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馮景修,參劾主理陵工的於定省,虛報公款,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駁,兩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熱,直鬧到御前。拖了數月,正好借邯翊東陵祭祖,命他順道往秋陵查看。
臨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訴他說,陵工貪壑難填是實情,但積重難返,因為這樣的情形即便更換了主事,也無濟於事,徹底整頓此刻還不是時機。這一趟名為查看,其實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識好歹,要他們收斂也就是了。
邯翊與石長德談過好幾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來非嚴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會收斂,反而越發肆無忌憚。但白帝求穩的態度很明白,因此心裡雖不以為然,口中卻唯唯地答應。
退出來找石長德商議,言語中仍希望此行能夠有嚴厲的措施。石長德為人審慎,不肯輕易置可否,只是這樣說:「不可操之過急,大公子見機行事就是。」
在邯翊,卻已經領會到了首輔的支持。「我有數了。」他又問:「石相還有沒有別的交代?」
有的。石長德憂慮的是於定省這個人。他雖不過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卻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氣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個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適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陣,這樣提醒:「於定省有他的長處,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寬。」
「好。」邯翊應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斂,自然不會嚴究。」
石長德覺得這回答仍有隱憂,但仔細想一想,於定省為人很圓滑,很知道進退,應當不至於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實無可慮,因此也就不再多說。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於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態度雖然謙和,言語之間,卻沒有半點讓步的打算,只說陵工這裡那裡如何費錢,說到後來,單是朗柱山新開的一條棧道,尚欠銀六十萬兩。
「怎麼呢?這是去年夏天開始議的事情,去年九月戶部撥了四十萬兩銀子,後來說不夠,今年正月、五月里,又各追補了十五萬兩。怎麼半年過去,又憑空添出六十萬兩來?」邯翊對這些已經十分稔熟,一口氣說下來,利落得很。
於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鑒,這三筆款子,只有去年九月里那一項是實到了,正月的十五萬隻到了五萬,五月的一項則連影子都還沒見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回頭望一望隨行的戶部司官,見他微微點頭,便說:「即便如此,戶部也只欠了二十五萬,那三十五萬從何而來?」
這一問等於承認的確欠了二十五萬工款,其實已經中了圈套。歷來戶部往下撥款,從沒有要多少給多少的,中間總有個折扣,七十萬兩到四十五萬,原本可以算是到齊了。所以在場戶部官員無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於定省狡詐。
於定省這邊還沒完:「朗柱山工程,後來改過道,比原先預計,多出四十七萬兩工費來,臣知道庫中維持得不容易,因此設法挪動了一下,但三十五萬兩,是怎麼也少不下來了。」
言下之意,他還省了錢。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極大,但苦於沒有證據,一時也無從反駁。氣往上撞,一句:「你撈得還不夠?」幾乎要脫口而出。忍了又忍,看著於定省冷笑連連。
便有官員出來圓場:「大公子今日才到,車馬勞頓,不如先歇息,這些事情明天再議不遲。」
邯翊盯了於定省一眼,面掛寒霜地站起來。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聲中,於定省亦隨眾人跪送,然而有意無意地將臉略為一揚,顯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間邯翊找來一直留在秋陵的馮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過,見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卻只是微微含笑地聽著,全無日間的怒意。
忽然插問一句:「你覺得於定省這人,怎樣?」
馮景修說:「他平常是個笑面虎,居然會這樣硬頂,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態悠然,答得漫不經心:「看出來了,戲演得過頭了一點,到底不是上得了檯面的人物。」
馮景修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即問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彷彿有別的心事,眼睛望著窗外蒼茫的天色,獃獃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馮景修見他不說話,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辭。
邯翊說:「也好,你晚間再來,我們詳談。」遲疑了一下,又問:「你知道這陵工上,有沒有一個叫楊誠的人?」
馮景修回想了一會,才遲疑地說:「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麼的?」
邯翊又不說話了,端起茶來慢慢呷著,好一會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
馮景修卻不敢怠慢,出來找了手下問,果然有這麼個人,卻是再不起眼也沒有的一個小工頭。馮景修滿腹狐疑,只怕他有什麼來歷,又去行館,告訴大公子。
「是文烏托我的一點事。」邯翊笑著,「有勞你費心。」
「那,要叫他來么?」
邯翊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六福,你跟著馮卿去,帶他來。」
楊誠還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來。見面一看,雖是尋常工匠模樣,倒很穩重的一個人。馮景修有心要問問他跟大公子的淵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個臉、換身乾淨衣裳,大公子要見你。」
楊誠一聽說是大公子傳見,頓時有點著慌,結結巴巴地問:「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見我?」
六福催道:「那還能有假?趕緊吧。」
楊誠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頓、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煩。到了行館門口,楊誠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聲問:「大老爺,你老能不能告訴我,大公子到底為了什麼找我?」
「這我可不知道。別問東問西啦,快進去吧。」
楊誠長嘆了一聲,滿臉頹然,連人也彷彿縮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動,冷不丁說了句:「反正,你做過些什麼,你自己清楚。」
楊誠打了個哆嗦,臉色變得慘白,身子晃了好幾晃,然而瞬間又站穩,且挺直了腰板,彷彿很理直氣壯地說:「大老爺說笑么?小人是個老實工匠。」
六福暗地裡冷笑,也不去說破他。領他進去時,便先將他留在廊下,自己進屋跟邯翊將路上情形說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氣。
臨行之前,文烏悄悄地告訴他:「楊晉原是金王府的一個侍衛,當初很得信任。這麼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過他有個堂兄叫楊誠,聽說在秋陵做工,找來問問就是。」
「難道會有那麼巧的事?」他低聲自語。
「什麼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斂,「不該你管的事,少問!」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聲不吭地出去查看、趕人,最後將窗子都關上了,才傳楊誠進來,自己躬著身出去,將房門帶好。
楊誠此時顯得很鎮定,規規矩矩地報名叩頭,然後跪好,等著問話。
看他這套一絲不差的禮數,邯翊最後的疑慮也一掃而空。
剎那,心中竟變得慌亂無比,好像一個謎團到了揭開的瞬間,反而害怕起來,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無聲地透了口氣,「楊晉!」
楊誠身子一顫,隨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話,小人名叫楊誠,楊晉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幾年了。」
「死了?」邯翊獰笑,「借屍還魂了吧?」
「大公子說笑,世上哪裡會真有借屍還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語。
楊誠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嚇得一哆嗦,忙又低下頭。
「說不說實話,隨你。」邯翊冷冷地說,「不過別以為你不說,就能活命。」
楊誠依舊不說話。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過去。如果你實話實說,那還有個商量,如果你不說——」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裡人難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楊誠猛地抬起頭,「別傷我家裡人。我老婆什麼也不知道,她……她是個老實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別傷他們……」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楊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已經全然忘記了禮數,直著眼睛,絕望地看著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聲痛哭!
「為什麼呀?我東躲西藏這麼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了,為什麼老天還不肯放過我?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著他的手摳著磚縫,指甲里嵌瞞了泥,他的頭髮已經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衛,不由暗嘆了一聲。
「這麼說,你果然就是楊晉。」
楊晉收住哭聲,啜泣地說:「大公子明鑒,小人真的沒做過什麼啊!」
「沒做過什麼,你為何要東躲西藏?」
「那是因為……」楊晉咽了口唾沫,囁嚅地說:「因為二十年前,小人弄丟了我家王……金王爺的一封信。」
「是封什麼信?」
「寫了什麼,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寫給青王爺的。」
邯翊身子一探,卻像噤住似的,半天沒有出聲。
良久,他緩緩地吁了口氣,彷彿不勝疲倦地闔起眼睛,然後問:「怎麼會丟的?」
「小人混啊!」楊誠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時年輕氣盛,不該跟那兩個魯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幾句嘴……」
他沒有說下去。
然而彼時的情形,已經可以想得出來。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後,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衛自然橫行無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讓,所以惹出事來。
信落到了郡守嵇遠清的手上,後面的事也就都不必問了。
「小人沒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魯安東遊西逛了一陣。後來聽說青王爺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卻已經走不了。」
「還好——」楊誠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時,頗有些好東西帶在身上,算是買回了一條命。
「後來小人便去投了親,在堂兄家裡躲了幾年,又聽說金王爺也沒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頭。又過幾年,風平浪靜,小人才出來做點零工過活,好的時候,也置了點地,討了老婆。這幾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兩場病,地也賣了。小人聽說陵工上掙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過來了。」
他這樣敘說的時候,邯翊始終闔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似的。
楊晉有點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
靜默中,邯翊的呼吸聲低微,而略顯凌亂,彷彿平靜下壓抑著洶湧的暗潮,隨時都會爆發出來。
楊晉慌亂不已,嘴唇翕動著,卻又說不出囫圇話來,忽然便伏地「嘣嘣」叩頭。
聲響終於驚動了邯翊,睜開眼睛看看他,又頹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噯?」
「你長腳了吧?會不會走路?會走就走吧。」
楊晉愣愣地看著他,彷彿難以置信。
邯翊懶得再說,只揮了揮手。
楊晉忽然清醒過來,胡亂磕兩個頭,便一躍而起,小跑著奔向門口。
「等等。」
楊晉猛一哆嗦,回過身,帶著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麼也不會說的,小人知道自己幾個腦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幾年……」
邯翊彷彿充耳不聞,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臉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楊晉陡然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進屋來問:「大公子,那楊誠……」
「算了。」邯翊淡淡地說,「由他去吧。」
晚間馮景修依約前來,細談陵工的事情。
馮景修打疊了滿腹的話,說來滔滔不絕。邯翊卻始終不置可否,仔細看去,眉宇間鎖著幾分異樣的倦色,馮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來。
「怎麼不說了?」邯翊掩飾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麼個情形呢?奏摺上說的那些有多少實據?倘若真的辦起來你覺得有幾分把握?」
一連串的話問過,馮景修默然片刻,然後提一口氣道:「大公子,我給你交一個實底,秋陵的工程要查辦是可以的,我奏摺上說的也都是實情。不過,我只怕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從古至今哪項這樣的工程,都免不了這點水分。所謂『清水池塘養不了魚』,上上下下都清楚,這種事一向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為的是起個儆示,從來沒有認真辦的。」
邯翊眉毛一掀,顯得有些意外:「照你這麼說,秋陵的水分還不算過分?」
「我原也以為過分。」馮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實地一看才曉得,於定省真算是能幹的,撈的估計也不少,但說句實話,陵工真得要這麼多花費。」
這是句要緊的話,邯翊在心裡掂量了一會,追問道:「那麼,都花到了哪裡?」
「這……」馮景修躊躇著,沒有說話。
「不好說?」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禮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閃,「噢,有逾制之處?」
馮景修想不到他給挑明了,怔了一會,忿忿地介面:「是。再這樣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夠秋陵的工費。就這樣,於定省還想要擴大規制。」於定省膽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動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這樣說。
「嗯、嗯。」邯翊依舊很隨意地,「那麼就拆掉。」
馮景修的臉色陡然變了,半張著嘴,好像聽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聽說了。臨行之前,特為囑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馮景修愕然,「王爺真的這樣說?」
邯翊看看他,不語。
馮景修雖然楞,此時也轉過彎來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問出這樣蠢的話?只好訕笑地說:「王爺此舉,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將陵上情形細細問了一遍,等馮景修告退,獨自靜靜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後,一進到已經修成大半的陵寢,方才還面含微笑,與諸臣邊走邊談得正興起的大公子,陡然變了臉色。
「這是怎麼回事?」邯翊的聲音如同寒冬提前降臨,冷得徹骨:「這是照的什麼規制?是誰的主意?於定省呢?叫他來!」
於定省就隨伺在後,聽得傳召,快步趨前。
「這些條石——」邯翊跺了跺腳,「是什麼尺寸?」
這話不好答,但不得不答。從昨天一直顯得很跋扈的於定省,似乎軟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禮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這話極有關礙,要說出來先得想一想後果,這一想就沒人肯吱聲了。此刻由於定省的口中說出來,仍如投石入井,濺起小小的一陣波瀾。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攝政帝王妃陵寢的規制么?」
知道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於定省梗了梗脖子,沒有說話。
「你來告訴他。」邯翊看著禮臣說。
禮臣不能矇混說不知道,只好實話實說:「攝政帝王妃陵寢為天後減等,用丈一條石。」
「聽清楚了沒有?」邯翊陰惻惻地瞟著於定省,「擅逾規制若此,你作何解釋?」
於定省無所謂地回答:「這裡面實有下情,請大公子問問王爺,就明白了。」
「胡說!你打量將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繼續為所欲為,敗壞父王的名聲么?」
於定省從眼角瞟著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掃視一圈,一字一字地說道:「將這些逾制的東西,全部拆掉!」
「這……這……臣……」實在太過驚人,於定省吭哧了好一會,才陡然驚醒過來,他挺直了身子,抗聲道:「這是亂命,臣不敢尊奉!」
「亂命?」邯翊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卻依然陰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說說看,這怎麼是亂命了?」
於定省此時鎮定了一點,揚聲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豈能說拆就拆?這中間方方面面的許多關礙,大公子若是不嫌瑣碎,容臣慢慢回稟。這道諭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駭,還請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條斯理地說,「陵工這一返工,非同小可,這我也清楚。不過是此刻多費些手腳要緊呢?還是壞了王爺的百年清譽要緊?」
這頂帽子太大,於定省也不敢硬頂,望著這位公子,真想踹他幾腳也解氣。「王爺的清譽自然要緊,」他忍氣吞聲地說:「但現在陵工已過大半,要改起來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決心,也不妨等臣與屬下好好規劃,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這事情一時半會也沒法辦,是吧?」
於定省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不得不答一聲:「是。」
「嗯。」邯翊點點頭,陡然提高聲音,叫出一個名字:「董寶經!」
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疾步趨前,隨聲應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說說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邯翊一叫出這個人來,於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將這個人忘記了!董寶經跟於定省一樣是御工司正,原本兩人關係極好。於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來秋陵這個肥差,便邀了董寶經來做副手。哪知為了一些瑣碎小事,漸漸生怨,日積月累,竟鬧到形同陌路的地步。於定省原想把他打發回帝都,一直沒騰出手來料理,只是架空了他。這個人平時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寶經是有心人,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董寶經回答:「啟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裡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勻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應該不費太多的工時。」他是內行人,將應當從哪裡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處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說了個大概,顯見得是有備而來。
邯翊大為讚賞:「好!」
於定省到底沉不住氣了:「大公子,莫要聽董寶經這卑鄙小人胡說——」
「他胡說?」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別的也不用說了,從此刻起,這裡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寶經,這差使歸你,給我好好地挑起來!」
「是!」董寶經響亮地回答。
「至於你——」邯翊轉向目瞪口呆的於定省,「你主管陵工,卻在此地為所欲為,斷難饒你!」
「來人!」邯翊下令:「請王劍,誅了這個逆臣!」
瞬時,寢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變得鴉雀無聲。
「大、大公子……」馮景修也嚇了一跳,「這件事還是……」
「不必說了。」邯翊攔住他的話,「單是擅改陵寢制度一項,便是死有餘辜!」
侍衛們過來,從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樣的於定省。
走了好幾步,他像忽然驚醒過來似的,掙扎著尖聲大叫:「你不能殺我,這是王爺的諭令!我是奉王爺的諭令,你不能殺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於定省這樣說,等於徹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臉漠然,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
片刻,重新靜了下來。
寢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聲,有人撐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陣騷動中,邯翊面無表情地掃視了眾人一遍,然後帶著侍衛們揚長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徑直入宮繳回儀節。
在乾安殿外,遇見首輔石長德,正由內侍攙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階,身影佝僂而蒼老。
邯翊很小的時候,他已經是輔相,常常到白帝府中來。那時他還是一個沉穩的中年人,有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如今已經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
看見邯翊,他停下腳步,微微躬身說:「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與他寒暄幾句,卻總有點心不在焉,目光時常越過他,望向殿堂深處。
石長德笑了笑,說:「大公子請先進去吧。」
聽著他的語氣,邯翊不由鬆了口氣,他知道在這件事上,首輔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白帝獨坐在東安堂的書案后。燒得極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不真實。邯翊一路都在想,見了他該說些什麼?可是見了面才發覺,那些話都不合適。
於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沒有看他,彷彿無視他的存在。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到底讓你找到了這個機會。」
邯翊想,果然他什麼都明白。
他叩首,說:「兒臣不敢惹父王動氣,但兒臣以為父王白天清名要緊,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說你為了我的清名,你這樣大鬧一場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著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為人臣、為人子,你就能問心無愧?」
憤怒的白帝,每句話都像利刃一樣。
邯翊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實到現在也未曾見識過白帝真正的怒氣。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眾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將來難免有那麼一天。與其到百年後再驚動父王娘親泉下之靈,兒臣寧可現在就做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沖著我也就算了,何苦還要提你娘?」
「兒臣這樣做,娘在九泉之下,才會心安。」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為何自己非要這麼說,然而這麼說了,彷彿有一種特別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說是為了告慰娘,其實照兒臣看來,這麼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會安心!」
「嘩啦啦」一聲響,書案上的奏摺落了一地。幾乎是瞬間,白帝到了他面前。他從眼角看見白帝那隻高高揚起的右手,他知道那隻手馬上就會狠狠地扇到他臉上。
他閉上了眼睛。
然而,那隻手沒有落下來。
他等了很久,靜默中他聽見白帝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平息。
他抬起頭,白帝依然舉著一隻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神情似乎悲多過於怒。
「你長大了……」白帝的聲音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
邯翊的心裡,忽然一陣說不出的難過。他以為自己做這件事,一點猶豫都沒有,可是此刻他不但遲疑,而且後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一樣。他哽咽地說:「父王你別生氣,是兒臣錯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麼錯?」
邯翊低聲說:「總是兒臣惹父王生氣了。」
白帝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變得越來越柔和。良久,他輕聲地說:「你這種性子啊!還真是像……」
他忽然頓住了。
然後掩飾地轉過身去。
邯翊意識到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個字眼是什麼,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喉頭怦怦亂跳。
「父王!」
他忽然有種衝動,想將一切的事情都問個明白,然而一時之間,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正在猶豫的時候,白帝輕輕揮了揮手。「算了。」他的聲音有點疲倦,「你去吧。」
「父王,兒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說。」白帝打斷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來,這也難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瞞你一輩子,可是我還要好好想一想。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告訴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門口,他又忍不住回頭,坐在書案后的白帝,靜如石像,叫他有種一時的錯覺,好像從他進來起,白帝就從來沒有動過。
從乾安殿出來,踩著一地的冰雪,下意識地向前走著。
滿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頭緒,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將一切都拋開、忘掉。
醒悟過來時,眼前已是容華宮。
他站著遲疑了一下,喝道的內侍卻已經傳報:「大公子來了。」他只好進去,遠遠地望見窗畔那個熟悉的身影,便迴避地低下了頭。
他做的事,瑤英肯定都知道了。
記起臨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幾乎叫出來。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她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說。
那時她淺笑著,然而眼裡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預料到了什麼?
從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見她迴轉身,可是她卻不說話。他想她一定是在看著他,因為他能感覺到盤桓在臉上的目光。
過了會,她站起身吩咐宮女:「去看看魚翅好了沒有?」
她走過來,隔著圓桌,坐在他的對面。她說:「在我這裡用膳吧。」她的聲音很平靜,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卻在瑟瑟發抖。
他痴痴地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問:「你去看過申翝了沒有?」
「還沒。」
「他長這麼大了。」她用手比劃著,「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覺,怪沒意思的。」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膽子還小,特別愛哭,有一點動靜你就鬧上了,煩人極了。連父王有時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個耐性,成天哄著你……」
就這樣絮絮不斷,因為不敢停下來。都知道說的其實不是想說的,可想說的誰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緊手裡一根纖細的樹枝,生怕一鬆手,就滑入萬丈深淵。
然而終於倦了,從心底往外的倦意,襲遍了全身,陡然間,連一句話也懶得再說。
他終於抬頭看她,連掩飾的力氣也沒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擔心死了。」她訥訥地說,忽然捏緊了拳,狠狠地捶著桌子,「我擔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我擔心死了……」
眼淚流下來,她的身子也軟下來,就在倒下的剎那,被他一把撈住。
他低聲說:「我知道。」暖暖的氣流,連同情慾,一起滲入她的體內。
最後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掙扎,她喃喃地說:「不行……」然而她的手卻捉緊了他的衣襟。
他附在她耳邊,如同咒語地輕輕說:「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間消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時像折翼的蝴蝶般飄散滿地,她只是緊緊地捉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吻,細密連綿地布滿她每寸肌膚,他吻她的身體、她的頸項、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那樣深而熱烈,甚至兇狠,彷彿要衝破一切的阻礙。
她的身子漸漸發燙,她覺得有把火在體內燃燒,她覺得自己像一塊火炭,融化了他,也融化了自己,然後讓兩個軀體合在一起——
他滾落下來,疲倦得連眼睛也不想睜開。
她靜靜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覺什麼冰涼的東西,從胸口滑過。
「你怎麼了?」他有些駭異地看著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過眼底的霧氣看著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就是想哭。」
他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他的神情漸漸清晰,她看見他的眼裡有種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說:「我們走吧。」
她將臉貼緊他的胸口,呢喃地說著:「我們去沒有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快快活活地過下半輩子。」
他不回答,輕輕地揉著她的頭髮。
「我們可以自己種地,小時候娘常跟我說,秋天的麥子熟了,風吹過,金黃金黃的像浪一樣。」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裡會種地啊?」
「我會,到那時候,我肯定就會了。」瑤英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就像做了好夢似的。
這樣的話,也真的像夢話。
邯翊不忍心喚醒她,只是將她摟得更緊些。
「不可能的……」瑤英自己醒了過來,悵然地嘆口氣,「說說罷了,我們生在這裡,這輩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那也未必。」
瑤英睜開眼睛,看著他。
「如果……」
才說了兩個字,外屋陡然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玉兒驚惶失措的聲音,如驚雷般震響——
「王爺!」