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范姜魁哪裡也不肯去,就守在妻子的繡房外,不敢進去看她怕再影響她的病情。
幾天過去了,他痴痴站在外頭,就只為了聽到她的聲音。
只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代表她是安好的。
因為沒有人願意告訴他,關於她的病情,所以他只能守在外頭,日日夜夜等候著。
直到,聽見她的聲音,他欣喜若狂地靠近房門幾步,仔細聆聽那細微的對話。
「小姐,喝葯了。」
「我不要喝。」
「小姐,你不喝葯的話,身子不會好。」
躺在床上的文執秀眼窩深陷,清麗面容青灰而無生氣。「……靜寧,我喝了幾年的葯了?」
「……」
「從六歲那年開始,我每天都必須喝葯,可我都二十歲了,身子還是沒好……喝葯做什麼呢?」她說著,笑著,萬分疲憊。
「小姐,你是怎麼了?」靜寧驚慌地看著她。
小姐向來是樂觀積極的,就算再苦、再澀的葯,她都能像喝甜湯般地喝完,從不喊苦,更不曾拒絕過;可是眼前的她,面露死氣,有種萬念俱灰的消極,彷彿再也沒有動力,支撐著她活下去。
「靜寧,其實……我每天睡醒時都很痛苦,總有著不知名的痛侵擾著……從沒有一天醒來時,是覺得渾身舒暢。」她氣若遊絲地道。
靜寧聞言,不禁紅了眼眶。
多可悲,她跟在小姐身邊十幾年,卻從不知道小姐一直是隱藏著病痛。小姐的笑容太耀眼,太容易瞞騙人,讓人難以察覺她笑容底下隱忍著許多痛楚。
「可是,為了不讓大哥擔心,我必須每天都表現得很開心……」她不要大哥為她自責,不要大哥再為她流淚,所以再痛她都要忍,忍到不能忍,她也絕對不哭。
靜寧垂睫不語,淚水默默淌落。
「靜寧……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文執秀伸出手,輕扯著她。「我真的好痛,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
靜寧咬著唇,淚水掉得倉皇。
她難以置信小姐竟會說出這種話……說這話,是代表她放棄了,她有了厭世的念頭……
靜寧梗著一口氣,啞聲說:「小姐,你總是說,痛忍一忍就過了,而且現在有伏旭先生和朔夜大師在,你一定會沒事的。」
「那都是騙人的,痛一直在,根本就不會過去……那是騙人的……」
靜寧反抓著她戰慄不休的手,鎖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道:「小姐,你要忍,你要為爺兒而忍,要不然……你要看爺兒愧疚一輩子嗎?」她很狠,明知道小姐痛得難受,還要她忍,還要她拖著病體活下去。
「可是我的痛並不能解開大哥內心的桎梏,我再忍,也不能抹滅相公的自我譴責……更挽不回失去的孩子,我再也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我的痛,不值得,我讓每個人都不快樂。」
聽到這裡,范姜魁的胸口像是梗著一口氣,教他咽不下也吐不出,眼眶發燙刺麻。
他深愛的女人,如此善良貼心,就算是躺在病榻上,她擔憂的依舊是她最挂念的人……她還是將他擺在心上,可是病痛是多麼可怕的折磨,竟讓她意志消沉,喪氣到想要丟下一切……
然而,究竟是病痛折磨她多,還是他傷害她多?他要怎麼做,才能夠改變這一切?
「你想改變?」
身後傳來陌生的嗓音,范姜魁抹了抹臉,側眼探去。「你是朔夜大師?」
「什麼大師?我不過就是個咒術師罷了。」朔夜哼笑著。「我只是聞到慾望的味道,脫口問你。」
范姜魁微瞪大眼,難以置信這個人竟能猜中自己的心思。儘管不信光怪陸離之事,但當太多事湊在一塊時,他選擇平靜以對。
「你能幫我嗎?」
「有何不可?」
「你又還不知道我想改變的是什麼。」范姜魁不禁苦笑。
他想改變的,難上加難,但只要能夠改變,他願意奉上任何東西換取。
「還不簡單?不就是……」
「魁兒。」
朔夜話未竟,後頭傳來范姜老太君的叫喚聲。
范姜魁回過頭,問:「姥姥,用過晚膳了怎麼還沒去歇著?」
「我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執秀丫頭一面。」她回答著他,再看向戴著面具的朔夜,覺得那雙眼像是在哪見過。
「可是……」他不知道執秀願不願意見她,又或者是身體狀況允不允許她見姥姥。
范姜老太君拉回心神,要身旁的總管前去敲門。「試試不就知道了。」
姚望敲了敲門,不一會,靜寧開了門,一見是姚望,正要關上門時,姚望趕忙道:「我家老太君想探視少夫人。」
靜寧看向范姜老太君,猶豫了下,道:「老太君,敢問想對我家小姐說什麼?」她這個說法有失規矩,可是為免小姐再受打擊,她必須先問清楚。
范姜老太君揚眉勾笑。「說些體己話。」
「請老太君進來吧。」她想,小姐如今心緒正亂,有老太君在場,也許能讓她的心緒穩定些。
一旁的范姜魁喜出望外,卻不敢入內,站在外頭,直到門當著他的面關上,感到些許失落。
「范姜家的主子,可有興趣再聊聊剛才的話題?」沉默多時的朔夜輕問著。
范姜魁看向他,不多細想地道:「我們到一邊去吧。」
「走。」
守在門外的姚望看著主子離去,想了下,還是留在原地,把裡頭的對話都聽清楚了,再轉述給主子。
「靜寧是誰?」文執秀虛弱地問。
「小姐,是老太君。」靜寧搬了張椅子走進屏風后。
文執秀一愣,看著老人家拄著柺杖緩慢走來,忙道:「靜寧,扶著老太君,她的膝蓋不好。」
「不用了,這點路不礙事的。」姜老太君走到她面前,心疼地攢起眉。「丫頭,怎麼瘦成這樣?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喝葯?」
「……有。」文執秀心裡五味雜陳。「姥姥別站著,趕緊坐。」
說著,她掙扎著要起身,靜寧趕忙向前,攙著她倚靠床頭而坐。
「丫頭,就沖著你這一聲姥姥,你要趕緊將身子養好,姥姥可是等著你熬姜渣膝蓋呢。」
文執秀聞言,怔愕地睜大水眸。
「唉,也對,我這老太婆根本就沒有善待人家,也難怪人家不願意再伺候我了……」她故作悲傷地嘆著氣。
「姥姥,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怪罪姥姥,所以不願意原諒魁兒呢?」她再問。
「不是的,跟姥姥沒關係。」
「不然呢?」
文執秀絞著手指,不知道怎麼回答。
「都怪我遇昧糊塗,才會一直惦記著當年的事,被仇恨遮蔽了雙眼,忘了世間本無常,為什麼非得要執著於兩家的仇恨。」范姜老太君嘆了口氣。
兩天前,文家的木造廠來報,告知因為木匠全去支援范姜家的船宮,導致生產落後,這意謂著文世濤明知道木造廠亦在趕工,卻寧可先調派人手支援范姜家,不管是他那份疼愛妹妹的心思,還是絲毫不記恨兩家世仇的大量,都讓她省思。
這些天,她想了許多,也總算想通了。放下仇恨的瞬間,她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不再拿仇恨壓得自己喘不過氣,就連覺都睡不好。
「姥姥,不是的,無關兩家仇恨。」文執秀深吸口氣。「是我不好,是我沒將缺陷告訴相公,是我的錯。」
「哪來的錯呢?你很好,我完全沒發現你異於常人的地方。」她已經得知她入府之後所發生的事,更了解她種種處境,自身的障礙,對她心憐不已。「都怪我,放縱下人欺負了你這個主子。」
「姥姥別這麼說,我沒放在心上。」
「姥姥真喜歡你這性子,聽不見又如何呢?有的人聽得見,卻陷在那些捏造的謠言里,衍生出莫名的仇恨……有些時候,聽不見反倒比較好。」她說得語重心長,像是深有體悟。
感受到她的改變,文執秀不禁感嘆為時已晚。「其實,真正教我想要相公休妻的原因是……失去孩子的我,已經不能生育了。」她把話說白,免得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日又惹事端。
但范姜老太君似乎早有應對,不疾不徐地道:「沒有孩子有什麼關係?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是現在卻沒有半個在我身邊,我嘗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說著,她唇角浮現苦澀的笑。「這也許是我當年報覆文家,最終卻報應在我的孩子身上吧。」
「姥姥,沒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