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天後——

圓融食品的辦公室里，杜蕾兒抱著一大疊文件。

「這回我做足了準備。」她一份份數著檔案夾。「市場分析、熱量計算、產品種類……」

戴欣怡揮手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想表達的只有一句——你對這回的企劃充滿信心。既然如此，請說重點，羅哩叭嗦的很煩。」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每份工作都做不久？為什麼很多公司在你加入後以倒閉作結？」

「因為我說實話。」包括公司的逃漏稅等不法行為。當然，被這樣搞過的公司非垮不可。

「因為你不懂得看時機！」杜蕾兒橫她一眼。「算了，跟你這種生性冷酷的人解釋什麼叫圓滑的人際關係，根本是浪費口舌。」

「那麼你可以直接說重點。」

「我真懷疑自己當初為何在一票應徵者中選上你？」

「那一天你發燒，神智不清。」這是實話。

「是啊！」杜蕾兒嘆口長氣。「所以說，我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戴欣恰一聲不吭，她已經不耐煩她的廢話了。

沒人回應，杜蕾兒一個人自導自演也悶，乾脆直接講重點。

「我有信心，這份企劃幾近完美，那個姓程的混球若再挑我毛病，肯定是對我有偏見，不是因為我的東西不好。」

「幾近完美，就表示還不夠完美。」戴欣恰回道。

杜蕾兒氣炸了。「你不能說句好聽的嗎？」

「其實你不必緊張，以你和程氏少東的關係，他應該會幫你才對。」

「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們不是好朋友？」

「誰說的？」

「你明明每天都去找阿力。」

「天哪！」杜蕾兒一拍額頭。「你以為我口裡的阿力是程力？」

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吧！戴欣恰想。

「你搞錯了，我說的阿力是另一個人。他是個農夫，每天辛勤耕作以換取一日的溫飽，豈是程力那個只會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二世祖比得上的？」

敢情，杜蕾兒和那位「阿力」相識多日，仍舊沒認出對方就是程力？戴欣恰著實服了她的眼拙。

「我這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仗著祖蔭作威作福，卻什麼本事也沒有的人；那種人根本是垃圾。」她還在說。

「但是，憑藉自身努力，力求上進的人，不論其家世、職業為何，都值得我尊敬、仰慕。」她繼續說。

「欣恰，你知道嗎？常常，我看著阿力在烈日下揮汗耕作，心裡就會很感動，因為有農夫的努力，我們才能吃到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她說個不停。

「我以為，這個世界不是由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政客或者目中無人的商人推動的；真正促使世界運轉的，是那些在最底層辛勤工作的勞動者；而阿力更是其中翹楚。」好半晌，她終於有了結論。

戴欣恰打了個呵欠。「其實你說了半天，重點還是只有一個，你覺得阿力比程力好太多了。」

「你不覺得嗎？」杜蕾兒的反應很激烈。

但戴欣恰的表情卻非常淡然，她實在無法去比較「同一個人」的差異性，不管是阿力或程力，不都一樣嗎？

杜蕾兒氣餒。「我真是白痴，明知你性子淡，居然還跟你討論這種事！」自找苦吃。

她看起來好沮喪，儘管戴欣恰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要為了另一個人情緒起起落落，卻知道她需要安慰。

杜蕾兒是老闆，而且是個對員工很好的老闆。所以，身為備受照顧的下屬，偶爾讓她開心一下也是應該的吧？

戴欣怡想了一下。「我想，你那些話還有另一個重點，那就是，你挺欣賞那個叫阿力的男人。」卻討厭他的另一個身分，這真的很奇怪。

杜蕾兒的精神又振作起來了，很快樂地說：「這年頭，肯腳踏實地去努力的人已經不多了，而阿力卻擁有這項難得的優點。」

「所以說你很喜歡他？」

「喜歡嗎？」杜蕾兒思考片刻。「有一點吧！」

「那很好。」話題就此結束。戴欣怡以為已盡到照顧老闆的義務，快樂地端起茶杯進茶水室泡茶。

辦公室里，杜蕾兒瞪著她悠然的背影，狂噴怒火。

「你就不會問我想不想追他？有沒有可能跟他成為一對嗎？」越來越後悔請到一個毫無聊天細胞的助理，成天只會跟她窩在一起工作、工作、工作，簡直悶死人。

下次，她一定要再請一個會聊天的助理。

「我去飛揚了。」她說。

「慢走、不送。」戴欣怡回。

杜蕾兒覺得好哀怨，像她這麼愛說話的人，如何忍受得了戴欣怡的沉悶？

「回程我會順便去找阿力，中午你不必幫我買便當了。」她要去找阿力訴苦。

「好。」戴欣怡的回話一如以往，只有重點。

阿力坐在田埂邊，一手支著頭，狀似聚精會神地聽杜蕾兒的抱怨，但其實，他的心思早進入冥想的狀態。

為什麼杜蕾兒會一天到晚找他怒罵程力的不是？這是他煩惱的第一個問題。

他們認識快半個月了，她一直沒認出他來。

她不可能眼拙到這等程度吧？明明，他也沒特別改變自己啊！

但倘若她一直認不出他來，他要不要老實招認自己的身分？雖然，他從未刻意去隱瞞她。

他也擔心，他這樣直接說會傷到她，畢竟，不擅長認人也是項弱點。不管是什麼人，都不愛被人直指弱點。

可是一直不說，她就會繼續誤會下去，萬一哪天事情被拆穿，搞不好她會以為是他故意騙她。

早知道一開始就直接與她相認，別想東想西就好了。

他不免後悔。

「所以我說，那個程力根本是一個世紀大混球、人渣、王八蛋。」罵了半個小時，她終於有了結論。

阿力在心裡嘆，原來聽別人罵自己是這種感覺，好氣又好笑。

「如果你覺得飛揚給人的感覺這麼不好，為何不放棄與他們合作？」他忍不住說。

「我已經在這上頭付出無數心血了，豈可在此時放棄？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程力承認我的能力，接受我的企劃。」她喀滋、喀滋地咬著小黃瓜。最近，她迷上了這些新鮮蔬果的滋味。

「你這樣是在逞意氣。」說著，他微微一愣，因為她的手正伸向一條苦瓜，她明明不吃苦瓜。

「我知道，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恨恨地咬了苦瓜一口。「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你明白吧？」

「明白。」她竟連苦瓜都吃了，可見心頭火氣有多旺。他不懂的是，自己到底哪兒得罪她了，讓她如此的記恨？「不過我想問一句，程力是做了什麼，讓你氣成這樣？」

「他如果不喜歡我的企劃可以老實說，他卻從不說，只會叫我回去再做一份。」她已經吃了半條苦瓜。

「也許他是欣賞你的企劃的，只是覺得其中有些不妥，希望你改改再去？」這是他的心裡話。

「那他可以說啊！可是，他每回都是看完企劃書，就直接丟回來給我，要我重做，分明是看不起我。」

冤枉啊！他明明從不丟東西的，只是直接退回，請她修改。

不過……他好像真的沒告訴過她該改哪個部分喔！

「你不曉得那傢伙有多爛，我每次見他，他都坐在他那張大辦公桌後，一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樣，連接受企劃書都要秘書呈上，他以為他是誰啊？不只是我，很多去談生意的客戶也都抱怨程力太過驕傲，我告訴你，飛揚連鎖超市如果真交給他，早晚要倒。」

這更冤了。要秘書隨身是因為他不擅長認人，每每得拜託秘書在收送企劃書時，在他耳畔稍稍提點一下來人的基本資料，以免他認錯人，不好意思。這樣也有罪嗎？

「還有，程力看企劃書時總是一副很不層的表情，就像這樣。」她模仿程力嚴肅、冰冷的表情給他瞧。「我曉得他看不起我們這些小公司，但哪一家跨國企業不是從小公司做起的？」

這會兒，程力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了。他的五官本就剛硬，一認真起來，神情緊繃，自然嚇人，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因此，我發誓，非做出一番成績給程力瞧不可。我要讓他知道女人不是弱者。」話落，她也啃完一條苦瓜了。

他早就知道女人不是弱者，否則他豈會無緣無故被罵得狗血淋頭？

「但是……」他還沒說完。

「哇！」她忽然尖叫。「我嘴巴里怎麼都是苦瓜的味道？」

「因為你剛剛吃了一條苦瓜。」

「你明知道我不吃苦瓜，看到我吃苦瓜，怎麼不告訴我？」

這也是他的錯？

杜蕾兒見他呆坐原地，一點反應也沒有，半晌，長吁口氣。

「阿力，不是我說你，你真的很不浪漫、也不懂得獻殷勤，你這樣怎麼交得到女朋友？」

「我幹麼交女朋友？」種田比去約會有趣多了。

她嘆氣嘆得更大聲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從未交過女朋友？」

他點頭。也沒必要去交吧？每回他代表飛揚出席晚宴的時候，都會有很多女人主動追求他，他跑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交一個來煩？

她看了看他一身泥土、汗水的狼狽模樣，確實不稱頭，難怪女孩子不喜歡，尤其，他又木頭得要命，壓根兒不曉得體貼為何物，有女孩子肯接受他才怪。

「阿力，我告訴你，女孩子都是要悉心呵護的。」

那關他什麼事？他又不交女朋友。

「我都跟你說了這麼多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像尊雕像似的？」杜蕾兒推他一把。

「我不能坐在這裡嗎？」

「阿力，對女孩子要體貼啊！我才吃了最討厭的苦瓜，一嘴的苦味，你應該去倒杯水給我漱口才是。」

是這樣的嗎？不過……「我這裡只有茶。」

「唉！」她搖搖頭。「算啦！我今天還有事，不能跟你說太多，改天再來教你如何對女孩子溫柔體貼。」

「噢！」他點頭。

她瞄他一眼。「我要走了，你不送我嗎？」

「你每天都來，早知道路了，還要我送？」

「這是體貼，也是身為男人應具備的基本態度。」

了解。他跳起來。「我送你回去。」

她快快樂樂地挽著他的手臂走過田間小道，來到馬路旁的汽車邊。「謝謝。」

他頷首，轉身就要走了。

「慢著。」她喚回他。

「還有事？」

「這時候你應該幫我開車門，送我上車。」

「為什麼？這是你的車，我又沒有鑰匙。」

「這是紳士風度。」

受教。他接過她的鑰匙打開車門，送她上車，同時道了再見。

「小心慢走。」他說。

「阿力，你真聰明。其實要追女孩子不一定要送昂貴的禮物，真心的體貼比什麼都重要。」她對他揮揮手，笑得像是初升的朝陽，璀璨亮眼。

他有一瞬間看呆了，他從來沒有看過哪個人笑得這麼好看過。

以前他跟人做生意時，只要簽下合約，對方都會笑，但是那笑容卻不若她的真誠。

那些在宴會上追他的女人們也個個笑靨如花，但沒有她的甜美。

公司的部屬看到他時也會笑，可沒有她的直接、毫不保留。

這才發現，過去他見到的笑容都是有距離的，只有杜蕾兒是完全敞開心胸，真心只為他高興。

「蕾兒，在你眼中，程力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忍不住檢討起自己的為人。

「混球。」

真是個傷人的答案啊！「那我呢？」他又問。

她想了一下。「認真、一絲不苟、不懂得哄人、又不擅長人際關係，不過……很誠懇；是個容易被誤會，但只要用心相處，便會發現無限優點的人。」想想，他們第一回見面時，他無端端遞上一顆番茄，她還以為他是壞人呢！結果他只是看出她肚子餓，好心地送上一顆番茄給她止飢。

原來他的問題就在這裡，容易引人誤會，難怪那些客戶、部屬都怕他，或許他該改改作風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天天聽到她罵「程力」罵得狗血淋頭。

第八次送企劃書到程氏，杜蕾兒覺得這裡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變。

才一個多禮拜沒見，整間公司嚴肅緊繃的氣氛消失大半，最恐怖的是，那個鐵面女秘書居然笑著對她說：「請進，總經理已經等候杜小姐多時。」

見鬼，程力那個驕傲的混球怎麼會等她？

可是當她一腳踏入總經理辦公室，看到程力真的站在沙發旁等她，她又呆了。

他今天怎麼沒坐在那張大辦公桌後，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等著秘書送上企劃書？

程力的改變讓她心頭撲撲亂跳。

「杜小姐，請坐。」程力說，還讓秘書送上咖啡。

好可怕，這整間公司的人該不會都撞邪了吧？杜蕾兒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這裡是飛揚連鎖超市的總公司吧？」

「是啊！」他聽了她的話，努力改進，要秘書將所有客戶、廠商、員工的基本資料全數整理成表格，死背了好久，才總算記住每一個人，也總算可以單獨面對客戶，不須秘書相隨。

「那……你是程力總經理？」

「沒錯。」

「你請我坐？」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過去三個多月以來，每次她來拜訪，他都是高高在上地坐著，而她則卑微地恭立一旁等候結果。

後來她聽說，程力一向這樣與人談生意，他坐，而客戶在一旁站著等。

所以業界對程力的評價都不是很好，說他太驕傲，儘管他手底下捧出不少原本默默無名的年輕人，大家還是不太喜歡他。

但今天，冷硬的面具猶在，態度卻一百八十度轉變，太詭異了。

他該不會想判她死刑，叫她永遠不必再來了吧？

「程總經理，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圓融食品是我畢生最大的夢想，我沒這麼容易放棄，也不會因為一點點打擊就退縮。」

「這個我知道，否則杜小姐不會一連遞了七次企劃書，今天是第八次了吧？」

他這是在諷刺嗎？但她絕不認輸。

「沒錯，而且我打算要投到成功為止。」

「你很有毅力，所以我今天想跟你談談企劃書的內容。」

「你願意跟我談？你不是一向不屑我的東西？」

「我從沒這樣說過吧？」

「對，你是沒說過那種話，可你冷漠的表情已訴說了一切。」

「呵！」他苦笑地推了下眼鏡。「容貌是父母所生，我的長相本就偏嚴肅，不親切，這我也沒辦法。」

「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一剎那間，程力誠懇的話語讓她聯想到「阿力」，他們兩人身上都有相同的質樸感覺，像是……那些有機作物，外表或許不是最棒，美味卻是一等一。

「真的？」她總算認出他來了，他好高興。

「不過不可能，你們兩個人的背景、職業差太多了，怎會是同一個人？」她狠狠搖了兩下頭。

程力瞬間獃滯。

「總經理，咖啡。」秘書送咖啡進來的聲音，喚回程力的失神。

「放著就好，麻煩你了。」他說。

秘書笑嘻嘻地放下咖啡，走出去。

「程總經理，你說要跟我談企劃書的內容，可以開始談了嗎？」杜蕾兒問。

「我……」他好無奈地嘆了口長氣。「好吧！我們開始談。」

杜蕾兒立刻振奮起精神。「程總經理，對於這次的企劃，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調查過坊間各家便當、速食店，也確實地品嘗過它們的味道，我認為……」

程力突然揮手打斷她的話。「杜小姐，我知道有關市場分析的部分你一向做得很好，這些我在之前都看過了，也肯定你的努力。」

「那麼財務、損益、成本……」她每說一項，他就搖一下頭，十五分鐘後，她把這次新搜集的資料都說完了，他還在搖頭，她終於忍不住。「程總經理，我自信所有能做的功課我都做足了，請問我的企劃書到底哪裡不好，你能直說嗎？」

這句話她早就想問了，但過去，他一直端坐在大辦公桌後，不讓等閑人親近，因此憋得她一肚子火。

今天，難得他願意紆尊降貴與她談生意，無論如何她都要問個清楚。

「特色。」他端起咖啡輕啜一口。「杜小姐，你的產品特色是什麼？賣場上陳列了十來種相同的商品，你憑什麼讓消費者一眼溜過去就選中你的產品？你比較了各家便當，細心計算熱量、營養成分、成本、賣價……但是，我看不出它們的特色在哪裡？」

「它們很健康、好吃、對身體有益處，而且……」她越說越小聲，漸漸地，再也說不出話了。

他也不催她，讓她慢慢地想。

好半晌，她輕言。「我以前賣房子的時候，總是會很認真去研讀所有資料，找出它吸引人的優點，推銷給客戶；但這回，我似乎太躁進了。」她只顧著跟別家商品比較，顯示出它們有多差，卻忘了告訴別人，她的商品最棒的地方在哪裡。

「恭喜，你想通了。」

她閉上眼，深深地喘息，雖然還是不服氣，但她願意承認這個錯誤。

「謝謝你，程總經理，你讓我發現了自己的不足。但我不會死心的，我一定會再來挑戰。」

「我也很期待杜小姐的新企劃。」

她暗自立誓，下一回絕對要讓圓融食品的東西在飛揚連鎖超市上架。

「再見。」收起滿桌子的資料，她準備要走了。

他送她到辦公室門口，正準備開口和她道別。「蕾兒……」

她轉頭橫了他一眼。「程總經理，這個稱呼似乎不適合我們兩人間的關係。」

「為什麼？」明明，他已經喊過無數次了。

「因為我希望我們是單純的合作關係，不摻雜私人感情。」她說。「我討厭公私不分。」

他又呆了，這麼說來，他永遠也不能告訴她程力就是阿力、阿力就是程力嘍？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