鐵輝道:「高少俠雖然才智兼備,對世道險惡,卻尚嫌不足,我看他剛才跟血手吳均互較玄功時,已受內傷,此去開封,委實令人耽心。」
冷丐梅真介面道:「我等既知此事,怎能袖手,說不得,我與呂兄隨後也往開封走一趟。」
苦行丐呂無垢點頭道:「理當如此,幫主料理瑣事,三日後我們前來會合。」
兩人說走就走,大袖一拂,雙足騰身而起……
高翔離了破廟,一路低頭疾行,不久回返城中客店,和衣躺在床上,腦中一直盤算著第二天應該怎樣措詞向金鳳儀告辭。
他此時既不想隨她重回金家莊,又不願再次不告而別,但是,金鳳儀對他關懷體貼,驟爾言別,真不知應如何啟口?
天色初亮,忽然有人輕扣門扇:「篤!篤!篤!」
高翔根本未睡,連忙應聲啟開房門,卻見金鳳儀默然不響走了進來。
她一身羅衫之上,露痕斑斑,鬢髮蓬鬆,神情凝重,一進房門,眼光便瞬也不瞬注視著高翔,倒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高翔含笑道:「世妹,怎麼起身這麼早?」
金鳳儀搖頭道:「我根本就沒有睡過。」
高翔訝道:「那麼,你」
金鳳儀介面道:「我一直跟你到那座破廟,經過情形,都已看見,你真的相信那個姓吳的就是你哥哥!」
高翔怔了怔,便點頭道:「是的,他的確就是家兄,但二十年來,不知怎會變得那麼偏激狂妄,那麼殘忍凶暴了……」
金鳳儀道:「你為了手足之情要到蘭封去,這是正理,我自然不便攔阻,但是」
她語聲微頓,又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內傷很重?假如不是趕快醫治,旬日之內,將要血枯而死?」
高翔吃了一驚,道:「我只覺在跟血手吳均拼比內力時,略受了一點震傷,竟會如此嚴重?」
金鳳儀正色道:「那吳均練的『血氣魔功』,乃是傾體內純陽真火,鼓入敵人,除非遇上內力遠在他之上的對手,常人甚難抗拒。你以陰柔之力與他對敵,化火入水,當時固然能承受,但只要略一疏神,被血攻人內腑,熱毒凝於體內,若不及時行功練化,不出十天,周身血液勢將漸漸枯竭萎頓而死。」
高翔駭然道:「怎麼我毫無感覺呢?」
金鳳儀道:「你試試運氣驅血,使全身血液聚於心肺,便知道血氣的可怕了。」
高翔依言提氣行功,緩緩將氣血逼往胸腑,片刻之間,果然感覺到胸部宛如被火的燒般疼痛,驚駭道:「若非世妹提醒,險些竟被忽略,不知要怎樣才能煉化體內熱毒?」
金鳳儀問道:「昨夜我藏在廟外,見你曾施展『逆穴之法』抗拒吳均拼力一擊,對不對?」
高翔道:「不錯,這是春蘭姐與我同困地窖時,為了互相解開穴道,由她傳教給我的!」說到這裡,想起春蘭傳功導氣情景,不期俊臉微紅。
金鳳儀卻似毫未留意,頷首道:「既然這樣,煉化熱毒就比較容易了,你先用『逆穴之法』,閉住『七坎』穴以上穴門,逼氣下沉,使氣血積于丹田,然後用內功圍裹那股灼熱之力,反覆收縮丹田,每日早晚行功三次,每次以半個時辰為限。行功期中,決不要擅自運氣跟人動手,三天之後,不但可以煉化熱毒,而且能化毒為力,收歸已用,對你的武功增進,反有益處。」
高翔為難道:「我想趕往開封,不能耽誤,恐怕等不了三天」
金鳳儀道:「誰說必須等三天?你可以一面上路,一面在途中覓機休息運功,最多走得慢一些,並不礙事的。」
高翔沉吟道:「但是,在三天之內……」
金鳳儀道:「三天之內,有我替你護法,只要不遭遇強敵,相信不會出事。」
高翔聽了,大喜道:「世妹也願和我同去開封?」
金鳳儀嫣然笑道:「假如你不歡迎,那就沒有辦法了。」
高翔笑道:「我正求之不得呢,只是……」
「只是什麼?怕我在身邊礙事。」
「啊!不!我是怕世妹離庄前沒有告訴過金伯父,如果再不回庄,伯父一定會思念的……」
「這個不用你擔心,我已經叫店裡的人替我送信去了。」
高翔欣喜無限,忙依照金鳳儀的話,先行運功療傷,辰初時刻,第一次行功完畢,兩騎駿馬,並轡踏上了前往開封的官道。
午牌時分,高翔又第二次運功療傷,停留了一時辰,申未西初,又耽誤了一個時辰,待趕到不足百里的蘭封城外,已經是深夜子丑之交了。
高翔見城門已閉,正感傷惶,突見城牆角下,轉出一名破衣化子,拱手肅容問道:「來的可是高少俠?」
高翔忙還禮道:「你怎知我姓高?」
那化子答道:「小可是窮家幫弟子,奉本幫二聖口諭,在此恭候少俠已有三四個時辰了。」
高翔急問道:「呂、梅兩位前輩何時到的?現在何處?」
那化子道:「二聖昨日一早巳抵蘭封,現居城外紫竹觀,特請少俠移駕一晤,有極重要的消息奉告。」
高翔轉頭對金鳳儀道:「世妹如不嫌煩累,咱們就一同去紫竹觀一趟如何?」』金鳳儀笑笑沒有回答,馬首一圈,兩騎隨著那名丐幫弟子,沿城前行,不多久,來到一片荒涼的竹林邊。
那紫竹觀名雖甚雅,其實卻只是座破敗道觀,香火早絕,僅有的一名道人,無依無食,竟淪落成了叫化。
兩騎穿越竹林,才到觀門外,苦行丐呂無垢和冷丐梅真已雙雙迎了出來。
高翔先替金鳳儀引見,拱手說道:「貴幫行事果然迅捷,想不到兩位老前輩竟然先至了。」
苦行丐呂無垢道:「咱們是前夜動身,昨日上早趕抵此地,即囑幫中弟子分頭查覓忤逆雙煞落腳之處,搜尋了整整一日,並無發現,但意外地,卻得到一個極重要的消息。」高翔忙問:「是關於雪山古堡的事嗎?」
呂無垢神色凝重地取出一塊小牌,道:「少俠,請先看看這件東西。」
高翔一看之下,臉色大變,眼中陡然透射出兩道興奮、激動的光輝。
原來那是一面銀制小牌,形如橢圓,正面刻著一支火炬圖樣,反面縷著兩行字跡,赫然正是「火字第三十七號」。
他匆忙也取出旋風掌盛世充給他的那塊銀牌,兩相對照,式樣、質料、圖形,果然分毫不差。
高翔緊緊捏著那面銀牌,似欲藉此抑制內心的激動,深吸一口氣,才問道:「老前輩從什麼地方得到這件東西?」
呂無垢不答,舉掌輕拍,道:「把人抬上來。」
丐幫弟子回應一聲,片刻問,從觀后扛出一個衣衫檻樓的中年漢子。
高翔凝目打量,見那人僵卧不動,狀如死屍,口鼻問涎液橫流,面色枯黃萎敗,胸中僅余微息,一身衣衫雖破,質料卻屬上品。
總之,這人不像是丐幫中人。
呂無垢緩緩說道:「昨日窮幫搜全城,發現這人倒卧在空屋中,渾身精力虛脫,眼看將要斷氣,只因他衣衫襤樓,又不是本幫弟子,引起老朽懷疑,誰知一搜他身畔,卻找到這面銀牌,老朽本要追詢身份,可惜他已經不能說話了。」
高翔道:「晚輩身邊正有藥物,可以救他。」
說著,從懷中取出藥瓶,倒了一粒丸藥,撬開牙關,不過半盞熱茶光景,那人已能發出微弱的呻吟聲,漸漸淚水鼻涕干止,沉沉睡去。
金鳳儀看得大感奇異,忍不住輕輕問道:「你這藥丸怎會有如此奇效?」
高翔順手將藥瓶遞給她,道:「記得上次在戀功城中暗算你的何姓老人嗎?這藥丸就是他的。」
金鳳儀撥開瓶寒,湊在鼻尖嗅了一下,道:「晤,好香,它叫什麼名字?」』高翔道:「叫何名字,連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種比罌粟更毒的毒藥。」
「毒藥?」金鳳儀驚道:「毒藥怎能治病?」
苦行丐呂無垢笑著介面道:「凡是含毒的東西,必有振奮亢神之效,這正如一個為惡的人,必有過人的才智和聰明,否則,也不能仗以為惡了。」
金鳳儀聽了這話,躥首連點,似有所悟,喃喃道:「晤!不錯,凡大好大惡之人,誰不是秉賦超凡,聰明過人之輩呢……」
話聲未完,那伏地而卧的中年漢子已經清醒過來。
當他目光一掃眾人,臉上頓時流露出駭詫恐懼的神色,倏忽從地上騰身躍起,一長身,便欲奪門而出。
冷丐梅真正坐在門側,振袖一拂,叱道:「站住!」
那人身手竟然不弱,腳下微錯,擰腰疾轉,一閃身躲開冷丐梅真一拂之力,轉頭又向高翔和金鳳儀這邊沖了過來。
高翔霍地立起,左腕千圈,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肘臂沉聲道:「朋友,為何走得這麼匆忙?」
那人奮力掙了兩掙,沒有掙脫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地上,哀聲求道:「公子,求求你放我走,我已經是垂死的人,你留下我有什麼用呢?」
高翔鬆手笑道:「我們從死亡邊緣救你醒來,自無惡意,只要你願意,坐下來談談,事畢欲去欲留,決不勉強,彼此交個朋友,難道也不肯嗎?」
那人驚訝地道:「是誰救了我?我已經痛發垂死,世上還有誰能救我?」
冷丐梅真冷笑道:「沒有人救你,此時你怎能清醒過來?」
那人掃目回顧,惑然道:「是啊!我已經快死了,怎會清醒過來呢?」
呂無垢道:「救你性命的正是這位高少俠,你還不快些拜謝活命大恩,遲疑則甚!」
那人目注高翔,躡喘問道:」』少俠怎能救我性命?」
高翔把那半瓶藥丸塞到他手中,笑道:「你不是正需要這藥丸嗎?這兒還有半瓶,一併送給你了吧!」
那人雙手捧住藥瓶,驚喜交集,手指戰慄不已,好一會,忽然長嘆一聲,竟將藥瓶又還給高翔,黯然道:「半瓶藥丸,最多能維持半月,藥丸一盡,仍然難逃一死……」
高翔正色道:「縷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借命,你也是堂堂男子漢,有這半月的時間,怎知不能再想活下去的方法?」
那人似有些不信,問道:「少俠將藥丸給了在下,你自己又用什麼延續性命呢?」
高翔道:「我並不服用藥丸,這東西是從一位武林前輩處得來,那位前輩已經作古,不再需要這東西了。而且,我這兒還有另外一整瓶,你如願跟咱們合作,至少一半月之內,性命可保無慮。」
那人聽罷,長長吐了一口氣,倒身下拜道:「少俠厚恩萬死難報,在下雖然誤人歧途,並非天良渦滅之人,拼著這半月時間,只求能略報大恩人於萬」
高翔扶起他,問道:「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見棄於天火教?請坐下來慢慢一談。」
那人告罪落坐,稀噓道:「在下姓藍名天化,籍隸陝南,幼時家貧,淪落江湖,曾在陝南星子山赤發太歲易夢飛門下習藝,苦學十五年,藝成下山,竟結識天火教中妖女羅卿卿,被她媚術蠱惑,投身加入了天火教……」
呂無垢插口道:「赤發太歲易夢飛也是黑道中一霸,但十年前突然暴卒,這是什麼原因?」
藍天化惶然道:「那時我被羅卿卿蠱惑,渾忘利害,入教之後,又被藥丸控制,更奉命向先師下毒,欲迫他加盟天火教。不料先師平素最為謹慎,飲食萬分小心,我下毒之時神色略異,竟被他老人家查覺,當時便要殺我,同往教友群起環攻,他老人家身中數百枚喂毒暗器,重傷倒地,被活生生燒死在屋裡……」
呂無垢搶臂耐盧,怒目叱道:「好一個殺師欺祖的畜生,留你不得!」
高翔忙將他攔住,道:「他述及往事,已有悔恨之意,老前輩暫請息怒,讓他說下去吧!」
呂無垢憤憤落坐,道:「他師父雖是黑道巨孽,罪惡無數,但徒殺其師,武林中決不能容……」
藍天化低頭半晌,吶吶說道:「在下悔不該叛師欺祖手殺恩師,後來,內心何曾一日安寧過,可恨那妖女羅卿卿甜青蜜語誆我受節入教,事後玩膩了,又姘上另一同教教友。那傢伙比我年輕英俊,兩人竟視我如無物,甚至當我之面挑逗放蕩,我忍無可忍,前月下旬,一怒殺了姦夫,砍傷了妖女,脫教逃走,來到此地。」
呂無垢冷哼道:「報應!這就是叛師欺祖的報應。」
藍天化默默承受,停了一會,又繼續道:「我逃離天火教,不敢在江湖中露面,隱姓埋名,依靠偷食物果腹,一月之後,身邊藥丸用盡,只好束手待斃……」
高翔介面問道:「你說逃離天火教,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呢?」
藍天化一字一頓,黯然答道:「雪山古堡。」
高翔一震,不禁大喜……
雪山古堡!
這四個字就像四盞明燈,使高翔半年摸索,終於見到了第一線曙光。
他雖然早知「雪山古堡」的名字,但始終猜不出那神秘古堡的真實所在,現在,藍天化正是從古堡中逃出來的叛教者,有他帶路,何愁找不到那罪惡的淵源。
高翔心頭狂喜,緊緊拉住藍天化的手臂,急聲道:「快告訴我們,那古堡是在滇境大雪山呢?或是祁連通夭河?」
藍大化迷惑道:「少俠要尋那地方何用?」
高翔誠摯他說道:「我也有滿身血仇,苦尋那神秘古堡已有半年之久,你如肯帶我前往,咱們合力破除天火教,奪取解藥,不但你毒癮可解,天下武林也可以從此振奮復生。這是一件關係武林生機命脈的大事,你,願意嗎?」
但藍大化聽了,沉思半晌,卻搖搖頭道:「少俠最好不必去,即使去了,也不會有什麼益處的……」
高翔詫道:「為什麼?」
藍天化臉上神色一連數變,長嘆道:「那古堡在邊荒野嶺中,不但路途遙遠,瘴氣毒霧瀰漫,艱困難行,而且大火教中高手如雲,僅憑少俠三數人,縱能到得邊荒,也無法直入堡中……」
高翔笑道:「這些你不必擔心,只要知道古堡所在,我自能設法進去。」
藍天化目光一轉,忽然垂下頭道:「但是,在下人教之初,曾設重誓,永遠不能泄露古堡位置,少俠必定要去,在下卻不能為你引路。」
呂無垢怒道:「你現在已經脫離天火教,還顧忌些什麼?」
藍天化道:「在下雖已叛教逃亡,又承少俠賜葯,活命大恩粉身難報,但各位老前輩和少俠都是正直之士,諒能體諒在下不得已的苦衷,倘存曲看,在下刻骨摟心,永誌不忘,如不能鑒諒微衷,在下只有一死,以謝厚恩。」
苦行丐呂無垢勃然大怒,叱道:「你以為拿『正直之士』四個字便可誆住咱們?實對你說,以你這種叛師欺祖,反覆詭詐的小人,便殺了亦不為過!」
喝聲中,驕指如干,直向藍天化咽喉戳去。
藍大化並不閃避,頭臉一仰,瞑目待死。
呂無垢指風如箭,堪堪將要戳中他喉頭死穴,高翔突然疾探左手,閃電般擋住了呂無垢,肅容說道:「老前輩,請手下留情。」
呂無垢怪眼一翻,道:「少俠還憐惜這種無恥之人則甚?」
高翔道:「既已活之,何忍誅戳,他不願背誓帶路,足見忠義,不如留他一命,讓他能有思過向善的機會。」
呂無垢廢然收手,嘆道:「少俠胸襟磊落,不愧名門後代,只是太便宜了他。」
回頭喝道:「還不快滾!」
藍天化木然站起身來,雙手將那半瓶藥丸送到高翔面前,道:「在下承領一粒,終身難忘厚思,愧無報答,這些藥丸仍請少俠收回吧!」
高翔正色道:「我說過了送你,豈能食言收回,你全靠這藥丸活命,還是留在身邊的好,有這半月時間,或許能使你求得一條生路。」
那藍天化神色瞬變,終於揣回藥瓶,拱手一揖,轉身出門而去。
苦行丐呂無垢悻悻罵道:「好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偏偏竟叫他遇上高少俠,臨去連個謝字也沒有。」
金鳳儀一直靜觀沒有開口,此時忍不住輕聲贊道:「世兄胸懷如海,施思不望報,真是難得。」
高翔俊臉一紅,笑道:「半瓶藥丸對我無損,能得邊荒野嶺四字,大約那古堡必在大雪山無疑了,何況他也是一時失足成恨,倘能因而痛悟前非,還不失為一個有用的人。」
冷丐梅真極少開口,聞言突然問道:「少俠的意思,是前往大雪山呢?還是繼續留此尋訪雙煞?」
高翔不假思索,應聲答道:「手足之情雖重,武林命脈更要緊,家兄既然不在開封,晚輩的意思,想立即趕往大雪山。」
冷丐梅真霜眉微皺,道:「但此地距滇境遠逾千里,蠻荒之地瘴毒濃重,老朽以為即使要去,並不急在一時,似應先作準備,最好能多約幾位同道,結伴前往,彼此也可有所照應。」
金鳳儀介面道:「正是,我看世兄就暫時留在開封,繼續尋訪雙煞下落,一面飛馬傳訊,請爹爹趕快來一趟,大家從長計議,再定行止……」
高翔卻毅然搖頭道:「我為查尋雪山古堡,已經苦候了將近半年,既得訊息,實不耐久耽,此事不必驚動各位,由我一個人去足夠了。」
天承二聖吃了一驚,異口同聲道:「雪山古堡是天火教總壇所在,你怎能獨自前去涉險?」
高翔道:「父仇未可假手他人,縱有艱險,我自信還可以承當,老前輩盛情,就此心領致謝了。至於查訪家兄下落,還得偏勞貴幫兄弟。」
說完,竟然立即起身告辭,連片刻也不願久留。
苦行丐呂無垢點點頭道:「少俠心意既決,老朽等自不便相強,但二位來去匆匆,連一天也不肯多留,窮家幫為地主,豈不愧煞?」
高翔朗笑道:「貴幫勞師動眾,得此珍訊,晚輩已經感激莫名了,二位老前輩風塵異人,何須抱泥世俗之念,待晚輩從大雪山回來,再擾盛情吧!」
二聖見他去意甚堅,只得依他,臨別時,冷丐梅真握著高翔的手,輕聲道:「世道艱險,狂徒狡詐,少俠千里尋仇,凡事務希謹慎,令兄之事,交給老朽二人,丐幫弟子遍布天下,但有需用,一語口訊,咱們隨後也就到了。」
高翔稱謝告辭,金鳳儀默默相隨,雙騎緩轡穿人竹林,回頭一望,窮家二聖仍在觀門外,遙遙目送,依依之情溢於其面。
離了紫竹觀,兩人誰也沒有開口,放轡徐行,沿城仍回舊路。
不多久,又到了城門前。
金鳳儀忽然勒住坐馬,道:「天亮了,別忘了又該行功療傷啦!」
高翔正垂頭沉思,聞言仰起頭來,看看天色,忙笑道:「啊!真的又到運功的時候了,我總是記不得時辰,幸虧世妹隨時提醒我。」
見城門已開,又道:「咱們進去休息一下,用些飲食,待行功完畢,就該上路了。」
金鳳儀聽了這話,不知為什麼,鼻尖忽然一陣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連忙一歪頭,圈馬搶先進了城門。
兩人在一家客店前下馬,各要一間房,高翔行功療傷,金鳳儀卻藉此略作梳洗休息,約定半個時辰以後,在前廳見面。
高翔獨自閉門調息,頃刻人定,半個時辰瞬息即過,行功完畢,出了一身大汗,只覺體內熱毒已散去大半,精神抖擻,竟比平時尤感振奮。
於是,打開房門,呼喚店伙備水洗臉,正要整衣往前廳去,窗外忽然響起輕微的畢剝扣窗之聲。
高翔微微一驚,沉聲喝問道:「是誰?」
窗外應聲道:「高少俠,請先閉房門,有話面陳。」
高翔大感訝詫,錯掌當胸,喝問道:「朋友,你是誰?如此鬼祟,有何事故?」
那人翻身跪倒,恭恭敬敬先叩了三個頭,然後,掀起帽沿,道:「少俠別聲張,在下有機密之言,特來叩見。」
高翔一見那人竟是藍大化,不禁越發驚訝,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藍天化低聲道:「在下罪孽深重,蒙少俠概賜藥丸,得遷殘命,這條性命皆出少俠之賜,剖腹挖心,難報萬一。實因投身天火教十年之久,深知教中詭橘手段,如今武林群豪,已有大半被天火教藥丸控制,人心難測,昨夜在紫竹觀中,許多言語不敢直陳,今日特來向少俠謝罪。」
藍天化頓首道:「在下微賤之命,何足珍惜,只因丐幫中耳目眾多,才故虛言,誆稱雪山古堡在邊荒野嶺中,其實那地方在祁邊東南,烏鞘嶺正西,少俠如欲前往,在下甘冒萬死,願為少俠引路。」
高翔驚喜道:「你不怕違背人教時設下的重誓嗎?」
藍天化道:「死且不惜,還畏懼什麼誓言,但少俠前往雪山古堡,務必依從在下兩件大事。」
高翔忙道;「那兩件,你快說。」
藍天化道:「第一、必須摒絕同伴,隻身上路,盡量隱密,以免暴露行跡,引起天火教注意。」
高翔點頭道:「這自然,我原意孤身前往,並無同伴,第二件呢?」
藍天化道:「第二、在下現與少俠分途西進,四天以後,在洛陽城西邙山樹林見面,然後再定行止方向,這件事,少俠萬勿告知第三人。」
高翔詫道:「咱們到邙山去幹什麼?」
藍天化道:「少俠此時請別追問,目下邙山之行,對少俠前往雪山古堡有極大的影響,屆時在下定在山林恭候,至希儘早趕到。」
說完,便欲告辭。
高翔忙道:「山林乃曠闊之處,要是見不到你,那時怎麼辦?」
藍天化道:「少俠如果先到,只須在洛水岸旁大石上,留下一個『《』形圖記,在下自能尋到的。」抱拳一揖,拉下氈帽,推開窗梭,先探頭望了一會,才悄然越窗而去。
高翔重新掩妥窗口,回想這藍天化所言所行,只覺詭異難測。
他不禁從懷裡取出那面樓著「火字第三十七號」的小銀牌,沉吟良久,付道:「人皆有天良,縱是大好大惡,也有天良激現的時候,且不管是真是假,我只以誠相待,龍潭虎穴,又何足畏懼。」
心念一決,但然直往前廳而來。
金鳳儀早已在廳中等候,桌上羅列酒萊,竟十分豐盛,含笑迎著高翔,親自舉壺,滿滿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高翔,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高翔頗感驚異,笑問道:「世妹一向滴酒不沾,今天怎的有異平時?」
金鳳儀垂首道:「人生本是詭橘無常的,一個人的生活又怎能不變呢!」
臻首忽然一揚,凄然笑道:「今天不許你搶著付帳,也不許你攔我興緻,我要好好請你痛飲一番」
高翔訝道:「為什麼?」
金鳳儀眼眶一紅,便咽道:「我……我要替你餞行……」
高翔心弦一震,黯然道:「世妹,你是閨閣千金,向來不入江湖,此次為我喬裝離府,受盡跋涉艱苦,更害春蘭夭折香消,我已經萬分難過,怎忍心再要你遠去千里,又履險地……」
金鳳儀風眉一挑,強顏笑道:「我並沒有說要跟你一塊兒去呀!昨夜在紫竹觀,你說你決心獨自遠走邊荒,我就知道了你不會要我同去,我本想再留你多住兩天,使熱毒化盡再走,瞧你片刻難留的心意,這話也不便出口了。」
高翔感激地道:「世妹關顧之情,我會牢牢記在心裡,途中自當按時行功療治毒傷。」
話音微頓,又道:「剛才行功之後,突然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感覺神清氣爽,似乎內力反比從前充沛得多,不知是不是你說的『化毒為力,收歸已用』的道理呢?」
金鳳儀「啊」了一聲,緩緩伸過縴手,搭在他時間脈門之上,瞑目而坐。
剎那問,她臉上突然浮現出無比驚異之色,皺眉沉思,恍熄有件事十分不解。
高翔忐忑問道:「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金鳳儀搖頭不答,直過了盞茶之久,霍然張目,反問道:「世兄家學淵博,有沒有練過什麼域外玄功?」
高翔想了想,道:「我曾得神丐符老前輩之賜,練過一種叫做『瑜伽鎖喉大法』的功夫,莫非……」
金鳳儀驚喜道:「這就難怪了,論理一個人被血所傷;縱然內功深厚,最少也須三日靜養調息,才能煉化內毒。可是,你一日一夜奔走勞累,前後不過四次行功,血熱毒竟然化盡,反而因禍得福,使熱體溶於體內,增進了原嫌不足的內力,這真是奇迹,實在可喜可賀。」
說著,含笑舉杯,道:「來!我先敬世兄三大杯,第一杯恭賀你毒傷痊癒,這是行前佳兆,應該慶祝。」
高翔欣然飲盡。
金鳳儀又斟滿第三杯酒,臉上笑容卻漸漸收斂,舉杯在手,輕聲道:「第三杯,希望世兄答應我一件不情這請。」
高翔詫道:「什麼事?世妹只管說。」
金鳳儀吶吶半晌,才道:「世兄血仇在肩,志切親仇,激動在所難免,但你孤身一人進入險地,一旦失手,豈不辜負了伯父十八年苦心教養的宏恩?我既不便陪世兄同往雪山,只求你凡事冷靜,得到仇家確訊,務必先回開封來,大家共商萬全之策,決不可輕舉妄動。」
高翔點頭道:「這是世妹關切摯意,總當盡量謹慎小心就是了。」
金鳳儀道:「言出如山,盼你別忘了今日諾言,我在金家莊日夕引頸,盼望歸期……」
說到這裡,眼眶忽然湧現淚光,連忙低頭斟酒,掩飾了過去。
兩人默默喝著啞酒,都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所說,頃刻之間,已盡了四五壺。
金鳳儀神情十分反常,不斷喚店添酒,又喝了數壺,兩人本不善飲,不覺都有了些醉意。
高翔忽然想起阿媛躲在小客店裡酪叮的事來,見她猶自呼酒不停,便攔住勸道:「酒已經夠了,別喝了吧!」
金鳳儀醉眼斜脫,笑道:「你是怕我做妹妹的付不出酒錢?」
高翔苦笑道:「酒能傷神,多飲無益,你看,天快下雨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咱們別喝了,去迎風解酒如何?」
金鳳儀扶席而起,步出廳外,仰頭上望,果見空中彤雲密布,涼風拂面,眼看將有一場傾盆大雨。
她舉手指著客店東首一座小樓,問店伙道:「那是誰的產業?」
店伙答道:「是本店店東的私寓。」
金鳳儀取出一錠黃金,擲在桌上,道:「去!告訴店東,就說咱們買下來了,把酒菜都給咱們搬到樓上去。世兄說的,咱們要迎風解酒,迎風就要登高,世兄,你說對不對?」
那夥計為難道:「但是……但是……」
金鳳儀臉色一沉,道:「但是什麼?商人重財,給他錢,他還不賣嗎?」
高翔見她已有醉意,忙向夥計丟個眼色,低聲道:「快去跟店東情商一下,咱們借樓一飲,另當厚謝。」
登臨小樓,天際已開始撲籟籟飄下黃豆般雨點來。
金鳳儀命人放下垂簾,臨窗設宴,和高翔並肩而坐,笑道:「偶上小樓堪聽雨,慣倚修竹愛迎風。可惜此地有樓有雨,卻缺少萬竿修莫。」
高翔感嘆道:「人生本無絕對美滿事,有時候,缺少些什麼,反而更美。」
金鳳儀風目一瞬,忽又興起無限感傷,輕聲道:「俗語說:『天雨留客。』我倒盼望這場大雨,下上十年百年,永不要停歇才好。」
她目光偶爾瞥了高翔一眼,又道:「世兄以箏為伴,想必精通韻律,當此苦雨,能不能為我彈上一曲?」
高翔笑了笑,摘下箏囊,就在窗前倚案調弦,笑問道:「世妹要聽什麼曲調?」
金鳳儀瞌目斜倚座椅,嫣然道:「隨你,只別大悲了,我怕會忍不住。」
高翔毫未思索,信手撥弦,挫鉻之聲隨起,不知不覺,竟彈了一曲「關山月」。
他原非有意彈此離別之曲,這閡曲子,正是九天雲龍臨別之際,為了考驗他功力進境,曾命他在石穴中彈引半閨,此時腦中惦念亡父,情不由己,竟然信手而出。
一曲方罷,金鳳儀漫聲吟道:「……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開。」
緊接著,一聲長長嘆息,淚水披面,啼噓難抑,道:「最是傷情難人淚,世兄,為何作此悲傷之調?」
高翔重調箏弦,笑道:「那麼,我再彈一曲興奮的曲子,請世妹品評。」
叮咚兩聲脆嗚,輕撥慢捻灑落一片碎玉,滿樓洋溢起陣陣音浪。
這一次,他人與箏韻已合而為一,心無旁騖,彈的竟是得自噶峰石穴的「天籟之間」。
箏音由緩而急,由低而高,剎時有如水銀瀉地,滿布全樓……
金鳳儀瞑目聆聽,淚痕漸干,不到盞茶光景,忽然呼吸急促,胸部劇起劇伏,面頰上,也浮現出一抹濃重的紅暈。
席側伺酒的店伙,初時只覺得曲調引人人勝,那知片刻之後,竟感覺渾身熱血奔騰,整個神志盡被音韻催動,怒目圓睜,滿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兩手攢拳緊握,也不知那裡來的力氣,一把生錫酒壺,竟被捏得齊柄而斷。
酒壺墜落樓板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
金鳳儀倏地張開眼來,從椅上疾躍而起,大叫道:「不要彈下去了,不要彈下去了!」
高翔五指疾劇箏弦,音韻要然而止,轉過頭來一看,登時駭然一跳原來一曲「天籟之音」才彈了一半,金鳳儀已經嬌喘噓噓,似乎承受不往內心的震動,而那名店,卻十指入掌心,一隻手鮮血淋淋,兀自瞪目發怔。
他慌忙上前扶她坐下,焦急地間:「世妹,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舒服?」
金鳳儀深納一口真氣,默默調息了一會,呼吸才漸趨正常,詫異地問道:「你這曲子,是從那裡學來的?」
高翔並不隱瞞,便將噶峰奇遇,詳述了一遍。
金鳳儀駭然道:「這絕非普通韻律,據我親身感受,竟是一種絕世武功,我初聞曲音,便感血行加速,精神振奮,到了後來,簡直渾身血管都要炸裂了,只覺得有滿腔忿怒之火,在胸中燃燒,恨不得要找個對手拚死活……啊!這真是太可怕了。」
高翔道:「不錯,我初次聽到這曲音時,也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但自己彈奏起來,竟渾然忘了一切,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金鳳儀嘆道:「世兄連得奇緣,父仇洗雪有日,有此奇學,雪山之行,我也放心了。」
她掀簾嚨,探首望了一下,回眸凄然笑道:「酒醒了,雨也停啦,相聚苦短,離緒偏長,咱們動身吧!」
高翔反倒依依起來,道:「世妹若嫌聚首太短暫,何妨留半日再走。」
金鳳儀笑道:「留君半日,終須一別,你要是願意,陪我西行一段路。咱們到開封城外分手,你只管放心,我決不會強你到金家莊去的。」
高翔不忍心拒絕,反正西出函谷,正是順途,當下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