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譚楚玉遠遊吳越 劉藐姑屈志梨園

第一回 譚楚玉遠遊吳越 劉藐姑屈志梨園

詩曰:

無辜年來操不律,古今到處搜奇迹。

戲在戲中尋不出,教人枉費探求力。

這四句詩,只為人生在世,最大者莫過於人倫,最重者莫過於夫婦。男婚女配,是人間一件大事。佳人才子偏於其中,做出多少奇文,許多異事。

且說本傳中一人,家住襄陽,姓譚,名士珩,字楚玉。萬有在腦,一貧徹骨。雖叨世胄,恥說華宗,盡有高親,羞為仰俯。褪褓識過人,曾噪神童之譽,髫齡游泮水,便騰國瑞之名。夙慧未忘,讀異書如逢故物,天才獨擅操弱管,似運神機。不幸早喪二親,終鮮兄弟。只因世態炎涼,那些故鄉的親友,見他一貧如洗,未免罷肉眼相看,不能知重,故此離了故土,邀游四方。學太史公讀書之法,借名山大川,做良師益友,使筆底無局促之形,胸中有活潑之氣,一向擔簦負笈,往來吳越之間,替坊間選些詩藝,又帶便賣些詩文。那些潤筆之資,也可糊口。只是年已弱冠,還不曾聘家室,未免伶仃孤寂,盡有那不解的事。只說他手內空乏,不能婚娶,那裡知道才人的妻子,不是有了錢鈔,就容易娶得來的。正合著古語兩句:若非兩間之尤物,怎配一代之奇人。這段姻緣好難遇。

譚生一日想道:「我今來到三衢地方,聞得這邊女旦極多,演的都是戲台。今早有幾個朋友,約我一同去看。我有些筆債未完,叫他先去。如今文字完了,不免去走一遭。」及至譚生走到中途,那些看戲的人都回來了。譚生道:「也罷,我且立在路旁,待他們過去,我自有道理。」話猶來了,只見那些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禿的,也有瞎的;也有俗人,也有和尚。正行之間,有一婦人高聲叫云:「誰人拾了我的鞋去了?若拿出來便罷,若不拿出來,我就叫他背了我家去。」叫罷,眾人都不理,惟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一個和尚,微微的冷笑。旁人說:「一定是你這個禿驢拾去了。」和尚不肯拿出,眾人上去一搜,果然藏在和尚袖裡。眾人說:「給我一齊動手!」和尚說:「不要如此,我所以藏這支鞋的緣故,我實有用他處。」眾人說:「你用他做甚?」和尚說:「別無用處,待我面壁九年之後,將來掛在杖上,做一雙履西歸。」眾人大笑之間,和尚一溜而去。

又見女旦前行,背後那些沒皮的人,挨肩擦背,眼邪腳歪,就像推車的一般。譚生云:「這些男子婦人,好沒要緊。那戲有甚麼好處,就這等的挨挨擠擠,弄出這許多的醜態來!」正說之間,見那約他的兩個朋友,也在其中。遂是前問說:「這戲有甚麼也處呢?」二人答云:「這戲名為舞霓班,一班之中個個都好。最難得的又有那個女旦,叫做劉絳仙。那聲容不必說了,我若說出她的容貌,兄就是老道學,恐亦難於不動心了。有幾句現成的批語,你且聽我道來: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高,損之一寸則太短。」譚生云:「恐怕將譽過實。」二人說:「兄若不信,遲一兩日,還有台戲要演,親來觀看就是了。」譚生云:「如此嫩妙。」遂口唱數語云:

國色從來不易逢,休將花眼辨花容。

饒伊此際施高論,眼到花前自解庸。

話說劉絳仙丈夫,名喚劉文卿,也在班中做戲。自從得了絳仙,遂掙起一分大家私。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極多,都不能夠致富,為甚的獨他一個偏會掙錢?只出他的姿色原好,又虧二郎神保佑。走上台去,就像仙女臨凡一般,另是一種體態。又兼他的記性極高,當初學戲的時節,把生旦的腳本都念熟了。一到登場,不拘做甚麼腳色,要他妝男就做生,要他妝女就做旦,做米的戲又與別人不同。老實的看了,也要風流起來,慳吝的遇了,也要撒漫起來。況且揀那極肯破鈔的人相與幾個,到那庄事上,其風流更不必說了。所以多則分她半股家私,少則也得他數年的積蓄。不上十年,掙起許多家產,也夠得發了。誰想生個女兒出來,名叫藐姑,年方一十四歲。她的容顏記性,又在他母親之上。止教他讀書,還個曾學戲。那些文詞翰墨之事,早已件件精通,將來做起戲來,還不知怎麼樣得利。

絳仙一日無事,將他喚出,不過是要傳授他掙錢的秘訣,動人的方法。絳仙說:「我兒,你今年十四歲,也不小了。你爹爹要另合新班,同你一齊學戲,那些歌容舞態,不愁你演習不來。只是做女旦的人,另有個掙錢的法子,不在戲文裡面,須要自小學會方好。」藐姑說:「母親,做婦人的只該學些女工針指,也盡可度日,這演戲不是女人的本事。孩兒個願學他。就要孩兒學戲,也只好在戲文裡面,趁些本分錢財罷了。若要我喪了廉恥,壞了名節,去做別樣的事,那是斷斷個能的。」

絳仙說:「做爹娘的,要在你身上掙起一分大家私,你倒這等迂拙起來。我們這樣婦人,顧甚麼名節,惜甚麼廉恥,只要把主意拿定了,與男子相交的時節,只當也是做戲一般。他便認真,我只當假,把雲雨繆綢之事,看得淡些。一則身子不受虧,二則這就是守節了,何須恁般拘執呢!古語說的好:煙花門第怎容拘泥,拚著些假意虛情,去換他真財實惠。把鳳衾鴛被,都認做戲場餘地。我做娘的,也不叫你十分濫交,逢人就接,遇人就睡。有三句秘訣,傳授與你。你若肯依計而行,還你名實兼收,賢愚共賞,一生受用不盡。聽我道來:叫做許看不許吃。許名不許實,許謀不許得。」藐姑說:「怎麼叫做許看不許吃呢?」絳仙云:「做戲的時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戲的時節,也一般與人玩耍,一般與人調情。只有這香噴噴的一盤美包子,不許他到口。這就叫做許看不許吃。」藐姑道:「那許名不許實?」絳仙道:「若有富貴大賈、公子王孫,要與找做實事的,我口便許他,只是你故延捱,不使到手。這叫做許名不許實。」藐姑道:「那許謀不許得呢?」絳仙道:「若遇那些痴心子弟,與我們處厚了,要出大塊銀子,買我從良,我便極口應允,使他終日圖謀,不惜納交之費。到了後日,只當做場春夢,決不肯言把身子嫁他,這叫做許謀不許得,」藐姑云:「既捨不得身子,為甚麼不直言回他,定要做這許多圈套呢?」絳仙道:「我兒,你不知道,但凡男子相與歸人,那種真情實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後,卻在眉來眼去之時,就像饞人遇著酒肉,只可使他聞香,不可使他到口。若一到口,他的心事就完了,那有這種垂涎咽唾的光景,來得熱鬧!」

他二人正說之間,劉文卿來到門內說:「合的小班,今已十有八九,要起個班名才好。我兒,你是極聰明的,想出兩個字來。」藐姑說:「既是小班,取個方盛未艾的意思,叫做『玉筍』班罷。」文卿說:「兩字甚好,只是班中尚少一個腳色。待我寫個招帖,貼在門首,自然有人來做。」上寫云:「本家新合玉筍班,名色俱備,只少凈腳一名。願入班者,速來賜教。」藐姑說:「既要孩兒學戲,孩兒不敢不依。只是一件,但凡忠孝節義,有關各教的戲文,孩兒便學。那些淫詞艷曲,做來要壞廉恥,喪名節的,孩兒斷不學他。」文卿說:「這是容易的。」藐姑口雖不言,心內暗想云:「那個做正生的,不知是怎生一個人物?倘是俊俏的,也就是我的福了。」遂作詩一首。詩曰:

玉筍佳名確不易,小班更比大班奇。

饒伊擅盡當場巧,究竟厲非婦所宜。

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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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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