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回
不為離亂人,寧作太平犬。離亂最傷心,骨肉相拋閃。何處是家鄉,望斷山河遠。萍梗在天涯,幸遇知音攬。知
——右調《生查子》古
話說水蘭英在庵中會了吳瑞生,剛到家中,忽見夫人慌慌張張從外走來,對小姐說:「有禍事到了!」小姐慌問所以,夫人道:「適才與你妗母祝壽,聽的你舅舅說去年宸濠作反,宸濠雖被王守仁擒獲,還走脫了吳十三,閔念四。他據住了一座大山,一年之間,又養成氣勢,逢州殘州,逢縣破縣,勢不可當。他如今又要來南康劫糧,我這裡正當南康之要路,怎能免他殘害。我兒,這卻如何是好!」蘭英聽了大驚道:「孩兒自幼未經離亂,母親年老,家下又無男人,孤孀幼女,知道往何處躲避?我一家兒多應是死也!」說罷,兩淚交流。王老嫗道:「事到其間,雖是避不的死,也要少不的死中求生,豈有閉門待斃之理!凡庫中細軟,該安排的也須及時安排,拿不得的藏在家中。拿得的帶在身邊,到那急危之時,也好買條路走。一味啼哭,當的甚麼!」夫人見王老嫗說的合理,遂與小姐把家事安排到半夜,方才收拾睡覺。小姐回到房中,自嘆道:「我水蘭英好命薄也。好事方才有成,又忽然生此風波,我與吳郎生死尚未可保,姻緣怎能保的穩!這是我生前不曾帶得風光來,故今世里多此魔障。」小姐有事關心,一夜也未曾安寢。到了次日,又見悟圓來說道:「今賊兵已過九江,離此只有百十里路,我這裡必不能免。奶奶宅上有該收藏的東西,宜早些收藏。待信息急了,貧僧好來同去避難。」夫人道:「如今性命尚未可知,還有甚麼心情顧惜家當!老身年過花甲,就是死了也不為早,只苦了我蘭英女兒。他年紀又小,姿容又美,只恐脫不的賊人之手。我思到此處,不由肝腸俱裂,楞可慟煞、苦殺我也!」說罷,竟放聲大哭。小姐見他母親慟哭,不覺淚從眼落,說道:「母親為著孩兒這等關情,教孩兒怎忍坐視!我想人生早晚是死,與其死於賊人之手,不如孩兒先尋個自盡,到還爽爽利利,免的母親牽腸掛肚!」夫人道:「你若死了,教我獨自一個人靠著何人?如今且不必死,到那躲不得時節,我和你同死罷了!」悟圓道:「奶奶、小姐都不要說這盡頭的話,從來生死有命。若是命里該死,就遇著清平世界,安常處順,也躲不了無常;若是命里不該死,就是那萬馬軍中,刀槍林里,也不能傷害性命。我看奶奶、小姐俱是有福之人,那時自有神明保佑,何必如今搭上這個苦惱!」三人說著話,只見王老嫗喘噓噓的從外跑來,說道:「賊兵不久就到。門外逃難之人,拖男領女紛紛不絕,奶奶、小姐,咱不可在家死守,也要出去躲避躲避。」悟圓聽了說道:「你們在家守候,待貧僧到庵中安排安排,再聽一聽信息,好來報與你。」悟圓去了,沒有頓飯時節,只見他領著兩個徒弟,各人攜了包袱回來道:「不好了,賊兵將近,目前快此些逃躲,不可遲延。」夫人小姐聽了,嚇的面如土色,渾身抖索,忙把金珠首飾藏在身邊,一同出了門。只見男男女女,俱望東齊奔竄。悟圓道:「村東南有一沙灘,離此只有十數里地,那裡樹林茂密,可以躲藏。」夫人道:「只求師傅引路。」於是六人遂望東南走去。到了沙灘,天色已晚,大家坐在樹下。王老嫗道:「俺們年老的俱是無用之人,小姐容貌美麗,當此兵荒馬亂之時,甚覺可虞。」蘭英道:「曾聞古人避亂,斷髮毀容,能免患難。孩兒如今正當效此。奈不曾帶的剪刀來,如何是好?」夫人道:「也不用如此,你只把青絲拖亂,嬌容穢污,亦可免禍。」悟圓遂將小姐青絲拖開,嬌容污亂,說道:「如此便可作護身符法。」蘭英嘆道:「世人往往自恨無有姿色,我今日始知玉顏為身累也!」知
六人說著話,日已落地。此時正是十月初旬,夜間西北風微起,只刮的林木洒洒,衰草蕭蕭,甚是凄涼。又見正西徹天徹地一派通紅,那馬嘶之聲漸聞於耳。坐到半夜以後,忽聽的鬼哭神嚎,賊兵前隊已來到腳下。六人正欲逃奔,又見寂兵漫山漫野而來,那逃難的男女亂奔亂竄,只見賊人逢著男人便砍,逢著婦女便擄。不一時,後邊大隊又至。兵馬來至,將他六人一衝,此時女也顧不的母,母也顧的女,各人顧命而去。只聞的遍地哭聲,好不凄慘。待在下作一篇離亂古風與眾人看,詩曰:主
數萬攙槍動地來,妖氛焰焰震八垓。知
雷擊星馳風雨驟,蛟龍化作萬民災。古
勢同河決泰山倒,紅粉黃金任意掃。齋
霜鋒閃處鬼神驚,一時人頭如刈草!主
青磷照野助慘凄,屍橫滿野血成渠。知
婦尋夫兮夫尋婦,母哭女兮父哭兒。古
試問此行住何處?晝隱蒹葭夜伏樹。齋
訛聞風唳便逃奔,人心愴惶如驚兔。主
家鄉一望難回首,村落荒涼寂無語。知
歸來不見去時人,惟有殘陽夕落堵。古
世間何事最傷悲?說起干戈盡斷腸!齋
安得長鯨隨勢滅,兵氣消為日月光。大家逃到天明,寇兵后梢漸稀。蘭英四下一看,只有王老嫗、悟圓和他兩個徒弟未曾失散,獨不見了夫人。蘭英放聲大哭道:「我母親怎的不見,莫的不是被賊人傷了?母親若死,我何以獨生!罷,罷,不如爽利死了,免的活著受罪。」說罷,便望著一樹觸去,虧得王老嫗手疾眼快,跑上去一把扯住,說道:「小姐,切不可自尋短計。萬一奶奶無恙,你先死了,豈不愈增他傷悲?」悟圓勸道:「小姐你今日幸得保全,這便是神天保護。如此看來,老奶奶也料想無患,賊兵過盡,奶奶自有信息,你何必這等短見!」蘭英被王老嫗、悟圓勸了這一番,方才收住眼淚。悟圓道:「此時賊人出沒,且不敢回家。這裡有一位周道人,是我的熟友,咱且同到他家歇息一會,擾他一頓齋飯,再訪問夫人的下落。」王老嫗道:「如此亦好,全仗師父攜帶。」於是,悟圓遂領著眾人一同到了周道人家,周道人便留下他五人住了幾日。王老嫗便乘閑出於門外,逢著逃亂之人,即訪問夫人的音信。孰知訪來訪去,終是訪不出個下落。蘭英見他母親無有音信,飯也不吃,只是終日啼哭。悟圓道:「小姐你不用這等悲傷。此時賊已東去,路途漸平,焉知不是夫人先回家去了。到明日同到家中一看,便知吉凶。」蘭英道:「我如今望家之心甚切,倘母親先回,那時不見我面,不知又是怎樣著急。只求速速回家便了。」眾人正要打點回家,又忽聽的一個凶信,說是賊兵到了廣信,被巡按蕭淮發兵截住去路,賊人復回據了青雲山,敵抵官兵。山下民間房舍拆了一個土平,居人逃竄殆盡,此時竟成了一個戰場。蘭英聽了這信,大驚道:「這青雲山即在我的庄后,這等說起來,我無家可奔了。你們可以往別處去的,我乃閨門幼女,教我投奔何人?此時我母親多應是死,不如一同死了,到還斬斷些。咳,不想我一家之人,竟是這樣結果。」遂一手扯著王老嫗,哭道:「你孩兒一腔心事,是你知道的。我也別無囑付,我死之後,只借重奶娘表明我的苦心,我水蘭英好命苦也!」說罷,越哭越慟,越慟越哭,只哭的人人掉淚,個個傷心。王老嫗聽了小姐這話,明知他是為吳瑞生那樁事,礙著眾人,不好說出口來,不由眼中也掉下淚來,勸道:「小姐,你如今只宜往那好處尋思,別要往那不好處尋思。似你這等青春年少,如一朵花才開一般,後邊日子盡有好處。難得有老身在,我撫養你一場,我就是你的親人,你那事情我自然還你個收場結局。就是奶奶有些吉凶,似這亂軍之中,生死誰能保的?既到此地,只得也是憑天安置。況老爺又無子嗣,止生你一人,你就是他的一點骨血。你若是輕生而死,究竟無濟於事,徒把你水門一脈絕了,有甚麼好處?小姐你須三思。」悟圓道:「王奶奶俱是說的正話。小姐你的前途遠大,只得要割情忍痛,以為後圖。」齋
三人話未說完,只見周道人進來說道:「適才那信息極真的,如今家傢俱要安排著南奔,就是此處也是住不穩的。」悟圓道:「此處離青雲山只有數十里地,不惟說是受賊人之害,就是那官軍來討時,也只是拿著平民吃苦。只恐那騷擾之慘,還甚於賊人。我有一個師兄,叫做悟真。他在金谷縣白衣庵主持。到那裡只有三百餘里,不如我和王奶奶同著小姐投奔他去,那裡還可以避難。」王老嫗道:「你們都是出家之人,俺們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擾他。」悟圓道:「王奶奶說的甚話,貧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該報答的。如今小姐在難中,難道舍了你們我自己去罷?」王老嫗對著小姐說道:「師父既有這段心意,我和小姐且從他到那裡權避幾時,待賊人平覆了,然後再回家來。小姐你的意思還是何如?」蘭英道:「母親還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圓道:「如今亂軍之中,遍地是賊,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處尋奶奶的下落。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細細訪問罷了。」蘭英此時心裡尋思著,欲待不去,家已殘破;欲待死了,又戀著吳瑞生,且覺徒死無益。正是萬劍攢心,淚如泉湧,大哭道:「我苦命的母親,你干養你女兒一場,你女兒不能做那喝海尋親的事,我蘭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贖了!」蘭英正哭到痛處,外邊忽傳賊人要來此處搶糧。大家出門一看,果見家家門首,大車小輛,馱男載女,俱要安排著南逃。悟圓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別了周道人,領著眾人上路而行。行了二三日,方才出離了凶地,漸漸安穩。別人還可,只苦了蘭英。小姐生長深閨,平日在家時,就是一里路也未曾走過。皮肉又嫩,金蓮又小,怎禁這跋涉之苦。只行了二三里路,腳心俱已踏破。況又心緒不佳,受那風吹日晒,就是那容顏比著今日已減退了許多。你道可憐不可憐。虧不盡悟圓是天生好人,不惟不嫌他帶腳,連一路盤費卻都是他一面包管。這三百里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知
大家到了金谷縣城內,悟圓訪問到白衣庵門首,使人傳報了。悟真出來,將眾人讓至禪堂,大家相問畢,分賓主坐定。悟真道:「賢弟一別六年,絕無音信,今日甚風兒將你吹來到敝庵?」悟圓道:「不為別事來,專來借貴剎避禍藏身。」悟真道:「聞的閔念四路經貴處,為禍甚慘,貴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圓道:「他如今據住了青雲山為了巢穴,我那裡數十里地方,竟成為兵獵之區了。」悟真向著王老嫗道:「此位老奶奶甚覺面熟,好似會過一般。」王老嫗道:「師父忘記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貧僧眼力最笨,別了幾年,便一時認不出。這位女娘,莫不是蘭英小姐?」王老嫗道:「然也。」蘭英道:「弟子遭家不造,遠來相投,只是赤手,至此無物相送,於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說那裡話,難得不嫌敝庵窄狹,屈尊貴體,我這裡粗茶淡飯,也還勉力得將來,只是褻尊不恭,望乞恕罪!」說完,悟真又問夫人福祉,蘭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說了一遍。悟真聽了,不勝嘆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知
一日,蘭英與悟圓說道:「我如今家已殘破,母親又無音信,渺渺一身,將欲何歸,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罰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髮為尼,與你做個徒弟,寄身空門,隨緣度日,暮鼓晨鐘,朝夕懺拜。一來消除我前生孽障,二來也推卻我當境苦趣,到還覺清凈些。」悟圓道:「小姐,不要想這盡頭路。你怎麼比的俺們,俺們久棄塵緣,年已半百,身如野鶴,無拘無系,方能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蓮花初出淤泥,後邊福祿正自無窮。如今即此兵變,也是眾生罪孽,連累了小姐。奶奶此時雖然不見,樹葉還有相逢,怎便知沒有聚會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門之中怎能當的你!快不要想俺們這盡頭之路,誤了你終身前程。」蘭英道:「師父若不剃度我,我兩俱是無用之人,平空在此吃飯,師父即能相諒,豈不難為悟真老師!」悟圓道:「師兄就是我,我能相諒,他也自能相諒。小姐何必這樣客氣!」蘭英聽了悟圓之言,也知他是出於至誠,然心中到底覺著不安。到了夜間語王老嫗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來吃他,我心中甚覺討愧。我身邊還有帶來的些首飾,奶娘你明日上街換些錢,裁幾尺零碎綢緞,待我刺幾副枕綉,轉賣些錢來貼補他些,心裡也還過的去。」王老嫗道:「小姐說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蘭英將首飾拿出,選了兩個上好美珠,送與悟真佛前供獻。又選了幾個次些的,付與王老嫗上街換錢。蘭英從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繡。刺完,隨付於王老嫗出門轉賣。蘭英針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還不夠一日賣的,餘下的利息盡付與悟真買柴糠米,到是悟真反覺心中不安。主
一日,王老嫗賣到一家,見了兩個女子,生的十分標緻,遂把針指取出來送與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罷多時說道:「這針指刺的委實工巧,花枝又好,顏色又鮮,風致又活動,世間俗手斷然刺不出來。我且問你,這針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嫗道:「若問這刺繡的人,說起來話兒甚長。這刺繡的女子,也是有根有葉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親姓水,是個名家進士,曾做到黃堂之職。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他母女度日。前日因著賊寇作亂,出門逢兵,夜間又把他母親失去,至今還未知存亡。如今我那裡盡被賊人盤據,連家業也沒了。虧了一位悟圓師父,他有一位師兄叫做悟真,就在貴處白衣庵里主持。悟圓師父遂領了俺們來投於他庵中避亂。因著天長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長法,這女子便賣了些首飾,裁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繡,我就替他出門轉賣,賺幾文錢,買些糧米,苟且糊口。這位女子說起來真真苦死人也。」那女子聽了嘆息道:「我只說我苦,此人比我更苦,聽你說到此處,真是令人掉淚,你把針指盡馨留下,到明日我親自送價去。」說完,王老嫗遂出門去了。知
看官,你道這兩位女子是誰?這就是翠娟、舜華。翠娟聽了王老嫗之言,對著舜華說道:「適才這位老嫗說的這刺繡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華問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親就是江西黃尚書的女兒。還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個進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銜。雖相隔遙遠,不曾會面,然親情來歷卻知得甚悉。聞的貴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無疑。」舜華道:「既是親戚,姐姐何不去認他一認?」翠娟道:「方才我說親去送價,就是這個意思。但此事必與母親說明,我方好認他。」舜華道:「待妹妹與你代稟。」舜華遂將此事說於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難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親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請來我家,你姐妹們作伴,亦無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見了蘭英,說起兩家來歷,彼此相認。翠娟又請悟圓相會,即將請蘭英同上木宅的話說了。悟圓聞之,不勝欣喜。吃了幾杯茶,遂別了悟圓,領著蘭英與王老嫗,到了花氏家裡。翠娟領著蘭英先拜了花氏,然後與舜華相見。花氏問了年庚,還是翠娟為姐,蘭英次之,舜華又次之。從此以後,姐妹和處的情意甚厚,蘭英亦拜花氏為母。蘭英到了此時,方得少歇息喘。主
但不知後來如何結局,且看下回分解。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