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打擂台英雄聚會 解幽州姑侄相逢
卻說秦叔寶離了二賢庄,行不止幾十里,天色已晚,見有一村人家,地名皂角林,內有客店,叔寶下馬進店,主人隨即把馬牽去槽上加料,走堂的把他行李鋪蓋,搬入客房。叔寶到客房坐下,走堂的擺上酒肴與叔寶吃,就走出來,悄悄對主人吳廣說道:「這個人有些古怪,馬上的鞍鐙,好似銀的。行李又沉重,又有兩根鐧,甚是厲害,前日前村失盜,這些捕人緝訪無蹤,此人莫非是個響馬強盜?」吳廣叫聲輕口,不可泄漏,待我去張他,看他怎生的,再作道理。
當下吳廣來至房門邊,在門縫裡一張,只見叔寶吃完了酒飯,打開鋪蓋要睡,覺得被內沉重,把手一提,撲的一聲,脫出許多磚塊來。燈光照得雪亮,叔寶吃了一驚,取來一看,卻是銀的,便放在桌上。想雄信何故不與我明言,暗放在內。吳廣一見,連忙叫聲:「小二,不要聲張,果是響馬無疑,待我去叫捕人來。」言訖,就走出門。恰遇著二三個捕人,要來店上吃酒。吳廣遂把這事對眾人說了,眾人就要下手。吳廣道:「你們不可造次,我看這人十分了得,又且兩根鐧甚重,若拿他不住,被他走了,反為不美。你們可埋伏在外,把索子伏在地下,我先去引他出來,絆倒了他,有何不可。」眾人點頭道:「是!」各各埋伏。
吳廣拿起斧頭,把叔寶房門打開,叫聲:「做得好事!」搶將進來。叔寶正對著銀子思想,忽見有人搶進來,只道是響馬來劫銀子,立起身來。吳廣早到面前,叔寶把手一推,吳廣立腳不住,撲的一聲,撞在牆上,把腦漿都跌出來。外邊眾人吶一聲喊,叔寶就拿雙鐧搶出房門,兩邊索子拽起,把叔寶絆倒在地,眾人把兵器往下就打,叔寶把頭抱住,眾人便拿住了,用繩將叔寶綁了,吊在房內。見吳廣已死在地下,他妻子央人寫了狀子,次日天明,眾捕人取了雙鐧及行李,銀子、黃驃馬,牽著叔寶,帶了吳廣妻子,投入潞州府。
那潞州知府蔡建德,聽得拿到一個響馬強盜,即刻升堂,眾捕人上堂跪稟,說在皂角林拿得一名響馬。關廣妻子亦上堂哭告道:「響馬行兇,打死丈夫。」蔡公問了眾人口詞,喝令把響馬帶進來,眾人答應一聲,就把叔寶帶到丹墀。蔡公看見,吃了一驚,問道:「我認得你是濟南差人,何故做了響馬?」秦瓊跪下道:「小人正是濟南差人,不是響馬。」蔡建德喝道:「好大膽的奴才,去歲十月內得了迴文,就該回去,怎麼過了四個月,還不曾回?明明是個響馬無疑。」秦瓊道:「小人去年十月,得了迴文,行不多路,因得了病,在朋友家將養到今,方才回去。這些銀子是朋友贈小人的,乞老爺明察。」蔡建德道:「你那朋友住在那裡?」秦瓊就要說出,忽想恐連累雄信,不是耍的,遂託言道:「小人的朋友是做客的,如今去了。」蔡建德聽了,把案一拍,罵道:」好大膽的奴才,焉有做客的留你住這多時?又有許多銀子贈你?我看你形狀雄健,不像有病方好的人,明明是個響馬了。又行兇打死吳廣,你還敢將言搪塞。」叔寶無言可答。蔡建德令收吳廣屍首,就把這一干人,發下參軍廳審問明白,定罪施行。參軍孟洪,問了口詞,叔寶不肯認做響馬,打了四十板收監,另日再審。
不料這樁事沸沸騰騰,傳說山東差人,做了響馬,今在皂角林拿了,收在監內。這話漸漸傳到二賢庄,雄信一聞此事,吃了一驚,連忙進城打聽,叔寶被禍是實,叫家人備了酒飯,來到監門口,對禁子道:「我有個朋友,前日在皂角林,被人誣做響馬,下在牢內,故此特來與他相見。」禁子見是雄信,就開了牢門,引雄信去到一處,只見叔寶被木栲鎖在那裡。雄信一見,抱頭大哭道:「叔寶兄,弟害兄受這般苦楚,小弟雖死難辭矣!」忙令禁子開了木栲。叔寶道:「單二哥,這是小弟命該如此,豈關兄長之故?但弟今有一言相告,不知吾兄肯見憐否?」雄通道;「兄有何見教,弟敢不承命?」叔寶道:「弟今番料不能再生了!就是死在異鄉,也不足恨,但是可憐家母在山東,無人奉養,弟若死後,二哥可寄信與家母,時時照顧。俺秦瓊在九泉之下,感恩不盡矣!」雄通道:「哥哥不必憂心,弟自去上下衙門周全,撥輕了罪,那時便有生機了。」言罷,吩咐家人擺上酒飯,同叔寶吃了,取出銀子與那禁子,叫他照顧秦爺,禁子應諾。
雄信別了叔寶,出得牢門,就去挽一個虞侯,在參軍廳蔡知府上下說情。參軍廳就審叔寶,實非響馬,不合誤傷跌死吳廣,例應充軍。知府將審語詳至山西大行台處,大行台批准,如詳結案,把秦瓊發配河北幽州,燕山羅元帥標下為軍。
那蔡建德按著文書,吩咐牢中取出秦瓊,當堂上了行枷,點了兩名解差。這二人也是好漢:一個姓金名甲,字國俊;一個姓童名環,字佩之,與雄信是好朋友,故雄信買他二人押解。當下二人領文書,帶了叔寶,出得府門,早有雄信迎看,同到酒店飲酒。雄通道:「這燕山也是好去處,弟有幾個朋友在彼:一個叫張公瑾,他是帥府旗牌,又有兩個兄弟,叫尉遲南、尉遲北;現為帥府中軍。弟今有書信在此。那張公瑾他住在順義村,兄弟可先到他家下了書,然後可去投文。」叔寶謝道:「弟蒙二哥,不惜千金,拚身相救,此恩此德,何時可報?」雄通道:「叔寶兄說那裡話?為朋友者生死相救,豈有惜無用之財,而不救朋友之難也!況此事是弟累兄,弟雖肝腦塗地,何以贖罪?兄此行放心,令堂老伯母處,弟自差人安慰,不必挂念。」叔寶十分感謝。
吃完了酒,雄信取出白銀五十兩,送與叔寶;又二十兩送與金甲、童環。三人執意不受,雄信那裡肯聽,只得收了,與張公瑾的書信,一同收拾,別了雄信,竟投河北而去。
三人在路,曉行夜宿,不日將近燕山,天色已晚,三人宿在客店。叔寶問店主人道:「這裡有個順義村么?」店主人道:「東去五里便是。」叔寶道:「你可曉得村中有個張公瑾么?」店主人道:「他是帥府旗牌官,近來元帥又選一個右領軍,叫做史大奈。帥府規矩,送領職的演過了武藝,還恐沒有本事,就在順義村土地廟前造了一座擂台,限一百日,沒有人打倒他,才有官做。倘有好漢打倒他,就把這領軍官與那好漢做。如今這史大奈在順義村將有百日了,若明日沒有人來打,這領軍官是他的了。那張公瑾、白顯道,日日在那裡經管,你們若要尋他,明日只到廟前去尋便了。」叔寶聞言歡喜。
次日吃完了早飯,算還飯錢,三人就向順義村土地宙來。到了廟前,看見一座擂台,高有一丈,闊有二丈,周圍掛著紅彩,四下里有人做買賣,十分熱鬧。左右村坊人等,都來觀看。這史大奈還未曾來。叔寶三人看了一回,忽見三個人騎著馬,來到廟前,各各下馬,隨後有人抬了酒席。史大奈上前參拜神道,轉身出來,脫了團花戰袍,把頭上扎巾按一按,身上穿一件皂緞緊身,跳上擂台。這邊張公瑾、白顯道,自在殿上吃酒。那史大奈在台上,打了幾回拳棒。
此時叔寶三人,雖在人叢里觀看,只見史大奈在台上叫道:「台下眾人,小可奉令在此,今日卻是百日滿期。若有人敢來台上,與我交手,降服得我,這領軍職分,便讓與他。」連問數聲,無人答應。童環對叔寶、金甲道:「你看他目中無人,待我去打這狗頭下來。」遂大叫道:「我來與你較對!」竟向石階上來,史大奈見有人來交手,就立一個門戶等候。童環上得台來,便使個高探馬勢,搶將進來。被史大奈把手虛閃一閃,將左腳飛起來,一腳打去,童環正要接他的腿,不想史大奈力大,彈開一腿。把童環撞下擂台去了。金甲大怒,奔上台來,使個大火燒天勢,搶將過來。史大奈把身一側,回身佯走,金甲上前,大叫一聲「不要走!」便攔腰抱住,要吊史大奈下去。卻被史大奈用個關公大脫袍,把手反轉,在金甲腿上一擠,金甲一陣酸麻,手一松,被大奈兩手開個空,回身一膀子,喝聲「下去!」撲通一聲,把金甲打下合來,旁觀的人齊聲喝采。
叔寶看了大怒,也就跳上擂台,直奔史大奈,兩個打起來。史大奈用盡平生氣力,把全身本事,都拿出來招架。下面看的人,齊齊吶喊。他兩個打得難解難分,卻有張公瑾跟來的家將,看見勢頭不好,急忙走入廟內叫道:「二位爺,不好了!誰想史爺的官星不現,今日遇著敵手,甚是厲害。小的看史爺有些不濟事了!」二人聞說,吃了一驚,跑出來。張公瑾抬頭一看,見叔寶人材出眾,暗暗喝采,便問眾人道:「列位可知道台上好漢,是那裡來的?」有曉得的便指金、童二人道,是他們同來的。張公瑾上前,把手一拱道:「敢問二位仁兄,台上的好漢是何人?」金甲道:「他是山東大名府馳名的秦叔寶。」張公瑾聞言大喜,望台上叫道:「叔寶兄,請住手,豈不聞君子成人之美?」叔寶心中明白:「我不過見他打了金甲、童環,一時氣忿,與他交手,何苦壞他名職?」遂虛閃一閃,跳下台來。史大奈也下了台。
叔寶道:「不知那一位呼我的名?」張公瑾道:「就是小弟張公瑾呼兄。」叔寶聞言,上前見禮道:「小的正要來拜訪張兄。」公瑾請叔寶三人,來至廟中,各各見禮,現成酒席,大家坐下。叔寶取出雄信的書信,遞與公瑾,公瑾拆開觀看,內說叔寶根由,要他照顧之意。公瑾看罷,對叔寶道:「兄諸事放心,都在小弟身上。」當下略飲數杯,公瑾吩咐家將備三匹良馬,與叔寶三人騎了,六人上馬,回到村中,大排筵席,款待叔寶。及至酒罷,公瑾就同眾人上馬,進城來至中軍府,尉遲南、尉遲北、韓實忠、李公旦一齊迎入,見了叔寶三人,叩問來歷。公瑾道:「就是你們日常所說的山東秦叔寶。」四人聞言,忙請叔寶見禮,就問為何忽然到此。公瑾把單雄信的書信,與四人看了,尉遲兄弟只把雙眉緊鎖,長嘆一聲道:「元帥性子,十分執拗,凡有解到罪人,先打一百殺威棍,十人解進,九死一生。如今雄信兄不知道理,將叔寶兄托在你我身上,這事怎麼處?」
眾人聽說,個個面面相看,無計可施。李公旦道:「列位不必愁煩,小弟有個計在此:我想元帥生平最怕是牢瘟病,若罪人犯牢瘟病,就不打,恰好叔寶兄尊容面黃如金,何不裝做牢瘟病。」公瑾道:「此計甚善!」大家歡喜。尉遲南設席款待,歡呼暢飲,直至更深方散。
次日天明,同到帥府前伺候。少刻轅門內鼓打三通,放了三個大炮,吆吆喝喝,帥府開門。張公瑾自同旗牌班白顯道歸班。左領軍韓實忠、李公旦,中軍官尉遲南、尉遲北,隨右統制班一齊上堂參見。隨後又有轅門官、聽事官、傳宣諸將,同五營、四哨、副將、牙將,上堂打躬。惟有史大奈不曾投職,在轅門外伺候。金甲、童環將一扇板門抬著叔寶,等候投文。
那羅元帥坐在堂上,兩旁明盔亮甲,密布刀槍,十分嚴整。眾官參見后,有張公瑾上前跪稟道:「小將奉令,在順義村監守擂台,一百日完滿,史大奈並無敵手,特來繳令。」站過一邊。羅公就叫史大奈進來。史大奈走到丹墀下,跪下磕頭,羅公令他授右領軍之職。史大奈磕頭稱謝,歸班站立。然後聽事官唱:「投文進來。」金甲,童環火速上前,捧著文書,走到儀門內,遠遠跪下。旗牌官接了文節,當堂拆開,送將上來。羅公看罷,叫他把秦瓊帶上來。金甲跪下稟道:「犯人秦瓊,在路不服水土,犯了牢瘟病,不能前進。如今抬在轅門,候大老爺發落。」
羅公從來怕的是牢瘟病,今見稟說,又恐他裝假,遂叫抬進來親驗。金甲、童環就把叔寶抬進。羅公遠遠望去,見他的面色焦黃,烏珠定著,認真是牢瘟病。就把頭點一點,將犯人發落去調養刑房,發迴文書。兩旁一聲答應,金甲、童環叩謝出來。
羅公退堂放炮,吹打封門。那張公瑾與眾人,都到外面來見叔寶,恭喜相邀,同到尉遲南家中,擺酒慶賀,不在話下。
彼時羅公退堂,見公子羅成來接,這羅成年方十四歲,生得眉清同秀,齒白唇紅,面如團粉,智勇雙全,隋朝排他第七條好漢,羅公就問道:「你母親在那裡?」羅成道:「母親不知為什麼早上起來,愁容滿面,只在房內啼哭。」羅公見說,吃了一驚,忙到房裡,只見夫人眼淚汪汪,坐在一邊。羅公就問:「夫人為何啼哭?」秦夫人道:「每日思念先兄,為國捐軀,盡忠戰死,撇下寡婦孤兒,不知逃往何方,存亡未卜。不想昨夜夢見先兄,對我說:『侄兒有難,在你標下,須念骨肉之情,好生看顧。』妾身醒來,想起傷心,故此啼哭。」羅公道:「令侄是叫何名字?」夫人道:「但曉得他乳名叫太平郎。」羅公心中一想,對夫人道:「方才早堂,山西潞州解來一名軍犯,名喚秦瓊,與夫人同姓。令兄託夢,莫非應在此人身上?」
夫人著驚道:「不好了!若是我侄兒,這一百殺威棍,如何當得起!」羅公道:「那殺威棍卻不曾打,因他犯了牢瘟病,所以下官從輕發落了。」夫人道:「如此還好,但不知這姓秦的軍犯,是那裡人氏?」羅公道:「下官倒不曾問得。」夫人流涕道:「老爺,妾身怎得能夠親見那人,盤問家下根由。倘是我侄兒,也不枉了我先兄一番託夢。」羅公道:「這也不難,如今後堂掛下帘子,差人去喚這軍犯,到後堂複審。那時下官細細將他盤問,夫人在簾內聽見,是與不是,就知明白了。」夫人聞言歡喜,命丫環掛下簾兒,夫人出來坐下。羅公取令箭一枝,與家將羅春,吩咐帶山西潞州解來的軍犯秦瓊,後堂複審。羅春按了令箭,來到大堂,交與旗牌官曹彥賓,傳說元帥令箭,即將秦瓊帶到後堂複審。曹彥賓接過令箭,忙到尉遲南家裡來。
此時眾人正在吃酒,忽見曹彥賓拿令箭入來,說:「本官令箭在此,要帶秦大哥後堂複審。」眾人聞說,不知何故,只面面相覷,全無主意。叔寶十分著急,曹彥賓道:「後堂複審,決無甚厲害,秦大哥放心前去。」叔寶無奈,只得隨彥賓來到帥府,彥賓將叔寶交羅春帶進,羅春領進後堂,上前繳令。叔寶遠遠偷看,見羅公不似早堂威儀,坐在虎皮交椅上,兩邊站幾個青衣家丁,堂上掛著珠簾。只聽羅公叫秦瓊上來,家將引叔寶到階前跪下。羅公道:「秦瓊,你是那裡人氏?祖上什麼出身?因何犯罪到此?」叔寶暗想,他問我家世,必有緣故,便說道:「犯人濟南人氏,祖父秦旭,乃北齊親軍。父名秦彝,乃齊主駕前武衛將軍,可憐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止留犯人,年方五歲,母子相依,避難山東。後來犯人蒙本府抬舉,點為捕盜都頭,去歲押解軍犯,到了潞州,在皂角林誤傷人命,發配到大老爺這裡為軍。」
羅公又問:「你母親姓什麼,你可有乳名否?」叔寶道:「犯人母親寧氏,我的乳名叫太平郎。」羅公又問:「你有姑娘么?」叔寶道:「有一姑娘,犯人三歲時,就嫁與姓羅的官長,後來杳無音信。」羅公大笑道:「遠不遠千里,近只近在目前。夫人,你侄兒在此,快來相認。」秦夫人聽得分明,推開帘子,急出後堂,抱住叔寶,放聲大哭,口叫:「太平郎,我的兒!你嫡親的姑娘在此!」
叔寶此時,不知就裡,嚇得遍身發抖:「呵呀!夫人不要錯認,我是軍犯。」羅公的起身來,叫聲:「賢侄,你莫驚慌!老夫羅藝,是你的姑失,這就是你姑娘,一些不錯。」叔寶此時,如醉方醒,大著膽上前拜認姑爹、姑母,也掉下幾點淚來,然後又與表弟羅成見過了禮,羅公吩咐家人,服侍秦大爺沐浴更衣,備酒接風。張公瑾眾人聞知,十分大喜,俱送禮來賀喜。未知叔寶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