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孩子與尿布
老駱一口氣說到這裡,神色一肅,俯首又道:「在下受莊主厚恩,眼看即將功成,本不應忽萌退志,無奈在下實在不願意見到老娘和那賤人,昨夜得此訊息,便悄然離開了此地,但是……」
高翔脫口道:「但是你去了以後,又想想這樣做等於遺禍給金家莊,才改變了主意,去而復回?是嗎?」
老駱點點頭,目中精光激射,說道:「我駱希平身體雖殘,仍是鐵錚錚的漢子,莊主收容我十餘年,待我不可謂不厚,若是臨事一走,我那老娘,勢必要將金家莊鬧得人仰馬翻,這不是莊主養我多年,我反而恩將仇報了嗎?」
高翔大感激動,不期握住他的雙手,用力搖撼著道:「駱大哥,我從前只知道南荒鬼母一門兇狠,萬萬想不到你竟是這般全始全終的血性漢子。」
駱希平冷冷笑道:「我若非獨自躲在小樓苦思十餘年,悔悟已多,今日只怕連你也放不過。」
高翔愕然道:「為什麼?」
駱希平道:「當年我乍離開南荒,雄視天下,要不是你父親九天雲龍在九嶷山賞了我一掌,我又何至於急著練功,走火入魔,毀了這雙腿。」
高翔愕然道:「那我們豈不是仇家?」
駱希平笑道:「仇家當然是仇家,不過,這仇不知何年才能報得。」
兩人互相握著手,忽然豪興飛揚,擺臂大笑起來。
高翔感慨地道:「駱兄雖不念舊仇,小弟為家父當年誤傷之事,理當代致歉意才好。」
駱希平怪眼一翻,道:「什麼誤傷?那一掌打得我內腑移位,血氣渙散,險些丟了性命。」
接著,輕嘆一聲,又道:「話說回來,當年若不是你父親那一掌,我駱希平最多叱吒江湖,掀風作浪一時,結局定然比今天慘上百倍,天下奇能異士,多如恆河沙數,到最後惡貫盈滿,再遇上一位嫉惡如仇的,只怕不僅一掌能夠解脫了。所以,這些年來,我獨自躲在小樓上,靜夜拘心,常常覺得你父親那一掌,實在打得正是時候。」
駱希平向來不喜多言,不知怎的,此時竟與高翔談得投機,述及往事,滔滔不絕。
玉筆神君金陽鍾一直靜坐沉思,沒有岔口,這時忽然問道:「希平,你來金家莊十多年,從來沉默寡言,老夫也不便深問,現在你不妨說說,當年為什麼會跟令堂反目,獨自到了中原?」
駱希平見問,白皙的臉上頓時閃同一抹羞憤之色,垂首半晌,才道:「莊主欲明原因,先請回想剛才跟我娘同來的那賤女人,懷裡怎會抱著一個嬰兒?」
金陽鍾一時沒有聽懂他的含意,微詫道:「這有什麼奇怪呢?那不是你的孩子么?」
駱希平憤然道:「在下遠離南荒,已近二十年,哪來兩三歲的。兒子。」
金陽鍾哦了一聲,恍然而悟,失聲道:「原來你是疑妻不貞,才……」
駱希平痛苦地介面道:「這不是疑心的問題,我娘替我娶親的時候,那賤人早已聲名狼藉,但我娘為了貪圖她娘家乃是南荒養蟲好手,無論如何要逼我成親,婚後才半年,那賤人就生下十月足胎的一個小雜種。
我忍無可忍,一天夜裡,親手殺了那野種,正想再宰那賤人,不想驚動了娘,不得已趁夜出走,來到中原,這許多年,我娘因格於從前跟冷麵閻羅谷元亮的盟約,無法到中原尋找,唉!想不到那賤人這次竟敢也跟到開封來,懷裡居然又抱著一個野種。」
高翔聽了這些涉及家務之私的話,不便插口,但卻忍不住轉頭驚問金陽鍾道:「駱大哥的令岳,既是南荒養蟲高手,此次同來中原,如被天火教所用,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金陽鍾卻搖搖頭道:「鬼母趕來中原,並非出於天火教的安排。」
高翔訝間道:「那麼,是誰去送訊邀約她來的呢?」
金陽鍾緩緩道:「人妖姬天珠。」
高翔駭然道:「天魔教教主,她……」
金陽鍾接著又道:「那人妖姬天珠,陰詐狠毒,不在徐綸之下。前幾天,她曾經突然來向老夫動以游詞,要求我將罌粟毒花,分給她五株,彼此聯手對付天火教,被老夫當面嚴詞拒絕,臨去之時,頻施恫嚇。想不到她原來早在庄中做了手腳,難怪會知道我培植毒花的事。」
高翔沉吟道:「啊!我現在也明白了,天魔三怪中的夜叉婆,有-次曾假冒鬼母,所說故事,竟跟駱大哥的遭遇大同小異,這樣看來,姬天珠和鬼母必有……」
駱希平嘿嘿笑道:「姬天珠名中有一『天』字,我娘名中也有一個天宇,她們根本就是同門師姐妹。」
高翔聽了,這才霍然貫通,前後印證,果然都有關聯,不禁長嘆道:「天火教勢大,已難應付,天魔教中更是妖氣方熾,如果再加上鬼母婆媳,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是養蟲能手,咱們人手單薄,怎能兼顧得了呢?」
駱希平豪笑道:「老弟,在你少年英雄,怎的競說出這種泄氣話來,依我駱希平看,掃蕩魔氣並無難處。」
金陽鍾和高翔幾乎同聲問道:「計將安出?」
駱希平笑道:「天魔教全仗惑媚之術,能誘小人,焉能亂君子?跳樑小丑,不足重視,天火教以毒為餌,陰謀統御天下,只要解毒之果成功,不難一鼓殲滅,至於我娘,那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高翔正色道:「鬼母武功精湛,又得蟲毒相輔,怎能輕視?」
駱希平道:「她們來的目的,不過要捉我回去,只要我露了面,不難使她們偃旗息鼓退回南疆,三日之後,我跟你一同前往普陀寺就是了。」
高翔大為感動,道:「只是這樣豈不委屈了你么……」
駱希平臉色一沉,道:「君子相交以義,你再說這種話,不是小看我洛希平了。」
高翔愧然俯首,果真不敢開口。
室中沉寂了好一會,金陽鍾才喟然道:「既然希平立意如此,咱們就之樣決定吧!有三天時間大約解毒之果也可以成熟了,只是,消息已泄,這三天大家務必要多加小心些……」
從當天起,金家莊中展開一連串緊急應變措施。
首先、大舉清查庄中侍女丫環,凡屬可疑的,一律驅出,內廳重地,連錦衣武士也嚴禁擅人。
其次、所有知道後園秘室的武士,全部留在園中,分班巡守,不得到園外往來走動。
第三、分遣得力庄丁,傳訊丐幫,訂三日後普陀寺之約。
第四、偵騎四齣,探聽開封城中近日到了些什麼武林知名人物?以及普陀寺情況。
第五、由金陽鍾和高翔,每晚分別守護花房和後園,以應變故。
第一天靜悄悄地度過了,但是,金陽鍾卻感到事情有些迥異往常。
因為派往丐幫分舵報訊和滲入開封城中刺探消息的手下,直到深夜一個也沒有回庄。
金陽鍾整流夜煩躁地在卧室中徘徊,第二大一早,又派出了一批精明手下。
說來奇怪,金家莊中雖然平靜如故,只有奉派離庄的人,竟是一個個好象石沉大海,不見迴轉。
等到第三天午後,失蹤庄丁已達四十餘人之多,金陽鐘不能不感到事態嚴重了。
黃昏時分,晚餐初過,高翔往後園送飯回來,金陽鍾招手將他喚入卧室,面色凝重他說明了三日來經過,計議道:「從各種跡象看來,金家莊外,已被強敵環伺,咱們如坐死城,無法與外界聯繫,明日赴約,人單勢孤,又須兼顧庄中,賢侄有無良策?」
高翔毅然道:「普陀寺的約會,只是侄兒私事,不勞伯父分心,明日侄兒獨自前往赴約,伯父和鳳儀世妹守護庄宅,園中有媛妹妹和馬大哥協助我娘,想必人手也就夠了。」
金陽鍾苦笑道:「伯父的意思,恰好跟你相反,庄中這點產業,豈值得伯父牽挂,我是想,花房解毒之葯已有八九分熟,既然時已不及,明日咱們索性拔起毒花,帶同鳳丫頭一同往普陀寺,莊裡的事,暫時交給雄飛看管。三派門人願意化解仇恨固然好,即使不能,伯父憑掌中一支玉筆,自信還不致落在他們下風,你我殺開一條血路,不必再回庄來,可以徑自前往青城,跟你爹爹見面,但是……」
說到這裡,霜眉一皺,黯然道:「令我擔心的是你母親,她既不能跟咱們一起公然露面,若僅僅由楊姑娘和鐵運算元馬無祥護送,憑良心說,怎能使人放心得下?」
高翔想了想道:「怕父的意思是說,如果咱們明日離庄,他們竟會侵犯庄中?」
金陽鍾正容點頭道:「如今正派中人十九中毒,魔道人物誌在毒花,這該是非常可能的。」
高翔微笑道:「那麼,伯父不妨就這樣告訴史世兄,就說今夜五更,由阿媛姑娘和馬大哥護送我娘先行趁夜離庄,連同毒花,一併送往青城,明日一早,咱們再同往普陀寺去赴約。」
金陽鍾驚訝道:「伯父擔心的,正是怕馬當家和楊姑娘力不足以應付事故……」
高翔不等他說完,搶著笑道:「這一點,侄兒自有妥善安排,此事只告訴史世兄,諒必不會泄露消息的。」
金陽鍾仍然有些不放心,又道:「翔兒,你可不能大意,毒花得失倒還罷了,你娘卻是從天火教脫逃的人,千萬閃失不得的。」高翔毅然答道:「侄兒自當小心,絕不會有何閃失的。」
說完,躬身靠退,自往後園準備去了。
金陽鍾半信半疑,獨自來到後院史雄飛的卧室。
史雄飛聽說師父親至,忙從床上撐起身來,欲待出迎,金陽鍾已經跨了進來,伸手將他按住,道:「你傷勢未愈,不必拘禮,聽我慢慢告訴你吧!」
他親切坐在床邊,詳細將近日所遇說了一遍,最後,便告訴自己的計劃,準備先送徐蘭君和毒花離庄,明日攜金鳳儀同赴開封普陀寺的約會,庄中諸事,囑吩史雄飛全力照應,短時間內自己也許不會回來……等語。
史雄飛聽完,面現驚容,急急問道:「師父明日赴約,何必連鳳儀師妹也一起帶去嗎?師妹武功雖還說得過去,終屬深閨千金,不宜出人血腥之地……」
金陽鍾嘆道:「我只她-個孩子,此去短期恐怕不會回來,留她在此,實不放心,再說,她跟翔兒情感已深,要她不去,她也不會願意的。」
史雄飛一聽這話,臉上突然變色。
但那一抹憤然之色,很快便被他極力壓抑了下去,沉吟片刻,卻道:「師父安排,自是極佳,弟子身負重傷,無力隨同赴約,為師父分勞,庄中之事,定當盡心儘力,師父盡可放心。」
話聲中,黯然垂下頭去,假作舉手掠帳,偷偷抹去眼角兩滴失望而憤恨的淚珠。
可惜,金陽鍾正值心事重重,這情形竟未發現。
月移星沉,陰霾四布。
三更前後,金家莊後院,突然悄沒聲息飛起一條黑影。
那黑影渾身青衣,肩上斜插長劍,十分熟悉地翻上屋頂,身軀微伏,閃著一雙精芒閃爍的眼神,向四下里反覆掃視。
片刻之後,身形再起,貼著牆角一棵大樹陰影,捷如狸貓,一閃身,便隱人沉沉夜色之中。
那黑影才離去,牆角那棵大樹上,緊跟著飄落另一條人影,目注黑影去處,微微頷首冷笑道:「哼!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
說著,雙臂一展,人如疾矢破空,遙遙追躡了下去。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相距約有二十丈,繞出金家莊側面碉樓,快得就像兩縷輕煙,碉樓上巡夜庄丁,渾然未覺。
越過庄牆,前面那黑影突然加快了速度,起落之間,直如星丸飛射,徑向離庄半里的那座密林奔去。
後面追躡的那人,在將近林邊之前,陡地側躍,隱身在一叢矮樹後面,凝神側聽,靜靜地傾聽著。
那負劍青衣人奔近密林,駐足回頭張望了一下,隨即舉手輕擊三響:「啪!啪!啪!」
林中立即傳來回應,亦是擊掌三響,片刻,緩步走出一個長髯老人。
長髯老人迎上一步,低聲問道:「怎麼?有何急訊?」
那青衣人急急道:「緊急消息,兩個更次以後,徐蘭君和毒花都將趁夜離庄,送往川中,速派高手,不難一鼓成擒……」
長髯老人神色猛動,欣喜無限地道:「有這種事?這消息可靠不可靠?」
青衣人道:「是老傢伙親口告訴我的,怎會不可靠,我傍晚得到消息,只恨無法分身出來,事不宜遲,快些傳報教主,要是來不及,黃副堂主不妨徑作處理,急速截堵住西南方,我要回去了。」
長髯老人笑著伸手與青衣人一握,道;「好!有此大功,必與老弟分享。」
兩人分手,青衣人如飛回奔金家莊,那長髯老人卻疾步轉入林中。
矮樹后那人聽到黃副堂主四個字時,心頭微動,探首樹隙,一掃目,只看見那長髯老人的側面和背影。
但僅只這匆匆一瞥,己使他駭然大震,幾乎脫口叫出來:「天哪!怎會是擎天神劍黃承師?」
他連忙舉手揉揉眼睛,再要細看,那長髯老人早巳進入密林中了。
怔愣半晌,他終於搖搖頭,暫時把這件事撇開,擰身穿射而起,直投庄北大門。
但,這一次他卻並未再跟蹤那青衣人,獨自繞抵碉樓下,從懷中取出一支竹梆,屈指輕彈了五下。
五聲竹梆響過,庄門悄然而開,一輛雙轅馬車,昂首衝出,車轅上,高坐著鐵運算元馬無祥。
那人揚手拉住馬車,跟馬無祥交換一個手勢。
馬無祥低問道:「沒有錯嗎?」
那人笑道:「正如預料,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馬無祥點點頭,翻身落下馬車,那人接過疆索,騰身而上,揮揮手,道:「天明以後,在興隆驛見面。」
嘟!一抖緩,驅車直向東北方馳去。
這時,車廂中忽然探出一顆雲餐高挽的螓首,蹩眉問道:「翔哥哥,你只送我們到興隆驛?」
那人沉聲道:「噓!不要出聲,放下窗帘,仔細護衛著我娘和車中花盆……」
車聲轔轔,漸去漸遠。
鐵運算元馬無祥目注車後塵土,面含微笑,自語贊道:「好一條金蟬脫殼的妙計。」
轉身奔進庄門,頃刻間,庄門掩閉,周遭重又淪入一片寂靜……
碉樓之上,緩緩敲畢了五鼓,東方天際,微現一縷魚肚色。
金家莊臨西一處側門,悠悠地打開了。
暮地,蹄聲震耳,從庄中如飛馳出一輛馬車,車上門窗緊閉,簾幕低垂,不知車中是人是物?只有車轅座上,一個身著文士長衫的中年人親手執韁,高踞而坐,正是太湖分三十六寨總寨主鐵運算元馬無祥。
馬車循著大道,風馳電奔而行,約莫頓飯之久,向南一轉竟踏上了南下官道。
正行間,官道之旁,忽湧出十餘名面罩黑紗的彪形大漢,一字橫開,攔住了去路。馬無祥遙遙望見,冷笑一聲,反手從車座下取出一頂竹笠,低低壓在眉際,只顧低頭催馬狂奔,對那些攔路大漢,視若無睹。
人車漸近,那群蒙面大漢各自抽刀拔劍,為首一個腰懸長劍的斑發老者,突然舉臂厲聲喝道:「停車。」
馬無祥一帶革韁,兩匹馬希聿聿一聲叫,雙雙停了下來,竹笠一推,沉聲道:「朋友,開扁踩青子也有時候,天色已亮,率眾攔路,這算什麼意思?」
那斑發老者一見馬無祥的面龐,登時一愣,連忙喝住手下,驚咦問道:「馬當家的從何而來?」
馬無祥冷冷道:「金家莊。」
斑發老者又是一指,指著車廂道:「敢問車中坐的是什麼人?」
馬無祥面色一沉,道:「朋友,這你管得著么?」
斑發老者冷哼道:「馬當家的,常言道:大意受託,代人受過。也許你還不知道身在險境,是朋友,把這輛馬車留下來,老夫另備駿馬相贈。以免傷了太湖三十六寨和氣,咱們也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
馬無祥笑道:「既是線上朋友,在山吃野果,近水吃魚蝦,一輛破車值不得兒個錢,但是,朋友究竟是誰:奉了誰的命令?總該光把海底對兄弟抖一抖吧?」
那斑發老者微微一呆,好似有些為難,輕哼道:「這個……請恕老夫難以奉告,馬當家的神清目明,久后自知。」
說著,回頭一揮手,叱道:「上!仔細搜索,誰要是不服,格殺勿論。」
十餘名蒙面大漢哄應一聲,一涌而上,有的攀車轅,有的拉車門,亂紛紛好似一窩圍著飯粒的螞蟻。
鐵運算元馬無祥怒目而視,既未出聲叱止,也沒有動武之意,心裡卻忍不住暗笑。
果然,一名手快的蒙面大漢搶著拉開了車門,探首一望,立刻失聲尖叫起來:「回副堂主,車裡是空的。」
那蒙面斑發老者猛然一驚,喝道:「胡說,你瞎了狗眼?再仔細看看!」
剎時間,兩側車門全被打開,眾口紛紛爭著叫道:「副堂主請親自過目,真正是輛空車。」
蒙面斑發老人手撫劍柄,跨前兩步,注目向車廂中一看,不期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怔了一怔,嗆地撤出長劍,疾步繞到車后,舉劍向三面車壁上各戳了數劍,及待確定並無夾層,的的確確僅是一輛空車,登時露出驚疑之色。
這時,鐵運算元馬無祥卻冷冷笑道:「朋友,你雖然不屑抖露字型大小,但當今天下除了天火教,誰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猖狂,一輛破車不值錢,咱們太湖三十六寨這份臉面卻丟不起,今天這件公案,總有討還的時候!」
那斑發老人方自怔怔在盤算著馬無祥這番話,聽進去一半,另一半根本就聽而不聞,突然目射精光,厲聲叱問道:「馬當家的,你駕此空車,往金家莊何干?」
馬無祥聳聳肩,道:「在下是因前任總寨主盛世充大哥命喪金家莊,死因不明,才備辦禮物,親赴庄中探聽虛實,見金家莊正有事做,匆匆交了禮物,空車離去,想不到竟惹了一身羞辱,哼!咱們太期弟兄,也不是好說話的……」
斑發矇面老者截口打斷了他的牢騷,喝問道:「你在金家莊中,可曾見到少莊主史雄飛?」
馬無祥故作訝異,答道:「怎麼沒有見到,蒙史少莊主關顧,叮囑庄外現有眾敵隱伺,還特地叫我須在五鼓時候離庄,並且要走南行官道,才較安全……」
蒙面老者尚未聽完,早氣得怒吼一聲,驚道:「好一個爭功使詐的畜生,誤了大事,看他有幾顆腦袋……」
回頭一揮手,叱道:「走!」領著十餘名手下,風馳電奔般向道側叢林中匆匆而去。
馬無祥凝目注視著遠去的人影,嘴角泛起一抹做笑,向地上啐了一口,道:「史雄飛吃裡扒外的確是個畜生,但是,你擎天神劍黃承師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竟然甘心投靠天火教做一名不知恥的副堂主,又算什麼玩意兒!」
一聲口哨,駕著馬車,轆轆而去。
開封城北的普陀禪寺,殿宇廣闊,香火鼎盛,寺門前高懸著,「勒建」金字,相傳乃晉未義熙十年,歲次甲寅,法顯禪師自大竺歸國,奏請勒建。
其後劉裕篡晉,南北朝時代,魏文帝立天師道場,崇尚道教,禁揚佛教,天下佛寺香火冷落,普陀寺也跟著頹敗了。
如今的普陀禪寺,空有宏巍寺院,僧眾早已零落星散,廣大的院子里,雜草叢生,牆傾柱斜,一派破落景象。
這一天,因屆三派掌門人與高翔三日會期,一大早,駐錫寺中的滇境降龍寺住持飛龍活佛,便命手下僧人,洒掃院落,清理佛殿,在入寺第一座牌坊前,立了三桿大旗,分別寫著「山左天刀門」、「仙霞青雲觀」和「滇邊降龍寺」等三大門派字型大小。
由寺門通往正殿,石板通道,一片肅穆,每隔十步,分由三派弟子持劍跨刀守護,大殿之上,琉璃燈點得雪亮,佛龕前面,又設了兩行對列的桌案。
飛龍活佛因是佛門高僧,嚴然已成了三派之首,這時正盤膝跌坐在正殿上,低頭跟天刀廖成思和青雲觀主赤精道長閑談著。
三位掌門人全都極力壓抑心頭的激動,故作悠閑,天南地北談了一陣,儘是言不由衷的話,一看就知道各人神思不屬,都在暗中估量著今日一會,將有怎樣的結果。
日影漸漸移上中天,佛殿內外,靜得沒有一絲聲息,三派掌門人,也有些顯露出焦躁不安了。
天刀廖成思舉目望了日頭一眼,忽然向另兩位掌門人道:「時已不早,二位看那姓高的小輩,會不會失約不敢來了呢?」
飛龍活佛搖搖頭,堅定地道:「不會,依貧僧看,他一定會來,而且,來者不善,咱們須得謹慎行事才行。」
廖成思冷冷一笑,道:「大師是忌憚金陽鐘的名聲嗎?但從前日鬼母怒闖金家莊,跟玉筆神君邀斗三招看起來,金陽鐘的能耐,也有限得很。」
青雲觀主赤精子突然正色說道:「施主千萬不可輕估了金陽鍾,以他一身修為,決不會接不下鬼母三拐,貧道猜想,那天的經過頗令人可疑,再說,如果換了你我三人中任何一人也未見得就……」
天刀廖成思傲然道:「道長何必盡長他人威風,滅自己銳氣,無論金陽鐘有通天徹地本事,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咱們義正詞嚴,為受害同門雪恨,他金陽鍾既以正道高人自居,就沒有理由說半個不字。」
飛龍活佛微笑道:「咱們立志雪恨,千里而來,自然不畏任何人盛名威脅,但是,貧僧卻要提醒二位一句話:那高翔,也不是可以輕侮之輩。」
這句話,聽得天刀廖成思和赤精道長不約而同的暗暗一震。
其實,這正是他們內心一直憂慮的一個重大難題,人人心裡明白,卻極力掩飾著沒有說出口來,此時被飛龍活佛一語道破,都不由自主流露出惶然之色。
飛龍活佛輕嘆一聲,又道:「你我三派憤於血仇,千里追蹤來到開封,對手再強,固然不致畏怯,但敵我之勢,仍應預作估量,否則,輕敵招侮,豈非更弱了三大門派名聲。」
他語聲微微一頓,見赤精道長正不住頷首,天刀廖成思也略斂了驕狂之氣,這才繼續往下說道:「試想那高翔以十八九歲年紀,單人只劍,闖上赫赫天火教總壇,出入重地,連數十高手都攔截不住,這份功力,已不可低估,而咱們三派淪入天火教掌握的同門,莫不是派中精英,居然盡數喪命劍下,今日合我等三人之力,一旦翻臉動手,是否能製得住他,大是疑問。」
廖成思脫口道:「大師這話,是說咱們不罷手了不成?」
飛龍活佛目光一注,道:「屠戮同門之仇,豈能不報,貧僧之意,是說我等三派聯手,力量未必弱於高翔,但卻當不得金陽鍾跟他坑窪一氣,等一會兒,言語之上,最好能先行穩住金陽鍾,如能不翻臉,總以不翻臉為上策。」
天刀廖成思縱聲笑道:「說了半天,大師仍是忌憚金陽鍾那點虛名,今天他能夠不趟這渾水最好,否則廖某願率本門弟子截斗金陽鍾,二位可以全力對付姓高的小輩……」
話聲未畢,突然有人笑著介面道:「對付一個金陽鍾,何必如此膽怯,三位只管把他交給老朽好了。」
飛龍活佛等齊吃一驚,猛揚頭,見殿門外迤迤然走進一個面頰瘦削的灰袍老人。
普陀寺中,戒備森嚴,光天化日之下,這灰衣老人業已走到大殿門前,不但三派掌門人絲毫沒有發覺,就連廣場中守候戒備的三派弟子,亦都肅立如故,似乎根本不不知道已經有人走過自己面前。
這麼看來,灰衣老人如非早已隱匿寺中,其功力簡直就到了超凡人聖的境界了。
但三派掌門人連弟子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整整在普陀寺居住了四天,誰也沒有見到過這灰衣老人,若說他早已躲在寺中,那真是絕不可能之事。
三派掌門人赫然震驚,天刀廖成思忽地站了起來,手按刀柄,沉聲喝道:「尊駕是什麼人?竟闖我三派駐足重地……」
灰袍老人搖手笑道:「老弟!千萬別拔刀弄劍,我老人家平生最怕打架,見到刀劍,渾身都會冒冷汗,快收手,咱們是朋友,又不是仇人。」
飛龍活佛連忙以目示意,制止廖成思衝動出手,合十問道:「老施主高姓大名?蒞臨寺中必有賜教?」
灰袍老人哈哈笑道:「大和尚,你別跟我老人家來這一套,我老人家走遍天涯,從無名姓,不過,大和尚要是回到滇邊降龍寺,只消問問你那位高齡已近百歲,半邊身子人了土,兀自不肯瞑目飛升的師叔祖百空老和尚,提一提無名老人四個字,大約他還能夠記得吧!」
飛龍活佛聽了這話,登時面色大變。
他倒並不是曾聽前輩尊長提起過無名老人的名號,而是這神秘老人所說的百空話佛,壽近百歲,半身癱瘓,猶在滇邊降龍寺閉關……這些事實,竟然千真萬難,一點也不差。
降龍寺百空活佛,幾乎已有一甲子未離滇境,平時深居寺后經堂,從不與人交往,別說是一般武林中人,就連降龍寺僧徒,也有一大半不知有這位老祖宗在閉門修禪,這老人竟然一口道出,怎不會令人震驚。
飛龍活佛心念微動,神態立改,合十躬身,拜了下去……
那灰袍老人毗牙一笑,雙手一圈,隔空虛托,連道:「快請起來,我老人家就怕磕頭蟲!快起來!快起來!」
其實,飛龍活佛與那老人相距約有五尺,老人虛空微托,飛龍活佛雙肩就像立被鐵圈箍住,竟身不由己,站了起來。
他不禁陡起試探之意,吸了一口氣,真力一沉,施展佛門「千斤鼎」硬功,一連向下躬身了兩三次,哪知渾身如被釘牢,半點也動彈不得。
這一來,寒意頓生,連忙肅容改口道:「老前輩原來是家師叔祖的故友,貧僧謹代師叔祖致候安好。」
灰袍老人笑道:「怎麼不安好?每天能吃能睡,只是身上不見長肉。」
三派掌門人又是一怔,心想:「這老頭一身精湛武功,但卻言語有些裝瘋賣傻,不知是何來意?」
天刀廖成思拱手道:「前輩既與降龍寺有舊,如今寺中高手慘被屠戮,我等正感力有不敷,不知前輩是否有意相助一臂之力?」
灰袍老人頭一揚,道:「那還用說嗎?我老人家此來,正是要助你們一臂,想當年我老人家成名露臉的時候,金陽鍾還是個和爛泥的小娃兒,整天穿著開襠褲子,爬在泥地里掘蚯蚓,那個高翔就更不用說了,只怕連他娘都沒有出世呢,等一會他們不來便罷,只要來了,你們瞧我老人家的。」
廖成思等正自猶豫,灰袍老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叫道:「哦!不成,等一會我老人家必須先用一幅面巾,把臉遮起來,別被金陽鍾那娃兒認出真面目,否則,他掉頭一跑,我老人家卻到那兒去找他。」
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扭頭四望,想找一幅面巾,誰知佛殿中早被三派弟子打掃乾淨,竟無可用之物。
老人心一急,突然反手一把,扣住了天刀廖成思的手肘。
廖成思大吃一驚,掙了掙,竟未掙脫,大怒叫道:「你……你要幹什麼?」
灰袍老人嘿嘿一笑,掀起天刀廖成思的簇新錦袍,嘶地一聲,竟扯下一片后襟,向自己臉上一掛,鬆手笑道:「這東西倒還合用,人家都說:『拿人屁股當作臉。』我老人家只取你一片衣擺,算得了什麼。」
廖成思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折辱?或是天性痴狂?一肚子怒火,無從發起,只得大聲喝叫門下弟子重取衣袍來,但尚未更衣,寺外忽然飛報:「南荒獨眼鬼母駱大娘到。」
飛龍活佛連望了青雲觀主一眼,低聲道:「她來幹什麼?」
青雲觀主搖搖頭道:「貧道也頗覺奇怪……」
一句話未了,那用錦布掩面的灰袍老人已介面叫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快些以禮迎接,老婆子好殺人,別惹她火氣來了,大家都難看。」
飛龍活佛頷首道:「此言有理,你我三人同往迎接一趟吧!」
灰衣老人急又搖手道:「你們別說出我的名號來,我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一怕殺人見血,二怕潑婦罵街,那老婆子凶得很,我老人家惹不起她。」
天刀廖成思望望身後破衣,正感為難,寺門口一陣刺耳崢榮怪笑,獨眼鬼母駱天香已帶著她那養蟲高手的媳婦,昂首大步而入。
三派掌門人不敢怠慢,由飛龍活佛為首,急急跨出正殿,降階相迎。
獨眼鬼母駱天香閃動獨目,掃了院中一眼,吃吃笑道:「三位屯駐普陀寺,嚴陣以待,是準備與金陽鍾較一較高下啦?」
飛龍活佛連忙合十道:「出家人不敢妄動嗔念,實因高翔殺戮同門,血仇彌深,不得不向金莊主付一個公道。」
獨眼鬼母連連點頭,說了兩聲:「好!好!有志氣!有志氣!」
接著,獨目一翻,又陰聲笑道:「老婆子也跟金陽鐘有點過節,咱們何不一併了斷?」
「這個……」
飛龍活佛不期有些為難,他雖然欲尋高翔報復血仇,究竟不失為正門大派風度,實不願將這件事跟鬼母的私仇纏在一起,但又深知獨眼鬼母心狠手辣,出名的難惹,有心回絕,又怕引起她的不快,是以沉吟難決。
獨眼鬼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陰惻惻一聲冷笑,說道:「三位為同門雪恨,乃是公仇,老婆子替媳婦尋夫,這是私事,咱們公私分明,該請三位當先,我們婆媳只須借用這間佛殿坐候一日,等待三位公仇了斷之後,再找金陽鍾理論,這樣總可以了吧?」
飛龍活佛欣然喜道:「駱施主如能這般成全,三派弟子承沐厚德。」
獨眼鬼母回頭抬抬手,道:「群仙,咱們進去吧!」提拐舉步昂然向大殿走去。
那臃腫婦人陸群仙應了一聲,笑道:「婆婆先請,我還得替小雜種撤泡尿,等一會別沾染了佛殿,得罪了菩薩。」
說著,果然解開懷中嬰孩尿布,背轉身子,向空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後「乖兒,心肝」地拍著孩子,跟入大殿。
三派掌門人誰也沒有注意這件小事,大家倒覺得獨眼鬼母今天竟出奇地通情達理,正暗暗吐了一口長氣。
獨眼鬼母婆媳跨進大殿,迎面便碰見那灰袍老人,用一幅從廖成思衣服上扯下的錦布蒙著面龐,高座在上首席上,登時臉色一沉,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
那灰袍老人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陪笑道:「大娘,請這邊坐!」
鬼母大刺刺走了過去,坐了上首,陸群仙哄著孩子,側身緊靠著鬼母坐下,那灰袍老人自己轉到下首席位,一付誠惶誠恐之態,乾笑著又問:「大娘從苗疆遠來,一路上多受風霜,辛苦!辛苦!」
鬼母微微一怔,漫聲道:「你也認識老婆子?」
灰袍老人嘿嘿笑道:「大娘名震天下,執武林牛耳,當今天下,誰人不識?小老兒能夠不識大內皇帝老官,也不能不知道大娘,嘿!嘿!嘿嘿!」
鬼母眉頭一皺,冷冷道:「閣下年紀不小,想必也是武林中知名之士,為什麼要用錦布遮面,學那鬼鬼祟祟的舉動?」
灰袍老人聳肩笑道:「啊呀!大娘!在您老人家面前,小老兒算得了什麼人物,實在是情面難卻,當年小老兒受了三大門派恩惠,這會子他們有事,特地趕來替他們吶喊助威。」
鬼母臉一沉,道:「你還是三大門派約來助拳的?」
灰袍老人連忙搖手,道:「談不上助拳,替他們壯壯膽罷了,大娘別見笑……」
鬼母心念一動,沉聲道:「嘿!原來真人不露相,趕快把面巾取下來,讓老婆子看看你是誰?」
灰袍老人大驚,忙不迭打拱作揖,道:「取不得!取不得!小老兒長相太難看,這兒還有小娘子在座,要是一取下來,包準要嚇著小娘子。」
陸群仙一面拍著孩子,一面應聲道:「不要緊,三山五嶽,希奇古怪的面孔,咱們見得多啦!」
那灰袍老人直叫使不得,雙手緊緊握著覆面錦布,這一來,越加引起了獨眼鬼母的疑心。
她本是窮凶極惡之輩,疑雲一起,必要查個水落石出,當下重重一頓鳩冰拐,厲聲叱道:「取下來,老娘叫你取下來,你就乖乖取下來!」
灰袍老人惶恐無已,不敢違拗,只得舉起戰粟的雙手,摘下了面巾。
面巾一摘,三派掌門人幾乎同聲驚呼出聲,對面的獨眼鬼母和陸群仙,卻猛然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面巾之後,果然是張奇醜無比的面龐,只見他鼻樑齊中而斷,整個鼻頭向上翻轉,沾滿了膿血,雙唇腐爛,嘴角獰翻,路出白森森兩排牙齒,兩邊臉頸上,儘是斑斑點點膿帶水的爛瘡,看得人怵目驚心,不寒而粟。
三派掌門人個個目瞪口呆,心裡飛忖:「這無名老人剛才分明不是這般形狀,怎會轉眼之間,變得如此可怖?」
獨眼鬼母和陸群仙卻同時驚立起身,滿臉駭怖之色。
鬼母拐杖一橫,顫聲喝問道:「你……你的臉上,長的什麼瘡?」
灰袍老人垂頭喪氣道:「小老兒也不知叫什麼瘡,十來年了,看過多少名醫,都看不好,前年路過十萬大山,碰見一個老郎中,據他說,只怕是麻風。」
「什麼?麻風!」
饒是鬼母雄霸江湖數十年,聽了這兩個字,渾身也生出一陣雞皮疙瘩,伸手一帶媳婦,閃身疾退了七八步。
拐頭一指,尖聲叫道:「快趕他出去,趕得越遠越好!快!快!」
三派掌門人回聲道:「老前輩,你……」
那灰袍老人不待他們把話說完,竟頓足大笑起來:「原說看不得,。你們偏要看,這會兒看見了,又要趕我走,人生得丑礙什麼事?再說我臉上這點小瘡,又不是了不得的奇難癥候,怎知道就會傳給了你們,你們要是怕,剛才為什麼坐上小老兒坐過的位子?熱位子惹爛瘡,你們就不怕了?」
獨眼鬼母聽得渾身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忙揮袖向衣袍上急揮,滿臉惶惑問陸群仙道:「群仙,要緊不要緊?」
陸群仙連連退避,顫聲道:「難說得很,據聞這種病除非不染上,一旦染上,任是武功再高,也只有死路一條……」
鬼母心膽俱裂,驀地一頓鳩頭拐,嘆過:「罷了!罷了!」也不招呼陸群仙,大袖一拂,飛身搶出殿門,一晃肩頭,踏屋越脊,如飛而去。
那陸群仙舉目四望,意頗有些遲疑,及待見鬼母去遠,只得也跺跺腳,掠登瓦頂,緊跟了下去。
這時候,一名弟子正急急奔到殿前,躬身稟道:「探騎回報,金家莊莊主親率高翔,分乘馬車二輛,半個時辰之前,已離庄向普陀寺而來,約再有頓飯光景,即將抵達。」
天刀廖成思揮手道:「不必再探聽了,升召聚旗,三派弟子,統統到廣場聚齊……」
灰袍老人重又掛上面中,冷冷介面道:「那正好,全部都到廣場來,一個也跑不掉。」
飛龍活佛詫問同道:「老前輩的意思是說……」
灰袍老人聳聳肩頭,道:「沒有什麼!你們只管幹你們的吧!我老人家還是那句老話,真刀真槍看見害怕,等你們弄得開不了交的時候,再來叫我……」
語言微頓,神色一肅,低聲又道:「不過,最要緊的是凡事要快,時間拖久了,只怕又要出毛病。」
說罷活佛等本待問問他臉上變化的事,卻見他閉目不理,只得暫忍在心底,並肩同出大殿。
不到盞茶時到,殿前廣場之上,已整整齊齊排列著十八名弟子,僧道俗分隊肅立,穆序井然,鴉雀無聲。
飛龍活佛領先,三位掌門人登上殿前一座土台,面色凝重他說道:「三派敵伉同仇,譽辱與共,今日之會,實乃咱們三大門派面臨之最大考驗。金家莊主俠名遍天下,無論為敵為友,都值得我們敬仰,三派門下,不得稍有粗魯失儀的舉動,未得命令,嚴禁擅自出手,一旦翻臉,降龍寺弟子緊守正殿殿門,天刀門、青雲觀弟子,分別扼寺門牌坊,不得自亂陣勢。」
這番話不亢不卑,秉公正直,語聲方落,台下十八名弟子同時躬身人算是領命。
飛龍活佛頗含深意地望了天刀廖成思一眼,問道:「我等先禮後兵的原則,廖掌門人還有什麼異議沒有?」
天刀廖成思爽然一笑道:「但憑大師作主。」
飛龍活佛這才寬慰的笑道:「貧僧自信不致損及三大門派顏面,難得二位全力支持,三派生死榮辱,誓同承受。」
正說著,一陣轔轔車聲由遠而近。
飛龍活佛面容突然肅穆凝重,微一揮手,三派弟子涮地分散開採,拱立在殿門之前,三位掌門人卻緩步下了土台,並肩肅立而待。
日輪當空,車聲漸近。
普陀寺前,肅然無聲。
三派弟子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千中選一的好手,其中任何一個,都不遜於武林一流人物。
而玉筆神君金陽鍾俠名遍天下,庄中錦衣武士,也人人都有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如果一旦翻臉動手,一場血戰,勢將慘烈異常。
飛龍活佛深深了解這個道理,所以極力主張先禮後兵,能不破臉,最好不要破臉,這倒不是畏懼,而是對金陽鍾多少有點惺惺相借的景慕之心。
但如今面臨抉擇,也數他最沉著、最堅定,手扶禪杖,卓立場中,神色怡然。
此外,青雲觀主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麼?天刀廖成思不安地撫弄著刀柄,顯得最為激動。
驀地,車聲突然靜止,三派掌門人霍地一齊揚頭望去,二輛金碧燦爛的豪華馬車,已經並轅停在石牌坊下。
但,除了兩名車夫之外,金家莊錦衣武士,竟一個也不見。
三派掌門人忍不住互相交換了一瞥訝異的眼色,車門啟處,玉筆神君金陽鍾領著高翔業已飄然落車,緩步走了過來。
飛龍活佛手中撣杖一頓,朗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三大門派,不愧是名門正派。
飛龍活佛那一聲佛號,十八名弟於抽刀拔劍,抱刃躬身,既是行禮,又顯得威儀不凡,金陽鍾閱歷豐富,哪有看不出來的道理,連忙抱拳含笑道:「謬承厚儀,如何敢當!」
飛龍活佛朗聲道:「神君望重武林,領袖群倫,三派理當依禮接待。」
金陽鍾哈哈笑道:「大師父如此抬愛,反令金某汗顏不安了。」
說著,輕輕用時碰了高翔一下,遙遙拱手,昂然走上前來。
三派掌門人側身肅客,彼此謙讓幾句,並肩進入大殿,門前弟子霍地翻腕撤刀收劍,嗆!脆吟聲中,還刃入鞘,動作竟然整齊劃一,絲毫不亂。
三派掌門人緊行幾步,跟隨人殿,一望之下,殿中空空,那灰衣老人早已不見了蹤影,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禁一怔。
而金陽鍾和高翔,步人大殿也是深深一怔。
原來他們先前預料會期時必然不僅三大門派,至少鬼母駱天香婆媳定會在場,是以才帶同駱希平同來,不料事情竟大出意外,大殿上除了兩行桌案,並無一個外人。
玉筆神君金陽鍾腦念飛轉,一時倒猜不透其中玄虛,略作客套,分賓主落坐,便含笑說道:「這幾日金家莊外,嚴如鐵桶,多承諸位維護之情,金某隻說今日會上,必然有許多同道高人,未料竟冷落如此!」
他這番話,明是談笑之詞,實則是在譏諷三大門派環伺金家莊,截擄送訊庄丁。
哪知三派掌門人聽了,都覺茫然不解,天刀廖成思秉性最烈,登時怒目道:「莊主這話,是說咱們三大門派力不足抗衡金家莊?必須假借外力,借作助援?」
金陽鍾冷冷笑道:「雖然未必如此,但三日以來,諸位分遣門下,窺伺敝庄,截我信使,竊我虛實,卻是事實。」
三派掌門人頓時變色,天刀廖成思怒眉一剔,介待發作,飛龍活佛連忙以目示意,將他攔住,詫問道:「我等自從三日前離庄,並未踏出普陀寺一步,門下弟子,總共一十八名,終日未離左右,莊主此言,意何所指?」
金陽鍾道:「明人面前,還須細說嗎?」
飛龍活佛微微變色道:「貧僧非敢狂妄,但自信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廖施主和赤精道兄,也絕未走出普陀寺半步,三派聲譽縱不及金家莊主,卻也不是奸詐虛偽之徒,莊主如系語出誤會,還則罷了,倘欲加無名之罪,而遂斷然之心,貧僧深為莊主不值。」
這位大和尚在未見金陽鍾之前,倒能處處退一步設想,非至不得已時,不願破臉動手,誰知一旦見了面,被金陽鍾幾番責辱,竟首先按不住有了火氣。
天刀廖成思本就是主戰派,手按刀柄,厲聲介面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金莊主既有成見,多說也是徒然。」
金陽鍾做然道:「諸位挾嫌已深,金某人早料到不能善罷,徒費口舌,委實大可不必了。」
高翔離席而起,朗聲道:「事由在下而生,三大門派如果不諒,儘管沖著在下來,何必編織虛詞,另生事端。」
大刀廖成思勃然大怒道:「小輩賣什麼狂,同門血仇,廖某當先行了斷。」
說罷,忽地起身,大踏步向殿外走去。
飛龍活佛低宣一聲佛號,緊接著站起身來,冷冷道:「冤孽已成,實難化解,三派為了討還血債,勢不免孤注一擲,拜請高大俠賜教高招。」
彼此一言不合,同時離座,湧出大殿,飛龍活佛禪杖一揮,六名降龍寺高僧唰的一字排開,擋住了正門。
其餘天刀門和青雲觀弟子,俱按分派位置,退守兩翼。
金陽鍾目光一瞬,見廣場上共僅十八名弟子,極顯寥落,當下冷冷-笑,低聲道:「賢侄,不出絕學,不能令他們心服,事已如此,只要不使殺孽過深,不妨略展本領,叫他們知難而退,咱們也好早些上路了。」
蓋以他審度形勢,假如只憑三派中人,別無援手,高翔已經力足應付,所以要他展露神功,力敗強敵,趁此揚名立身。
高翔躬身應了一聲,摘下鐵箏,步入場中。
天刀廖成思舉臂攔住飛龍活佛和赤精子,沉聲道:「征此小輩,何須二位出手,廖某人願領頭陣。」
飛龍活佛無奈點頭道:「冤讎宜解,廖施主最好能使他挫敗服輸,不要傷他性命。」
廖成思應道:「放心!廖某人理會得。」
說著,拔刀出鞘,直迎上前。
高翔抱箏一禮,道:「了斷嫌隙,各憑功夫,但在下不欲血腥過重,只求點到為止吧!」
廖成思哼道:「哪來許多廢話,動手吧!」
高翔道:「在下年輕,理應敬讓廖掌門人先。」
廖成思臉上一紅,叱道:「既然如此,就不用客氣了,接招!」
招字甫落,揚手一刀,虛空劈出。
他雖然挾怒而出,終是堂堂一派掌門之尊,焉肯落一個先行出手的臭名,這一刀虛劈而出,刀鋒一抖便收,純是保持身傷之意。
高翔左掌一豎,倒提鐵箏,微笑道:「謝過掌門人,在下要放肆了。」
剎時間,左掌一翻,橫臂伸出,敞開門戶,右手鐵箏卻一抖而出平點了過去。
天刀廖成思冷哼一聲,刀鋒疾轉,呼地一刀迎了上去。
雙方甫一出手,真氣微凝,臉上不期然同時變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們神色微異之際,刀箏相觸際,嗤!一聲脆響,兩條人影頓時蹬蹬蹬各自倒退了三四步,險些摔倒地上。
這情形頗出眾人意外,皆因廖成思和高翔這第一招出手,何曾有一絲武林高手的真力凝注徵象,揮刀掄箏,簡直就和莽漢相撲一般,一接手,彼此都拿樁不穩,差一點跌了個八腳朝天。
金陽鐘面色立變,但尚自忍住沒有出聲,飛龍活佛和青雲觀主卻雙雙欺身而出,異口同聲問道:「廖施主,怎麼樣了?」
天刀廖成思苦笑著搖搖頭,道:「廖某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內腑如吞鐵丸,真氣阻滯,難以凝聚。」
青雲觀主駭然道:「有這等事?廖施主,快請退後調息,讓貧道來會會他。」
他探手拔劍,越身而出,稽首道:「高少俠功力果然超凡脫俗,貧道不敏,也欲拜領幾招。」
高翔迷茫地搖搖頭,勉強應道:「道長請賜招吧!」
兩人各抱兵刃,對面一拱,腳下錯步遊走半匝,青雲觀主左手劍訣一領,剛將長劍舉起來,突然臉上一陣蒼白,手臂又落了下去。
高翔的情形,跟他差不了多少,本來那鐵箏拿在手中十分輕便,這時竟覺得重逾千斤,一口真氣,說什麼也提不起來。
四目相對,彼此愕然,只瞧得一邊的飛龍活佛和金陽鍾如墜五里霧中。
這時候,突然有人放聲大笑道:「打呀!為什麼不打呢?反正大家都活不了了,等著別人來收屍吧!」
眾人聞聲回頭,卻見那灰衣蒙面老人,不知何時又踞坐在神案之前,二郎腿一晃一盪,斜睨殿外,狀頗悠閑。
金陽鍾駭然一驚,飛快地探手人懷,緊握著自己仗以成名的那隻玉筆。
那灰衣老人聳聳肩頭,道:「金陽鍾,趁早別把那些玩意兒亮出來,一隻玉筆,唬不了我老頭子。」
金陽鍾自負成名多年,突見這怪老人俏沒聲息出現在近處,自己竟毫無警兆,不用說,必非等閑人物,沉聲喝問道:「閣下是誰?」
灰衣老人舉手整一整蒙面錦布,吃吃笑道:「你先別管我是誰,試試看督脈經絡中,有什麼異樣沒有?」
金陽鍾暗提一口真氣,臉上剎時變了顏色,翻身疾退數步,一把抓住高翔腕時,低聲問道:「賢侄,你覺得體內督脈經絡中,是否」
高翔點點頭,道:「是的,翔兒正感血脈阻塞,真氣已無法凝聚……」
金陽鍾一震,道:「咱們中了毒了……」
那灰衣老人介面道:「誰說不是呢!不但中毒,而且是中的苗疆最厲害的無形之毒呢!」
金陽鍾閃動一雙血紅眼珠,望望那灰衣老人,又望望三派掌門人,切齒作聲,恨道:「好呀!三大門派,竟會幹出這種卑鄙無恥的勾當,你們準備將金某人怎麼樣?說吧!」
三派掌門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介面。
那灰衣老人卻哈哈大笑道:「金陽鍾,你問他們,他們還不是跟你一樣,不單他們,這廟裡所有的人,一個也沒有例外,全著了人家的道兒啦!」
飛龍活佛大吃一驚,連忙運氣試驗,廣場中十八名弟子也都暗提真氣,一試之下,人人都傻了眼。
老頭子說得一點也不錯,凡是在場之人全都中了毒。
金陽鍾察言觀色,已知那灰衣老人所說不假,登時勃然大怒道:「你究竟是誰?行此詭謀,目的何在?」
灰衣老人眯著眼,搖頭道:「只說你年紀比他們都大些,一定懂世故,聽你這句話,敢情使我老人家失望得很,下毒的主兒早走了,要不然,還能讓你站在這兒頂撞前輩?」
飛龍活佛聞言心中一動,脫口道:「老前輩說,那放毒的竟會是獨眼鬼母駱天香?」
灰衣老人揚眉道:「駱天香倒不會放毒,她那媳婦卻是個大行家。」
高翔也驚問道:「鬼母到過此地?」
灰衣老人冷冷道:「廢話,她要是沒來過,你們會著了道兒?」
天刀廖成國突然大叫道:「我想起來了,那婆娘曾在廣場中解開嬰兒,給孩子撒尿,難道……」
灰衣老人吃吃笑道:「可惜知道已經太遲啦!那婆娘懷中嬰兒,從出娘胎,便用毒物喂大的,一泡尿撒在地上,隨風而散,你們哪裡會料想得到。」
飛龍活佛駭然道:「老前輩既已發現,當時怎麼沒有提醒我等?」
灰衣老者道:「你們那時一心一意只想著尋仇打架,其他的話,哪裡還聽得進去。」
飛龍活佛不禁泛生一陣愧怍之心,長嘆道:「嗔念一生,百魔隨侵,天意如此,咎由自取。」
回身合十向金陽鍾和高翔說道:「尋仇一念,竟落得兩敗俱傷,莊主明達,當知並非我等陷害,降龍寺與高翔之間,嫌隙至此而止,貧僧無能,愧對祖師,即日遺返滇境,從此面壁贖罪,不再履足江湖了。」
說罷,舉杖一揮,六名降龍寺僧人,口宣佛號,一齊轉身向寺外退去。
青雲觀主低念一聲無量壽佛,還劍人鞘道:「青雲觀弟子,願與大師同進退。」
天刀廖成思也不禁仰天長嘆,一言不發,揮揮手,帶著六名天刀門下,黯然轉身。
三派門下,剛退出一箭之遙,玉筆神君金陽鍾忽然沉聲叫道:「諸位且慢!」
三位掌門人霍地停止,轉頭道:「金莊主,還有什麼吩咐?」
金陽鐘擺擺手,道:「現在在場之人,俱中劇毒,諸位即使返回本派,又有什麼辦法解除體內之毒?」
飛龍活佛嘆道:「毒已人體,真氣難聚,我等都成了廢人,除了一走之外,還有什麼可說的?」
金陽鍾卻轉身向那灰衣蒙面老人道:「閣下既知劇毒來源,現身示警,想繫世外高人,倘能將解毒之法一併賜告,金陽鍾願意……」
那灰衣老人連連搖手道:「抱歉!我老人家不是郎中,毒不是我下的,你別拿大帽子給我戴,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們有本事,為什麼不去找那弄手腳的婆娘?」
天刀廖成思介面道:「我等功力已失,縱使找到她,又能如何!」
灰衣老人吃吃而笑,用手一指坤坊下馬車,道:「車上有現成的藥引子,你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眾人聞言不期旋身望去,只見金家莊那兩輛馬車靜靜停在石坤坊邊,其中一輛車上,正探出一個頭來,向殿前張望。
高翔眼快,一見那人正是駱希平,登時心中一動,脫口道:「對啊!我們怎麼忘了駱大哥呢!」
金陽鍾也喜道:「說得是,希平是駱家獨生子,久居苗疆,說不定懂得解毒的方法。」
大家聽了這話,希望油然而生,紛紛向馬車奔去。
高翔大略將中毒情形對駱希平說了一遍,飛龍活佛接著也述說鬼母婆媳來去經過,以及陸群仙使嬰兒撒尿布毒的始末。
駱希平聽完,也是深深吃驚,恨恨道:「那賤人竟是這般可惡!不用說,定是人妖姬天珠的毒計,但我雖跟她是夫妻,卻沒有習過解毒之法,這卻怎麼辦好呢?」
金鳳儀坐另一輛車中,聽得經過,忙推門下車,憤憤地道:「她們現在什麼地方?待我擒了她來,不怕她不解毒。」
飛龍活佛合十道:「鬼母來時,並未提起居處,此事只有再問問那位老前輩。」
天刀廖成思應了一聲,飛步轉回大殿,哪知一腳踏進殿門,那灰衣老人已不見人影,神案之上,留著一幅錦布,布上現出幾行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